0%
她喊加藤武夫時,沒有布洛灣了

她喊加藤武夫時,沒有布洛灣了

通往目的地的小徑,崎嶇蜿蜒,落滿樹蔭,涼風中藏有各種花香,紅嘴黑鵯在樹梢發出貓樣的叫聲。一個隸屬關東軍的速射炮上等兵走下山,拉著皮帶,也吹口哨學貓叫。他看向山徑那頭,熟悉身影的坂井跟在某位軍官背後對他猛揮手。那揮手,多麼熱情的招呼,但越看越像在趕人。狐疑間,那頭的人已來,他趕快閃到路邊對帕敬禮。
「我的老伯伯(祖父)。」泰雅學徒兵說。

這在規定之外了。鬼中佐規定不準罵人清國奴,可沒不準罵自己是強固魯。
「不給我薪水,我也當兵。」帕抬頭說,「你們不少人是為了軍餉才來,而且我想你也是那種偷拿父親印章蓋的。」
這由來是加馬太郎無意間發現的。他曾任打飯班,每日往返練兵場的廚房扛飯菜。由於個子不高,提竹籠時得使勁提,久了手指被銳利的竹條割破,操課時,傷口反覆沾黏沙土,疼痛又難愈合。某日他經過練兵場的排水溝,目睹幾個村童從溝水中撈起豬大腸,有人因少搶幾個而冤家,差點打起來。他們鼓著腮幫子吹氣,豬大腸頓時脹成氣球,隨風逐玩。加馬順水找上去,在雀榕邊的那間竹篙寮,散落不少一種子彈型的牛皮小紙袋。他蹲在窗外撿起那被撕開的牛皮紙套,套在指頭上剛剛好,心想在上頭畫上些臉龐表情就能舞個木偶戲。這時候窗口忽然探出一個婦人,嚇得加馬頭皮緊,不知自處。加馬認識這婦人,她是練兵場伙房的廚婦,平常匆忙交會,並無談過。這次,賽夏婦安靜地看加馬,說,你是「帕納」。加馬聽不懂,猛搖頭。賽夏婦見他的手指頭套上牛皮紙袋,只有受傷的那隻沒套上,便從窗下摸出一包牛皮袋,撕開后拿出橡膠膜套在他受傷的指頭上,說這樣就不怕水泡和沙塵了,又說傷口如果塗了硼酸軟膏再套上,治療效果更是好。此後,加馬有新傷口,便到那座寮舍討橡皮頭盔使用,也帶幾個給同梯的傷兵。每次去,賽夏婦主動撕掉牛皮袋,拿出橡皮頭盔,只要加馬藏入口袋帶回。不過這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再也沒去過那。」加馬很強調。
混在人群中的旗兵,把竹篙拋了,跑到升旗台,把旗子降下來檢查。空心的鐵杆柱被拉動的繩子打得噹噹響,彷彿大家的疑惑,因為日丸旗是對稱的,白布中繪有紅日丸,怎麼掛都對。旗手檢查完,立即從遙遠的那方對帕敬禮,期待帕的敬禮響應。帕高喊升旗,旗手才把日丸旗掛正,拉上桿頂。過程中,所有的士兵端槍或立正,看著旗子緩緩升到頂。這幕震撼大家,「國旗」怎麼有正反之分,即使有,如何從五十公尺外看出來。只有擔任過公學校旗手的帕才能感受到那最些微的變化。日丸旗為了表達旭日東升的意象,紅丸會高些,故有正反之分。旗手為了方便分辨正反,會在旗角做些記號,縫些白線微凸之類的。然而帕不是從這些微特徵看出,是「國旗」飄得硬邦邦。那些平日隨風撫弄的旗布經緯,早有它的順暢聲響,掛反就逆了,聲音不夠軟呢!
盤坐在地上的坂井把身子向前傾,咽了口水,說:「呵呵,你們聽過突擊一番嗎?」那種詢問的口氣,眼神帶殺,好像老大問新入門的嘍啰,你們沒殺過人在跟人混什麼屁呀!
小房間安靜極了,氣氛卻很尷尬,幾個少數民族小兵杵在那低頭。這時風從窗口吹來,帶入新鮮空氣,窗邊的野薑花味道再度瀰漫。忽然間一位學徒兵驚叫,那種音調好像發現死人。大家順著他的眼光看去,並不會太難找,因為他把左腳抬起,露出鞋底的血紅。在場者很快地發現那女的不是蹲著屙尿,是胯間不斷的血崩,許是花香,大家沒聞到血腥。帕把她扶上床。她躺床上發抖,睜開眸子,唇白如鹽,褲子全是泥淖的血漿。
帕一個搶前,給上等兵兩個耳光,打得他快腦殘了。「看到軍官,得在距離七步時敬禮。」帕怒看他。
帕用握刀的手指著五十公尺外的日丸旗,大聲說:「巴格野鹿,你們怎麼搞的,把國旗掛反了。」
這道理很快得到證明。當晚衛生寮只剩五個學徒兵看守,其餘回山上兵寮睡。帕從墳場挑回兩尿桶陰氣,把尾崎泡進去。尾崎嘆一聲,旁人贊一聲,看見他在黑夜中迸熒光的下半身慢慢烏了。接著尾崎身體發抖,牙齒捉對廝殺,喊著冷。大家趕緊把他從尿桶拔|出|來,滾在棉被裡,只露出蒼白的面孔。尾崎很快停止顫抖,像個嬰兒放鬆眉目,很無奈地說,他這樣一定很狼狽,不像軍人。大家沉默無言,能講能說的早就抖出,再說下去都是敷衍之詞。
「我不說,軍部也會通知。」
讓在場的人不明所以,順著帕的眼神看去,還是一頭霧水。
「你幫我寫信,每個禮拜寫信給爸爸,他就認為我還活著。」
一個憲兵喝聲要帕停下,還跑到帕前頭敬禮。帕知道這是先禮後兵。他曾在車站看到一個準尉因急事而插隊,被士官階級的憲兵攔下。憲兵先敬禮后拆掉准尉的階牌,以破壞軍紀為由,硬把他拖下車,當著打赤腳的菜販前,打他兩個耳光帶走。因此帕不待眼前的憲兵先動手,自己先拔掉軍階,放到對方手中。這菜鳥憲兵不知所措,全身發抖。倒是另一個憲兵站上前,抽出長刀橫在帕身前。帕徒手去抓,使力卷,那把刀就像受勁風的竹子綳個弧,硬生生斷裂,刀柄高彈后掉上屋頂。
尾崎點頭。他說,同樣是當兵,特戰兵薪水多,在學校教官的遊說下,回家偷拿了父親的印章蓋同意書。體檢一過,兩個禮拜后紅單由轄區巡察送來。巡察在兩條巷子外就刻意踩響長筒靴,啪啪啪的,是對當兵者的敬意。靴子響聲最後停在哪家,哪家就有男人要去當兵。那天靴響停在家門前,巡察送上兵單后中氣十足地說,恭喜,要去報效國家。尾崎說,應門的父親還以為搞錯了,收下兵單一看竟是他的,巡察才走,回身就呼了尾崎一巴掌,大喊:「你是做人做煩了,想做鬼呀!還要把風水碑帶去當兵,那碑是你祖上渡黑水溝的壓艙石,名字都先刻上了,渡過海,上山墾,死在哪就插在哪!你這不孝子。」他跪在防日警取締而偷藏祖先牌位的暗牆前贖罪,兩天兩夜,膝蓋烏青了,還是無法息去父怒。第三天凌晨入伍,他跛著膝蓋傷到學校集合,看到祖上碑就依在校門口,碑下半截還沾著濕泥。尾崎用餘光瞥,看見父親就站在對街的暗處。祖父母死去的喪禮上,他父親不流半滴淚,卻在給兒子送行的路上淚流滿面。那一刻,他開始後悔為了貼補家用來當兵,但已上路了。
氣氛高昂了,坂井取得說話優勢,便用掃把柄教學徒兵打手銃,怎樣才不會拉傷還無法褪落龜|頭的包皮,惹得尾崎也笑出來。坂井見自己發揮功效了,越扯越葷,淫心大樂地說,「你們知道『酌婦』嗎?」語畢,坂井轉頭沉思,不知如何解釋慰安婦這種軍妓的賤稱,說透無聊,不說又心痒痒。
帕攀著廊柱,爬上了屋頂,靜觀前方,那濃得幾乎讓人咳嗽的霧氣從山頂翻落,漫到了練兵場。遠方紅磚牆角的番檨(杧果)樹被霧氣包圍,乾燥得像流光發亮,濕氣繞了過去。帕想起還在公學校時會爬樹摘番檨,夏日時光,吃得兩手湯汁,牙縫全是肉纖維,一排的樹如今只剩老欉一株,米軍炮彈與日軍刺刀的傷痕全在上頭。關於摘番檨的好時光,並不是很久以前的九*九*藏*書事,怎麼想起來,像是轉世前的記憶了。
鬧人命了,坂井當下閃現這念頭,直到山谷傳回哀號,便鬆口氣。帕這下動怒了,要是不阻擋,就真要出亂。於是坂井不斷地喊「鬼軍曹來了」,警告不遠處正在屋裡嫖的士兵,直到帕回頭狠狠地瞪,坂井才躲在一株泡桐樹後頭露出小眼睛。帕又往宿寮走去。坂井攀上泡桐,邊爬邊發出美滋滋的呼喚:「新的酌婦來了,又美又好用喔!」忽然間帕化成一道風吹來,怒踹樹榦,多幾番腳勁,粉紫色的泡桐花如雨地落下。帕繼續踹,花落光,樹叢也禿了,輪到樹皮疙瘩往外跳。坂井緊抱樹榦,體驗里氏九級地震,又高喊新的酌婦來了喔!快喔!
帕走了幾步,回頭看著升旗台,閉上眼睛。他就站在那。這時最好下手,要是有人敢一刀斷下帕的頭就贏了。可是誰敢?
「掛反了。」帕終於張開眼說話了。
兩朵兒開來,小鳥唱。
令人喜悅的滿洲。
這故事最後講完了,整個過程像耳朵灌入鐵漿,在各自心中烙下印記,氣氛靜謐,只有屋外的河水喧嘩難堪,滔滔流逝。登時,帕走到桌邊把放上頭的軍帽戴上,也把軍刀掛在腰部,對加馬說:「你再說清楚些,那個欺負豆伊的班長是誰。」得到答案后直往門口走去。被制伏在地的坂井很容易站起來,因為壓制的學徒兵被後半段的故事驚擾而沒留神。
老兵被搞得糊塗,一下點頭說是,一下又搖頭說不是,不曉得如何搭嘴,汗水直冒地說:「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鹿野殿,不要跟爸爸說我死了,他會難過一輩子的。」尾崎說。
「它在打手槍啦!」坂井找到好話題切入,連自己也得意了,直說,「猴子也懂得自爽啦!在我家鄉,我還看過兩隻公猴打炮。你們都是公的,可以自己玩自己的,但不要跟別的男人玩。」
大轟炸之後,關牛窩幾乎成了廢墟,倒的倒,毀的毀,唯有人最快從戰火中站起,扶起那些倒毀的東西。村人蓋起房子,整頓家園,累得無暇悲傷,只有在夜夢中才會流淚。幾陣風來,細小的種子布滿土地,天亮后的菅芒和昭和草又活了,尤其在擁擠的墳場,綠得恐怖,蓋過那些新風水碑發出的螫光。
「你跟她有仇恨嗎?」帕原本蹲地上,現下也站起來,說,「我的意思,世仇這話是誰對你說的?」
「拿起的故事,如何放下?」帕說煞了,扶正帽檐,往大門走去。
「我說,別打我。」等到另一個古兵的衣領被帕勒緊時,他招供了,「是那個被炸死的憲兵村山八郎乾的,是他乾的。」
這招有效了,幾個在寮宿外排隊嫖的士兵被性荷爾蒙撩撥了,大腿充電,爭相跑來,恨起路多彎曲,直接穿過樹林來,手上揣著保險套。可是他們看到最奇特的一景,坂井這老猴用丁字褲把自己綁在發狂跳舞的樹上,目珠翻白。直到樹木停止跳舞,士兵了解倒霉來了。帕就在樹下,他的憤怒連一個中隊的士兵都擋不下。他們馬上癱腿跪地,把帕當告解的對象,有錯就說。有的說他只打過一次白虎隊,有的說他只偷過一次軍糧,有人說「我想破頭都不知道曾做錯什麼,原諒我想不出」,完全不了解帕生什麼氣。帕瞪著那些士兵跪在紫花毯上,個個鑽腦的精蟲快變成蝌蚪了,一副伸頭欠砍,心想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下三爛的勾當,便吼:「來,給我跟過來,看你們幹了什麼。」
帕見坂井沉思時,腦殼直冒腥煙,嘴角淫揚,老是摸著下巴的胡茬,一臉有老相好的吃相,肯定有隱情,便加重語氣地追問什麼是「酌婦」。
坂井撿起那塊肉。是帕的小指,因用力被刀切落。坂井幾乎嚇得喪膽,知道帕要前去練兵場理論,便遠在一丈外,大喊:「鹿野殿,拜託你回頭看看,看看你的子弟兵。你跟那些古兵和憲兵作對,贏了又如何?白虎隊可能解散,我們被分散到各地,當兵的日子從此不好。」
「鹿野殿,拜託你不要走出房子。」坂井跪下來,極盡哀求地說,「就當作大家忘了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在場的人都會被判軍法,吃不完兜著走。」
那些傷重病患,難逃死劫,一個叫尾崎的學徒兵卻活下來,他就是被火車運回的火炙傷員。重傷的尾崎在火車上唱「國歌」,精神感人,鬼中佐表揚他是「愛國少年」——這稱呼最初的由來是一九三五年的新竹州地震時,一個苗栗石圍牆的小學生被倒下的牆垣壓傷,高唱「國歌」才氣絕死亡——不過白虎隊不這樣稱,而是叫他「螢火蟲人」。因為尾崎的腰部被燒夷彈炭化,炭火沒熄,大約在肚臍下有一圈猩紅的悶火慢慢上移,燒過處成炭。
「閉上眼深呼吸,」沒轍的帕對她深情說話,好像現在開始要和陌生女人相愛廝守,並再說一次,「閉眼呼吸,加藤武夫。」
加馬有寬滿的額頭,深邃眼窩,還有平闊的獅鼻。那個賽夏婦人第一次遇見加馬,當下看出他就是俗稱「後龍番」的道卡斯人。「帕納」是賽夏對這些人的稱呼,意思是鄰居。坂井哪知道這層意思,把「帕納(Pana)」誤聽成日文中妻妾對老爺親密稱呼的「旦那(Dan-na)」,亂槍打鳥地說,卻觸動加馬最柔軟的心意,那不斷被毀恨之淚沖毀的防線。加馬先是一愣,接著眼珠泛光,直說豆伊真的叫他過去嗎?是真的嗎?可是,她叫他不要去的,是她先說的,叫他永遠不要再去找她了。
這時另外十余個士兵從槍房拎著步槍來,值星官一聲令下,要拿竹篙和長刀的士兵退下。值星官又喝令帕退出練兵場,見他還杵在原地遠望,馬上下令槍兵拉槍柄,對空鳴槍。砰砰砰。槍聲回蕩在縱谷,一些兵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嚇著,更遠處的竹林叢,一群受驚的烏鶖飛逃到藍天。槍兵隨即舉槍對準帕,雙手微微發抖,氣氛冷凝,等待值星官的再次命令。值星官遲不下令,是因為眼前那個傳說中的鬼軍曹,面對數百人包圍,還閉上眼,站著不動,感覺帕沒有任何殺傷力,反而是求死。
此事不少人已知,又聽了加馬再說一次。加馬繼續說,這東西為什麼叫「突擊一番」,因為牛皮袋寫了這幾字,還有五芳星(五芒星)軍徽。說到這,大家都看向坂井,只見他笑眯眯的,嘴角都使壞了。末了,坂井才點頭認同,便說酌婦是在床上讓男人匍匐作戰的。練兵場廚房那幾個煮菜的阿桑,就是酌婦呀!那些憲兵、古兵呀,晚上會到她們的房裡睡覺,都是她們的老公。有學徒兵問,坂井殿也是她們的老公嗎?坂井挺起身,自知在這些有人連老二除了尿尿外就沒有其他功能的學徒兵眼中,得正派地搖頭,說沒去過那裡。然而,在眾人詭異眼光的嫌棄下,坂井改口說,是有啦!有一次超想去的,想到充血的腿都發抖,便跑去那些阿桑的宿寮,但是「突擊一番」用光了,心想要是得了性病就完了。他又說,要做那檔事,要用一種青蛙肚皮當原料做成的橡皮頭盔。大頭戴鋼盔,打倒敵人;小頭戴皮盔,能壓倒酌婦。沒錯,突擊一番也算是戴在男人那裡的防毒面具,不然咧!有些女人的那裡會長霉,害得你那根發霉就完了,尿尿會拉出膿水。
「說來愧疚。」尾崎勉強把頸子擠出棉被,又說,「我是為了多賺幾塊錢才來當兵的。鹿野殿,像你這樣當兵,才是真正報read.99csw.com效國家。」
老兵嚇壞了,恨不得嘴巴有三根舌頭辯解,因為帕用輕蔑他人的罪強加在他身上。鬼中佐早已公布,「番人」改稱高砂人,要是誰罵本島人是清國奴或中國豬,一律嚴辦。帕用這招小把戲,嚇得老兵連忙澄清,說自己沒把鹿野殿看成強固魯,絕對沒有。
有一回他們練習完對火車肉迫,在河邊洗完戰鬥澡,到衛生寮小憩,摘了野果吃。空氣中飄著某種辛香味,讓人食慾大振,他們面探窗外,視線越過河,看見幾隻獼猴在摘過山香的嫩葉吃,香味從那來的。其中有隻落單的公猴躲在附近,遠望猴群,胯|下勃起的生殖器露出粉|嫩的龜|頭。這又引起大家的話題,一說是它肖想母猴,一說是被逐的老猴王用自己的老二向目前的老大抗議。
加馬說這段實情是斷續完成,中間穿插在場者的驚駭、暴動與寧靜。首先是坂井發出勝利微笑,笑加馬早該誠實說出。等到加馬接著說出慰安婦被打時,坂井的表情猛然剎車,眉頭快掉下,喝令加馬不要再講,那完全是瞎掰出來的。加馬仍然講下去,講到日軍強|奸女學生時,坂井顫了一個突,跳將出來,狠狠賞加馬一個嘹亮的耳光,叫他閉嘴,再說就打。「萬年兵坂井一馬,閉嘴。讓加馬講完。」帕大吼,從牆角的影子堆吼出來,嚇壞所有的人。坂井先是噤語,然後不理主子的怒吼,更要加馬閉嘴。帕一拳把坂井撂倒,命令幾個高壯、臉上被青春痘佔滿的學徒兵制壓他。這時候的加馬講不下去,但帕命令他講,實話實說,如有半點扯謊,下場更慘。之後,加馬在報復坂井打的耳光,把詳情托出,沒有保留。
「請你站住。鹿野殿,你不要走出大門,你會殺人的。」用軟的不行,坂井來硬的,對主子吼完,一個撲,狠狠拽住帕的雙腳。
一朵兒開來,艷陽光。
帕深信不疑。加馬在肉迫行動中歸為「肉汁」,首發的炮灰人,在半途自我爆炸好製造敵軍紊亂。肉汁由最膽小的人擔任。帕知道加馬怯懦性格,抓住他的衣領搖幾下,絕對吐出實情。目前唯一讓加馬,也讓大家信服的就是真相。帕原意前往練兵場算賬,此時轉向,前往豆伊住的宿寮,問個原委。他挺直身子上山,還跳著,讓那些趴在身上的學徒兵因肌肉酸痛而自動掉落。
面對千夫所指,坂井當然不怕,哼然微笑。軍中文化不怪你嫖,只怪你不用保險套而嫖出病,性病傳給同僚影響戰力。但是當他開口說有時,見到站在牆角的帕怒目瞧來。那密度高的怒火幾乎裝不下眼睛,快把那黑影燒光。坂井嚇得目珠顫起來,知道自己不只捅婁子了,更捅到虎頭蜂蜂窩,微笑的嘴角塌了,眉毛下壓,壓出標準的軍人眼神。他說,他是堂堂正正的日軍,想的都是打仗,連母狗都不看一眼,何況是女人。而且他舌頭一轉,對準加馬太郎開炮,說這裏最可疑的是你,混蛋,一定有去過突擊一番的。
白虎隊在靠河的山泉邊,蓋了一間衛生寮,好給尾崎治病。他們試過千百種方法滅尾崎的炭火,悶熄、泡冰、喝仙泉也沒轍,只能等死亡爬上尾崎的頭。每四小時有兩名學徒兵公差輪班看守,定時用山泉澆尾崎,沒用也算用了心。公差兵不喜歡留在寮內,聽尾崎的哀號太無助了。他們蹲在屋外的山泉邊,一邊抓蝦蟹,一邊聊帕搬「冷氣」治療尾崎的怪法。當泉水冒得最凶時,火車正經過山腰上的道路,把地軋出水。這時節,公差兵會看到猛烈的一幕,數十個學徒兵衝過河,快把水都踩幹了,個個奮勇地背墓碑上山崗,要去沖炸火車。他們見了不稀罕,換班后也會去搞這套。只是鬼中佐近期將驗收成果,操得特別緊。等火車的笛聲已遠,白虎隊才又來到河邊,他們被煤灰染黑得像活動木炭,衣服上滿是燒過的破洞,用河水洗凈,皮膚露出蟾蜍狀的水泡。他們洗戰鬥澡,只泡河搓幾下,避免破皮泡水痛。但這幾天,河面漂來數百張米機投遞的空飄宣傳單時,他們泡水時才全身不動,以目珠跟蹤身邊流過的傳單內容。上頭寫著,米軍已攻下小笠原群島(硫磺島),而沖繩之戰勝利在望,對投降的日軍絕不會殺害。另一張傳單又寫著:歐洲戰場,希特勒舉槍自盡了,獨逸(德國)敗退,日本再也沒有盟友依靠。白虎隊曾拿過傳單,看完撕掉,怕留紙條被憲兵抓到判軍法。於是,默送傳單隨水而去,他們視而不見,不公開討論就不會被憲兵逮捕,但沒有比裝無知更令人沮喪。
加馬細細道來。賽夏阿桑叫豆伊,那次在宿寮相遇時多聊了些,此後對他視如己出,經常將熟豬肉、米飯包在姑婆芋葉,塞在練兵場附近的欒樹洞,要他去拿來吃。有一次他感冒,毫無食慾,喉嚨乾燥如碳罐,豆伊竟然弄到一片豬肝燉薑絲湯,熬了稀飯,要他趁熱吃。他惦記這份情,幾個月前,他向附近農家買了顆白柚。柚子散發香氣,捧過的手整天有迷人味道,再用雙手摸什麼東西都逃不了那股香,連石頭也是。他想把柚子送給豆伊,趁晚餐后的休息,摸夜路到她的住處。到了寮舍附近,傳來喧鬧的爭執,他膽小,有些驚怕,便折回。但是他聽出那哀求的聲音絕對是豆伊發出的,又跑過去,連偷瞧的勇氣都沒有,蹲在窗外頭聽。豆伊要求對方使用橡皮頭盔,不然大家都會生病。可是那個人,從嚴厲口氣與措辭聽出來他的軍階是班長,發酒瘋,掄拳就打豆伊。屋裡也傳出各種擺飾品摔破的聲音。豆伊狂叫,奪門而出,頭髮像著火一樣難看,沿著山路跑。班長追出去,抓住豆伊的頭髮往回拖,任憑她哭叫與蹬腳,最後把她摜地上,踹到她安靜下來。班長把豆伊的褲子和衣服撕爛,命令她跪下,自己也脫褲從後頭趴上去抽|動,打她的屁股,發出沉悶鼻息。班長辦完事後,又踹了一腳豆伊,罵著髒話離開。躲在暗處的加馬完全被恐懼征服,手中的柚子掉落,滾到哪都不知。他知道豆伊死了,內地人強|暴後會把女方殺死。這印象來自五年前,那時他擔任軍夫的叔叔從大陸回來,和父親把酒言歡,越喝越晚,喝到什麼事都能說。加馬的叔叔說,「有一次我跟某個軍曹出差。半路上,軍曹說悶壞了,要找女人,看見路上有個拎書包的中學女生還不錯,就把她拖到巷子里脫褲子。女孩掙扎不肯,胡亂咬人。軍曹先把她狠揍一頓,打得腦殼迸血,再扯下她的內褲,塞啞她的嘴巴,趴上去,用肘抵住她的脖子。軍曹辦完事,起身走,把褲帶勒緊,又回頭抽出軍刀往那女生肚子捅去,直到人斷氣,最後用書包巾把刀血抹乾。我嚇死了,腦子卻很清楚,那軍曹是畜生,好多日本兵都是畜生,發狂起來就是拿機槍對村民亂掃射,當狗殺,當貓玩。」在隔壁房正要起床尿尿的加馬偷聽到這件事,驚懼無比,連下床的勇氣都沒有,竟在床上尿起來。也因為這印象,加馬知道豆伊死了,班長打死她免得壞事傳出去。可是,那黑暗中又傳來窸窣聲音,豆伊爬了起來,她沒有哭,也沒表情,裸著微胖的身體走回宿寮,在門口的水缸前舀水沖身體。豆伊發現加馬蹲在窗下,因為他啜泣的聲音已經蓋過沖水聲。加馬為自己的懦弱與膽怯生氣,也擔心不知如何面對豆伊,死都不出來。倒是豆伊很大方地蹲過去,像媽媽面對做錯事的孩子,安慰地說他一定剛洗完澡,身上有一股柚九九藏書子皂的香味。加馬終於號啕大哭,淚水直落,說:「我有四個月沒洗過香皂了,身上的香味是柚子,我是來送柚子給你,可是它不見了,怎麼越抱越緊它就會不見。」豆伊從地上拿石頭,往他的胸口兜幾下,石頭便有柚香。她說,「看,柚子在這,它不是不見了,是變小了,一直躲在懷裡而你沒發現,你心裏藏有一顆好棒的柚子呢,能夠讓石頭變成柚子呢!」豆伊說罷,進屋穿了衣服,特地又拿出一塊蜂蜜香皂,塞到加馬手裡,催他趕快回去,要求他以後再也不要來這了,再也不要回來了。加馬聽了更是難過,沿著山路跌跌撞撞離開,那些淚水太多,手背抹不去,把手中捏著的肥皂融化了。
帕退出房間,深為自己的莽撞而自責,要不是強迫把少女從床下拉出,或許她不會血崩死去。他把老兵都叫過來,攤開掌中的一塊黑肉,問那是啥?七、八顆頭湊一塊,嘖嘖稱奇,說也說不清楚那是啥。有的說是剛生出的幼鼠,有的說是雛鳥,什麼都能猜。等待帕說那是從加藤武夫的胯間掉下來時,老兵的臉都綠了,湊去的頭都彈了開,嘖嘖嫌惡。那團血肉又黑又腐腥,看似老鼠,細看是嬰兒的粗胎,一個只有頭、缺下身的嬰胎。這流胎大約有五個月大,為何只有上半身,帕也很好奇,他胡亂謅個引信,說加藤武夫已經說了,他不相信事件會是這樣,怎會是這樣呀!
帕看著窗邊桌上的柚子花,已經干萎,酒瓶內的野薑花也傾垂,不像剛進來時看到的勃發。帕嘆口氣說:他的老伯伯常常說,閩南人最奸詐,「番人」野蠻得會砍人頭,內地人是他的世仇。可是,他又聽過閩南人說,客家人最奸,「番人」最顢頇;他也知道,你們高砂人抱怨客家人、閩南人最爛,騙人不眨眼。帕說,他以為高砂人最團結,沒想到走進來的都跟他抱怨跟這女人世仇。你看,她就蹲在那發抖,嚇得拉尿,像剛出生的小狗,連一陣冷風都能撂倒,她是客家人最常罵的「惱到絕渣的死番仔」,也是所有高砂人的世仇。帕的結論很簡單:「我只要人翻譯,請她站起來,穿衣服,好好坐在床邊。這麼簡單的話可能要花幾天才能翻譯完,沒想到她和我們是共同的世仇,竟然講不通。」
「吧嘎,我就是強固魯、就是強固魯、強固魯,你竟敢說不是。」帕不斷強調「強固魯」,眼睛怒睜。
「怎麼會這樣?」帕抓了坂井的領子,要他看清楚掌中的肉團,又說,「你說說看呀!」
這句話成了白虎隊間的遊戲語,發展成各種變化的語彙,一百年後的河有水嗎?一百年後的風有顏色嗎?一百年後的人會笑嗎?一百年後的月亮會變紅嗎?大家笑鬧時,什麼東西都能扯濫到百年後,最後會問到天荒地老之際:「百年後,我們的骨頭會躺在哪?」大家忽然語塞,時間安靜得打結。但是,這些句子不如尾崎問的百年藍天來得經典,先問先贏,徹底佔得人心。
「只有你最像軍人,像是剛從戰場回來的。」帕說。
上等兵頭正了,卻翻幾個大車輪滾下山,上百公尺長的灌木叢都攔不住,尖叫都省了,直摜河谷去。
滿洲春天,喔!好春天,
原本是禮拜日該有不少尋芳客的,聽到帕的聲音,人早就逃跑了。帕帶領一群學徒兵和老兵來到寮舍。房間隔成間,每間三坪大。人都沒了,只剩門板隨風開闔,發出單調聲音。坂井隨門聲應和,頗有自信,直說這哪有什麼人,都是空氣。有扇門從裡頭上了搭,開不了,帕使個勁便把門推倒在地,踏門板而入。房內擺飾簡單,塵埃涌動,什麼人都沒,窗邊的啤酒瓶供養幾束野薑花,桌上也放幾朵柚子花,好驅臭醒腦。坂井又開口說,這裏也都是空氣,比較香的而已。帕卻發出嚴厲聲音:「出來,躲床下的兵給我出來。」使個眼色下令。幾個高大的學徒兵戰戰兢兢地走去,拍打竹床,最後從底下拖出一團棉被。赫然間,棉被滾出年輕女人,上身裸|露微豐的奶|子,下身只著大內褲。她馬上以手抵胸,蹲在地上,顫抖著。學徒兵也抖著,他們習慣了庄腳人家大方地把這種女大內褲穿錯在竹竿上曬,第一次看它穿在女人下身,難免錯愕。
「那你們再回頭看看,看看身後的那些古兵。記得你們的抱怨嗎?怪他們欺負你、操你、罵你,可是等你們也老了,也開始操新兵、罵新兵,抱怨兵一期比一期還爛,該做的都叫別人做。因為這樣,你們腐敗了,一個個像敗家子,把皇軍資產都敗光了。」帕平靜說,完全沒有憤怒,「白虎隊解散又如何,如果你們記得自己是最棒的皇軍,到哪都沒人輕視你。」他轉頭走了,走幾步忽看到一株血桐樹,便把斷刀插上。流出的樹液很快氧化成紅色。帕以刀為誓,要在場的人莫忘當兵的初衷,一心報效皇國、奉獻給天皇陛下。說罷,朝練兵場大步跨去。
升完旗,氣氛軟了,火藥味也散了,他們知道帕不是存心來反的,便沒有阻撓他。於是,帕順利地握著斷刀來到鬼中佐的辦公室,在外恭敬敲門,三次大聲自報家門,請求入內。敲門無人應,帕自行推開門進去,公廳闃無人影,各種擺飾整齊,安靜無塵,讓他誤以為自己得踮腳尖走才不會打翻聲音,只有桌邊的一盆藍色的紫陽花,強烈顏色散發一股生命。他走到那,發現桌上有個打開盒的留聲機,裡頭躺著哥倫比亞發行的黑唱盤。他轉動搖柄,先是發出沙沙雜訊,操著北京話唱歌的李香蘭以《迎春花》一曲劃破了沉默:
一下是酌婦,一下是突擊一番,搞得暈頭轉向,兩顆腦袋也理不清,卻搞得他們像發|情似興奮不已。這種性議題,已不是路上看到兩條狗在任性|交配、連火車來都拔不開這麼單調的笑話,而是神秘的成|人|游|戲,全新的世界領域。不待坂井的官方版解釋,學徒兵七嘴八舌,話匣子爆開了。有的說,他有一回經過高炮陣地,正好下起濛濛細雨,班長便大喊,把突擊一番戴上。突擊一番就是套在炮管上的橡膠套,防風砂用。有的接著說,那我知道了,我看過速射炮的炮管套,這跟坂井殿講的不一樣吧。抽著煙的坂井聽到此,悶笑幾聲,不意被肺里的濃煙嗆得噴淚,揮手暫且不表,先讓大家自由發揮。一個學徒兵說,哎喲,我懂了,坂井殿不喜歡某個女人,又想跟她那個,便用炮管套套住她的頭,別看見醜樣。於是結論是,突擊一番是套住人遮醜的麻布袋,笑得他們差點撐壞肚臍眼。一個叫加馬太郎的學徒兵反駁說,炮管上的叫防塵套,像象皮厚,男人用的突擊一番很薄,像豬大腸,也就是大家拿來套在手指傷口用的「橡皮頭盔」啦!語畢,眾人驚聲,那就是橡皮頭盔了呀。
第二天下午的休息時間,公差便依各學徒兵的戶籍分佈,整理出一張不存在的動線,一封封虛擬尾崎旅行的信便得定時寄出。那些點大部分分佈在新竹州,其次是台中州,最遠的是從台東來台南州讀嘉義農工的。有人都說將來環島旅行不愁了,憑這張同學會地址混吃混喝就沒錯。有人說將來結婚,憑地址寄紅帖「爆擊」大家好了。一扯又插科打諢起來,大家抖著趣事和笑話。青春的笑鬧很快衝淡死亡的主題。他們常笑得眼淚倒流至喉嚨,邊咳邊喘氣,得趕緊喊停才不會窒息。天氣熱過頭,只有窗外一陣透涼的風吹入青春發汗的人群,大家才倏忽不說話,在嚇人的安https://read.99csw•com靜中,通通把眼神泡在窗外,天藍得能刮花眼膜,那種顏色好像宇宙和時間盡頭的熾熱反光呀!尾崎便問:「一百年後的天空一樣是藍色的嗎?」

河流的秘密源源不絕,帕趕快帶他們回衛生寮。門邊的公差兵並腳,把門打開,大喊敬禮。「敬得好假。」坂井一馬忍不住開玩笑。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的心情鐵了,哪敢笑。帕不顧大家認為風會加速燃燒的理論,頂開窗,讓微風和風景流進來。帕算過了,再十天,尾崎會被炭火燒死,即使他每夜從墳冢挑回幾大尿桶的陰氣灌洗也阻止不了。那炭火確實是燒夷彈引起,但燃燒下去的動力,是來自尾崎內心的絕望。
帕討厭寫信,自己不想寫信,卻下令每名隊員以後寫信給尾崎的父親,照表輪流,一星期寫一次,說尾崎暫住自己家玩。
帕頓了足,回頭看看子弟兵,一點也不假,他們的無奈、驚駭像午睡醒來后還留在臉上的草席印,擦也擦不去。
帕聽完始末,心中沒有洶湧的憤怒,或許他覺得連家都歸不得的加藤武夫這下安息了,只有死亡不需世仇,能包容任何痛苦,卻把死者的痛苦轉嫁給生者處理。吭一聲,他猛抽佩刀,這動作嚇壞所有人,都退得影子不見蛋了。但抽刀角度不對,加上先前用嘴叼刀鞘時咬出了個壞弧,抽到一半,刀柄斷裂。帕不啰唆,徒手抽出那卡著的刀,以刀在寮舍的地上畫過一圈,對那些古兵說:「傳話下去,我要關牛窩的每個官兵都知道,連步槍、速射炮都要對他們告知,誰再敢跨過線進去,就是找死。」說罷,握刀離開。利刃割入帕的掌肉,鮮血直冒,隨後有一截肉從手上掉落了。
「吧嘎,你用耳朵看著我回答呀!」帕吼著。上等兵轉過身來,正視帕,身體卻斜著。帕見狀,又吼著:「站好,你敢站三七步對我說話,看我是強固魯(清國奴)嗎?」

倒是帕看穿尾崎的那句話,隱藏對飛翔的夢想。那些尾崎還沒受傷的日子里,他背竹飛機總是跑最快,在跳過田崁時,總是最早收腳、最慢放腳,好享受更久的騰空飛翔。但這常讓他摜地吃土,摔個竹機開岔不說,還得利用休息時間補強結構。尾崎的飛機是最靚的,他向附近的竹編專家學了些手上功夫,把縫扎密,收尾利落,又糊上紙陰乾,塗上草綠色,根本就是剛出廠的戰鬥機。還摘幾蓬的吉野櫻,捶糜成泥,摞入顏料,把機翼上的日丸旗畫得紅啾啾,更有精神。這樣著迷飛行、對銀藏崇拜的人,對風很敏感,寧願花整個下午蹲在水澤邊拿竹竿等豆娘停上去,觀察它泛油彩的黑翅膀,也不願意持釣竿耗上一分鐘。
加馬說沒有,態度堅決。坂井更嚴厲地問,難道你,連再去都沒去過。加馬支支吾吾地說,沒有,真的沒有。坂井見機不可失,隨便撒謊:「是嗎?我上禮拜路過那裡,那番婦還對我說,叫我的『帕納』快來,快叫他快來幫我『插花』呀!」
帕令士兵先退出房間,再叫那少女穿上衣服。加藤武夫仍裹著被蹲在地上發抖,緊張得拉尿,滴滴答答的,腳邊一攤水漬。帕不知如何是好,將就叫她坐地上好了,少數民族人喜歡席地而坐。不出帕所料,對方日語有限,又處於恐懼中,比手畫腳用不上,心想她來自花蓮便叫外頭一個來自台東的學徒兵來翻譯。這小兵喜歡野球,從台東遠道來西部讀以野球聞名的嘉義農工,后徵調入伍。小兵聽到那少婦來自花蓮,便對帕說她肯定是阿美人,話不通的,而且阿美人跟他們普優馬(卑南人)是世仇。帕手一揮,又叫了幾個少數民族小兵,只有泰雅語與那種立霧溪溪水般時而激昂、時而沉緩的太魯閣語能有些星火關聯。但泰雅小兵翻譯得煩了,對帕說,泰雅與太魯閣曾經是親兄弟,但最後成了世仇,卑鄙的太魯閣人才逃到中央山脈深居,刻意改變原本使用的語言。
至於古兵所知的,從這時說起。當憲兵隊把「番婦」加藤武夫帶走後,發現她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凡是誰喊出加藤武夫,就對誰好得像麥芽糖黏人。她被送到寮舍當酌婦,有事時在床上,想象進出的男人都是情人;沒事時到溪澗捲起衣褲摘花,坐在溪石上用腳拍水,忽然停下動作,久久凝視水面后嫣然一笑,彷彿河流是對她唱歌的情郎。從那時開始,加藤武夫胯處時常流血,越流越多,還分泌難聞的味道。聞過的人都說那是老鼠腐爛的腥味。憲兵隊以為加藤武夫得性病,用療葯「星秘膏」抹了一星期也沒用,送去看醫生才知道她肚子有死胎,造成失血。胡亂吃了幾帖西藥,奇怪了,只讓死胎有生命般不願意出來,而且血崩日益嚴重,倒立過來才能止血。村山八郎便說有辦法,叫了幾個兵把加藤武夫綁在床上,兩腳向外拗開,綁在床頭柱。他把燒過的鐵絲用酒精消毒,穿進去掏呀掏的,把死胎鉤出來,像排除炸彈一樣小心。即使小心得很,加藤武夫仍痛得快爆炸了,發狂大叫,竹床劇烈晃動,害得一旁壓制的古兵像哄小孩般不斷在她耳邊念著加藤武夫,好讓她安靜些。真正痛苦的叫聲如何?是沒有聲音的。加藤武夫已經不想叫了,嘴巴卻張大,眼睛凸出,頭髮完全泡在汗水中而滴水。「要是有誰狠些,應該會拿刀子往她心臟刺去,好結束這場噩夢。加藤武夫怪異的眼神,老是出現在我腦海,我最近才搞清楚那不是痛苦的眼神,是怒火。我們把她的孩子挖出來,即使是死胎,仍是情郎還留在她身上的微弱訊息,唯一的聯繫。我們卻硬生生地蠻幹,掏呀、戳喔、摳的,她不絕望才怪。」古兵又說,他們花了整個早上,死胎只鉤出一半,另一截怎樣都挖不出來,而且鐵絲扯破子宮,流血不停,嚇壞大家。村山八郎發現情況失控,最後用布塞進那裡止血,草草結束。
別在旅人襟上的是迎春花兒。
令人喜悅的滿洲,那是義父惦念的地方。他聽不懂中文,可是歌中卻充滿精魂,好像夢中之夢的語言。帕隨著節奏哼,直到滿洲成了自己的故鄉似的,因此咬著唇,身體有些顫抖,帕感到這首歌是為他唱的,世上只剩這首歌懂他,反覆聆聽直到淚流。他順著落淚看去,發現鞋上黏了一朵紫泡桐,紫琉璃中鑲了血漬,很雅潔。他拿起花,拈著花梗揉轉幾回,放上留聲機,等淚乾才走出辦公室。衛兵戰戰兢兢地說,鹿野中佐去巡視高炮要塞,晚餐才回來。帕抬頭看,群山橫亘在眼前,山上的竹子像雞毛撣子揮動,像松鼠的翹尾巴,更像千萬隻手搖擺。他心情一松,覺得手疼。低頭一看,嘆聲唉,竟握著一把斷刀,利刃割入手掌,割斷的小指不知道掉到哪了。他把刀插在日本建築常有的魚鱗板,插得夠力,傷口更深了,只好緊握拳防止血噴出。他倚靠在門上,揮手叫圍住的百來個官兵離開,嫌他們真礙眼。沒有人敢動,也不敢多呼吸。
帕甩開坂井,卻被衝來的學徒兵擋下。他們也提起膽,攔下主子去尋釁,不然會鬧得天翻地覆。帕回身從窗戶出去,那也站了一堵的學徒兵。一時間,眾人霸佔了出路,有的貼在門口,有的攔在窗戶,其他的圍在竹篙牆上防止帕破牆。他們這麼做是希望主子冷靜下來。沉湎在怒火的帕找不到理由安撫自己,好多理由告訴他,正義就是他手上的刀。帕心緒快爆炸了,把刀鞘橫銜在嘴,蹲個身,死抓牆底,怒目金剛,一個大吼,九_九_藏_書竹牆便畢畢剝剝發響,房子當下翹起半邊。再使個半噸力,牆被擰得灰飛煙滅,只剩竹條歪倒,強過那些哀號又無奈的眾學徒。帕走出竹寮后又遇到困難,跟來的坂井把他撲倒,學徒兵也壓上去,緊張得流汗。帕不會被壓死,但可能被那些從上頭流不完的汗水淹死。他伏地像瘋狗甩水,把身上的十幾人都甩幹了,蹦起身,走向練兵場。可是被甩開的學徒兵發揮攻擊戰車的能耐,再度撲上去。
米軍和沖繩軍民打得火熱,不意謂台灣地區不在戰火區。白虎隊仍得訓練,對付可能的狀況,他們整個早上幾乎在挖傘兵坑與坑道,用推車把泥土運走,堆成像螞蟻穴旁那些濕泥球的小山。尾崎不願待在衛生寮到死,堅持跟同伴做工,多流汗還能澆熄屁股上的火。他拿短鍬,趴在傘兵坑挖,有時挖得喘氣不及,昏倒在裡頭,嚇得大家以為他死了。帕好言勸他活動量別太太,會加速體內自燃,但對於生命將盡的人最好的照顧就是隨他去。帕用堅硬的鐵屎楠製成背桶,把尾崎放裡頭,背著到處活動,讓他參与隊上活動。
原來突擊一番有兩種意義,當名詞是保險套,動詞是「打炮」。有的學徒兵蒙對答案,晃腦在笑。有人接著用肅然的口吻問坂井,你肯定有去突擊一番,不然怎麼會這麼清楚。
「突擊一番是什麼?」幾個學徒兵異口同聲。
這男性名字是帕對她僅有的認識,對那女人卻是全世界,乃至終極意義,取代她自己的名字、呼吸與生命,整座中央山脈都擋不下她的追索。她閉上眼,喃喃念著加藤武夫的本名布洛灣,山谷迴音之意。她想象情人就是整條流動的立霧溪迴音,轟隆隆響,布洛灣、布洛灣,念到唇瓣也停了,安靜躺在那死去。窗光落下,柚花很香,窗外不遠處一群台灣藍鵲掠過樹梢,爆炭似叫聲好清晰,甚至不堪;一隻飛入的紅蜻蜓盤桓一會,停在酒罐口的野薑花,它感到安全而翅膀攤開,久久不離去。
「報告少尉殿,我、我有在七步時……」上等兵被打得頸子轉傷,只能歪著回應。
關牛窩在大轟炸中死了四十六人。亡者火化成灰,成了滋潤大地的養分。村民在警防團的帶領下舉行追思會,在路旁種上樟樹與櫻樹苗,撒上一些骨灰,期許亡靈安息。當他們種上樹苗時,嚇壞了,看到一個衣服破爛、身上黏滿學徒兵的人經過會場,後頭拖著一條長長的「人鏈」。那是帕。帕也看那些村人,燒夷彈的火好像在這些倖存者臉上復活,眉眼融化成焦,毫無表情。他邊走邊喊,部隊聽令,唱《海行兮》。包覆在帕身上的十余名隊員,還有抓住腳在後頭拖行的人鏈,汩汩唱出悲歌。村童大笑,說那是猴子兵團,拖著一條大便。在荒謬的情境中,趴在人肉包里阻攔的加馬說話了,對帕說,他說謊,那些什麼日軍齷齪的事,不管在哪方面,都是他掰出來的。其他人很安分奉命,等歌唱完才附議說加馬說謊,他是個常吹牛的人,別相信呀!
帕怒目看著古兵,好確定他不是把責任推給死人。帕對村山八郎的印象是他個子矮篤,下巴戽斗,夏天露出衣服的肌肉常活生生地蠕動,有的什麼壞印象的話就數現在的這樁起。在帕的威迫下,那個古兵很快翻供,好像活著就等這一刻把秘密吐出才爽快。不過整件事件得從那古兵不知的一切說起。原來加藤武夫那女孩老是待在驛站,盤踞不走,管那一帶的翹鬍子警察受不了,自掏腰包買票,親自押她上車,叫她回花蓮。過不了幾天,加藤武夫又回來了,穿著白色的碎花和服,梳了缽狀的島田髻,踩著木屐前齒,露出大腿肉跳著舞踴,倒是胸前掛的紙板仍舊風漬,剛描的字跡好清晰。翹鬍子警察看著她深褐膚色配上淡雅色的和服,好氣又好笑,在趕不走之下,把她拘役到派出所,接近生活才發現加藤武夫的精神狀況不穩,像點燃的炸彈隨時會爆炸。那些待人嚴厲的警察真的頗盡責,要把加藤武夫送回東部,用盡電訊、公文和人際關係找出她的部落,好請家人接回去。但這可難,加藤武夫的日語沒人懂,又不知道她是哪一支的,只能憑著她喊的布洛灣為線索,先從平原一帶的阿美人詢問,然後擴展到玉里郡布農人的風諾歌社一帶,最後在太魯閣人的模範番社武士林社找到眉目了。該社頭目在電話那頭聽到布洛灣,馬上點頭,並模仿關牛窩警察的問話,好像迴音一樣。這頭警察以為找碴,大罵死番人,巴格野鹿;那邊的頭目也誠實且溫柔地罵回來,死番人,巴格野鹿。關牛窩警察最後才搞懂布洛灣是迴音的意思。既然是太魯閣語,一通通的電話直達立霧溪的警網,找遍阿唷、塔比多、哈魯可台、沙卡礑、托布拉、山裡等駐在所,電報還爬上一千五百多公尺的巴多洛夫部落,一個被大霧淹死、常出沒的匪徒是獼猴的僻村,管轄的見晴駐在所警手回報了她家長的意思:「西雅娜與世仇私奔,叫她回家種地瓜了。」關牛窩警察憂喜參半,喜的是西雅娜能回家了,憂的是她家人始終不來接她。當然他們也不了解,所謂世仇是另一些太魯閣人,曾引領總督佐久間左馬太所帶領的正規軍在三千公尺的合歡山頂拔刀面對曙光,高呼萬載,挾槍炮下東部,剿平三千余個頑抗的少數民族人,讓立霧溪血紅到海。對巴多洛夫部落的村民來說,寧可嫁女給殺祖的日人,寧可去打大東亞戰,也不願嫁給背叛祖靈的人。因此為雅娜冠上西(sk)代表她已死,種地瓜也是他們的俚語,死亡的意思。加藤武夫回不去,兩地的警察不想接管燙手山芋,憲兵隊得知后,以間諜罪嫌帶走,終於了去關牛窩警察的一樁心愿。
來到了練兵場,守衛看到衣著破爛又滿手是血的帕,緊張得不得了。他們沒能力不讓帕進入,卻擋下後頭跟來的一群學徒兵,把帶頭的兩人用槍托打趴地上,喝令其他的也趴下。上百個士兵很快地接獲緊急命令,得知帕要血諫鬼中佐,有的手持由輕便車鐵軌打造的長刀,有的握著約五米長的尖竹篙,跑來圍著帕。這竹篙是要對付登陸的米軍,像史前人類湊合著來的武器,現在要用在帕身上。他們用竹尖碰著帕,只敢隨他移動,不敢去阻攔。有個平日看不慣帕的日本兵藉機用竹篙刺入帕的胸膛,血水順竹竿流到他的手上,他駭著,這血如此激動,他燙傷了,順勢往後倒在地,也把竹篙抽出。
「我說,你越級報告了。先回去跟你的班長申訴吧!」帕說罷,用一個耳光把他頭扇正了。
「一百年後,我相信天還是藍的,而且更藍。」帕說。
即使那女人頭低低的,帕一眼認出,她叫加藤武夫。那個少數民族女孩來自台中州新高郡的太魯閣,花了四天三夜,從花蓮繞過整個北台灣來到關牛窩,經常挨在驛站檐廊的木柱邊發獃,火車來就跳舞,不斷地拍手唱歌;火車走了,又愣著柱子發獃,偶爾會對山大喊著布洛灣,直到有迴音才停,然後眼中全是淚。她餓了討攤販的剩菜,累了睡橋墩下,胸前掛個用日文寫著尋找加藤武夫的厚紙板,有空時便用撿到的鉛筆把上頭的字跡描深。日久,字越描越粗,人們乾脆叫她加藤武夫。村童老遠地喊這名字,她樂得跳起來,張望誰在叫,用難辨的言語叨念幾句。後來人們才知道她是思念入伍的情郎加藤武夫,來到這尋覓。殊不知,載她情郎的火車早已開走,他新訓完下南洋,坐船在菲律賓外海被米潛水艇擊沉,永葬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