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神風來助,桃太郎大戰鬼王

神風來助,桃太郎大戰鬼王

我們提小籃子,在田野摘桑椹,像夢一樣。
那年夏天,帕帶領六十余名士兵從中央山脈撤退。山不再阻攔,他們很快找到原路,還帶回了三十頭獸肉乾。他們把誤殺的水鹿、山羌、狗熊的內臟掏乾淨,用煙熏烘乾獸體水分,木頭串起,扛回家。帕臂彎則抱著一隻戰場撿來的小狗熊。它頭上戴鋼盔,只露出小眼睛。白虎隊一路高唱童謠《桃太郎》助興,不時高呼萬載、萬載,他們打贏惡鬼島上的鬼王了,扛回了鬼畜屍體為證。他們跨入第一個少數民族部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輸了。當地駐在所的巡察拿著收音機,悲憤地說,殘暴的米國用超級炸彈爆擊廣島和長崎,兩個城市瞬間變成阿鼻地獄,死傷慘重,天皇玉音放送,向米國停戰了。帕和士兵再次聽收音機,都是投降消息,搖頭說:「拉積歐在山裡會說謊,還會口吃。」他們稍獲信心,大步往關牛窩走去。每到下個部落,他們又安慰自己下個收音機會更老實。臨暗到關牛窩時,火光燒亮,不少的村民敲鑼打鼓,大哭大笑好像被發|情的野鬼降乩,抱著雞鴨亂跳,激動地說:恩主公派米國飛機,載了兩顆天公爐丟到日本去了,日本輸到脫褲底了。「苦災過去,台灣天光了。」老人大聲歡呼。這時候,白虎隊笑了,也哭了,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輸是贏。
帕笑了,跍身摸小狗熊,說:「『日頭辣』,走,你先行。」
副隊長高舉胸前的金鴩勳章,拳頭緊捏,大喊:「……總……攻……」卻駭懼得遲遲說不下去。
學徒兵哪肯帕死去,拿出更多「檳榔錠」,搗碎后摻著帕的血,用針筒打回他的體內。一股火焰從帕的施打點竄爆,他心臟高速運轉,腦漿快融化。在自我夢境中的帕,被夢中的湖水嗆到,猛咳猛咳的。然後帕醒了,回到戰火的現實中,把流入鼻腔中的血咳出來。帕從地上蹦起來,又痛苦亂翻,當他在瀕臨死亡地大力扯下自己耳朵后,有一種舒泰飄然,腦殼不卡了,身上沒病渣,彷彿神經系統都死光光了,便用手挖出爛眼珠和碎鐵片。帕把命豁出,用棉布塞入左眼眶,戴上飛行鏡不讓布掉出來,準備發動死亡攻擊。
敵人又來了,他迴轉身,一矮一抗,出拳打穿另一個鬼畜的胸。屍體掛在帕手上。他把屍體摜在地,甩得皮毛糜爛,血肉嘩啦嗶啵地爆炸,還大腳踹鬼畜的胸膛。屍體飛過小溪,人已死,胸腔的血流過喉嚨時還發出嗚咽聲,目珠睜得比傷口大,流淚比流血還認真。
山中生活,成了白虎隊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他們每天遊戲,吃帕獵回的獸肉和溪魚。即使這樣,他們仍搜尋山下的訊息。一個「拉積歐(radio)」學徒兵背個收音機來,每日定時裝上電池收聽。收音機越到大山,越是裝聾作啞,不是聽不到,就是因高山症而頭疼得傳出吱吱喳喳的雜音,好不容易收到訊號,就高興地得了口吃,一句話講成十句。為讓訊號清晰,拉積歐學徒兵每天爬上樹梢收聽,偏偏他有懼高症,很難克服高度。大家等不及,連收音機也急了,人還沒到樹梢就自動開機。幾個月後,拉積歐兵練成了爬樹高手,當他爬上九十公尺高的台灣冷杉,抱著樹梢前後晃,收音機自動嚇出聲:「……吱吱喳喳……強大的……吱吱喳喳……將從台灣東部登陸……吱吱喳喳……毀滅性攻擊……吱吱喳喳……全體軍民防備……」拉積歐兵發著抖,對底下喊:「吱吱喳喳發動攻擊。」樹榦每十公尺趴了一個學徒兵,好把訊息傳遞下來,傳到底成了:「米鬼攻擊,全體作戰。」話講完,收音機從樹梢掉下,摔碎成一攤冒著小閃電的粉末。樹梢的拉積歐兵急地喊:「是拉積歐自己掉下去,不是我推的。」這句話一路經過八個心生恐懼的學徒兵傳下來,最底端、樹根旁的那個說:「拉積歐怕鬼畜,先自殺了。」

爆炸四起,山谷傳來米軍的哀號。鬼畜反擊了,攻上山坡,撞擊白虎隊的寮舍,門板後頭傳來地獄般的熱情呼喚。學徒兵感受到死亡逼近,這不是演練,因為死了不會重來。他們腿軟站不起,身體抖動,腦海空白,忘記了怎麼呼吸。忽然間,一朵小小的雲從一個學徒兵的耳後飄起,緩緩地震動,是蝴蝶呢!在山屋中飛呀繞的。他們紛紛從領口或筆記本放出黏濕的液體,那是從火車沾下來的蝶液,好像他們預知遠行而及早收藏。一吹氣,蝴蝶活過來,白的、黃的、灰的都有,在山屋飛得悠閑,和屋外轟隆隆的戰火唱反調。「回家去吧!飛到媽媽的夢中,說我不再回去了。」他們祈禱,每一隻蝴蝶都代表一個學徒兵的死訊。他們還彼此攙扶,咬破指頭在牆上寫下「爸媽,再見了」。
無論帕如何踹、怒罵與鼓勵,學徒兵都怕得動不了,於是他喊:「讓我們保護蝴蝶,讓它們飛回家報信。」這招有效,學徒兵醒了,不要連死亡的報訊都沒了。他們反擊,拔掉手榴彈插銷,往頭上的鋼盔敲醒底火,五秒內丟出。一個學徒兵太緊張,把插銷丟向敵人,把手榴彈握得死死的,跪著喊要爆炸了。一時急,帕用手刀敲碎他的手腕,奪下后丟出。但拋得慢,手榴彈在近處爆炸,一塊碎片回射中他左眼。帕瞎了一眼,眼眶噴出大量的血,腦漿差點流出,在地上打滾尖叫。他知道哀號只會帶給白虎隊更大的恐懼,躺地上告訴自己不要抽搐,不要聽,也不要看他們的請求,咬牙握緊拳,懇求心臟快快安息下來。學徒兵圍在帕身邊尖叫,死命拉起帕,要他起來領軍,無視帕的痛苦,最後看著他們的支柱就賴在那,化成血灘。屋外全是戰車、飛機和咆哮的米軍,夾雜狂烈的大風暴,從木牆的裂縫發出奇妙的韻律。雨水很快流進屋內,找到路狂奔,現場成了寬闊的血泊。
學徒兵這才知道帕的計劃九_九_藏_書是單獨去決戰,丟下他們,紛紛搖頭說不當隊長了。帕生氣地喊:「不服從就是中國豬,就是清國奴。給我鬢打。」肉攻隊兩兩相對,猛摑對方耳光。帕也猛扇自己巴掌,五官幾乎甩出輪廓,鮮血用噴的,他邊打邊說,好像把話從嘴裏揍出來:「我沒教好,沒人服從命令。」於是學徒兵又爭著要做副隊長了。
(我們會在天上相見的,時間從現在開始倒數計時。尾崎說。)
白虎隊懼怕死亡,害怕死亡前的折磨,也害怕自己沒有力量面對死亡了。帕看穿了他們的心思,拿白布條綁上額頭。白虎隊也綁布條,血書「大和魂」,意謂武士道的精神;看護婦把白布條圈在手臂上,血書「大和撫子」。他們害怕地圍成一圈,男的背彈藥包等待攻擊,女的拿針筒隨時往血管注入空氣自殺,他們身體疲睏得想永眠,決定和鬼畜玉碎。
幾天後的中午,日頭斗大,熱死人不償命,唯有森林涵養出流水與清風。從練兵場出來的帕要回山上的家了,腋下夾著一隻戴鋼盔的小狗熊。在小徑的入口,他放下小狗熊,任它跑來跑去。無人煙的森林,在時光流動中,充滿影子頎長的詩意。小狗熊在落滿山毛櫸樹蔭的地上打滾,或繞圈子追自己的尾巴,或轉身時被自己的影子嚇著。它愛玩,油亮黑毛沾滿了白絮,在地上滾。白絮飛走,往林冠飛去,飛入更高遠遼闊的天空,帕和小熊看去,層層密密的樹葉後頭,日頭秀晴,他們不約而同地被那藍天逗得打噴嚏。
颱風後幾日。在練兵場的升旗典禮后,鬼中佐講話了,他問在場的白虎隊和士兵:「在森林有一片樹葉落下,沒有人聽到聲音,算不算有聲音?」沒有人敢回答,問題越簡單越難回答,不是哲學問題就是有詭計。鬼中佐在操場划條線,要大家選邊站,有或沒有聲音。兩邊的人數各半,還有人當牆頭草跨在在線。鬼中佐繼續說:「你們是樹葉。樹葉在隱蔽的森林落下,即使身在遠處的天皇陛下聽不到,也該捨身奉公,這是武士道的葉隱精神。如今,米軍久攻沖繩仍攻不下,有消息顯示,他們將轉攻台灣當前進的基地,從花蓮一帶進攻。台灣也是皇土的一部分,攻台就是皇土大戰,我們要護衛皇土,化身火球沖向鬼畜。你們不是父母的孩子了,是天皇陛下的赤子,是神的孩子。」說完,鬼中佐問白虎隊,願意去作戰的舉手。帕立即舉手。三小時后,有一半的白虎隊站不下去了,唯有舉手的人能出列休息。八小時后,最後的十個隊員往後昏倒時也把手攤高了。隔天早上八點,參戰的四十余個學徒兵和三十個士兵剪下一撮自己的頭髮,用石頭互磨出粉當骨灰,放入寫好姓名的信封當遺物,戰亡后寄回家。他們把爆葯、糧食與飲水塞入背包,立即出發,隨同的有三位看護婦與五個憲兵。因為鐵、公路被炸壞,交通麻痹了,他們取徑山路,沿著早期為征伐少數民族所辟的「理番道路」前進,翻越中央山脈,到東部和搶灘的米國陸戰隊死戰。
一個部隊三足鼎立,老兵組、白虎隊組與病患組。帕經常對學徒兵說,他出去對邊巡視老兵組,順道獵幾頭野獸回來吃,好給大家體力。帕才離去,一些學徒兵開始哭泣,不滿地抱怨:「白虎隊最後只有一人能回去,就是帕。他最強,他躲起來了。」大家相信這理論,大罵帕的不是,還說他每次獵回獸肉,身上帶有馨香的烤肉味,一定是先吃飽再回來。白虎隊開始內訌,互相指責、怒罵和動手腳,三個強壯精明的學徒兵奪門出去,決心找回帕安軍心,結果引來十個學徒兵的誤會,以為是逃兵,也跟著逃。十幾人不知道要逃到哪,下意識順著平日走出的小徑,有的害怕得跑回去,有的繼續逃離。其中一個學徒兵逃到病患組的寮舍,餓肚子聞到血腥和烤肉味,還看到帕的身影。他趕緊跑回山屋,招來所有的憲兵和白虎隊,緊緊地包圍帕。那一刻,所有的秘密都揭開了,那些生病或失蹤受傷者被帕尋回后,最後失去醫療而死亡。帕把他們焚毀,但燒屍體的柴薪不夠,內臟無法燒凈。帕只好砍下手指燒掉,裝入竹管標記他們的姓名,當成遺物骨灰。到最後,由於食物不夠,帕只好把屍體切割成碎狀,權充獸肉給士兵吃,剩下的人骨埋下葬。白虎隊曾在碎肉發現體毛,根本想不到帕敢這樣做。當士兵包圍帕,發現事實時,他們捫著肚子嘔,又連滾帶爬地跑到山谷喝下滿腹的清水催吐,最後坐在溪邊發獃,不顧強風呼呼地刮過,直到帕把他們一個個拎回寮舍。吃人肉一直是他們內心的秘密,而帕也發現,吃了會大量做噩夢,晚上夢到地獄景象,白天又活在人間煉獄,無怪乎大家的衝突日益加深。最後斷了這項肉源。
帕奔過巨岩、苔蘚和霧氣蒸騰的樹林。他全身共綁上十二包爆彈,一手拿六顆手榴彈,一手握配備的手槍,卻不知後頭追隨了皇小學勇士。他跑入了河谷,突進到敵陣。十余名米國傷兵躺在水邊,發出哀鳴和膻臭,身體是瀕臨死亡的搐跳,流出的血染紅了河。有幾個米國陸戰隊員向帕攻來。他用手槍瞄準,一勾火,沒噴銃子,因使力過頭把槍捏殘了,便丟了廢鐵殺去。
這時,在廚房暖水的劉金福探出頭,拍響門前的鐵馬提醒。帕也用兩手做出踩腳板的樣子。豬雞才睜大眼,興奮地奔向帕。都長大了,鐵馬再也載不下一家子的畜民,帕分批載,在園裡轉圈子玩。暖好水了,劉金福放入驅邪除穢、俗稱「抹草」的金劍草,提到菜園,兌上冷水,給歸來的帕擦身子。他用菜瓜布幫帕刷背,洗掉的污垢多得能種甘藍菜,洗到腋下時,嚴肅的帕不禁笑了。他知道如此的笑有些曖昧,放眼四周,風景不殊,不久前才為天皇的赤子而煞猛努力,如今乖乖成九-九-藏-書為劉金福眼中的中國人了。
(米軍會把男俘虜的牙齒撬斷,好塞入手榴彈引爆。他們把女俘虜強|暴,再用戰車履帶壓過。千拔,你要怎樣保護他們?鬼中佐說。)
好證明所言不虛,第二天,帕領軍出發時,把衣服的脫線綁在樹上。線絲不斷抽出,沒了換另一件。到臨暗時,他們又回到綁線頭的原點。大部分的人信心崩潰,相信是「鬼打牆」,走在迷宮中。森林不只是活的,還懂得惡作劇。他們開始砍樹、搭寮舍,在山上建造一座小村子,每天派出十人小隊尋路徑,即使晚上也一樣。其他的人則狩獵、採集可吃的植物。某暗晡,帕發現蹊蹺。那些以營火為中心而輻射出的樹影,並非直的,樹梢影子會轉彎。憑轉彎的指示,他獨自前往秘密的中心,尋找森林的黑洞核心。穿過森林還是森林,爬過山頭仍是山頭,只有溪水有源頭。帕閉上眼溯溪,不要被景觀迷魅,僅用腳上寒毛感受水的方向,跌跌又撞撞,忍受饑寒,他終於來到溪源處,那是滴著水的巨大山牆。他走一圈,發現是一座四方寬有兩百公尺的岩堡。帕心跳好快,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奇異感覺,他趴上岩壁聽,裡頭流動各種水聲,有的像彩虹落淚,有的像雲霓成雨,還有熔漿流動的聲音。帕知道這是什麼,是他的血肉、力量和秘密來源的大霸尖山,泰雅人的聖山,稱為Pa-pak-Wa-qa,也是他全部的名字。他跪在地上,不斷復誦山的名字,希望聖山帶領他們走出森林。可是自己好寧靜,沒那種呼喊全名會湧出神力的情緒。他對山傾訴,又好像對自己呢喃。帕開始爬聖山,沿山壁上爬,他感到自己像魚快溯到源頭了,游過濃重流動的霧氣,風聲轟隆,雷聲霹靂,世界如此混沌呢。忽然間,一切安靜了,帕終於來到大霸尖山山頂,上頭全是苔銹的巨石塊。放眼看去,腳下的霧氣成了包圍在岩堡四周的雲海,他就站在世界孤島的頂端,身體像點燃的璀璨燭芯,劇烈震動。帕忍不住呼吼自己的全名:「Pa-pak-Wa-qa。」以泰雅聖山為全名的帕,他的呼吼啟動世界了,雲海活起來,以漩渦狀繞著聖山在旋轉、推擠和攪和,越來越快,發出隆隆的巨響。雲海最後被聖山吸盡。帕感到腳底的石塊是水釀的,有生命,會呼吸,充滿了泰雅傳說中淹沒世界的力量。月亮好亮,世界好白,視野打開了,森林和山脈就在眼前。帕看到夜探部隊的燈火,是沿著弧度前進。他知道這一月來走不出森林的原因了,探路軍隊是不斷繞著聖山走,沒頭沒腦地前進。這是山的引力,沒有聖山同意,永遠走不出去。
日頭辣,他為小狗熊取了名字,有種「目珠會被陽光嗆傷」的味道。足聲朗朗,森林多了幾條路,埋伏在草蕨中,他停下來看得發獃,騷蟬長吟,樹下的光斑漾晃,那些新路會通到哪?小狗熊卻來勁地往那裡跑,把蕨葉推得唰唰地排開,直到沒了聲。帕久等不到,大吼一聲,才跑回一隻精力無限的小影子,在他跟前吐舌頭。帕知道了,小狗熊一直找熊媽媽。母熊死在山脈的戰場,死在帕的突擊中。帕伏地,代替了母熊,用四腳走動,靠在一株樟樹磨蹭肩膀,用手指刮出新鮮的爪痕。不知為何,帕刮完樹榦后的手隱隱發抖,體力好像枯竭了,怎麼會這樣?於是他對森林大吼兩聲。小狗熊嚇著,被母性的威勢所屈服,靠著帕的腳繞圈子。帕低頭舔小熊,嘴裏都是腥味,說:「走下吧!我們轉家去。」他與小熊獸行。它聽不懂不重要,路會通到家,腳會自己走下去。
那天姊姊背著我,去看黃昏里的紅蜻蜓。
帕對白虎隊說:「假如我手斷了,用腳戰鬥。假如我腳斷了,用牙齒咬。假如我身體死了,用鬼魂戰鬥。不用為我難過,我會成為鬼保護你們。」帕立即選了一位副隊長,把隨身戴著的金鴩勳章別上,對他下達命令:「現在,帶部隊強行軍『轉進』瑞穗,全部回去,回去。」轉進是撤退的意思。帕講煞了,將彈藥包和手榴彈綁在自身,要獨自肉迫,給部隊留下一線生機。白虎隊說,你不要死,我們有錦囊妙計。他們拆開小竹筒,敲碎封蠟,露出一條片假名紙張,看不太懂內容,卻知道那是「喊水也會結凍」的中國和米國咒語。他們念咒,零零落落的。帕看都不看,便帶他們念,那是劉金福曾在菜油燈下謄的字句,是阿公耗盡棺材本三個佛銀、兩錠大清紋銀向神秘走私客買的「暗(黑貨)」,根本不是向神明求的咒語。他們照說明把武器丟掉,雙手舉高,輪番用破漢語和爛英語吼出咒語:「我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我們是娃兒,全部投降了,拜託不要開槍。」時間凍結的咒語有效了,風雨變小,躁亂漸息。他們最後又咬破指頭,把木寮寫滿咒語,防止鬼畜大軍入侵。忽然間,帕喊:「空襲,全體掩護。」白虎隊跪落地,輕張嘴巴,拇指塞耳洞而用另外的四指捂眼,這是防空襲方法。但他們發現沒有敵軍轟炸,只是一陣風奪門而去,讓他們的衣角都掀向那。是帕離開了,獨自去肉迫。沒有一陣風回到原地。他們多麼悲傷,唱起「國歌」餞別:「君王世代,千秋萬世,直至小石凝成巨岩,直到岩石長青苔。」
鹿群散去,留下帕坐在石岩上,看著雲海波盪。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背後有几絲窸窣,蹤步很熟悉,頭不轉地說:「不要藏了,出來吧!」伏在草原的小肉彈蹦出來,個個背爆葯,跟著帕的血跡一路倒退地追來,符合「轉進」命令但又能與帕生死與共。
收音機跳樹自殺,米鬼威力連鐵塊也怕。他們開始整軍備戰,綁好山屋,把平日穿的木片衣脫下,換上整套軍衣。磨亮刺刀,剃好遮耳的長發。然而等待敵人來,真是煎熬,消耗他們的體能,任九-九-藏-書何風吹草動,馬上使他們的心跳高飆不止。帕分配給他們「檳榔錠」的藥丸,加強夜視能力,有孫悟空火眼金睛的妙用。藥丸落肚,腦殼通了,士兵們精神飽滿,不用吃飯也有好體力,甚至有人跑到前方挖傘兵坑監看敵情。等了一夜,他們累過頭、餓過頭,幾乎爆肝了,但奇怪的是靈魂爬到高峰彷彿是熟透的花朵,處在盛開的亢奮狀態,他們又吃起「檳榔錠」,把自己變成視力與戰力更強的士兵。到第二天臨暗,天色大變,強風刮過山谷,落葉成群地竄刺,大山轟隆隆吼出迴音。白虎隊和士兵相信鬼畜從東部上岸,轟炸機投下無數炸彈,死亡的暴風吹上中央山脈。
白虎隊各自背了十余公斤的爆彈,士兵則背了步銃、乾糧、鍋具和米糧,還帶了一種能瞬間提升戰力的「檳榔錠」。暗算七天可爬過大山到達東部,但花了半個月還沒到,快吃光糧食,但無撤退的意思。森林是落葉、雨霧和時光的墳場,瀰漫神秘的死亡氣氛。他們在霧海與樹海中走,總看到似曾相識的景緻,卻在興奮地衝過極為陌生的冷杉林,或穿越一條沒見過的山溪後頭,又回到熟悉的起點。他們沒轍,指北針成了手錶,每秒都在轉。那些山脈好像有生命的長大,而且趁夜亂位移,與地圖上的等高線不符。方位更不可靠,北極星在天央,迴音從背後傳來,如果沿太陽升起方向前進,卻發現那是落下的月亮。部隊越拉越長,某日從後頭傳出爆炸聲,帕往回跑,是隊尾的士兵精神錯亂得拉開手榴彈自殺,頭轟不見了。帕下令部隊駐留,但憲兵執意前進,不依就照軍法開槍。帕把對準他的銃管撥開,跍地上撥開新落葉,「這地方已陷下,因為我們重複走了一百回。森林是活的,不肯讓我們走出去。」
(打仗,打仗呀,用盡殘忍才是慈悲。用憎恨、用憤怒、用死亡面對敵人,就親像面對自己的殺父仇人。鬼王說。)
你看,米軍撤退了,我們贏了,帕指著東方的雲海說。只見萬壑往下墜,群山奔散,雲海浮了來。那些雲海不平坦,高聳起伏,月光下像是無數的航空母艦、驅逐艦、坦克運輸艦、兩棲登陸艇。而往山谷滑落的霧氣,簡直像上千輛撤退的戰車,發出轟隆隆響。那漸漸散去的白霧,在白虎隊眼中,還成了數萬個米軍的殘影,全是白皮膚、黑人面孔,五官全都一樣,這印象來自他們唯一看過的洋人,就是掉落在關牛窩的黑人飛行員。米軍擎槍扛炮筒,鋼盔歪斜戴,哼著歌,抽著煙,走進雲海灘邊的兩棲艇,有的還回頭對白虎隊揮手。有個學徒兵響應,揮著手,但很快被同伴制止,直到帕舉手,所有的人才揮手說再見。他們身子傾斜,站在豪氣的草坡,看雲海慢慢散去,米軍散去,一切都散去,他們打的是一場與自己幻覺的仗。因為,那種日本軍部研發用來提升夜間戰力的「檳榔錠」事實上叫貓目錠,是一種含有安非他命的葯,吃過量會召喚心魔,一切與米軍有關的都是自己的幻聽與幻影。如今戰事結束,狼藉的戰場只剩草葉上的霧水匯向山谷而成溪,奔騰入海,成為太平洋。在誤為米軍登台的強烈颱風侵襲后,視野好遼闊,在海的那邊,世界的盡頭,有一條鼓鼓的海平線攔下半顆地球的鹹水。他們最後都哭了,好像太平洋的海水映不滿他們的眼,得從眼眶溢出,因為被美景的撼動與征服,除了哭沒有辦法。
轉到屋家,短墳攤平,碑石被敲得粉碎,籬笆爬滿了開花的紫牽牛。帕拉開籬笆的門閂,手感竟然鈍了,用力過頭,門板轟然被扯倒,連聲響都好陌生。籬笆內的豬雞抬起頭看,認真地看著異鄉人。帕跍在籬笆后,露出頭做鬼臉,抓住小狗熊的前肢左右搖晃,說:「我是日頭辣,轉屋來了!阿哥阿姊,我知你們的名。」帕喊出豬雞的日文小名,阿魯米、橢結索、橢蔓多、林檎、哈娜、夫庫洛……,指出誰是誰,沒搞差。
黃昏的紅蜻蜓,依舊停在竹梢呀!
即使這樣,憲兵堅持不撤退,每天派出先鋒隊找出路。臨暗時節,回來的先鋒隊往往少一兩人,沒人知道為何失蹤,也不想知道,找答案不如等答案自己出現。軍心渙散之際,帕下令每天娛樂,每小時集體大笑一次,好打發會殺死人的寂寞。他們每天不是豎蜻蜓,就是翻筋斗,接著騎馬打仗、丟沙包、躲迷藏和大風吹,最後是鬧熱的「紅白對抗」,每天搬演新遊戲。遊戲結束,帕帶領大家到溪谷游泳,順著滑石溜,光屁股、甩雞雞從巨木上跳水,炸入藍透骨子的河水。瀑布一層層接上天,彷彿澄澈的天空液化成河水流下來,難怪會冰藍乾淨,手一抓就蒸發成雲,喝了滿腹都是迴音呢!玩餓了,帕舉起一顆巨石,大喊爆擊,奮力把大石丟到溪水中。河水瞬間炸得乾淨見底,從天上嘩啦啦雨落,苦花的魚膽囊破裂,自動掉落到手上。他們坐在山背上吃烤魚,看著盛開的高山杜鵑綿延在草坡。這花美得真麻煩,紅紅白白地染傷眼珠,閉眼都逃不過,夜裡還強佔夢境。他們迎著風,在雲空下,開喉大唱:「春が來ゐ來ゐ 雲水空。やがてほのかな 日のひかり。(在流雲飄過的晴空,春來了。最後,陽光不再灰陰了。)」那時山上的春天已過好久了,但他們童年的歡快才剛來。

但是,劉金福要摘下帕始終掛在頭上的皮盔和飛行鏡時,被強力擋下。搞到最後,帕站起來,走出籬笆外,這才回頭,露出滿是黑窟窿的左眼和無耳的頭,然後跑走了。劉金福和小畜民追了出去,每到岔口,分批尋去。帕走入一條從未走過的新山徑,內心有無限的期待。路的盡頭,成海的菅草奔盪了,倒向風的去向,更遠的村裡,神社熊熊燒起,灰燼被怒火拋了開來,黑煙幾乎把天空染色。帕看著煙發獃,感到read.99csw.com那就是童話中浦島太郎從水龍宮回到陸地后打開玉匣冒出來的煙,那神社大煙多麼詭魅呀!他對山下大喊完全不懂意思的時間咒語,「我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多喊幾下,或許時間還會倒流。接著帕向前走,踏入草海,才感覺到草下有異物,就被那成片的新墳絆倒。他滾幾圈,腦袋的鐵片誘發了新傷癲癇,全身抽搐,輾落溪谷。一隻奮迅而來的豬跑去,撲去擋下帕,發出尖叫,呼喚其他的同伴。不久,從草叢竄出了其他的豬來救援,而雞從天空飛來了。
忽然間,一道影子直衝帕來,刺刀刺中他的胸膛了,衝撞的力道讓帕退了幾步。他用手切斷刀柄,叉開五指,對那米國大兵的眼睛刺入,趁對方來不及哀號,扣了頭顱猛往大石摔個血肉爆炸,五臟噴跳。
(你只會變鬼變怪,根本不會帶兵,那些小囝兵早晚給你帶死,你對得起人家的爺娘嗎?你拿目汁回失禮,有屁用。劉金福怒罵。)
「回家去吧!」帕說。沒有到東部,至少已看過了。
面對強風,「萬載,神風來了,神風來保佑我們了」,帕興奮大叫,好驅走他們的恐懼,每個人都高舉雙手大叫。十三世紀末,野心勃大的元朝曾兩度派遣十余萬兵力,征伐日本源氏幕府,沒想到在海途中都詭異地被颱風襲毀。得以保存命脈的日本,稱這颱風為神風。那股曾吹走蒙古人的神風如今來到中央山脈庇佑白虎隊了,他們回去崗位戍守,好給敵人一擊。更晚時,風雨更強,山脈扭來扭去的,冷杉與檜木就要連根飛起來了,屋外頭活像太上老君煉壞的丹爐,瀰漫黑霧。幾個前哨的學徒兵突然跑回寮舍,喘得趴在地上,勉強才擠出話:「戰車來了,米軍攻來了。」帕嚇一跳,豎尖耳,聽夾雜在風中的微響,轟隆隆,真的是米軍雪曼戰車的履帶在刨土,朝山谷前進,他甚至聽到B29轟炸機低沉飛過的聲音。不久,隨後有一個營的米軍陸戰隊攻入山谷,不斷吼叫、噴氣和磨蹭。山溪對面的老兵組駁火,戰火點燃,火光把暴雨染成凄迷的素描線條,每束雨都充滿生命,懂得散放死亡氣息。
當帕快回到原地,聽到學徒兵們躺在地上唱《紅蜻蜓》助眠。曲調憂傷,反而讓人失眠起來。

早在帕進門時,熟睡的劉金福被開門射入的月光刺醒,以為是熊來偷吃東西,摸出床邊的木棍要下手,最後發現是帕趁夜回家,用影子幹活般不發聲。直到帕脫下新長靴留給劉金福用,還把郵便局儲金簿和私章留在鞋內,劉金福這才了解是訣別來了。他刻意出聲,看著帕,安安靜靜地,讓時間凍結在這房間,怕此時看不夠,下次便以鬼相遇了。劉金福直流淚,快把帕的身影溺死在自己的淚窩。除了憤怒外,他們不敢溫情地凝視,此時也是。劉金福只好閉上眼,用雙手撫摸帕,發現他的皮膚下竟埋了有這麼多疤痕,之後從床頭拿起以細竹捆成的枕頭,裡頭塞有一帖錦囊妙計。他對帕說,這是從恩主公那求來的時間咒法,危急時,口服妙計后噴出,再多的軍隊都會瞬間變成雕像。劉金福說話時,還始終不敢張開眼看,等到山屋寂靜很久,才張眼追出門。帕已走遠了,在小徑留下目汁。劉金福想到還有好多話沒交代完,沿淚痕追去,緊追緊喊帕的小名。豬雞也跟在後跑。他們追過山溪就沒見影了。因為帕溯著溪水離開,好掩護他落下的淚。只有赤腳碰觸土地的人才能感受溪水的細微升高,劉金福不確定那變化是否與帕有關,或上游的一頭山羌正渡過溪,便蘸一滴溪水嘗,確定有淚咸。他馬上倒在地上佯裝氣喘,有一小時之久,以為躲在附近的帕會像往常一樣跑出來討打。畜生們也有樣學樣,伏在河邊又是號啕、又是流淚。殊不知,帕早已跑出數公裡外了。
「我們不能讓隊長落單,大家上緊爆藥包,其他的人拿竹棍。」副隊長要各班長檢查隊員裝備。白虎隊知道接下來要幹嗎了,拿起前頭綁小刀的竹棍,拿著耗盡彈藥的步銃。
姊姊十五歲嫁出去,從此失去聯絡。
睡不著,他們數星星催眠。夜空飽蘸了星光,開綻得鬧,不時地軋下幾縷流星,算也算不妥。忽然間,一顆大流星劃過上頭的天際,拖著數公里的濃煙,墜在群山間。就在那裡,星星落地後放光芒,他們猛眨眼瞧,興奮地大叫瑞穗驛的路燈亮了,標示出關牛窩的位置。他們用兩個望遠鏡聯結看,二十公裡外的村莊好清楚。路燈下,站了些人,朝東面揮手,一些出生關牛窩的學徒兵很快發現那是自己的父母,這引起其他學徒兵的嫉妒和哭泣。帕也看到劉金福。他站上梯子,接近電火球,用投射的手影向山壁放大他最後想說的話:「活著歸來,活著歸來。」他要帕看到而重複打手影,足足有一小時,直到衝來的憲兵打破路燈。學徒兵激動往回跑,但路燈烏了,關牛窩消失在群山間。「瑞穗,莎喲娜啦!」白虎隊吼去,想把聲音傳回村莊,卻聽到大山的迴音:「莎喲娜啦!」怎麼熱情喊,就怎般無情地回。學徒兵黯然灰心,面對眼前的荒黑風景,想起歷史上白虎隊的悲劇結局。一八六六年,當新政府的官軍攻陷會津藩據守的鶴之城,守城的白虎隊手執武士刀、長矛或女用雉刀衝出城,前頭的人用自己的肉體為盾,擋下銃炮,讓後頭的人肉迫官軍。其中倖存的二十名小武士,在銃火中奔散到附近的飯盛山,當他們回望失火的鶴之城,自知大勢去了,全部切腹自殺,只有一名被救回來。學徒兵心想,這次到東部和鬼畜作戰,會一個都不剩了。
肉迫到了米軍陸戰隊。帕二話不說,一出拳,轟得為首的軍官頭殼穿了,目珠迸出、腦漿花噴,頓時見閻王去。殺人很簡單了,把他們當牲畜即可,帕很快習慣這種快|感了,可怕的是人比牲畜懂得求饒和九-九-藏-書哀號,那語氣竟然像失散好久后又回來的童年玩伴。
帕看著大家,說:「在這最關鍵時刻,我要選出副隊長。」學徒兵互相推薦心中的第一人選,有人還毛遂自薦。
「我們去找媽媽了,沖——回——家。」坂井大喊完,率先跑出門,一路蹦蹦跳,即使隨時橫屍也不怕了。嘩啦啦!就像嘉義農林的子弟到內地參加甲子園賽獲得了亞軍,回台後在街道遊行接受歡呼的鬧熱場面,大夥衝上街放鞭炮。在中央山脈某處,三十幾個小兵拿了棒球棍似的當武器,歡歡朗朗地衝出木寮,往山谷殺去。
他們在森林滯留幾個月,摩擦日漸加大,常會為一個眼神打架,贏的人憤怒地吸食輸者傷口流出的血,好解決飢餓。缺鹽巴,他們頭髮漸漸轉淡,一夜醒來發現全變成紅色,「完了,變成紅孩兒了。」他們大笑對方的發色,後來才氣著自己的醜樣。這期間,他們用石頭捶小量的火藥,或用放大鏡燃燒彈藥取火,維持每日的篝火。又跟少數民族學徒兵學打獵,用活套作陷阱,步銃變成獵槍,但是能吃的早吃完了,方圓數公里內的動物也被狩獵光。動物早有預感,聞到人類味道,逃得比風還快還遠。再快也逃不過帕,他每日獵回的幾頭水鹿、山羌,卻填不飽所有的人。老餓鬼坂井一馬更是花整個下午把獸骨捶成粉,和水當麵糊喝,能混上一餐消夜。更慘的,是老兵新兵的階級擴大,拳頭和槍桿就是命令。帕強制把士兵和白虎隊隔開,彼此避過一條山溪建立營地,不然暴動遲早毀了大家。另外,還有一種怪病傳開來,比飢餓更可怕,患者的手腳水腫、牙齒脫落、視力退化,痛苦的呻|吟聲真讓人想殺了他們。這下子,帕又在遠處建立病房,好把傷員集中管理。
他們撐木杖走,日落時到了最後一個防番駐在所,受到日警熱烈歡迎。他們在石砌的短牆下休憩過夜,做起晚餐。雙腳酸痛,屁股沾到地就站不起來。他們乾脆趴地上做飯,才點起火柴,竟累得睡著了,火燒到手都沒知覺。只有帕還能幹活,他埋鍋造飯,打理好了晚餐,再叫醒人爬過來吃飯。帕目光渙散地看大家用餐,站著打盹,夢見神秘小國的舊時光。醒時,他藉著尿遁往回跑,一小時后回到關牛窩深山的家。竹篙屋在月光下鏽蝕,竹影緩緩地撫摸屋脊,上頭的厚苔爆開了孢子。帕推開門時,得把門往上提些,避免碰地的軸柱出聲。他折返家門時,已先到練兵場拿回平日攢下來的軍米、乾糧和罐頭,用手舀米入缸,把罐頭放入,掩上竹篾蓋子,一切過程盡量不出聲吵醒劉金福。又像往日在幹活,他把水缸打滿,到山溝洗凈劉金福的臟衫,掛在竹籬上晾。拔去菜園雜草,灑下水和高麗菜的種子。這種菜爽甜潤牙,是劉金福最愛。因為日文報紙上說有高麗人蔘的藥效,強壯健身,比健腦丸還好,帕便託人買些。他很難解釋日語高麗菜,便說它是以菜葉開花的,入口咯吱,脆得像舌頭砸碎玻璃,故名「玻璃菜」。下完菜種,帕用繩子把梁木綁緊,用泥巴塞死縫隙,同時來十道風台或十個日頭也撐得住。他給十九隻的豬雞即席教學,要它們懂得扮鬼臉,學老萊子娛親,好讓劉金福不寂寞。

在死亡的關卡,帕夢到那個場景,關於一座湖的秘密。那是有一回,他扛著柴回家,聽到草叢後頭傳來窸窣聲,循聲而去。是一隻山羌,被獵人的活套套住。它用力掙扎而頸子的皮毛盡脫,露出猩紅肌肉。帕用柴刀砍斷綁在樹榦上的套繩,讓它跑開,但是套繩還在它脖子上。帕要跟上去解開,森林隱秘,連獸徑都不輕易現出蹤影,在蕨影密度高得嚇人的後頭,有水光反射出來。是沼澤,一座水中森林的化身,薄暮時分的水畔,夕陽蔓衍,處處是亢奮的聲音,有蛙鳴、蟲吟與夜鳥的沉啼。帕看到山羌。它抖著耳朵,在水中游。他好喜歡這個夢,能在夢裡死去也好。他走下水中,看到紅娘華有著鐮刀般的前腳,用屁股上的小管子呼吸。龍虱游到水面換氣,屁股帶著一顆氣泡。帕閉上眼,閉上呼吸,慢慢死去。
(如果像歷史上的白虎隊,只剩一個活下來。我們都會死,只有隊長鹿野殿會活下來,因為他最強。一個學徒兵告訴另一個學徒兵。)
河對岸,人影憧憧。帕對他們吼出時間咒語。一個連的鬼畜嚇壞了,全速倒彈,撤往山頭去。帕要殺盡,多個鬼畜就給隊員多一分危險。他涉過血河,乘勝追擊,好爭取時機給部隊轉進。帕殺進冷杉林,突進到箭竹林,一下子往右翼的敵人拋手榴彈,一下子往左側的鬼畜丟炸藥,爆炸聲和血肉灑了回來。米軍流竄得更快,也更哀鳴了。到山頂的草原,帕得了猛,手腳並用地跑,直鉚鉚地往米國大軍的陣營去。他拔了手榴彈的插銷,拉開爆藥引信,騰空思緒,肉迫、肉迫、再肉迫,玉碎、玉碎、堅決玉碎,要將肉軀炸為燦爛萬朵之櫻。他怒吼自己的全名「Pa-pak-Wa-qa」,喚醒最後的一絲體力衝去。霍然間,聖山啟動了,風捲來,天頂的濃雲瞬間排空,月亮好亮,世界好白,視野打開了,現出鬼畜的真面目——百來只的水鹿和山羌,沖浮在短草坡。帕著驚,把炸藥奮力地往外丟,爆開的死亡逮捕了外圈的野獸,血霧瀰漫,天空掉下腥臭肉塊。受爆襲的獸群往中間靠,雄鹿、雌鹿、小鹿數十個家族,它們流出的淚和汗散成了大霧。他跳上一頭大雄鹿的背,拔去胸前的那截刺刀——某隻衝撞他的水鹿而被他打斷的鹿角。他一身血肉殘敗,高舉兩手,終於卸下心中盤旋不去的死意,痛哭失聲,往倒在鹿群鋪成的浮動大毛氈上,大喊:「對不起,差點就全毀了大家。」大毛氈載他到崖邊,嘀嘀嗒嗒地蹬蹄,不久安靜下來。
「吧嘎,你們在幹嗎?」坂井怒罵,然後轉頭對帕說,「鹿野殿,你不要丟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