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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號與螢火蟲人

亞細亞號與螢火蟲人

帕走過拉娃的時候,拿起她遞來的小火車模型,塞給後頭的尾崎。尾崎忽然不再笑,睜眼看著拉娃,就在離開前他從自己傷口拔下一截燜燒的肉骨,饋贈地拋回去。但是,帕已關上車廂門,只剩下通道上的風聲繚亂,尾崎便不確定拉娃有撿起來嗎?
除了成瀨,大家都不理解其中的意思。趙阿塗丟個眼神,向成瀨詢問可以說這個話題否。成瀨要趙阿塗仔細地說出原委,一字不隱。既然如此,趙阿塗毫不忌諱地說:
「這是人炭。」有人說。
成瀨說得嚴肅,毫無笑意。白虎隊笑不下去,把頭轉向趙阿塗。趙阿塗扭捏了好久,在成瀨的肯定下才說出。他說,那是小三時,他的打掃工作是把辦公室的報紙裁成衛生紙,掛在廁所的鐵絲鉤。有天,報紙上有幀照片吸引他,是奇特造型的機關車。他把那張半開的報紙拿給一位本島老師,硬著頭皮討下報紙,還要求說明。本島老師用客語說,那台火車叫亞細亞號,在滿洲行駛,而且整台車是藍色的。之後,趙阿塗跟同學要了點水彩,把車身塗成藍色,貼在房間,常看著看著就笑了。而且每天放學會繞路到三公裡外的鐵路,等亞細亞號經過。四年級開學換了教室,他看到黑板邊掛的亞洲地圖后流淚。滿洲不在台灣,亞細亞號不可能經過這附近的。趙阿塗說,說來好笑,擦乾淚,放學后照樣到三公裡外看火車,又對自己說,既然亞細亞號不會來,有一天一定要去滿洲找它。接下來幾年,趙阿塗成了廁紙王,義務剪報紙,看到有關亞細亞號或其他火車的新聞,一概剪報,遭同學笑為「火車憨(火車迷)」也樂。到了六年級,他郵購到一張英文版的滿鐵時刻表與亞細亞號解說。滿鐵是打造成穿過露西亞銜接歐洲的示範性鐵道,難怪有英文版。拿到這份說明,他樂極了,買了字典自學英文,拼音也勉強學。
「那不就從小就要跟火車戀愛,才有這本事。」尾崎笑著說。
一個學徒兵最早看到天霸王掉下。天霸王的大燈、車廂燈、側燈及腹部的工作燈都開了,主動輪和連桿亢奮地轉動,快得不見渣。煙囪冒著怒煙,剎車洒水器噴開水,水霧像張開巨大的薄膜翅膀在揮動。這個學徒兵想到帕講過的《銀河鐵道之夜》故事,宇宙中有一台賓士的銀河列車,在流星雨中流動,活在沒有鐵軌與萬有引力的年代。美的極限令人駭然,他尖叫,讓河邊幹活的士兵都抬頭看去。夢的景象呢。凌空掉落的天霸王在前頭罩著一朵巨大的復瓣白茶花,激|情盛開,有武士斷頭的凄美。轟隆一聲,它摜入溪底,河水噴開了,金屬火花隨後濺開,山谷又亮又刺眼,瞬間又恢復該有的風雨暴怒。天霸王成了廢鐵。車殼嚴重扭曲,爐間泡水,汽管破裂,機關車的血液——水蒸氣從水中吱吱地噴出,機油在河面開成一朵朵的七彩油膜,空氣中飄著炭焦與油味,像靈魂離開的味道。剩下的是軀殼隨急流而下,它的靈魂消亡了。
眾人哈哈大笑,連嚴肅的成瀨都笑了。等氣氛散去,涼風從外頭介入時,有人打了冷戰,感覺不亞於坐在時速破百的車上。沒錯,照趙阿塗的說法,本島還沒有火車破百的紀錄。紫電擁有D51俗稱「蛞蝓」的流線型機關車車頂,融合了專跑斜坡間的E10型蒸汽車,擁有減重的非鉚釘結構、罕見的三汽缸。但是它的強項是耐重,符合丘陵地形,不是競速用,最高紀錄也是在平路無拖車的情況下到達六十公里。況且,紫電出廠就註定孤獨的命運,僅有的一台試驗車,不量產,沒有兄弟,沒有姊妹,孤單在世上。缺零件,維修困難,加速老化。它不會跑得更快,而是越來越慢。
趙阿塗當場秀了英文,「你們聽聽看,斯科久(schedule)叫時刻表,絲等訓(station)叫驛。」
成瀨說,各機關車有各的體能,天生的。跑得快,跑得慢,出廠時幾乎被決定了。目前世界紀錄原是德國BR05機關車,時速兩百公里,不久英國「綠頭鴨」機關車利用下坡路段創下兩百零二公里時速。英、德屬寬軌,滿鐵也是,亞細亞號能跑出一百三十公里是天時地利。這都不利本島的窄軌火車創紀錄。不過四年前,大東亞戰捷報頻傳時,本島各州乘興,費盡心思想破紀錄。新竹州佔盡地利,最好的路段在山線三義下坡,但彎度過大讓車班人員不敢放手搏。嘉南平原鐵路直,打點某幾站的站長,免得他們把火車超速過站上報。他們打算用美國ALCO公司生產的DT型機關車破紀錄。但是問題出在機關士,在高速經過斗南站,他自車窗伸手從月台拿下約一公斤重、像大型鑰匙圈的電器路牌套——某種火車的過站通行證時,或許太緊張,或許車速太快,即使戴上皮革套保護仍鉤斷手臂。台南州斷臂事件,讓車班人員不敢多試。誰知紀錄竟然被花蓮港廳的搶走了。花東線屬獨立系統的五分軌,比西部幹線的窄軌還要窄三十毫米,創紀錄的是L型機關車,屬於輕便鐵軌系統,又老又耗煤,跑太快容易燒軸,算是老太太級。打個譬喻,這場速度賽就像後山穿高跟鞋的老阿婆要跟縱貫線的年輕小夥子賽跑。關鍵在他們早有準備,把L型機關車的煙管通過、清爐、洗鼎,汽缸性能調好。勝負在於石炭,他們從金瓜石請了三位挖煤師傅,從堆煤場篩出俗稱的「鑽炭」——含炭高、煙少,每噸煤中只有幾公斤——老師傅憑著鎚子與數十年經驗,耗費一個月,幾乎快耗掉脊骨彈性,終於敲出半噸煤。L型機關車利用空車回送機會,拖六節車廂,平路路段,出站四公里就破紀錄了,達到時速八十五公里。目前「國內」最快速的是內地的特級列車「燕」,時速七十公里,被比下去了。
暗蒙蒙中,帕把竹叢扛在肩上,盡量跍低身,免得給風壓歪。不多時,幾個影子從各角落撲向火車。帕以大竹叢對他們揮去,毆個頭醺醺,倒的倒,嚎的嚎,紛紛翻落崩崗下。那些影子不久又衝來,一下子聚成軍,一下子散如煙,但一貼近火車,馬上被一支大雞毛撣子當灰塵拍走。帕大吼:「還躺著睡,鬼畜就要踏上你的肚皮。」那些學徒兵沒有太多憤慨,反而激起他們的無奈,反覆的訓練已疲憊不堪,要不是鬼中佐在車上驗收,另有憲兵監視,他們真想找個有花有水的好所在,替自己挖好床,墓碑當枕,永遠賴著這最後的堡壘。他們心靈枯竭時,聽到火車上傳來尾崎唱著《爆彈三勇士》,那種少年轉骨變大人時的怪腔,讓他們想起得遵守的誓言:無關乎勇氣,只是要活到某個安靜午後,寫信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父親,訴說花草,或關於風雨的閑事。然後,他們奮然朝火車再肉迫,咬著牙干。另一邊,車上的帕把竹叢插在鐵縫,一個山猴翻落,到爐間提了地上的幾桶火炭,顧不得把柄燒紅了。他回到車頂,見學徒兵的人影,先喊聲機關槍射來了,后把燒辣的炭潑去,鏗鏗梆梆響。
砰一聲,一群用鐵桶提著燒紅煤塊的工人進門,倒進火室點火。他們看見趙阿塗閉上眼、手觸鐵爐,在搞沒人懂的花樣,事出急迫,不得不大聲告訴他可上火了。一位道班夫看趙阿塗不為所動,踏前一步去搖,雨衣碰到爐門竟然嘶嘶地冒水蒸氣,才感受爐間的空氣熱了。大家著驚,神情如見鬼,回神速度也快。一個工人急忙把趙阿塗的手拉開。趙阿塗才回過神,手掌有水泡了。他不急著把熱煤倒入火室,裡頭火已沸、炭在跳,火車的心臟逐漸蘇醒,這時打開爐門很容易讓冷風灌進去,壞了火。工人悶著頭,沒見過只要摸摸鐵門就發爐了,見過也不必驗證,傳說下去即可。他們走下火車,走入雨幕,大雨噼里啪啦落,透過雨衣把那聲音放大再放大,但仍然澆熄九*九*藏*書不了腦海中剛剛的一幕。
見時機來了,帕大喊:「總——攻——擊。」也就是玉碎攻擊。
「沒錯,從小愛戀的人。趙阿塗,你說說看,如何與火車談戀情。」成瀨的肯定讓大家笑得更大聲。接著,他把話題丟給趙阿塗,指著火室旁、那個玻璃罐里的藍色機關車明信片,說:「就從亞細亞號說起吧!」
終於要發車了,趙阿塗老早就料到這一刻,但令他震懾的是得在一小時內點火發車,簡直是天方夜譚。火車要十六公斤的蒸汽壓才能啟動,他的紀錄是三小時多,一小時哪夠用。但趙阿塗拿到成瀨送上的懷錶時,錶殼有暖度,想必是車長緊握手中良久才遞出,他便應答,立即開爐門,拋炭準備生火。之後,他慎重地伸手到火囪,從木灰撈出一粒瞳孔大小的人炭,火光好瘦。晃幾下,吹口氣,人炭瞬間發亮,上頭布滿的微血管流動著液態的光。那是螢火蟲人留給趙阿塗的。火的靈魂,只消吹口氣便蘇醒。趙阿塗多日來把這人炭藏入木灰當火屎——這不是賤稱,是俗稱。婦女煮完飯會在灰燼中埋下燒紅的炭當火種,供下一餐使用。這綽號意謂趙阿塗是他母親留在人世的余脈——種入火室內的煤堆,關上爐門,用手貼上冰冷的鐵門,感受火屎漸漸將熱力傳開來。煤醒了,畢畢剝剝地張眼,全都露出酣紅的目珠。
「可是亞細亞號停駛了,聖戰吃緊,它在三年前停駛了。」
然後颱風來了,豪雨瘋狂落下,雨珠把草叢壓毀,世界的溫度正下降。過剩的地表水流向河川,帶走泥沙、樹葉、巨木和任何雨水。關牛窩溪的水位一寸寸高漲,河水翻騰,發出隆隆怒吼,像扭轉糾纏的液態閃電,就要撲倒台車橋的橋基了。要是橋垮,天霸王也毀了。早晨八點,守橋基的老道班夫從河谷跑來,路陡再加上雨也豆大,他幾乎把心臟喘壞了,抱怨鬼天氣,也抱怨這工作不是人乾的。他來到工寮,看見鐵道部的人穿雨衣在雨中已經待命很久了,整個頭髮都滲水。老道班夫發現在此刻報告警訊會打斷一場嚴肅的講話。
「你好,一團融化的賽璐珞。」尾崎笑著回應,身體更亮了。賽璐珞是早期類似塑料的東西,著火容易熔化。尾崎深覺這譬喻好。
之後,白虎隊陸續來了,把之前拆下來的配件裝回去,窗戶、木椅或是一塊銘板。沙盒灌了沙,煤箱填滿了,車踏板也有了。紫電看來沒有那麼猥瑣了,穿上該有的配件,車身更重,更顯得風雨如何肆虐它。帕也來了,打赤膊,身上掛一個背袋,戴著銀藏送的飛行鏡防風雨。他東摸摸、西摸摸,在車上就是一副不想走的樣子。這時候練兵場的傳令來了,抖著雞皮疙瘩,好不容易才挨到天霸王,要帕趕快到河谷幫忙收拾那些危及橋樑的漂流木。帕把士兵們趕下車,即刻前往山谷。白虎隊走到一半,帕喝令他們停下,對趙阿塗敬禮。
「這麼說來,亞細亞號是市山桑的愛女的化身。」帕說。
現在他們聚在天霸王上,燒著爐火,吃著練兵場送來的紅豆飯糰,邊歡呼邊說好奢侈呀!他們是螢火蟲人尾崎和幾個白虎隊員,另有成瀨敏郎與趙阿塗。這樣的聚會多少是促進彼此的和諧。帕的傷勢一團糟,但搞不死他。而且,他吃到更多的番薯蘸香灰。龍眼園還送來蜂王乳、花粉餅,還有奇怪藥品,要是說裡頭摻有隕石粉也不會奇怪。帕覺得要是誰送顆蘋果來,這場病就值回票價了。一群人吃到好康的,感到這是托帕的病,無以回報。大家聊著聊著,便聊起「愛子的秘密」。
「到目前為止,沒一個。」趙阿塗說得令人失望,但隨後說的卻引爆另一個話題,「沒一個的意思是,我現在就碰到了半個。」
「長什麼樣子?各式各樣的都有。」成瀨繼續說,「故事的源頭很遠,這是那次之後廣田桑跟我說的。」
先講的是機關士成瀨,「我希望大家以後不要再叫我『運將』了,我不是開巴士的。我寧願去推火車的小表弟——輕便車,也不願開巴士。」運將是運轉手的簡稱,屬於開車性質的司機,難怪成瀨不同意。
然後帕繼續往火車頭前進。同節車廂的另一邊,拉娃與尤敏縮在角落,眼睛明亮,眨呀眨的,讓黯澀的角落有了好精神。
如是幾回,趙阿塗根本來不及燒煤,更對車外的哀號聲心軟了,在鋁桶底偷偷墊上生煤,只有表層是紅炭。忽然間,他發現蒸汽艙壓表邊的那個泥塑的小火車模型在發光,光源從小火室透出。他很好奇,把臟灰的防風鏡拉到額頭,朝小火室窺去,那有一塊人炭。人炭布滿凝潤、奧秘、極光般幻動的微血管,流動血液,光影泥濘,不斷地脹縮呼吸。趙阿塗這才感受到火與炭也有生命的,終能使機關車具有魔法地疾馳在沒有軌道的世界。他很激動,靠牆流一會兒淚,才探出頭對尾崎說他會把人炭放入火室。但風很大,距離又遠,他的吼聲沒用。下個轉彎,強風把人炭颳走,卡在車外牆的銘板縫,吃風而突然飽亮了,像一盞燈突然大放光明。趙阿塗把上衣扎進褲子,沿著車廂外爬出去撿。路邊的樹葉藤蔓挨身過,拍打著他。趙阿塗抖雙手冒汗,他爬這一回就嚇驚了,同情起學徒兵得攀上爬下。最後他脫下防風鏡,把人炭夾起來。再下一個彎,火車爬上風更悍的牛背崬,趙阿塗被掠歪了,兩腳懸空在外,一手死命地抓車窗,一手握人炭。他不會放開哪一隻手,兩手都握有生命。
「天皇萬載。」白虎隊像瘋狗回應,更像瘋狗浪爬了來,赴死不惜。
「那是愛子的秘密,你很幸運,有人一輩子都碰不到。」
帕很無奈,但隨即承認,有人走入自己的夢想不再回來,便說:「列車長,載我一程吧!」
尾崎聽了大笑,笑聲太熱情,體內的熒光漸漸迸亮。帕很難相信,人只剩下胸口以上還能這樣活,還懂得短暫品嘗風的速度。跑了三公里,尾崎看到山路迎來了燈光,便喊火車來了。帕多快幾步,風景一皺,已繞道從火車尾跳上去,低頭閃過幾道門楣,來到第一節車廂。
趙阿塗說,這也是市山先生說的。紫電由川崎重工業負責召集規劃。滿鐵設計部與他們多少有些聯絡,消息便是這樣流出的。原來是這樣,川崎團隊的吃住都在神戶的宿舍。負責打掃的老太太把庭院整理得好,茶花與梅花怒放。坐在門廊一邊抽煙與喝茶,一邊賞花,是團隊最棒的享受。後來老太太走樓梯摔倒,摔了腦袋傷重死去。好長一段時間,院里的茶花無人照顧,黯然不少。有天,團隊在門廊喝茶時,一個團員走到茶樹邊,用平淡的聲音說:「唉!老太太死了,再也不能照顧你們了。」奇怪的事發生了,幾十株茶花樹顫了一下,盛開或含苞的花瞬間落下來,不留一朵,落地聲彷彿哭泣不停。在場的團隊驚訝與感動,便在紫電嵌入圖騰,好懷念死去的老太太。
「你好熟,果真是火車迷呀!」尾崎說。
緩慢地,他們數過的星星飄下來了,好多呢!滿天星斗掉下來了,像冰雹掉落,地面充滿宇宙的聲音。白虎隊伸手去接著,它又輕又暖。
幾天來,尾崎希望自己的一塊人炭能放入火室,化成一股濃煙衝上天,能彌補飛行遺憾。之前他曾托帕偷放一塊在天霸王上,但是逃不過趙阿塗的法眼。懸在便橋的天霸王已停火,放在一般火車也行。「只要一小塊就好。」尾崎向趙阿塗懇求,說盡化為一縷煙的夢想。
「一班心目中的列車永遠不會停駛的,它只是靠站而已。」成瀨打開門,揮舞著手中的鐵棒趕趙阿塗下車,語氣深長地說,「走吧!為你死去的媽媽多想想吧!她要你開著火車到更遠更遼闊的地方,而不是卡在橋上。」
「說來遺憾。」成瀨說話了,「趙阿塗本來可以到滿洲的,一定能解開亞細亞號的第三個『愛子的秘密』。」九九藏書
說到這,眾人睜大眼,往車板摸,也許耐得住性子用手磨蹭幾下,鐵板會冒出老太太的臉,或打開火室的鐵門會噴出紅通通的火焰人頭。這下輪到趙阿塗笑了起來,打斷他們的扯淡:「市山先生吐露,紫電的時速超過一百公里,便會出現愛子的秘密。」
「算了,你還有亞細亞號的夢想,這台是我的夢想。」
「你看,我是肉體機關車呢!」尾崎從鼻孔發出很假的笛鳴,吐著肺里冒出的煙,還被自己嗆得猛咳。之後他拿出拉娃給的火車模型,遞給趙阿塗。這讓帕跍身前傾,才能遞過頭送上。趙阿塗搖頭,把煤鏟進火室,關上爐門,走到另一邊拿起水壺對嘴喝,喉嚨直響。這時候,尾崎聽到車外有動靜,不耐煩地說:「算了,白虎隊來了。」帕把小火車模型從尾崎手中拿了放在火室邊,後退幾步,對趙阿塗懇求:「就算是幫我一個忙吧!」然後躍下車。帕順慣性打個孔翹,把身子穩了,閃入林里拔幾叢大竹,上頭裹了幾抹乾藤草,又追上火車,一個撲,好個蹬,撒出好姿勢,人已經站在火車頂了。
這時接力棒回到成瀨手中。趙阿塗希望就此打住,倒是眾人懇求講下去。成瀨藉機數落人,他說,他聽到一些有關趙阿塗的耳語,這都不是對火車了解的人會說出來的。就成瀨所知,趙阿塗在訓練期間,不只學科好,術科更是嚇人。很多人以為這是天生的,或許是,但努力更重要,趙阿塗光是投煤練習,掌握了快狠准,開爐門,趁火舌吐出前喂進石炭,照著十二個複雜區塊平鋪,厚度剛剛好,太少火力不足,太多會悶燒。平日在拋煤場鍛煉,假日隨車見習。這種天天面對爐火,會得眼疾,閉上眼仍有火光亂跳的幻影,像直視太陽后灼傷眼,眼膜上烙下了殘影。苦練有了回報,等他擔任機關助士,日日跟火與炭搏鬥,一年後搏出成績。每鏟要一公斤石炭,能十分鐘內連投半噸重,一小時不停,三個小時多便把爐水燒到「蒸汽升騰」。這是行話,就是氣壓夠了,汽缸每平方厘米有十六公斤的蒸汽壓。這比常人快上一小時,奪魁了新竹州區域賽,繼而摘下總督府鐵道部的優勝,派往「滿洲國」參加「『日台滿』機關助士石炭賞」,得不得獎是天命,能親炙亞細亞號才是福氣。成瀨說,就他所知,大胆說好了,市山先生邀請趙阿塗參与亞細亞號的新紀錄,也許在下坡路段,少拖幾節車廂,多拋些煤,就能突破一百五十公里。結果戰爭吃緊,那年之後的「『日台滿』機關助士石炭賞」停辦,趙阿塗也去不成了。
趙阿塗一愣,直說:「強得少女的貞操,永遠得不到她的心。」
「呀!星星在尿尿。」一個學徒兵指著車站前的路燈說。
「傳令下去,誰再亂稱呼,就一起去推輕便車。」帕說。
老道班夫懂了,天霸王要發車了,不論死活都要離開便橋。
「很痛,但是不怕痛。」尾崎說。
另一頭,在火車上守夜的趙阿塗,一夜無眠,仔細觀察窗外風雨。他坐木板上好隔開冷鐵板,用軍毯裹住自己取暖,懷中攬個俗稱「火囪」的取暖用小提籃——外殼是篾制,內有瓦缽好盛著紅炭。但缽中沒有火炭,只有灰而已。他不是取暖,是要溫暖那些灰。但車外風雨越來越剽,木橋搖擺不止,發出嘎嘎叫,他嚇得緊抱火囪,竹條便大剌剌鑲入手臂,把皮膚割出血紋。只有風雨暫歇、木橋停擺時,他才敢深呼吸。到了清晨,天空稍微透亮,他聽到山谷傳來呼喊,有許多人在那忙碌,但仔細聽,不過是強風刮過橋的呢喃。他開個罐頭,配些乾糧權充早餐,聽到橋頭那邊的木寮傳來吆喝聲,又看見糟得不能再糟的風雨中,來了人。成瀨一手壓雨帽,一手提煤油燈,雨衣在風中亂掀。他一進入爐間,把脫下的雨衣掛上衣架,拿出衣袋裡的火車專用懷錶,很仔細的放入趙阿塗手中,說:「點火吧!我們要出發了,一小時后發車。」
帕到了火車爐間,站著不動。趙阿塗在那弓腿鏟煤,拋入火室,又把燒好的煤剷出來放入地上的幾個鋁桶,汗水灌濕了背,但還是忍不住偷瞟帕身後的尾崎。外頭的風湍急,咻咻如刀,把尾崎的翅膀振得呱啦啦。趙阿塗再也忍不住回頭,硬頸地回答他幾天來一直重複的答案:「就是不行,這不是廚灶,今天能燒人,明天你就要我當廚師。」
他幫成瀨整好衣服,撿回大盤帽戴回,大致整理了駕駛間,看起來像還能用的。帕好累,筋肉發抖,坐上椅子休息,看著窗外的吃水線忽高忽低,漂流木到處竄,列車泡在混濁的流光,乘客全是那些流入流出都不買票的河水。在下一根巨木撞來前,帕起身來到車門邊,一腳踹開卡死的木門,回看了一眼成瀨,便縱身大浪之中,往怒濤扎去,那氣勢彷彿要用自己的體溫把整條河加溫,事實上是被薄情地調戲一番。撲上岸,他頭也不回地爬坡,坡好陡,得用手扶著地。豪雨越下越嗆,小徑埋成了河,土石奔騰,他氣得大罵卻讓口中塞滿了雨水,拔了一棵筆筒樹當傘撐行。他回頭看了,有什麼聲音吸引他。
趙阿塗無動於衷。火室被鬼中佐燒過神,再去燒人不就成了火化場,以後就是垃圾焚化爐,最後是餿水桶。他不答應,讓帕與尾崎只能幹瞪眼,看著火舌肥滋滋,把煤塊嗑個老響。
沒錯,趙阿塗接著說,車子配備自動加石炭與加水系統,它不只車身是藍色,爐間也藍色塗裝,火室是可愛的半球狀,控制閥是加長鐵杆,說穿了,是獻給女兒的玩具。尤其是時速破百時,車輪的輔助桿會發出愛女的輪椅聲。時速一百二十公里時,會出現第二個愛子的秘密,看似武士頭盔的機關車會被強風揉成溫和的女孩面孔。
帕催問:「那『愛子的秘密』長什麼樣子?」
車廂的官兵探頭看。回到爐間的趙阿塗也是。他們逆風看,看到足以燒烙記憶的一幕,車外涌動星火,婆娑跳鬧,像火車劃過豪雨激起的水花。帕跳過每節車廂頂,到了車尾,那裡的風因車速而凌亂,他攉著大竹叢,火光跳灑,玩得像孩子似的。趙阿塗驚心地想,戰爭多像孩子的遊戲,卻充滿成人的憤怒與暴力。而帕知道,米軍會用一種裝有火焰管的戰車攻擊,就像他手上的火叢。他用這攻擊那些爬上車的學徒兵。激烈著火的大竹叢充滿了挑釁與疼痛,把白虎隊打得身上與心底都是怒火。
趙阿塗打開門,挺身,持鐵鏟子碰鞋邊,以機關助士的禮響應,目送他們離開,直到對方的身影消失,直到自己心中清楚地升起一股榮譽。帕又回來了,他在風雨中走得歪斜,進入爐間后摘掉飛行鏡,從掛著的背袋倒出一堆平安物,有各種道教信仰的平安絭、千人針,或在布縫上五元或十元。帕對趙阿塗說,是白虎隊把家人給的轉贈,他不信這個,但也許你會信。趙阿塗很大方地收下,把那個裝有天霸王的「愛子的秘密」玻璃罐回贈給帕,他說,這世上從此又多一個知道紫電秘密的人了,並催促帕動身,趕快到山谷幫忙。帕點頭,走下車,但是沒有沿橋頭旁的山徑下河谷,是順著橋樑往下爬,幾個猴跳下去。在中途,他往上看那個大鐵塊懸在半空中,風雨錯亂地摧打。於是,他把叼在嘴裏的玻璃罐系在某根木樑,最需要平安物的不是他,不是天霸王,是便橋。然後,帕鬆手往下跳,穿越雲霧,抄快捷方式掉到河面了。
鬼中佐就坐在那,旁邊有觀禮的十幾個軍官與士兵。帕敬禮,並且報告接下來的流程。鬼中佐站起來,走到尾崎身邊,對不忘參与演練的「愛國少年」勉勵再三,問:「還會很痛嗎?」
跪地上的那個學徒兵這時攤開手,讓小光柱落在掌中,魔豆那種神話般力量的植物就在眼前,在掌中長出嚇人藤蔓,不停往上長。其實他看錯了,那只是洶湧的塵九九藏書埃在光柱的幻影,只因幻影太美了。那個學徒兵往上看,小光柱恰巧插入他的瞳孔。他的目珠沒有沸爆,卻有幻影,足足看到一百艘載滿紙官的華麗王船在海上瞬間灰飛煙滅,夜裡爆光,海面沸騰起雲了。
火車沒有停靠瑞穗驛,快速通過密集的住宅,迴音在近距離的木房回蕩。趙阿塗累了,心一橫,打算顧著人炭而冒險跳車。火車又轉彎,往外拋的力量讓趙阿塗再也撐不下去,他要鬆手了。火車轉正,衝勁十足地往前奔。這時候一道影子終於掉下車,整排的輪胎輪流碾過那東西。車上的官兵與白虎隊感到車身不停地顫伏。有人任務失敗,栽進車底盤了。他們停下動作,為死者默禱,祈求那個學徒兵的英靈與逝去的先皇同在了。帕一臉死灰,心情冷涼無比,看著車廂一節挨一節地聳下去,他希望輪下的學徒兵沒太多的痛苦死去。當他撓著大竹叢追到末節車廂查看,看到路上是一塊碾碎的墓碑,興奮地大吼:「哪個笨蛋的書包掉了,給人家當磨刀石好了。」
「亞細亞號還有第三個圖騰。除了市山先生,沒有人知道第三個圖騰,因為她目前的最高速紀錄是一百三十公里。」趙阿塗說。
成瀨說,那時他默念著「愛子的秘密」,搞得自己笑了,心想廣田桑也真會開玩笑,想給燙傷的新手一個安慰。成瀨又說,廣田次郎也看破他的心思,要把「愛子的秘密」說出時,火車進入台中市範圍,竟然出現詭異的風景。軌道旁點滿歡迎的蠟燭,約一公里長,車過便搖晃,像是夢中水影一樣軟了。廣田次郎鳴笛警告,反而告訴大家火車來了。大家從小巷跑來,不論騎單車或跑步的,不論穿木屐或光腳丫,不論是小孩或撐拐杖的,他們眼裡泛著黑暗中也能看到的淚光,提燈大喊,火車來了,火車終於來了。成瀨說,他還記得廣田次郎再次鳴笛回應,對窗外熱情地揮手,對他說:「再怎麼混亂與悲傷,火車都不會消失,是大家的夢,我們把夢載來了。」廣田要成瀨加足煤,開車廂燈迎接。成瀨喂火車吃飽了煤,抓住空檔,往後頭車廂跑,臉上的汗水和煤煙灰攪成一道黑河,摸過的椅背,拉開的門把,全是黑糊,這才把九節車廂的燈全打開。這時候,成瀨看到窗外鐵路沿線的民戶燈也開了,以扇形的方式蔓延下去,直到全台中市燈亮,遠方放煙火慶祝,那好像地上沒處跑的燈火衝到天空。成瀨感到這車廂不空,而是載了滿滿的燈光來釋放,他只消開窗,火光傳染下去,直到世界都亮了。他說,這或許是燙到「愛子的秘密」后帶來的美妙經驗,一次就好,就此生滿足了,那是鐵道員最好的回憶,好到能在每餐吃飯時,子孫要挾你再說一回,很煩人了。
「只能到達六十公里了。」趙阿塗說。
「是王船的餘燼。」一個跪在地上的學徒兵說。
「哇!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眾人驚呼。
那是夜間的防空襲燈。電火球內層塗滿了藍黑顏料,剩底端一小圈透明,光從那落下吸管粗的光線,有照明功能,但米機是無法辨識。白虎隊傳言,此種濃縮的光落在皮膚上有針刺感。有人膨脝說,手往那兒影一下,會傷口完整地截肢;要是目珠往上瞪去會沸爆;久看落地的那圈光斑,會發現地被蒸軟了,撲哧撲哧冒泡。
「走吧!你去照顧其他的火車,它們更需要你,這個跛腳的大傢伙由我來吧!」
白虎隊都睜大眼,認為這譬喻再妙不過。這時趙阿塗接話了,說:「前輩說得沒錯,有人把『愛子的秘密』叫作『少女之痣』。」
成瀨說,「愛子的秘密」的源頭來自內地,事情是這樣:有個少年要去打日露戰爭,在車站遲遲等不到情人愛子前來送行,便走了。他被編入戰況最激烈的陸軍第三軍,沒死也半條命的那種。日本贏了,少年只輸了一雙眼睛,戰火中被霰彈炮擊瞎。少年回到內地后,才聽說了女孩曾去送行。女孩算錯日期,比實際日期早去一天,等沒人,整列車都沒軍人,傷心地坐上那班車消失了。少年聽了,只發出啊的一聲嘆息,已不再說話。足足有三年時間,少年搭上經過那車站的任何班車,從最後一節車廂摸索到第一節,找什麼似。找過的班車用貼紙在隱秘的車椅底下作記號,不再重複找。有一天,少年碰觸車窗玻璃,說,愛子,我找到你了。那玻璃上什麼都沒有,當男孩哈氣,依稀出現某個女孩的剪影。少年把窗玻璃拆下后,帶走了。人沒再出現。這個奇怪的傳說後來成為不少火車設計者的迷魅,也在自己監製的機關車上放入愛子的秘密,用來紀念父母、愛人、妻子或一條寵物狗。
「嘿!螢火蟲人。」拉娃揚著手中的小火車模型,老遠就叫,不在乎任何的禮節。
「學長,」趙阿塗用上比前輩或列車長更親密的稱謂,說,「謝謝你這麼提起,不然我快忘了自己曾是怎樣的人。」
身為隊長的帕在車站廣場集合眾學徒。他沒有訓勉,與大家靜靜地站著。幾公裡外的火車鳴笛了。帕說:「加油,車上見。」說罷,要各小組散去,對火車發動攻擊。白虎隊迅速散了。尾崎也參与了演習。帕幫他做了一雙竹翅膀,用帆布與鵝毛扎妥,把人塞入填滿碎布的木桶背走。帕沿著發亮的馬路跑,影子忽左忽右的。不知怎麼的,在夜奔中,帕向尾崎說了第一次發現自己力大無比的好處。那是在小二遠足時,全班走到一公裡外的溪邊戲水,野餐時,老師的筷子掉入河中漂向木橋,有同學大喊幫忙撿筷子(はし)。帕一聽,幾步過去,把那段木橋(はし)拿回來,嚇得老師說你是用這個吃飯的嗎。帕又說,像風一般快跑的經驗,那是他小三時,日本老師叫他去買煙。老師很兇,說話響亮,害得帕緊張地把「煙」聽成音近的「卵」,咻一下出門買回蛋。老師氣得拿蛋砸他的頭,轉身抽出藤條要打人時,帕已經從雜貨店把木架上的十幾包煙偷回來,敷島、桃山、白梅、椿、曙等品牌都有,全兜在懷裡,求說不要打他。這下輪老師嚇壞了,把煙拿回店家說全買了。帕又說,他那天特別高興,因為頭上有顆爛蛋,用姑婆芋盛回家。勤儉的阿公弄個蒸蛋,打算吃一禮拜,水和鹽兌得凶,稀成蛋花湯,而且是蔥花加到滿出來了。

「一百公里?」有人跳起來大叫,繼承先前開玩笑的氣氛,對帕說,「會難嗎?少尉殿你在後頭推就行了。」
成瀨發配工作,給大家信念上的期勉:「照著去做吧!把零件組裝回去,我們得還原紫電的光榮。」他說到這,環視在場者,才說:「是最後一趟了,我們都儘力了。」
颱風要來之際,鬼中佐決定要趁此驗收白虎隊的訓練成果。
輕鬆的話題引人發噱,又是一場驢打滾場面。笑罷,滾罷,大家的話題又繞回「愛子的秘密」。有人想,趙阿塗對火車如此熱情,應該見過不少圖騰,要他說出幾個特別的,給大家開眼界。
那塊墓碑代替了趙阿塗,也救了他。之前他懸在車外,被甩來甩去,最後身子忽然一輕,不是騰空落地,是有人提起他的褲腰。一個肉迫火車的學徒兵及時攀了過來,勒住趙阿塗的褲帶,大吼:「摔下去,會弄腥火車的。」並且解下綁墓碑的背帶,把趙阿塗縛在車窗邊,方便他爬入車內。墓碑掉下火車,整排的輪胎碾過它,碎成片,成了民眾最佳的磨刀石。不過火車出了問題,劇烈往左靠,車頂機關槍的沙包震掉,沙子爆竄,廂殼發出沙沙聲。這是輪胎急速輾到墓碑,底盤傳遞訊息的齒輪丟了些記憶,火車失控了,往山壁閃去。機關士扳動韌機剎車棒,而各車廂的技工不是忙著轉動輔助剎車盤,就是校正齒輪記憶。但是火車已摩擦山壁,車外懸挂的電燈爆開,雲般的火花怒噴。濺開的燈液和碎玻璃濺入車內,火很快漫開,濃煙躥起來read.99csw.com。車內的士兵與軍官跳了起來,躲靠在窗邊,右側窗外是更危險的陡坡。「演習視同作戰,棄守視同叛逃。」鬼中佐大吼,坐在座位不驚懼,要官兵救火,不惜與火車同生死。命令生效,官兵拿滅火棒與木桶里的防火沙,對準火焰消滅。拉娃與尤敏坐在靠山的那排位置,見到火車最恐怖的時刻,窗玻璃與木板車廂殘缺不全,火在地上流動,堆積的濃煙在天花板擠蹭,列車彷彿是垂直開往地獄了。拉娃尖叫不停,火流過來,往她身上爬來,幾乎像是一群老鼠撲過來。她不是鬆開手,是死命地抓著等死。尤敏脫掉衣服,拍打女兒身上的火。這時一道大尾巴從破裂的窗口伸進來,撥弄幾下,很快就拍滅了火。
眾人喧嘩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有人事後諸葛,說他早就看穿天霸王這鐵殼子有個夢。「鐵夢」,大家都承認這詞用得好,又說,萬物都有夢,唯有人能召喚它出來。說來說去,大家又把眼神集中在趙阿塗身上,要他說下去。
在便橋上往回走的趙阿塗也被切風撂倒,人趴在枕木上不能動。他擔心成瀨的安危,回頭卻看到最動人的一幕。沒錯,雖然只有短暫的一秒,但那就是「愛子的秘密」了。時速一百二十公里以上的瞬間風速,讓火車車頭的菊紋盾開了。或這樣說,風雨順著盾子的紋路散開,散成雨隙,盛開成白蒙蒙的茶花,風雨越強,花越開,罩住整台機關車。這是趙阿塗第一次看到愛子的秘密,在火車靜止狀況。只有一秒,這足夠了。汽笛聲驚醒了他。他趕緊起身往橋頭跑,大喊,橋垮了。便橋的木樑再也受不了,發出尖銳的脆響,聽得出它憋了好久才垮掉。帕綁在樑上的玻璃罐搖晃,繩子鬆脫,罐子往山谷墜,它被風吹得往更遠的上游飄去,掉入了溪流中。
「很好,這才是天皇陛下的赤子。」鬼中佐點頭說。
尾崎走了,天空只有空蕩蕩,落下的是鵝毛與竹枝。「他化成一顆星星回到宇宙了。」有人說。他們躁動起來,猜測尾崎化成哪顆星星,這顆啦!不對,那顆才是,彼此用指的較勁哪顆最大,最後安靜地仰看。星斗綻光,瑩白無瑕,完全沒有沾上一點黑夜。人死後變成星星,天上有好多墓碑與死人。一個學徒兵難過地閉上眼,對著天空大吼:「尾崎,你說,一百年後一樣這麼多星星嗎?」
「紫電就有個愛子的秘密,不過,至今沒出過,也不可能出現。」
「聽不下去了,老是說這種喪志的話,就像開火車的怕死了鍋爐爆炸,是不能由鐵道員口中說出的。」成瀨沉穩地說,口氣不是責備,倒像在苦難中給予鼓勵。他又說,「你們一定沒聽過穿高跟鞋的老太太跑贏穿布鞋的小夥子,我來說吧!」
成瀨把鐵棒點在腳尖,以機關士之禮響應。他先回到爐間拋煤,「即使最後一次,也要做得像第一次。」他不是對空蕩蕩的爐間說話,是訓勉自己,便弓著腳,用鏟子仔細地把煤拋勻,姿勢標準就像年輕剛上陣時充滿熱情。打開控水閥,蒸汽壓力鎖全開。他走入乘客廂,巡視各個角落,要是這次有人逃票沒被抓到,就要以生命付出。半途中,一陣強風吹得橋亂顫,成瀨跌在客椅上,他隨即站起來摸著搖晃不止的車子,說:「紫電別害怕,我老骨頭會陪你。」邊走邊拉出褲襠的丁字褲,把自己牢牢地系在駕駛座上。強風又吹來,紫電劇烈晃動。成瀨拉動汽笛,放掉剎車,加速棒漸次地推到底,大喊:「發車。」他的目的是讓紫電著陸,不是前方二十公尺遠的橋頭,就是百公尺深的橋底。
山谷充滿聲音,湍急的河水衝來,上頭的漂流木哄咚撞擊。兩百多個士兵用加長的竹竿撐開漂流木,免得它們撞毀橋樑。馬匹也派上用場,拉開有危險的雜木。唯有帕還是老樣子,他腰上系了粗繩,一個人在河濤中拍浪,把自己當鐵鉤好抓開漂流木。忽然間,帕看到一個熟悉的玻璃罐子從上游漂下來,隨浪跳,他奮力游過去撿。為此他錯過了天霸王掉落山谷的華麗鏡頭。
大家聽了都插不上話,只能意思到地搖頭,或發出嘆息,用沉默的方式表達了無奈。過了一段時間,才有人惋嘆,大家心想是誰的神經短路,反應慢,循聲看過去,發現竟是趙阿塗。他已眼眶紅潤,再度嘆息,不過眾人看出那是讚歎。
「愛、子、的、秘、密?」
「我們一定能讓火車平安過橋。」
「錯,還剩四十公里,這聽起來距離比較近。」趙阿塗大聲說,而且盡興得想把所有的秘密分享。他把掛著的玻璃罐解下來,手拍得它發出火車運作聲,之後才說:「某天,市山先生把紫電的『愛子的秘密』寫在這張明信片上,寄給我,我把它封在裡頭,一直當作平安信物。」
這句話打死了大家偷看想法,沉默地點頭。這時天色濃,困意更濃,眾人走下車。滿天星斗亂跳,大家心跳也亂著,不敢往底下迷濛的深谷看。突然,風吹來,瘦橋晃得都快糊了,大夥紛紛蹲下抓住鐵軌,有的忍不住吐了。風過了,大家仍不敢起來,覷著彼此,心想的是靠兩隻腳都難走了,何況是九十幾噸又有十顆胎的機關車呢!它要怎麼駛過橋?
「前輩,我是第二次聽你說。」趙阿塗記得很清楚,「上一次是在火車行駛大典的前一晚。」
趙阿塗在拋煤之際,把平安絭、千人針與意謂超越「死線」的五元布綁在爐間,微笑頷首。半小時后,氣壓表到達標準。趙阿塗打開車門,沿走道來到車頭邊的汽缸,打開水閥排水。第一泡蒸汽沖入汽缸會凝成水,得排出才能運作。排完左右兩側的汽缸水,最難的是底盤下那顆。風雨灌來,他貼在枕木上發抖。好不容易排完水,他爬出車底對成瀨打出手勢,大喊:「蒸汽升騰。」成瀨拉汽笛回應。可是趙阿塗忍著風雨回到爐間,怎麼也打不開門,窗戶也被反鎖了。他沿外側走道來到駕駛室,對窗戶猛拍擊,表情和風雨一樣強悍。成瀨不開門就是不開,鐵了心要趕人。趙阿塗用鞋子破窗而入,割破了手,血漫了開來。成瀨拿著鐵棒驅趕,往趙阿塗的手狠狠地打,像面對最壞的小偷——要偷走他與紫電最後獨處的時光。

演習完,學徒兵目送火車離去。機械的呢喃在山谷間淡逝,最後只剩蟲鳴了。他們用掌磨蹭手臂,火車走遠才知寒冷會揪人,風從那些被火炭燒破的衫服鑽入,又扁又凶。那些較嫩的學徒兵,識相的在外圍擋風。他們沿馬路走回關牛窩,心情有些激動,在夜裡流淚。
「要碰到這顆痣很難。不過,如果你從小就愛上這個少女,不用碰觸她的身體也能知道痣在哪。」成瀨看得出大家很驚訝,又說,「眼神,每輛機關車都有眼神,她會用眼神暗示出那顆痣在厚重和服下的哪裡。」
「前輩,讓我進去。我還能夠拋石炭。」趙阿塗大叫。
那根尾巴是帕手上的大竹叢。他第一次感覺列車的危險,一旦出問題,完全沒轍了。和單挑六架飛機,或扛起機關車相比較,帕發現站在列車上是多麼無助的,只能為學徒兵憂心,或拿著大竹叢幫拉娃滅火。幾分鐘后,列車再度回到行駛的秩序,朝馬路快速前行。車廂內沒火了,火在救火中跑到帕手上的竹叢。竹叢在夜裡發光,裹滿了嘰嘰喳喳響的火渣,帕舉起它,迎著風,讓那些跳開的火星布滿了整輛列車。列車發光了,是縱谷里的一條火龍。
趙阿塗被逼到便橋上,知道他永遠上不了車了,便立正對成瀨行九十度鞠躬。他整個小學六年都在學這套,那時有個日本校長在每周第一堂,站司令台上,穿文官大服,五指併攏褲管,教全校學生九十度敬禮。那時他不懂誰能承受這套很假的禮數,現在他用上了。風很大,他彎腰五秒,起身離開,眼中都是淚水。
「你在裝神秘,不怕我們打破罐子偷看。」帕說。
「吃飯的老太太還九*九*藏*書是贏過吃番薯的年輕人。」這時候尾崎說話了,「後山的火車都能跑到八十五公里,紫電更有潛力。想想看,它有六十公里的時速了,很快就會破百的。」
一群人默默散開,各自工作。這時成瀨轉頭對一旁佇立的老道班夫說話,要他回工寮休息,裡頭還有稍早留給他的乾飯和熱薑湯。老道班夫泣不成聲,說自己不餓,還有力氣幫忙,你就給我個任務吧。成瀨要他進屋去拿燈,發車要燈呢,還要他把鐵道部的旗子升起來,總不能雨大就偷懶。老道班夫大聲應和,去幹活了。
「你不是我的孫子,也不要逼我再講第三回。」
「那是星星流淚了。」尾崎突然說,「我想要摸燈泡。」
「不如這樣說,如果把機關車當作少女,『愛子的秘密』是設計者在少女身上黏了一顆痣,那是少女最美的地方。」成瀨說。
在汗臊擁擠中,一個學徒兵頸上的護身符被扯落了,慌張地蹲下身找。在灰塵與腳蹭中,他看到地上的電火斑裡頭,有植物破土發芽,地上咕嚕咕嚕地直冒泡。他大吼:「別動,一朵從夢裡冒出來的樹苗。」講煞,他撲去救植物。忽然間,光斑不見了,大家也不動了,恐怖的寂靜塞爆一切。每個人往上看。因為尾崎沒落地。他飛走了。
帕沒有看到這一幕。天霸王摜入河底拋起的火光才引起他的注意。他誤以為是米軍的炸彈爆擊,隨即知道那是什麼了。帕扯掉繩子,身子幾個掙扎,很快來到天霸王的爐間,那裡水溫比較高,漂滿蜂窩狀的石炭碴,他大吼趙阿塗你在哪?還打開火室的鐵門找而被一股劇烈的熱氣噴傷。他有些無奈地握著到處漂的平安符,卻不知它們已經發揮作用。帕前往乘客廂與駕駛室。電扇拖著電線從頭頂掛下,椅子掀翻,淹起來的水漂著各樣的殘木。帕眼睛忽然一亮,認為世界還有希望的,他看到成瀨還活著,在那猛打方向盤,操縱火車前進。帕激動地大喊:「列車長,火車要沉了。」他游過去,撂起成瀨的領子往門口逃。衣服是提起了,人還賴在那。成瀨用丁字褲把自己綁死在座位,用領帶與皮帶把手綁死在方向盤,他也死了,一根加速棒穿過胸口,血水泛濫,染紅儀錶板。他死了也堅持原則,張眼看清楚路,手隨方向盤轉——那不過是車輪碾過蜿蜒河底傳回方向盤的訊息。
帕把尾崎從木桶拿出來,直接上拋。第三次拋起后,白虎隊高呼不已,因為尾崎扇動背上的竹翅膀,像一隻受神風青睞的大鳥扶搖直上。在白虎隊激|情的唱歌聲中,帕鉚足勁拋,尾崎也一次比一次飛得高。「再來一次。」白虎隊喊。尾崎飛得更高。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蛾,是破繭後去撲火,以飛翔加速燃燒自己的生命。在三十多公尺高空,他努力振翅膀,看到整個關牛窩只剩下地上一個鼻屎大的電火斑,越來越小,越高也越恐懼。這證明一件事,他不想死了,想回到地面而尖叫不止。但帕丟得手頭旺,快瘋了,繼續把下半身發亮如螢火蟲的尾崎高拋。伴隨白虎隊呼吼,只見一盞火越飛越高,快黏上天穹了。
在怒河中行駛的列車,很快消失在第一道山谷河彎。嗶,汽笛響了,笛聲傳遍了關牛窩。
先來笑鬧性開胃小菜,拉近彼此距離。之後成瀨切入正題。他說,第一次聽到「愛子的秘密」是大正十一年(公元一九二二年)左右,之前在訓練所沒聽過,或許這傳說只有在賓士的火車上才有生命力吧!大正十一年那年,鐵路縱貫線海線完工,好替代陡峭又浪費火車動力的山線。這讓台中市居民不滿,因為火車不走山線,來往得在追分站搭乘轉車,浪費時間,於是上千人走上街抗議。抗議人太多了,快把街道淹死了。他們像萬國遊覽會遊行,有人穿西裝、戴著紳士帽;有的穿和服或武士裝;有的扛著中國神像,跳著暈頭轉向的步伐;有的吹嗩吶,乩童拿刀把自己砍出血;連打鐵匠、餅師傅、雕刻師、廣告牌師都走上街頭;自動車鳴喇叭,三輪車夫大吼沒山線、沒觀光人潮。夜晚熄燈抗議,大家在街頭遊行請願行駛山線火車。但鐵道部不妥協,還調動豐原和彰化的巡察來維持秩序。那時他在一輛由豐原調回彰化車廠的空客車上,還是剛上手的機關助士,衣服一天要給火舌燒壞幾個洞的人。成瀨說,一路上,黑得像沒清過的煙管,只有車大燈照亮的兩條鐵道發光到遠方。他脫去手套,拿鋁壺喝水時,壺蓋掉落,滾入座席下方的小空間。他伸手拿,冷不防被莫名的熱源燙著,只能握著冰鐵板才使得疼痛釋緩。他的手掌燙出個怪圖案,是立體三角形,中間有線條,像柳條那樣,說是火車的修繕符號也行。他記得那次的機關士叫廣田次郎。廣田次郎瞥了一眼後繼續從駕駛窗監看路況,說:
趙阿塗說道,他剛入行時最有熱忱,也糗事一籮筐,簡直能用「我有兩顆心臟面對工作」來形容。他記得那時,把夜班車駛入廠房已十一點,清灰箱時還是生手,水太少洗不幹凈,太多竟然把煤灰沖飛了,搞得自己眼睛痛。湧起的煤灰還弄髒了車廂,得拿抹布擦每張椅子。他記得整理火室時,還因為爐內餘溫,打個盹,舒服睡著了,半夜冷醒才跑到車廂椅躺著睡。隔天又輪七點的早班車,得四點上工投煤。值班人員在宿舍找不到人,從廁所喊到廠房。他聽到了嚇醒,跳起來,大喊:「我早就待命了。」還被誇獎一番。又比如行車時,得每分鐘往火室丟四鏟煤,上坡再多三鏟,靠站時又得添水加煤,整趟車沒多少休息,得邊吃飯邊投煤。有一次車上坡,急了,誤把石炭丟入嘴,便當丟進火室,拿出來時已經是一塊扭曲的鋁塊。他又說:「看各位笑,我還有更有趣的,某次尿急了,等個偏僻的路段對外解決,誰知風把尿吹回來,褲子濕答答,又自作聰明的靠近火室烘乾,不料火車急剎,害我又整個人撞上去,幸好!沒燙壞子孫袋。」
趙阿塗又說,不出一禮拜,翻譯翻完了,還加上手工繪圖當作畢業展。後來考上了機關助士,在「鐵道現業員教習所」學透視圖與立體圖課程后,繪圖精進。他整整花了三個月,用五張全開的牆報紙畫成了帊西納(パシナ)——亞細亞號系列中最流線型的機關車,有兩米高的紅色輻狀動輪,子彈形弧度,車身會爆開藍色光芒——可是在繪圖過程,他發現帊西納的主從輪之間多了輔助桿,千也想,萬也想,想不透道理何在,便寫了信到滿鐵設計部請求釋疑,那時他是毛頭小子,語氣狂傲,又愛開玩笑,信中說輔助桿不會是「愛子的秘密」吧!一個月後意外有了音訊,回信的市山先生說,沒錯,「那就是愛子的秘密,當帊西納時速超過一百公里時,多虧那根輔助桿,機關車會發出奇異的節奏聲,那是火車跟荒野間的私密呢喃。」隨信寄贈一組十二張以亞細亞號為主題的明信片,並貼上四分錢郵資的亞細亞號郵票,未蓋郵戳。趙阿塗說,此後他與市山先生成了莫逆之交的筆友,每月通信一回。市山是設計部課長,五十余歲,亞細亞號設計團隊的總召。彼此熟稔后,他吐露了亞細亞號的設計靈感來自愛女。那時,他女兒是十余歲得了怪病的人,慢慢失去記憶與身體萎縮,唯一愛做的事,是每日下午由她母親推著輪椅到附近的田野看火車。但是,煩瑣的工作讓市山先生無法回鄉探望,就在為亞細亞號的設計工作傷腦筋時,母女坐船「熱河丸」來到大連,給了他大驚喜。當時愛女已對為父的市山先生毫無記憶,只會傻笑,加深了他的愧歉。某日,市山先生在宿舍的藤椅休息,被庭院里笑聲驚醒,他看到妻子推著坐輪椅的愛女在兜圈子。愛女不只笑,還對他招手,似乎她的病好了,能無憂無慮地過下去。市山先生被這安靜美好的時刻打動,淚流滿面,便把愛女的形貌融入亞細亞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