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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死在自己的夢裡

母親死在自己的夢裡

成瀨列車長聽了略有所思,說:「即刻發車,各位,就照上午的演練,把機關車拉開。」才說罷,他立即補上訊息,「車上再放二十五包沙包。」
發亮的石炭掉下谷,帕縱身撲去,當然也跌落谷了。在場的人都震懾不已,又鬧人命了,都湊在車門口瞧,只見底下一片霧蒙蒙的,有幾片白雲與一群藍鵲拖著長尾飛過,更底的幽谷夾了一條嘈雜的白水。白虎隊沒有看到帕,峻谷太深了,害得他們腳板發癢,只能拚命大叫,希望帕能響應。這時有個人從後頭擠過人群湊鬧熱,走路之狂,力道之大。白虎隊用拐子架開都痛了自己。
趙阿塗把玻璃罐的懸線卸下,一拍,罐子隨勁轉動,明信片隨之旋轉,上頭機關車便賓士了,還因為有小機關,發出車輪滑過軌節的聲音。「亞細亞(あじあ)號,它是滿洲國鐵道部的列車。」趙阿塗說罷,用鐵鋏從爐間夾出火炭,放在玻璃罐底的凹盤,火光通透罐中,旋轉的火車美極了,鉚足勁的藍光。
一聲巴格野鹿,滿山有了迴音。還是主子的口頭禪好用,山那頭的火炬不再移動。趙阿塗趁機敲鐵板,發出火警的警示響。沒多久,白虎隊很快發現那個栽進山谷的夥伴,爬下山谷,救了他,還揮著火炬向帕示意。趙阿塗敲出解除警報的聲響,對山的晃燈才收手。清脆鐵響的迴音,在群山間淡了,最後剩下車上的貓頭鷹在叫。它哪時來的?趙阿塗回過頭,看到帕坐在地上,用手背拭去嘴角的流血,看來傷口要複發了。
「在第一主動輪和第二主動輪之間有一片較平坦的『制動梁』,頂那。」趙阿塗整個人倒掛著大喊,好方便指出位置,忘了自己有懼高症。
這時起霧了,從底下潑來。霧是谷底的水蒸氣順著氣流上沖,氣勢強。橋晃著,疙瘩著,空氣又濕又涼。眼看霧氣快把帕的影子沖淡了,可是趙阿塗還記得清楚,帕是徒手抓住燒炙的炭,也不叫痛。不只如此,帕怕霧氣弄熄熱煤,走一段路后把它揣入褲袋,褲袋那上了一層光蠟似的。趙阿塗的疑慮可濃了,比眼前的霧更濃,難道是唬人把戲,他摸了鏟盤,又迅速脫手,鏟過炭火的餘溫快把死豬燙得跳起來了。白虎隊見怪不怪了,焦點只放在帕怎麼從這頭縱身,又從那頭現身,有人朝外吐口水,好確定揚升的穀風能否強得把它卷到另一邊。沒道理呀!他們自言自語,也走下火車離開了。
「一抹藍天疾馳?」帕覺得這詞真帶勁,頗難念,舌頭幾乎痙攣。但隨即想,詩句不就會讓人有腦袋打結又解開后的順意。
帕從小愛玩,愛衝撞,愛受傷。比如他為了幾顆百香果,和同學打賭,敢到深山去摸狗熊的卵葩。帕不只想摸熊卵葩,還想拔一撮卵毛為證,可是用力過頭把熊的子孫袋拉歪了。它一卵葩火,把帕抓得肋骨具見。帕不敢回家,躲在外頭休養兩禮拜。又有一次,帕披上灑有母牛尿的稻草,胯|下夾一支裝熱炭的竹筒,挑逗那隻發|情的公牛趴上去交配,好報復它亂啃學校的菜園。誰知,這隻牛把帕看成一隻野豬,卻有母牛體味,心想這專吃屎的傢伙也敢玩過界,牛角侍候,捅傷帕的大腿。害他躲在外頭休養一禮拜,反正他說去哪,劉金福都不管,改天能回家就好。對帕來說,跌斷手骨顛倒勇,越是受傷越敢玩,從出生以來,傷疤沒一擔也有一桶多,流的血足夠全庄人來碗豬血湯配鴨血糕。但是,這次被火車壓傷與往日的傷勢不同,呼吸中,肋骨錯裂的聲音可聞,能保留半條命,則屬萬幸了。到了晚上,濕氣瀰漫山谷,直往上沖,嚇得帕以為火車頭往下掉。不然就是好不容易克服傷痛睡著,無意間翻身,傷口又痛醒了。當番(值夜)的趙阿塗破例在晚間休爐時,繼續燒煤取暖,用木板擋住兩側出口,不然初夏的夜風也能冷死人。爐門打開,火光如虎撲,頗刺眼,而且煤煙味不好聞。帕要他燒些木柴,這些黑石頭燒了會放臭屁。趙阿塗堅持要燒石炭,要是燒別的,火車會「沒擋頭(沒勁的)」。帕聽了也笑,不是笑趙阿塗對火車近乎痴迷的能力,而是笑自己癱軟在此,也沒擋頭了。
那些原本當一輩子兵也只懂得罵人的古兵,也激|情響應,說:「那我們就是槓桿。」

朝陽的照耀下,金黃的霧海翻動,似乎是關牛窩被水淹沒的預言。美惠子踱出學寮,在關牛窩恩主公廟改建的學堂前做西式伸展操,活絡筋骨。她忘不了這種美景,在金霧流蕩中,民戶的炊煙熱氣將濃霧沖了起來,直達高空才慢慢地散開。霧深景冷處,有一班火車亮著大燈,像掃雪車把霧氣推移,推到百公尺高空。霧氣排空的剎那,她看見孩童沿道路奔跑,路旁的水牛犁田,圳溝中的村婦搗衣。不過一瞬間,卷落的霧氣又填滿一切。
這時,從山谷的小道爬上來一名守橋基的老道班房夫。他喘著氣,支支吾吾地說,橋快撐不住了,發現新裂痕。

趙阿塗從小有個怪習慣,可能跟他的出生有關,就是喜歡蹲灶前看火,大口聞煙味,不聞會流鼻涕,聞了會流眼淚。因為這怪癖,長大后愛上火車煤煙,喜歡蹲在鐵軌旁等車過,稍微聞一口即通體舒暢。如此,他成了火車迷,喜歡畫火車,搜集火車飾品與車票,光是看到遠方的煤煙濃淡或聽到汽缸運轉就知道車型,立志將來要開火車。趙阿塗有個植物人母親,平日由祖母照顧,下課由趙阿塗餵食與洗澡,晚上睡在她身旁照顧,一晚要起來好幾次抽痰拍背。有空時,趙阿塗會背著母親走上幾公里路,到鐵道旁等待火車經過,或者走上幾倍的路到最近的車站乘車,坐最靠近機關車的車廂,感受強風與煤煙的味道。結果有次背太久,忘記用軟管幫母親吸出喉嚨的痰。她呼吸哽塞,差點死掉。自此,趙阿塗不敢怠慢,隨時注意母親呼吸,生怕有意外。公學校畢業那年,趙阿塗考上「鐵道現業員教習所」,一種鐵道員訓練機構,並接到通知將往台北進修。幾經掙扎后,為了照顧母親,他放棄自己的理想,選擇繼承父業在市場擺攤賣炒米粉與粄條。就在入學報名的前幾天,趙阿塗的父親突然不適,要他自行挑擔前往市場。不料,到了中午就有人匆忙來通知他,說家中出事了,要他趕緊回去。趕回去的路上,趙阿塗特地到附近的廟,祈求保生九-九-藏-書大帝保佑父親平安。誰知到家,死的是母親,躺在客廳以白布覆面。父親不斷自責,一時大意,沒有注意到餵食妻子后她嘔吐而嗆入氣管。她活活哽死。坐在一旁的祖母、祖父也難掩悲傷,要趙阿塗的父親別自責。趙阿塗大慟,揭開白布瞻仰母親遺容,赫然發現她嘴巴大張、眼睛僨張,但面帶著微笑,憑多年來照顧的經驗,感到母親不是嗆死,但這疑雲還沒解開,隨即墜入一連串瑣碎的喪葬事宜而不可開交。事後,趙阿塗認為是父親支開他,好趁機悶死母親,始終無法諒解,也藉由上台北讀「鐵道現業員教習所」,好淡忘悲傷。等到兩年後,這樁謀殺才若有若無地傳開,讓趙阿塗拼湊起來:家族的八個人,除了他,都參与謀殺,那天他們特地煮好了豬肝粥與雞湯餵食趙阿塗的母親后,有人捂嘴,有人撳手腳,直到她斷氣。震撼的是,主謀不是趙阿塗的父親,是躺在床上的母親。早在她死前的半個月,除了趙阿塗,母親連隔幾天託夢給家人,要大家殺她,連方法都有。她求死的理由很簡單,要趙阿塗追求自己的理想,不要管她了。家人起初不以為意,託夢頻繁才認真,向神主牌詢問后,祖先以連續的七個聖筊同意,最後痛下殺機。
幾日後,難得的陽光露臉,樹葉上是折光,穿山甲爬出洞穴,鉛色水鶇在溪石上抖尾巴,白鶺鴒在水草邊小碎步疾行,非常悠閑。遠方的山谷冒出鬆軟的雲朵,撲哧撲哧地冒,白虎隊都說那是山屁股在放屁。趁天氣好,大家把棉被、衣物、布鞋拿出來,披在竹竿上曬個夠。有的人覺得骨頭生鏽了,來段西式操;有的打著哈欠深呼吸;有的脫去上衣,把暖陽留在背上。這時候,小徑那頭跑來兩個人,一個是端著木槍頂都長了菌菇的小哨兵,一個是滿身摔得泥濘的練兵場傳令,往帕的休憩室去。隊員的眼神聚焦在那,以為神風特攻隊將趁天晴出發。但是,帕發布的是新命令,要全體隊員拿起盤在屋檐下的粗繩索,往輕便車木橋移動。隊員穿上曬得半乾的衣服,多跑幾步就會烘乾的,朝山下去。粗繩約有一百公尺,得拉直由隊員上肩走。小徑很濕濘,一滑就摔個眼冒金星,身上糊了泥巴,即使很小心,但林冠下的草蕨未乾,水露紛紛,經過的白虎隊員很快弄濕了衣服。
「看不到屍體,就沒人死,哭個屁,巴格野鹿。」說話的是帕。之前他跳下山谷時,一手抓炭,一手抓橋樑,迅速地從橋的另一側翻上來。帕看出大家的驚駭,聊盡義務地探頭看橋下,說:「收隊,回去了。」他手中握個像包著蠟的東西,跳上木橋離去。
忽然趙阿塗叫住了帕,打開爐門,用鏟子在冷煤塊當中翻,挖呀弄的,翻出半顆拳頭大、燒紅的炭,遞還給帕,說:「請拿回去,不收這個。」
午後的陽光刺烈,世界白亮。河谷的溪水跌跌撞撞,流過樹蔭,在陽光充沛處的地方稍不留神就被烤成了雲飄起。這讓橋上的天霸王忽而藏在雲里,忽而亮在陽光下,忽而又埋在雲影中。不多時,車兩側滮出蒸汽,成瀨啟動空氣壓縮機將氣體灌入沙盒,細沙馬上從鐵管噴出,增加輪胎摩擦力,並鳴短笛示意要出發了。三百個士兵、學徒和警防團已把拔河繩扯緊,再借鐵鏈傳到車頭,待汽笛再鳴,大夥鉚足勁地拉。汽缸動力也在一分鐘內漸次加足力了。便橋隨著火車的動力搖晃,直到激烈顫抖,火車才勉強移動一下。他們試了幾次,才移動半尺。其中還加入了一票輕便車夫幫忙拉。輕便車夫恨死火車了。火車是強盜,搶光了他們的飯碗,要是車廂中的貨物用台車來分批運送,他們會運到死,也賺到死。即使如此,他們仍捲起袖子幫忙,至少那些不講理的強盜一列地馳過山野時仍然擄獲他們的眼光。多了輕便車夫幫忙,火車也無法移動,問題出在車胎卡在巨大的木頭縫,每次難以爬動。
帕忍痛,鼓起胸,對著那頭喊起話,內容不外是停下來、回頭顧、有人跌落山谷之類的。但聲量如泡沫,一戳即破,跳不過山谷。看那火勢越大,帕越急反而喉嚨小氣,使不出力,最後他索性閉眼,眉毛挺滿怒火,再張眼,一股肺氣沖炸喉頭,發出獅吼功:「巴——格——野——鹿。」
人都到齊了。車工把鐵鏈鎖上車頭。鐵鏈拉到橋頭后,繫上三股拔河繩。道路上間隔幾步早就埋好了枕木,只露出數厘米,方便腳踩使力。光這樣分配人力與嘗試拉繩子,又耗掉一早,大家好不容易掌握力道分配與步伐調整,又是中餐時刻。大家拿了便當,找樹蔭下坐,扒幾口飯,肚子有墊底,嘴巴就閑了。練兵場的古兵先是抱怨飯菜越來越難吃,只有筷子好啃,連味噌湯都淡得能飛出鳥,接著,鳥不拉唧的都扯出來,包括警防團救火不力,白虎隊太倚賴隊長,最後怪起火車閃炸彈閃到了便橋,說來說去,唉!一切都是米國的陰謀。原本有幾人聽不下去,正要來反駁,聽到古兵把責任推給米國,真是好氣又好笑,心想,還好慢半拍,不然自己就被怪罪成米國間諜了。
「這叫,一抹藍天疾馳。」趙阿塗用詩意口吻說。
帕伏在橋上,雙手抓住輕便車鐵軌,做伏地挺身樣,胸膛擠出一聲吼,把全身都吹滿力量,連寒毛都豎成針了。他背脊一頂,火車就動。最細微的震顫,讓成瀨與趙阿塗驚愕,憑經驗,那力道不是從主動輪傳出的,倒像是火車有生命的翻動。那股力量也藉著繩索傳開來,士兵和學徒兵感到火車醒了,灌入靈魂,鋼鐵自然呼吸,這是鐵的事實。
遠山的燈火全然照帕的解說方式表演。一下子擠靠,一下子拉長,一下子消失后浮現,順山腰下滑。趙阿塗這才了解,燈火是白虎隊所持,消失后浮現不過是繞過山背。霍然間,帕說出分開,遠處燈火立即拆成兩伙;再說聲分開,只見一盞電土燈立即飛射出去,速度油滑,難以捉摸它的火光。趙阿塗面有疑惑。帕解釋,先前是路陡,部隊怕受傷以急行軍進行,到了平緩之路,腳程快的學徒先去支持,部隊才拆散。而沖最前頭的那盞燈是鐵馬先鋒隊。
「發車。」成瀨大吼,決定一搏。
久雨洗刷,陽光好新,世界好亮,上了蠟似。白虎隊從遙遠山徑跑來時,透過構樹葉的縫隙,能看見機關車懸在遠方的山谷間,橋九九藏書太細,車頭太重。他們被那詭異景象吸引,跑得不專心,一手張開平衡,一手抓住肩上繩索,要是踩到路上熟落的橙色構樹果,跌倒就算了,害同伴連環摔那就是罪人。到了橋頭,他們看到那很熱鬧,鐵道部的人推著輕便車,往機關車運送炭,有人還在橋頭管制出入人數,免得把便橋壓斷。火車不如想象中的沉悶,幾名車工忙著擦亮。煙突也冒煙,偶爾響出汽笛以示它還能呼吸。不久,道路又跑來一中隊的士兵,縱著跑,手上提著長約百公尺的繩索,只要一人跑歪,整隊傾斜,樣子滑稽。白虎隊抿嘴笑,心想自個剛剛就是這副怪樣子,好在先到先笑別人。接著,馬路另一頭又跑來了三十餘人的警防團,推來簡易的幫浦式消防車,殿後的人推板車,板車上擺著一坨大繩索。這三個單位拿的粗繩是郡內警防團運動會的拔河繩。繩子有手臂粗,泡過水后更耐扯,好把機關車從橋上拖出來。白虎隊心裏早有數了。幾日前,他們多了項訓練,在微雨中裸著上身,練習拔河,甚至用粗繩拉倒一株三十年的山黃麻,把手都磨出繭。現在是實戰開打了。
帕蛇到那兒,果真是好位子,一頂,車頭就馴了,臣服地蹬身子。大夥看到了契機,齊一拉繩索,機關車慢慢前進了三公尺。原本十天的進度現在濃縮到半小時完成了。倒是成瀨不停地怒吼,要帕停下來,並鳴笛警示,命令大家放下繩索。那些汽笛回蕩山谷,尖銳昂揚,不像警告,反而鼓勵大家再加把勁使力。猛然間,繩索拉動的速度快過帕的前伏,一個不穩,帕癱在木條上,被九十噸的天霸王重重壓下,痛得他怒吼后,安靜得像棺材。成瀨的預感成真,不怕帕頂起火車,就怕像無頭蒼蠅沒默契地亂拉,把事搞砸了。成瀨連忙匍匐,只見帕被制動梁壓住,呼吸有出無進,呻|吟也快沒了,神佛化身華佗來救也難了。十來個學徒兵趕忙上橋,也不怕橋斷,站在車頭前使勁要抬起來,卻怎麼也不行,急得快哭了。忽然間,橋發出斷裂聲,清脆無比,火車一沉,學徒兵抱成團大喊,火車上的人也閉上眼,緊抓彼此的手。過了幾秒,大家發現不是橋垮了,紛紛低頭看那木頭響亮的崩析聲從哪來,只見帕弔掛在橋下,手緊抓車盤梁子,雙腳懸空晃著。原來是帕忍著一口氣,用肘捶破胸口下的厚木條,那一響便是木斷。帕忍痛抓著車底,盪上來,爬進火爐間,癱在地上不動,接受掌聲。但是,傷勢幾乎摧毀帕的肋骨和肺部,他聽不到子弟兵的歡呼,淺淺笑,鼻孔湧出血,一泡泡地掛在臉上。大家收拾喜悅,抬起帕去就醫,一動手,帕連忙抓住車門柱拒絕,痛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正當大夥分頭找醫生或救兵時,帕說話了,每一字都是虛弱無比:「我死不了。這是軍令,要是誰告訴我的家人我受傷,尤其是我祖父,誰就完了。」
然後,帕中氣十足地吼:「巴格野鹿,我就是最強的千斤頂。」說罷,整個人滑進火車底盤。
天霸王擱在輕便車木橋上,十幾天來,鐵道部動員大批人救援。他們運來硬木,從近百公尺深的橋基往上疊,好穩固橋樑。但是梅雨困擾,工作進度老是落後,救援隊甚至發現幾天前架上的木頭躥出芽或長細根。欠缺人手,那些晨跑回來的白虎隊,也加入救援工作。
「鹿野殿這樣說,我回去也好好管教趙阿塗。」
成瀨笑了起來,把脫下的手套放回衣袋。他說,關於「愛子的秘密」沒有人比趙阿塗還熟,他暫且不表,等改天請趙阿塗來說。他又說,外頭現在有不少人批評趙阿塗,說他傲慢、自大,尤其是紫電受困便橋上后,他本性更顯露。
帕聽完成瀨所言,只微微頷首,躺著看外頭的白雲穿過車門,又流去,只留下一陣清涼無數。到了傍晚,趙阿塗回到天霸王時,又累又困,身體幾乎像是吐出的一口痰。往常他會回到郡內鐵道場洗個熱水澡。那有個提供廠區電力的燃煤動力室,鍋爐排出的熱廢水會輸到澡堂,抹完皂,跳入池,呼喊一聲,一天疲勞當下泡爛了。但他目前須當番,將就在瑞穗驛的值勤室澡堂洗,打桶水抹凈,趁夕陽還在不用打燈,回到天霸王。趙阿塗坐上席椅打盹時,躺地上的帕問:「你不是要說亞細亞的構造為何像玩具?」這讓趙阿塗的勁頭點燃了,但過度的疲睏很快澆熄話題的引信,他勉強地點點頭,即刻墮入夢境,鼾聲灑遍。
那班火車沒有停靠瑞穗驛,在村口處停下。車廂走下一些人,卸下一堆枕木或維修器材。不遠的竹寮邊,原本吃早餐的人,加快扒乾淨餐飯,嘴巴抹凈,加入搬運工作,用伐木運柴的「柴馬」——某種Y字形結構的單人運柴工具,扛起重達四十公斤的枕木,沿著土階往河谷走去。一個禮拜來,他們運送不下上千根枕木,甚至砍下附近森林木質堅密的如青剛櫟、肖楠、紅楠為枕木,害得山脈濯濯。然因久雨不輟,臨時造的土階泥濘,得小心走。仍有人滑倒了,被肩上的枕木壓傷。那些因公受傷的人被抬走時,還對著山谷喊:「拜託你們了,一定要救它。」它是機關車紫電,村童口中的天霸王,現在懸在一條跟自己體積不成比例的橋上,命在旦夕,隨時會死亡。
「你是說螢火蟲人。」趙阿塗說,「幹嗎放在機關車的火室?」
梅雨來了,雨針綿綿密密地落下,森林吸了過多水而潮濕膨脹,多麼缺乏陽光。在雨季暫歇時,清晨的日頭照亮關牛窩,陽光泛濫了,水汽蒸騰,到處是又滾又跳的霧氣。那些水汽維持一定高度,村落像落了白雪,只讓屋尖、樹梢、路燈、警報塔等吐出雪外。附庸風雅者把這歸為關牛窩的八景之一,名為「雨霖小海」。久雨之後,霧氣成海也。
隔天早上,同班人馬再次出動拉車,鐵道員從公交車修護廠借來了八具千斤頂,把火車頭頂高,順利車胎移動。這樣搞下去,火車一天前進一公尺,前進速度一天比一天慢,因為有三具千斤頂跌落深谷中,成了一攤廢鐵渣。五天後,梅雨又來了,濕黏的微雨除了養活青苔和鐵鏽,只剩河流接納它們。拉繩者的手掌都破皮了,幾天前的熱情如今全耗在抱怨上。直到第六具千斤頂因火車移動而震落,扯斷了確保繩子,掉落山谷,他們連怨言也省了,心情像泡在積水的夾腳鞋中走上十九九藏書公里。帕把雨衣脫掉,敞著胸膛走上便橋,拿起一具千斤頂,高舉它大喊說,「這牙籤能當千斤頂嗎?」不等大家回應,帕活活把它折成殘廢,照樣又把另一具千斤頂扭成廢鐵,丟進大垃圾桶——那個幾天來令他們困頓的山谷。
「本來要跟你一起去擦車的,現在不行了。」帕依靠著車門,把地上的番薯拿給趙阿塗,說,「這顆是從車上偷翻出來的,給你,我吃膩了。」

白虎隊彼此相覷,心想只不過是稍微踹一下,並沒有動手拆,趙阿塗那傢伙未免想象力過頭,便回嘴說他亂說。趙阿塗聽了,拔下軍用手套塞進口袋,拉了繩子回到車廂,一副要干架的樣子走去,讓白虎隊神經緊繃起來。沒想到趙阿塗不是沖他們而來,是擦身而過地走進爐間,對著在那裡東摳西摳的人大罵。大聲吼完,趙阿塗羞愧起來。眼前不是誰,是帕在拆爐間的座椅好減輕重量。趙阿塗為了掩蓋那聲斥喝,連忙叫帕別拆機關士的席位,要拆就先把自己那張機關助士的先拿走。只見帕點點頭,拔掉列車長的座位,又掀掉助手的,夾在兩腋下,跳上橋時不忘回頭喊,要隊員把拆下的東西快拿走,不然這火車隨時要栽落山谷了。
其中有個隊員回頭說:「那是人炭,尾崎的一塊肉。」
兩個人都笑了。成瀨坐了下來,聊了一些話,最後拉回來這的目的。他把趙阿塗的故事說給帕聽,或許可以理解他的個性,也就對他那些古怪難解的行為有些底了。他說:
晨跑是白虎隊的福利時間。他們穿雨衣跑七公里,雨下不停,汗也是,雨衣內外都是水。到了目的地——郡役所旁的深巷底,大家火速地肉迫麵攤,吆喝一碗來,或站或蹲,用雨衣矇著頭吃陽春麵,用筷子和吹涼的時間都沒,窸窸窣窣地吸,還探頭看巡察的蹤影。飯罷,整隊點名,幾個餓鬼還急忙把舌頭往碗底掏油花。他們套上黏膩的雨衣,帕又帶著他們跑過街,邊跑邊唱軍歌,刻意回頭到派出所,讓站崗的巡察對他們敬禮。然後跑上數公里回關牛窩,到達火車救援地的臨時寮,把那裡準備好的早餐扒凈,這才感到粗飽有活力,能上工了。體格壯的學徒兵,兩人為一組,扛枕木下河谷;體重輕的則推台車接近天霸王,從火車上把卸下來的座椅、電扇、窗戶等零件後送,對冒雨工作迭有抱怨,還動怒地踢起火車。

二十五袋沙包約一噸,放上車增加車輪的黏著力。如今橋發出警訊,再加一噸重,可能是壓死它的最後一根稻草。當大家猶豫不決時,成瀨把一袋沙包上肩,扶了扶歪斜的盤帽,走上便橋。趙阿塗見狀不落人後,左右肩各扛一袋,倒是走上橋時遲疑一下,好像怕橋憋不住。老道班房夫也提了一袋走,上不了肩就揣在懷裡。連老頭都拚命了,年輕的還敢說話,豁出去,都提了沙包上橋。
「我回去會好好管教白虎隊,這話是他們說出去的。」
趙阿塗抓住梯口的扶杠,趴貼在車板上往下探,看到帕肌肉上竄滿蚯蚓似青筋,把衣服都綳了,臉膛漲得大,充血的耳朵又紅又亮。帕不斷移動,背囊不時挪來挪去,好找出車重心挺起。
第二天,晨光還未露出,帕被寒涼凍醒了,雞母皮活躍得很。他看到趙阿塗坐在機關助士席上睡著,手上還握著油布。他咳了一下,提醒趙阿塗給他蓋上掉落的軍毯,怎知胸口悶痛,連出個氣都沒力,勉強用腳鉤起爐門上的鐵鏈好打開它取暖,沒想到裏面的火苗又小又沒用,燙死螞蟻都不夠。尋思間,門口來了兩個憲兵帶著一位醫生。醫生來自大街,凌晨三點被鬼中佐派去的人挖醒,由三個快腿的輕便車夫連夜推來,一路把鐵軌軋出火花。一小時後到了關牛窩,車夫腿軟。醫生也腿軟得不敢上顫巍巍的便橋,欺過來的憲兵馬上並靴子出聲,催他上橋。醫生診療后發現帕的肋骨斷了幾根、胸膛淤血像紫蘇園,還有要命的氣胸,能活下來算是奇迹,得趕快送院開刀。帕聽到要動刀,連忙搖頭說,他的命硬得像抹布一條,越臟才對,這點傷死不了。又說,他小時候被竹子刺到肚子,祖父用香灰塗,傷口就迸疤了。說罷,要趙阿塗幫他撩起衣服出示傷口。除了累累的腹肌,大家看不出哪有舊傷,又震懾帕的態度,都說傷口真大,連憲兵也跳下去扯謊,直誇厲害,醫生也只能應和說這真是醫學上的奇迹。巴格野鹿,平躺的帕罵起來,勉強把身子拉直,露出腹肌間的肚臍,發現忘了肚臍如何說,便朝那吐口水。眾人一看,肚臍有個老疤痕,穿刺的力道之大,一時間都感同身受的肚子痛起來。既然帕不肯治療,移動又讓他痛得大叫,醫生只好開青霉素與止痛藥丸,職業性地回答要多休息,還說自己沒幫上什麼忙。
「拜託,你們怎麼可以對機關車這樣?」趙阿塗在車外咆哮。
鐵馬是帕提供,戰術由鬼中佐提供——太平洋戰初期,素有「馬來亞之虎」的日軍山下奉文大將,要求士兵腋下夾槍、胯|下夾車,騎腳踏車移防,速度像一群雲影飄移,嚇得聯軍的褲子從來沒有尿干過,也無法在覘孔瞄到他們——那騎鐵馬的傢伙像鬼火趕著投胎,在山路毫無罣礙,要是有就是嫌剎車太緊了。帕還沒誇完騎鐵馬的,只見那盞電土燈往下墜,敲到個什麼似,打翻成了一攤火花。帕把手中地瓜捏爆,大喊有弟兄掉下山谷了。電土燈是由鋁罐滴水到下層的塊狀乙炔,乙炔化成燃氣點燃。電土燈撞翻,動靜可大,乙炔塊爆燃,快把那騎鐵馬的學徒燒著,一路往下打滾。
到了半夜,醒來準備擦車的趙阿塗,看見帕坐在車門邊睡著,手上的小袋子沒拿穩,撒了腿上一片香灰。山風野,黑夜濃,帕低頭打鼾,手中拿著啃剩下半條、蘸了香灰的地瓜,吃法真邪門。這時候,趙阿塗遙見對山有幾葩燈火,順著山徑下飄,蹦呀跳的,像火車的窗燈滑行,煞是美麗,眼神便扯不開。忽然間趙阿塗聽到清爽的一聲,低頭看是醒來的帕在啃地瓜。帕把番薯往褲子上散落的香灰蘸來吃,說:「夜戰開始了。」鬼中佐每禮拜安排夜戰與拂曉戰各一。拂曉戰是選在敵軍于拂曉時刻最易疲態時的反攻擊戰;夜戰則是趁夜偷襲,擾亂敵軍要塞。
帕否認那是他的,說他對石炭一點都沒興趣,更不會放進火室內,那顆炭一九-九-藏-書定是上次熄火后留下的。
至於聊天主題仍以鬼故事最熱門,越晚越恐怖。大家裝不怕,堅稱看過死人了當然不怕鬼,但是有人的腳不小心碰到了床柱下因潮濕長出的木耳,嚇得鬼叫。這反而加深大家愛聽鬼的興緻。梅雨季,也是李子脹熟時,紅中透著果粉。附近農人常免費裝一斗笠送給學徒兵。他們邊聽鬼故事邊吃李子,故事不嚇人,可是牙齒髮毛,原來是李子酸爆了。李肉吃多也會咬舌頭,讓人頭皮緊,膀胱倒縮了,紛紛跳離通鋪,到外頭的屋檐下小解。有人尿急,踩壞走道上用來烘濕衣服用的成排竹篾罩,火炭濺開,碰到濕地板立即化成一股難聞的焦煙,也把衣服燒得坑坑疤疤。主人連忙去救,一時間干譙聲四起。也不知哪根筋怪,年輕人愛瞎鬧,什麼都抱怨,罵得不盡興,最後把趙阿塗當成公幹的箭靶,好像連便秘這種腸子打結的問題也是他造成的。這種情緒一來再來,是報復他上次在火車上羞辱帕。
「那是尾崎給火車的祝福,火車會好起來的。」
晚睡前的兩小時是白虎隊的自由活動時間,現在哪都去不成,他們被梅雨困在到處爬著蚰蜒與蜈蚣的宿舍。整座森林的雨聲大,快煩死人,總不能叫大自然閉嘴,最好是自己閉嘴。吃東西是好方法。年輕人容易肚子餓,消夜吃著家人寄來的食物。早些時候,他們會藉機躲在廁所或樹林深處偷吃,避開別人嘴饞的眼神,現在不避了,乾脆盤坐在通鋪,從罐里拿了就自顧自地吃。沒得吃的人,聽別人咀嚼聲的清脆高低,判別他們吃什麼,算是干過癮。有些怪食物反而引起話題,比如有人吃腌生薑或酒泡蒜頭,聲稱能治痛風。有人還吃拇指大、黑錚錚的東西,挺有嚼勁,額筋跳呀跳的。問了才知是鐵蛋,是將熟蛋反覆風乾和用醬油鹵成的,開了眼界。
「你救了我。」帕很肯定地說,「我剛剛快冷死了,是你們來之後叫醒趙阿塗生火。」
這伎倆騙不過趙阿塗,他知道什麼是車上的,什麼又不是,落在車頂的一滴雨,吹上車的微風,他都感覺得到,甚至是更輕微變化,車停在積水車站,陽光折射后落在車腹的晃漾水光。既然這塊燒紅的石炭找不到主人,拋棄又何足惜,趙阿塗把鐵鏟一揚,將它丟到河谷。
趙阿塗以為帕也懂火車,來勁了,把亞細亞號的內裝全抖出來,說這客車有冷暖空調、絲絨座椅、食堂車,車尾有密閉流線型的展望車;也有自動加煤和給水系統,不用靠人鏟石炭;整列車都是藍彩,爐間也是藍色塗裝,火室是半球狀,所有控制閥有加長鐵杆,像小孩子的玩具。在兩米高的紅色輻狀動輪的牽引下,最高時速能破一百公里,比起腳下這種要死要活也只能撐到時速六十的車種,能想象火車也有翅膀這件事。而且,那種極度流線的列車,所有的稜角在高速中,融成一顆彈丸模樣。夕陽下,淡藍色塗裝,夢樣的彈丸車種,像藍天從接軌到地平線那頭的鐵道來,不是一抹藍天疾馳是什麼?說到這,趙阿塗轉起罐子,繩扣和鐵蓋交合的機關發出聲響,裡頭的明信片圖案又跑起來。他看得出神,罷不了手,便問:「你知道為什麼亞細亞號的構造像玩具嗎?」這一問,覺得多餘了,因為躺在地上的帕已睡了。他幫帕蓋上軍毯,輕掩爐門,這火光會螫醒人眼。然後,把稻稈繩與油布繫上后腰,來到門口往下眺,除了河流湍瀨處的白水花折射,山谷幽黑;至於天空,星斗鬧得很,銀河竄流而過。天上人間,各有一條河,不知誰是倒影。趙阿塗來到車旁的走道,腰部用繩索確保好,往下爬,用稻稈繩先把火車鐵件上的銹斑或塵土擦乾淨,以油布抹油。上油后得看起來光滑,摸來沒油。油不夠厚易生鏽,太多又容易黏塵埃。這些活得自己來,假手那些來支持的機關助士,總認為他們不夠仔細,而且,得趁夜晴幹活比較爽意,白天不是下雨,就是曬死一層皮的太陽。趙阿塗喜歡一個人和火車相處,比面對人更自由。不過,他最近多了個伴,一隻吃飽的貓頭鷹趁下半夜來到車上休息,咕咕叫不停,抓過小動物屍體的腳爪帶血,老是弄髒車,混合昆蟲硬殼的鳥糞也掉入車縫,挺難處理。他不喜歡這隻怪鳥,恨不得用煤鏟拍成肉餅,但感覺火車似乎挺喜歡它的,也就配合了,反正漫漫長夜,多個鳥陪伴也不寂寞。
火車內的學徒兵頭探出窗外。趙阿塗就垂掛在車頭的汽缸附近,用繩子確保,拿著粗布刷去連接桿的銹漬——這像苔蘚一樣,雨後遇到陽光就在沒上漆的地方蔓延。某個隊員很好奇,趙阿塗是真知道有人踹火車,或湊巧應口,便再次踢火車,那種力道是出不了聲的。
帕吸口氣大喊,不料胸口傷重而喊得薄,倒不如趙阿塗拿鐵鎚敲火車鐵板的聲音。可是在深遠山谷,鐵板聲還嫌弱呢!只見腳程快的學徒兵跑了過去,沒注意到山道下有人摔了。趙阿塗越敲越急,手臂都麻了,只恨爐火熄了,不然拉響汽笛,幾座山外也可聽到。忽然間,他持錘的手動不了,轉頭看是帕抓著他的手站起來。

事件是這樣:在關牛窩大爆擊時,紫電恰巧在高速試車,調整性能。兩架米國潑婦型戰機在後緊盯著它,以機槍猛射,隨後又有數架轟炸機爆擊。煙硝與塵埃中,機關士什麼也看不清楚,情急之下沿著台車鐵軌走,顧不了路況。經過一個大路彎,他沒注意到路旁的標誌警告,直行後車體傳來異常強烈的震動,才緊急剎車。火車一停,山谷傳來的爆炸音波與震波讓它搖晃,車班人員抓著能抓的,腦袋空白,連怎麼呼吸都忘了。等災難過,遠方著火的村子帶動了熱氣流動,把周圍的塵煙去除。他們下車時嚇破膽,還以為自己正前往地獄的途中,因為下頭是近百公尺深的山谷,機關車浮在空中。機關助士趙阿塗當下腿軟,跌在地板上發抖,連呼這不可能。機關士成瀨敏郎往下頭丟了石炭,風大的關係,煤塊在半空中撒出個弧度,沒掉入河水,是落入山谷邊的叢林。關牛窩的風這麼野,難怪火車會晃。但火車為何飄在空中?成瀨走到車門最底的踏梯,倒懸地趴下去看,目珠驚顫,約八十噸重的巨無霸就停在一條舊輕便車橋上。這聯結兩山之間的棧橋較窄,也供人通行,橋幅恰巧是火車的輪寬。成瀨車長臆測,是read•99csw•com在慌亂中,火車上了台車橋。這情況危急只能用相撲力士站在竹竿上比擬。
明信片捲成筒狀貼在罐子的內緣,鐵蓋封死,罐底又厚又凹,擰得模糊,裡頭看不清有啥。帕看不出名堂,說:「直接打破,不就看出什麼『愛子的秘密』,對了,這是什麼東西?」
對帕來說,亞細亞號像不像玩具不重要,雖然他還記得昨夜睡前趙阿塗說過的那句話。隔天中午他又想起的緣由,是獨自待在車上很無聊,太陽又辣,要不是山風吹入,消弭一些暑氣,肯定脾氣又壞了。身子動不了,他拿起煤渣,用指頭使力亂彈,聽聽看車內各種鐵器被擊中的金屬聲。遊戲正疲時,他彈起掛在機關助士席上頭的玻璃罐,打得它轉起來。這時候,成瀨走上車巡視,發現來支持的菜鳥機關助士沒有把火車擦乾淨,又看見帕在彈玻璃罐,便抽出口袋的工作手套,戴了上,把罐上被彈中的煤漬抹乾。末了,成瀨把罐子取下,從罐底往上瞧,還透著窗外明亮處,想看出什麼似的。一個大人像孩子似的偷麥芽糖吃,引起帕的好奇,卻礙著不敢問。成瀨先開口,說趙阿塗平日把這罐子當平安物,四處帶著走,這幾天卻掛在這,看來是有目的。說罷,把玻璃罐拿給帕,問他能看得到明信片後頭的字嗎,又說:「這後頭藏著鐵道界的傳說,名之為『愛子的秘密』。」
趙阿塗被這吼聲驚醒,拉鐵鏈,打開聯結的爐門,往火室丟煤,直到蒸汽壓力飽和,火車這才像充滿豐沛水量的河流要向前沖。成瀨拉動加速棒,火車震晃一下,沒有動靜;他又排至倒退擋,火車仍無法脫困。他馬上要求趙阿塗檢查水箱水量與石炭箱的計量,確定量夠,夠重能增加主動輪起步的黏著力。待成瀨再次發車時,火車激烈地晃動,木橋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承受不了重量,拚命喊疼。情況危急,他們趕緊放掉水箱的水,連灰箱、沙盒、石炭箱的東西全丟下深不見底的河谷,直到橋樑不再痛響。搞完之後他們心情糟透了,無疑的,火車不能動了。沒有動力的火車,就像把相撲力士的丁字褲脫掉,剪掉那又油又亮的銀杏髮式,成了站在竹竿上露餡的死胖子。
帕哪睡得著,一天下來,他幹了幾回吃飽睡、睡飽吃的豬活,入夜反而睡不著,挪著快長褥瘡的屁股,竟發現身子能移動了。他坐到門口,把腳懸空,看著對山不知誰提盞燈在那裡走,走得好,幽幽滅滅,淡淡花花的。但他轉頭,忽然發現扶手處系了小袋子,紅繩子極為眼熟。他解開看是香灰,立即了解那是劉金福拿來的。他有些微怒,到底是誰去通報,而劉金福又哪時拿來的,他完全想不到。倒是帕記得,小時候老師告誡他們香灰要是能治病,水就能當汽油了。可是劉金福偷偷在香灰中加肉桂或黑糖粉,讓帕恨不得多生幾場病,多嘗甜頭。這時的帕挺懷念那種感覺,便把指頭吮濕了,蘸著摻了肉桂的香灰吃,不愧是兒時的小零嘴,要是搵著生地瓜吃就棒極了。他吃幾口后收起香灰包,又克不住地打開嘗,如此反覆。許是心理作用,不久后感到周身的氣血奔踏,憋了口氣,痛快放了屁,差點把內褲噴髒了。之後帕揣了幾塊煤,權充草紙,蹲在枕木上大解,憋口氣下沖,讓屁|眼哆嗦,大腸便一陣行雲流水,向山谷撒下一片穢物。他自豪真是屙得好,痛快是痛快,但是大腸鬧空,唉!肚子又餓了。
也許是久困梅雨,搞得他們心情發霉,關於趙阿塗的傳言越來越多。有人甚至傳言,火車轉彎時,切風最大,旅客的帽子和手帕容易飛出窗外,有次竟然掉下一個木殼便當,有人看到是從火爐間掉下,打開看,標準的日丸旗便當,在滿滿的石炭中間配個紅酸梅,姓趙的竟然吃這東西。另一個更是言之鑿鑿,說:某次趙阿塗內急,趁火車進站的空檔,跳車衝進便所。等到要出發時,機關助士席還是空的,機關士趕緊下車找,一間間敲,見鬼,人呢?都是空的,循聲到木屋後方,發現有人蹲在糞池旁,掀開鐵蓋,用勺子一口口喝糞汁,滿口是蛆,還用那種有人拉稀不小心弄髒、丟到糞坑的丁字褲擦嘴。機關士驚異莫名,大吼著阻止。趙阿塗回頭,嘴流著臭水,笑說:前輩,挺好喝的,還有玉米粒,你也來一口吧。事情每每膨脝到這,總是剎不住地發展,趙阿塗不是橋邊吃狗屎,就是豬圈下狂飲糞尿,大喊乾杯,這類的傳言讓聽者竊笑,直到有人大吼下結論:「巴格野鹿,好噁心,他終於吃屎吃飽啦!」大家笑翻天了,躺在通鋪上,雙腳凌空踩,雙手猛往床敲,那些激動的音量蓋過窗外雨聲,這才過癮。
「世界有這樣的火車嗎?是藍色的。」帕抬頭看見機關助士席的上頭,懸著玻璃罐。罐裡頭放一張捲成筒狀的彩色明信片,詭異的是,機關車是子彈頭形狀的,沒有稜角,藍色塗彩,像不真實的卡通畫。
「踢什麼勁,你們幹什麼事,我都知道。」趙阿塗停下手邊工作,轉頭看著探頭的白虎隊,說,「你們不要亂拆火車,沒有我的同意,不準動。」
接下來的時間,乃至幾天,白虎隊把有關趙阿塗的傳言拼湊出個大概了,都說,難怪他會去燒煤:原來,趙阿塗是在廚房的灶邊誕生的。他的母親燒柴時產痛,胎兒難產,叫破嗓子也沒用,那天的冬風大,屋外的風聲吼過她了。她勉強產下趙阿塗后暈過去。照理說,寒冬天澀,嬰兒的趙阿塗應該失溫,即使不是凍成鐵鏟,也是長板凳了,多虧他躺在母親胯|下汩汩流出的血灘,與爐灶的餘溫撐下來,直到父親傍晚回家才剪臍帶。趙阿塗這才醒來,嘶聲大哭,生命鬧鐘響不停。他母親則因為失血過多,成了植物人,但對趙阿塗的照顧沒少過,仍分泌奶汁,讓趴上去的趙阿塗吸個夠。父親照傳統習俗給趙阿塗取個賤名,叫火屎,要他活下去,沒想到這成了同伴間取笑的綽號,把客語「趙(ceu)火屎」,故意念成了「噍(ceu)火屎」,嚼炭的意思。這個綽號,好記又好笑,往往掩蓋了他母親用流血傳導體溫,好延續趙阿塗這個生命成為家族的傳奇。再加上,他身材黑黑瘦瘦,臉上總是掛著風鏡和鼻涕,對火車有些痴迷,老是窩在火車爐間工作,這印象讓外人更容易把他「噍火屎」的綽號延伸為:吃炭長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