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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青團與矮黑人都坐上火車了

九青團與矮黑人都坐上火車了

到了宣布答案的日子,村人聚在車站,期待偉大的一刻。火車靠站了,村民擁向前,只見劉金福倚窗沉思,喃喃自語,面貌多麼動人。其實劉金福因舟車勞頓睡死了,大說夢囈,但腦袋沒停機,他夢到三隻雞相打,再夢到六隻豬在搶食槽,最後夢裡裝滿了九隻狂亂雜交的蚯蚓。他搖頭又點頭,覺得三個老婆早已經不如蚯蚓熱情,幸好自己的也跟蚯蚓一樣軟了。這時劉金福醒來,看到窗外聚集的村民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還張口歪脖子。他閉嘴,伸直脖子,起身握拳頭說:「憑著我和國父共樣是客家人的血脈,我發現三民主義的大道理,就是每件事由三個人鬥嘴決定,親像三隻公雞相打。」劉金福接著宣布更民主的消息,關牛窩不只要施行三民主義,更要像蚯蚓鬧熱纏綿的「九民主義」。村民不懂那是什麼,但聽起來菜色更澎湃。頓時,車站傳出掌聲,鑼鼓響個不停,大家把火車團團圍住,一早根本發不出車。
繞了一大圈,劉金福終於喜歡上這答案了,滿心歡喜地看著拉娃。她笑容燦爛,深邃的眼眸沒有世俗味,像一朵百合,這是劉金福能想的最棒譬喻。這一聊便開啟了話題,兩人比手畫腳。劉金福娶的三房中第二房是少數民族的,多少會幾個可憐的字彙。這一比,比出感情,他在車上住了半個月,還要求九青團每日在火車上辦公五小時,審理那些雞毛蒜皮的案件。比如,有人問九民主義比三民主義多了哪六項。火車是偉大的九民主義孕育處。九位老人想呀想,車震得難受,還要被那些案件折磨,媽祖也不顯靈一下,搞得他們難受。這時拉娃開口了,她說每個主義下加上乘3,能勉強過關。又比如,有人陳情說,那些阿山兵常去狩獵,只打野生動物,也打開農家的柵欄讓豬羊變成野生的。八個老人對國軍的行為拍桌搖頭,第九個拍桌搖頭的劉金福說,少幾頭豬算什麼,國軍練槍法,才能早日打到四腳仔。坐在附近的拉娃也跳出來解圍,她說,請居民把圍欄做大一些就行了。


九個老人再次嚇壞了,包括劉金福自己。他是在朦朧意識下聽到自己的夢囈,稍後他醒了,看見八張狡怪的表情,深知那夢是真的。九青團相對無言,恩主公要御駕親征,上火車救拉娃,這對關牛窩是何等重大的事。更丟臉的是,恩主公還罵他們沒用。正當他們低頭無言時,隔壁車廂傳來槍聲,聲響雷動。九位老人立即跳起來,走過去瞧,稍後發現自己還是有用的。
「啊!三座神明的時代來咧!」劉金福有點想通了,「老師父,好,你的功夫是夠慶的。」
關牛窩火車站進入前所未有的髒亂與活力,牲畜到處翻滾,糞便一坨坨,蒼蠅螞蟻也到處爬。車站附近搭建一排的戲棚,採茶戲、歌仔戲、傀儡戲連番上陣一個月,鬧熱地斗戲,好慶祝光復。九青團舉辦「打鬥敘」活動,村民把家中的方桌搬到火車站廣場,各自掏錢辦外燴請客,連續十天,上桌的是又咸又肥的客家食物。到了第四天下午,三十個少數民族的人從五公裡外趕來,背袋有小米酒、豆薯、山蘇之類酒蔬,自然少不了山豬。山豬自知死期將至,它從背網放山下來,掙脫繩索逃跑,漢人與少數民族人追得汗垢黏在一起,體味纏綿悱惻才逮到野味,結束餐前的聯誼熱身賽。把山豬宰了,刮凈粗毛,切成塊下鍋煮,煮熟倒在桌上蘸鹽或搵豆油下肚,有酒做伴,遇夜上燈。
國軍到距離練兵場前一公里停下。吳上校決定在河谷邊的竹林紮營,建立基地,趁機突襲日軍,用最強的火力與最少的傷亡,拿下小不拉唧的練兵場。劉金福使個眼色,村民們就知道要幹活了,拿出柴刀把整片竹子砍倒,又把竹子扶起來架營舍。幾天後,營舍好了,國軍吃完大鍋飯,前進到練兵場前,躲進早已挖好的壕溝,隔著火車路與日軍城堡對峙。不過,對吳上校來說他有不費一兵一卒就制勝的計謀,那是時間消耗戰,他只要包圍那群關在籠里的狗,直到它們自己打開狗籠,搖尾巴投降。時間一天天過去,包圍戰讓國軍閑得發慌,槍杆子幾乎能當鋤頭用,他們在壕溝種菜與養雞,甚至萌生蓄水養魚的念頭。到了晚上,他們點燈玩起竹雕麻將,半夜還在碰呀吃的,大喊杠上開花,自摸。透中午,伙房兵在碉堡前煮飯,甚至烤出鍋巴焦的香味,趁火車來時捲動的風把飯香吸進練兵場。這是吳上校的欺敵策略,城外大吃大喝,城裡快沒糧了。這能崩潰日本人的意志力,即使是鐵打的人,總會被這些國軍娛樂的幻影嚇壞。
尤敏把父女的生活寫成日文文章,再請人翻譯成國語。插畫由拉娃來。她死也不肯放開手,用嘴叼筆畫,線條有些亂,可愛又俏皮。圖文以周刊發行,賣給參觀的旅客,造就不少常常上火車探望的死忠粉絲。而拉娃幫旅客素描,每天只畫五張,以價制量。父女賺了不少錢,如此商業化是必要之惡,尤敏把錢花在訂月票、買伙食,多租幾張椅子放日用品,甚至捐錢幫助部落的三個又窮又多病的孩子下山治療。拉娃也得利,她最後用日文向每個觀光客倡導她的想法:「這個世界的仗打不完,這個停了,那個又來了。」尤敏不會打壞拉娃與旅客的興緻,也不會照拉娃的意思翻譯,他用很破的國語說:「她會畫得更好,也許明天,或是明天的明天,你們一定要常來看她喔!」可是尤敏衷心希望那些旅客明天不再來,後天也是,永遠不再來。哪個父親會想把女兒當商品展示,自比是圓山動物園的怪物,慷慨地給參觀者指指點點。而且拉娃長大了,要是經期一來,可難收拾呢!
「算了,這點錢我能出。」劉金福說罷,從口袋掏出沾雞血的鈔票,覺得用帶血的錢太失禮了,又掏出兩張月票給列車長軋孔,權充車資。
「那是鐵布衫,用來擋日本人的銃子,因為鑊頭被打爛了。」
老人屎尿都拉在褲襠,臭液滲在馬背,蒼蠅繚繞。怪就算了,更怪的是倒騎的老人抓住馬尾,身體鮮有動作,頭也不動地凝視前方。老人看到士兵仍糾集在馬邊大吼大笑的,他心躁了,一邊抽泣,一邊低聲地哀求。他說,日本人撤走時請他清潔與管理機場,共有四架飛機,他天天擦得金炙炙的,房舍那裡有三桶汽油,一台歐多拜,統統去拿,別站在這。士兵沒有離開的意願。老人說出更多的籌碼,包括碉堡里還有桌椅與軍毯,甚至說家有金項鏈一條,日本人以前拿不走,現在都送你們,走吧!不論老人如何哭泣與說話,身體總是僵著不動。這反而引起士兵的好奇。
「猴子食齋的,吃果子之類,有時嚙自己的跳蚤,不可能吃豬肉。」
臨暗時,誤點的火車還沒來,幾個要回家的新兵坐在長椅上,看著廣場上的怪景象。村民叫喊慶祝,亂敲臉盆,好像用老方法面對日蝕;還有人把那幀B29鐵皮的洋女圖扛著走,到處搖擺,大呼米國人萬載;有人推著一板車的稻草所燒出的火衝過廣場,糾集眾人,大夥合力推,像神風特攻隊一樣衝進神社轟炸。新兵沒加入,也沒有助聲,安靜地看著路上的牛筋草,巴不得火車快快進站載走他們。火車今天不會到站了,被沿路慶祝的民眾礙著,停在二十公裡外。唯一靠站的車再也不會動,那是一輛被米國飛機打壞的車廂,就停在廣場附近,牽牛花是唯一的乘客,從地上蔓延上去霸佔那些沾滿血的地板。就在這時候出現一列士兵,他們衣服襤褸,步履歪斜,髒亂的頭髮隨性地披在額頭,在黃昏下特別嚇人。
隔天早上,八位老人魚貫上車,最後那位端了一海碗的雞血。晃蕩的速度中,劉金福把今早散落座位附近的「鬼口水」用筷子撿起,扔到那碗雞血。這麼做是他昨晚夢見一群鬼上車,又黑又矮,向媽祖許願。鬼許願的怪方式竟是吐口水,多虧他飛撲以身擋下那些唾液。現在,他把鬼口水——滿地的紙鈔團——泡入雞血,它絕對會變回冥紙。一群老頭低頭圍著碗公,看到他們最不願意見到的結果,紙鈔是紙鈔,雞血仍是雞血。這時火車為了閃避一隻牛而剎車,害那碗雞血跳起了,往劉金福的臉撲去。劉金福往後栽,起身後扶著椅背,滿臉是血,舌頭外吐。八個著驚的老人直呼,看到鬼了;隨後又改稱看到神了。因為劉金福拈鬍鬚說話了,化成面紅啾啾的恩主公,氣若洪鐘地說:「阿姆唉!『那女人』生氣了,說拉娃還在車上,你們這些人沒用,我去救好了。」

「亂來。」劉金福沒好氣地說,「她是我頭家娘。」
「神像外加個玻璃罩就行了,就能防煙又防風。」拉娃說。
其中一張月票掉落地。警察幫忙撿起,用湖南口音問:「區隊長,這是你老婆的呀!嘖嘖,林默娘,名字美透了。」
國軍最強的實力是發揮在飛機場。機場停了幾架日本戰機,已三個月無人管,國軍接收后,吳上校派兩個班的兵力去管理。往那的山路被雜草吞噬,颱風也毀了https://read.99csw.com一段,他們進入機場時被所見震懾。啊!如此輕嘆。眼前的跑道長滿了帶絮的昭和草,風吹來,白絮迸飛,機坪停的那架日本戰機彷彿自在翱翔。他們走去看,飛機像剛出廠,罩艙玻璃明亮,輪胎縫也沒有灰塵。機堡停的三架也好乾凈,找不到戰敗痕迹。「有鬼。」一個小兵以大吼驅趕自己的恐慌,指著遠方,「還有一匹馬兒。」跑道盡頭有匹棗栗色的馬,馬低頭啃草,上頭由老人倒騎著。老人戴斗笠,腰上插了根簫,不論是馬或人的動作都緩慢得很,難怪誤認成鬼。
「沒錯,」劉金福說,「把關牛窩圍起來就沒事了。」
「很好,他們會背爛遮仔(雨傘)。」
這是關牛窩語言學上的大發現,結論有力,像把一條活跳跳的鰻魚塞入大家的耳朵,把耳膜當鼓打了。劉金福知道大家都聽到世界的聲音,趁氣勢旺,決定幾天後成立國語研習班,請老師教大家講普通話,也不枉費一張嘴只懂得吃飯吹牛呀!一時間,眾人起立歡呼。哈勇頭目一掃心中陰霾,終於有台灣光復的心情了。
吳上校再也忍不住憤怒,從壕溝跳起來,大喊:「攔下火,還有那煙。」幾個士兵從竹林跳出來,攔下三十個推著板車經過的村民。板車上堆滿濕稻草,燃了大火,火舌不斷吐濃煙。村民戴上從黑市買來的日式防毒面具,不怕煙。倒是沒攔住的國軍嗆翻了,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又跑來了三個村民,把吹脹的、塗上七彩的數百個保險套包在蚊帳里,用板車運。又來了個養鴨師傅,趕了百隻鴨,功夫自比鴨母王朱一貴還刁。「這是噩夢!」吳上校再也忍不住脾氣,率領十余個士兵跳上馬路中央阻擋,大吼:「還有啥?都滾出來。」然後嚇得全都跳開。因為滾著三十余顆輪胎的火車來了,姿態雄渾,地面震動,像條巨龍滑馳而過,意外地把一場戰爭擋下來了。
「千萬記得,他們的綁腿特別腫。」
帕露出駭人的左眼。裡頭塞了用乾燥牛眼膜制的假目珠,只有瞳孔,沒有眼白,看來鬼烏烏的。劉金福用針刺入義眼,證明是假的。那支針太細長,觸痛帕的腦袋神經,他癲癇發作,倒在坑裡掙扎,像只螃蟹不斷口吐白沫。那些還堅持留下來的白虎隊員,抽出腰際的竹刀,刀尖向外地圍著帕保護,怕有人趁機對主子不利。「壓住他。」劉金福對白虎隊喊,然後拿出玻璃針筒,往帕的心臟附近插入荷爾蒙藥劑。他不知道,這種安非他命劑再多半筒會搞死帕,以為是萬能的解毒劑。帕的體內又流竄暴熱,不再翻眼白,癲癇暫停,手一翻,把壓在身上的十多個少年灑個半丈高。這時候,那些落地后的少年又把刀尖對向帕,怕他發狂衝來。劉金福轉移帕的注意力,拎起半捆的稻繩,往剛出發的火車拋去,大喊:「去抓煙。」帕一個豹躍,叼起地上的繩子,往火車頂攀了上去,輕盈得沒有把車殼刮花。帕攤開繩,要捆住車煙囪噴出來的濃煙,空忙一場,又忙翻天了。安毒引起的幻影,讓他整個腦袋都冒泡泡,也越來越失控。火車經過練兵場時,帕跳下車,趁自己的影子還沒落地,人已輕得爬上半丈高的石牆。牆下的日本軍大呼精彩。帕在牆上回頭,往驛站那頭看去,國軍開拔而來,軍樂轟隆隆響,槍上的刺刀在陽光下刃亮,像一群魚鱗的折光。國軍高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國軍的後頭,一群百姓敲鑼盆、吹嗩吶,拿著蔣中正的人頭牌,或扛著綵帶,浩浩蕩蕩跟著來。
三民主義要如何用呢?麻煩的就在這,劉金福實事求是的精神,必要時會花整個下午在螞蟻的屁股上找屌。有人說創建者孫中山的照片能解謎。拿來的照片里有兩人坐在火車窗邊,右邊是孫文,左邊是蔣中正。有好幾天,捏著照片思索的劉金福也待在火車上,穿中山裝,對窗外沉思。褲子不合身,領扣扣得他呼吸緊。他露出車窗的上半身不變,下身卻偷偷換上水褲頭,穿涼爽的草鞋。日子越來越急迫,距離要公布三民主義真諦的日子快近了,劉金福仍沒頭緒。劉金福還用稻草扎出個戴蔣中正紙面具的人,坐在自己對面,陪他吃煤煙、喝窗外落雨,聽蟲吟鳥啾,望著窗外千千萬萬的生靈,甚至狗貓打架都充滿暗示。
「你們終於來了,那些飛機都給你。」仙人用客語對走來的國軍說,「但是馬仔是我的。」
「你有沒有看過猴子吃生豬肉?」哈勇說。
「這是一場夢。」尤敏溫柔地說,玩起星星,還唱起了豐收歌。
劉金福另外找八位老人,組了「九民主義青年團」以治理鄉政,自己則擔任關牛窩區隊長。九青團的功夫就是吵,早也吵、晚也吵,吵到最後搞不清楚主題是什麼,答案也千奇百怪。有一次,他們接獲申訴,內容是火車壓死母雞了。九個老人討論了幾天,結論是公雲惹的禍,它媚惑母雞去自殺了。過幾天,有一位老阿婆來求答,說以前打仗時,日警硬是要她獻納黃金買飛揚機,她把黃金偷囥起來,囥到忘了,昨天卻在木臼底里尋著,這是為什麼?老人把「你還嫌,賺到了」這種簡單答案收起來,將自己死鎖在屋裡,天昏地暗地吵十天,直到一位老人中風,他們才被迫公布答案:「時間老了,木頭也會狡怪地中風。」這沒邏輯又嚎痟的推理,被其中一位老人寫成籤詩,放在恩主公廟簽櫃,稱之為「九青運簽」。籤詩不外乎有「公雲無端惹春風,牝雞輪下覓真情;百物可比老臼木,千捶萬打煉成金」之類的,在在擺弄著關牛窩的生活典故。有一天,有人撿到剛出生的孲伢仔,交給九青團處理。孲伢仔橫蠻大哭,屎尿噴得滿屋子,九位老人忙得無暇討論大事,光洗尿布就行了。過了三天,孲伢仔哭飽了,安靜睡去,非常安詳。這時候,火車經過窗外,嗆鼻的濃煙殺進來,這群在看嬰兒睡去的老人不是咳嗽就是流淚,最後大哭,體悟大道理。「我們不年輕了,而民主痶(累)死人,一切你來決定就好咧!」有位老人對劉金福說。劉金福慶幸那天在車上的夢提早結束,要是夢到蛆吃腐肉,這「萬民主義」得全村的家畜來才能湊足。在燥瘧的炭煙中,劉金福看到火車走遠了,車殼在夕陽下染紅,說:「做得,我們去解救拉娃。」
「摘顆星星給我,拉娃。」尤敏說話了。
班長震懾,語帶驚恐地問劉金福:「你,是人是鬼?」劉金福鄭重地說他體內已有兩顆子彈仍死不了,不怕第三顆,還指責列車長,已禁講日語,何況用日語罵人。列車長支支吾吾的,說他不是罵「霸王車」,而是說國軍是「薩摩神」,並且把日文漢字寫下。日文的坐霸王車(無料乘車)與薩摩神音近。劉金福看到寫下的三個字中有「神」,這個字可是矇著眼也懂透透,便向班長說,「人家說你是神,你還嫌少喔!」然後他做個人情,轉頭罵起了列車長,說國軍打日本人這麼辛苦,少賺幾張車票算什麼。這場風波結束了。火車到關牛窩站,派出所警察據報指出九青團區隊長中彈,率領三名下屬,衝上車逮捕開槍的班長,發現一場虛驚,為了顧面子,堅持班長要補票才行。
「我就說他是張果老,甭搶他的馬,一搶都沒了。拉屎只是障眼法。」一個士兵說。
這就是「夢境分離術」了。半個月來,劉金福在車上觀察拉娃,與她聊,趁她睡覺時瞧著她緊抓車椅的手。劉金福最終了解,拉娃也有鬆手的一刻,那是在她進入世界的另一側時——安全無礙的夢裡。既然無法潛入拉娃的夢境,就把世界變成為拉娃的夢吧!劉金福動員村民,把火車布置成拉娃的夢。就在那天,村民戴上防毒面具,用推車推著濃煙,又在路旁堆稻稈,燒出一公里的火線。火車進入煙幕陣時,星星、白鴨到處是,拉娃鬆了一手,但還要更濃的夢境她才敢放開兩手。這時候車門開了,隔廂流過來風琴聲,拉娃看到美惠子在那彈奏自己最喜歡的《荒城之月》,淡淡的哀傷。然後更稠的夢境來了。拉娃記得那是黃昏,將落下的日頭非常溫柔,輪廓好清楚。一隻寶馬從天空飛下來,踢翻了青雲,踩出了晚霞。馬上坐了帕,面膛紅,體力旺,眼神箭沖遠方。他剛打完一針安非他命,手臂上的針孔還滲血,但是精神彷彿要撐爆軀殼似的嘎嘎作響。馬是固定在講台上的竹馬,插滿像鬃毛的竹葉,由十個白虎隊員抬著跑,繞著火車,忽左忽右的。
鬼軍隊踢正步到練兵場。帕大吼,要求開門。沒有門了,因為剛剛被大胆的村民拆去當牆,只能在原處放一條竹竿來擋人。吼完第三聲,哨兵才驚醒似的移開竹竿,讓軍隊走進操場,整好隊,等待鬼中佐的校閱。好多村民聽說消失的鬼軍隊下山了,跑來斗熱鬧,等到有人趴在圍牆上觀看也不受衛兵阻攔時,大家紛紛跳上牆坐。等了半刻,鬼中佐才從辦公室走出來,看來是費時整理思緒,好對這批軍隊講話。鬼中佐站上講台read•99csw•com,發現下頭的士兵多麼殘破,遭受比煙硝更大的折磨,用檜木片當扣子、構樹皮當皮帶、鴨腱藤當綁腿,有的人衣服破爛得能見到洗衣板似的肋骨,沒有完整的衣料,但精神無比完整。鬼中佐只告訴他們,你們辛苦了,便不多說話,讓大家沉湎在各自的心緒,贏就贏、輸就輸,各自盤算去了。這時帕腰側的防毒面具袋鑽出一顆熊頭,愣著眼神看世界。鬼中佐微笑,上前摸小狗熊,要解下帕的鋼盔。但帕不依,也不伸手拒絕,便支出下巴好繃緊帽帶讓鬼中佐解不下帽帶扣。鬼中佐才瞧見帕甚為怪異,飛行鏡里充滿流光似,出其不意地掀開那。一邊風鏡里流出熱情的淚,另一邊卻流出又黑又爛的液體,分不清楚是淚是血。
到了一九四五年十月,久不見的六節火車來到,車頭好久沒這麼喘了,從五公裡外能看到濃煙。車上的吳漢上校第十次要求減速,怕過快,車子翻落谷,他對日本制的東西沒多大信心。一個下坡,發怒的吳上校從椅子上跳起來,要兵把子彈上膛,要是車再快,把車班人員斃掉。說罷,他暈車吐,酸餿味更讓其他士兵也吐起來,整輛車的魚肉爛汁從車縫流到路上。車比預計的晚六個鐘頭到達,但是劉金福卻利用這些時間,多給大家勤前教育,好扭轉國軍第七十軍從基隆上岸時穿爛衫褲、背大鑊、擎破傘的舊觀念。
他站上講台,對車站前的百姓解釋:「國軍如果背大鑊頭(鍋子)?那一定是……」
士兵看著老人拎著馬骷髏走,鬆了口氣。要不是老人先騎在馬上,誰跳上去不是摔成瞎殘,也是斷手腳。接下來幾日,士兵幾乎被自己搞瘋了,懷疑軍毯里藏針、桌椅會噴出鐵釘、山泉被下了細菌,誰放的悶屁可能是毒氣戰。他們把桌椅燒成灰,軍毯拆開,誰放屁得先大聲告知。日軍軍毯紮實,兩面縫成一條,這拆出了學問,他們把一面拿去報繳,另一面賣掉換酒喝。山裡多濕氣與鬼怪,風也強,只有酒能抗衡。有一天,一個無聊的士兵偷騎機車摔到山谷,摔斷腿,也把機車摔爛。他們把報廢的爛機車運下山變賣,換了半箱酒、兩隻雞與一個女人陪睡三天。偷竊是癮,做多就以為是對的。半個月後,這些陸軍摸熟了空軍的門道,懂得發動飛機了。他們把飛機推到跑道中央,拆開罩艙方便逃生,之後發動引擎,用木板與鐵絲固定油門,然後緊急跳逃。飛機沒有升空,捲起了三丈高的白絮,逆向撞上另一台同樣操作而來的無人飛機,轟然發出巨響,雙雙炸成了碎片。四台飛機的下場一樣,被拆成碎片,檢查裡頭有沒有殺人的鐵釘,再運下山賣。好長一段時間,火車載出去的都是飛機零件,載回來的是回制的鋁盆。
「說吧!大聲說出來吧!」鬼中佐看到帕有話要說。
變賣所得的錢落入士兵口袋,不久又掏出來,刺|激了關牛窩的經濟,大家都賺到了。關牛窩的新鮮事對國軍來說棒極了,鐵殼子的陰氣讓水結冰,茅廁地上有張吃大便的白嘴巴。他們出手闊綽,撒錢像是在戰場上抖機槍,但是銀彈很快散盡。此後,他們到商店看到好貨,習慣賒賬;上酒家喝酒玩女人,總要記賬,要是頭家敢攔下說不,他們把隨身背的仿德式中正步槍或接收的三八步槍取下,說,行!這抵上錢。國軍快吃干用干車站附近的商家。此後,很多店家看到國軍來,趕緊關上門,只有懂門路的才知道從後門進入。有個五金行人員不甘損失,送給國軍神奇的水龍頭。士兵樂壞了,需要這種被譽為強力抽水機的東西,扭開就有水。他們裝在樹榦、槍托與牆上,扭開后什麼也沒有,氣得抓人。五金行人員早就逃跑了,只留下一則天大的笑話。只有一個士兵成功,他夜間頻尿,把水龍頭卡進了那話兒。不站夜哨時,一覺到天亮,醒后開水龍頭放|尿了。
「兵隊聽令,踢正步。」領隊的帕大喊。鬼兵隊抬高腳前行,配合腳步。拿拐杖的學徒兵把杖子舉起;躺在擔架上的甩起手臂,代替受傷的腳。慶祝日本人戰敗的村民停下動作,原以為這支是逃跑的日軍,卻踢正步走過。車站前的幾個新兵,被這幕震懾,忍不住把屁股從長椅上拔開,站起身敬禮,並且跟隨在軍隊後頭走。
隔壁車廂熱鬧極了,也安靜極了。熱鬧的是牲畜,一隻牛跳到椅子上,兩隻豬到處竄,還有十隻被綁住腳的雞在地上亂跳。安靜的是人。他們被槍聲驚擾,僵在那,動也不動地任牲畜蹂躪。當劉金福走入那間車廂時,有人尖叫:「你中彈了。」劉金福抹乾凈臉上的血,說沒關係,自己的頭殼硬,流點血沒關係。不久,他才終於搞懂狀況:國軍的卡車壞了,伙房兵只好由火車運食物,違反了大型牲畜不得帶上車的規定。而且,帶隊的班長不幫七個伙房兵買票,向查票的列車長說他們都是鬼,鬼不買票。雙方堅持不下,列車長用日語罵他們坐「霸王車」。班長聽到日語,揍了一頓列車長,大罵一聲他媽的,死日本鬼子,罵完開槍泄憤,子彈射到隔壁車廂。稍後劉金福從那頭走來,滿臉是血。
頭目哈勇沉默一會兒,喝了酒,湧出了精神,又說:部落的人打輸了,沒死的人通通站在兩根像橋一樣長的檜木上,走下山投降。長老要求日本人只要不要再殺部落的人,他願意一輩子站上大筷子。日本人看了,笑得半死,說部落的人不用穿木屐,學日語就好。教日本話的是部隊指揮官,叫松門什麼的。他叫人拉來一頭山豬和一籠的猴子,喝令人們聚在廣場聽訓,說:「現在開始,我教你們日語。」這話由一個雪候通事翻譯完,松門不說話了,抽出刀,對準那頭活蹦的山豬揮去,攔腰宰成半。豬屍丟進猴籠。一群猴子靠過去,哪敢吃,有猴子撲過去,其他的才跟著搶。大家第二天又回到廣場,再看松門殺豬喂猴子。哈勇他終於懂了松門的把戲,要是部落的人不學日語,就跟猴子一樣過著跟以前不一樣的生活。那天解散時,有人講了一句日本話「我很高興」,被松門一掌打得嗡嗡響,好像耳朵飛出蜜蜂。松門嚴厲說,還沒教,不準說日本話。一個禮拜后,還是沒教日語。老是延後的主因,是有一隻懷裡賴著小猴的母猴不肯吃豬肉。松門認為母猴唱反調,看它能撐多久。部落的人很讚賞母猴的骨氣,久了又希望它趕快吃肉,免得大家待在廣場受苦。連日本兵也不耐煩,硬是把豬肉塞到母猴嘴中。母猴抗拒,士兵便把它雙手綁在後腰,拿刀撬開牙板,強塞豬肉。只有老獵人才知道,母猴不吃肉是為了小猴,吃肉后斷奶,餓死小猴,這是母性使然。有個日本兵把獵人的道理轉達給松門。松門閉眼冥思后,把刀片塞進香蕉,丟給母猴。母猴雙手被綁,吃不著。小猴便拿香蕉給媽媽吃。母猴咬一口,刀子割入嘴皮,不吃香蕉了。但不知道原因的小猴還是送上香蕉,眼神傳達了渴望更多奶水。母猴索性坐在地上讓小猴喂,一口吃蕉,換來一口刀割,舌頭最後割成一片片的,死時的雙眼微笑地看小猴。太陽光像熱糖漿澆下來,這個插曲卻讓部落的人發抖,雞皮疙瘩直冒,看著母猴死掉,讓小猴吸足了奶水。有一位百歲的長老,死也反對部落的人學日本話,免得身後無法跟祖靈溝通。他看了這一幕頓悟,硬著骨頭站起來,說:「我的舌頭還很軟,能講日本話。」接著他折斷竹煙斗,用尖銳的部分刺入舌頭,撕成兩半。部落的人開始割舌頭,婦人用口簧,勇士用石片。大家割開舌頭學日本話,廣場都是血。這麼做是因為泰雅有傳說,一條蛇為學人類講話,好嚇走老鷹,代價得把自己的舌頭割成兩半。


「讓媽祖婆上火車去。」八位老人驚懼極了,對著清醒后的劉金福說,「『請』你帶他去。」
這不是請,而是命令。到了媽祖出宮上火車的日子,廟前擠滿了信眾,大家拈香祈禱,有的跪哭。媽祖上了輦轎,一臉素樸,也沒有喜氣的晃轎。神轎前往車站的路途,民戶前大多備以素果恭送,也不掛燈籠。有人放了一串鞭炮,世界突然變得好熱鬧,很快被廟方的糾察潑了一桶水。傳言果然不假,大家都說恩主公與媽祖婆這對公婆鬧翻了,媽祖要是不出去散心,準會鬧家暴,讓恩主公跪上算盤了。就在廣場一片肅穆之情時,火車來了,靠站后他們看到那個被精美裝潢的窗口,綴飾了金粉燈籠、金瓜木雕與墜穗。窗邊並插了營旗,意謂車上有三千營神兵駐守。火車開了,買票的村民上車陪坐,沒票的跑步送到村口,媽祖坐在窗口向他們告別,迎風顧盼。一天過去了,一禮拜過去了,乩童沒被降乩,沒有任何動物聚集在廟廣場,媽祖不說話。恩主公更不回應,即使劉金福故意去蹺兩腳椅摔昏自己也就昏倒了。此後,「火車媽祖」出名了。不少失婚的婦女來請他指點迷津。她們先練熟在短時間內上香跪拜擲筊抽籤,還有架拐子。趁火車靠站的五分鐘,她們在人擠人的月台九_九_藏_書上邊用拐子邊跑流程,手腳慢的得追去,而不是等下班車,因為永遠有人會插隊。
干擾九青團辦公的不是車窗外強風,不是煤煙,也不是車震,是那些參觀拉娃父女的遊客。小女孩能言善道,多給些錢,還能幫你解運。這時拉娃與尤敏在車上待了五百一十九天。情況不似戰前受矚目,但遊客仍不少。父女大方地掀開布,展示肉體相黏部分,以便索費用來度日。不過,拉娃的腳還不鬆開,她相信戰火沒結束,隨時爆發,帶走尤敏的性命。要把尤敏這條山豬樣的人鎖在車上也不簡單,他習慣了,自嘲成了平地人養的那種神豬,身體太胖了,得吹風、聽汽笛,在搖晃的環境下才能入睡。他們用夜壺盛尿,大便就拉在姑婆芋或報紙上后丟到窗外。洗澡用乾洗。有錢人會在車靠站時買攤販兜售的濕毛巾,擦掉臉上的煤煙,用完即丟。這種丟在車上的濕毛巾對父女很好用,洗凈能拭體。還有尤敏寧可花時間運動,也不願花時間生病,伸手抓住窗戶上方的置物箱當作單杠,把緊抓椅子的拉娃扯得上上下下,也達成運動目的。他們在車上發展出生存法則,吃喝拉撒,歌唱跳舞,一派山地人的樂觀。而且,父女倆精通火車,算是火車迷了,比如機關士在光復后改稱司機,機關助士稱作司爐;知道每班車的起訖時刻,車誤點了會在哪個直線路段加速追點,拉汽笛的節奏能分辨是哪位司機;蒸汽味腥,是水箱長苔了;爬坡無力,該通煙管了;煤煙味道能分辨出石炭好壞;還有哪位司爐經驗不夠,清理灰箱時加不夠水,搞得全世界都涌塵不堪。
國軍在關牛窩的聲勢跌到谷底。遞交九青團的狀紙沒斷過,九個老人批閱后,轉交吳上校處理。吳上校很懷念還在大陸打鬼子的日子,軍民一條心,路過每個窮困的村子,村民仍勒緊褲帶擠出點油水犒賞他們。如今來到這,這些喝日本奶水的人,講國語分不清楚四聲,連南京大屠殺死了三十萬中國人都不知,何況國軍大勝的長沙大捷。現在好了,還嫌他們沒知識,老是數落國軍的德行。吳上校和幾位連長開了會,對狀紙沒法子,要這些連名字都不會寫的士兵像個讀書人,懂得安分,不如一槍斃了,下輩子投胎當蠹魚。為了扳回下跌的聲譽,吳上校決定在二十四小時內對日軍城發動突襲,要鬼子爬出來投降。
鬼中佐環視四周,上百個士兵在觀看,還有逃走又跑回來的新兵,更遠處的牆上跨滿村民。他知道,大家等待他如何處理鬼軍隊,便說:「特攻隊聽令,建制解散,等待中國政府的接收。」說罷,他脫下軍衣,露出白色汗衫,也命令帕要下令特攻隊脫下衣服和卸軍備,彼此不再以軍人身份面對,然後說:「走吧!到河邊洗澡把自己洗乾淨,誰跑最後,晚上來個海軍制裁。」帕下令后,大家往河邊衝出去,彼此無傷大雅地碰撞和抱怨,越跑越快,快把肋骨喘斷了,唯有這樣短暫的全力衝刺,才能甩掉微酸的心情。小徑的盡頭是一片乾淨河水,他們飛跳去。水波亂顫,夕陽已盡,恰好那些水聲輕輕又微微地值得他們沉湎片刻。
就在那天的末班車上,拉娃睡了,尤敏在列車震動中還清醒著,看著不遠處的劉金福也打盹了,唯有又黑又矮的媽祖神像與他四目交接。那一刻,尤敏笑了起來,眼前的分明不是漢人神明,是矮黑人化身——神話中會法術的矮黑人,他們品行不良,常調戲婦女,最特別的是沒有肛|門,聞食物香味就飽了——難怪平地人常點香給他聞,他只吃這。接著尤敏向矮黑人神明道歉,他承認,當年是祖先的錯,誘惑矮黑人吃小米飯。誰知道,矮黑人肚子膨脹,沒有肛|門排泄,急著拿竹子往屁股挖肛|門排泄卻捅死自己,沒死的逃下山。他想,今天平地人的神明就是矮黑人當年集體遷徙的後裔,改邪歸正,躲在廟裡,化成各種神,施法幫漢人。
有好幾個星期了,車站前的路燈下吊了一個籮筐,裡頭裝礱糠。路過的人往礱糠里塞入紙票或銀角仔。礱糠讓有心者不因少捐而丟臉。每天打早,九青團用竹篾篩出錢財,墊付拉娃父女長年坐火車的欠款。那時候,車站四周擠了好多攤販,賣中藥、動物皮毛、各種水果和布疋,還故意把獼猴的腿打成了跛腳來吸引人,叫它「跛麗塔」。以前要是有人在車站一百公尺內曬蘿蔔乾或衣服,通通被日警取締,不然沒收東西。現在巡察哪敢管事,大家常常爭地盤而流血。心夠硬的漢人攤販比較靠近月台,少數民族的人在外圈,叫賣聲卻是喊最遠。九青團不想多管,事多人煩,車站臟就臟,事後全村的日本人會自動跑出來掃地,水溝的淤泥也刮乾淨。如果心煩想找人罵,可以嫌日本人掃太乾淨,他們會很安靜罰站聆聽。
國軍集結在城外的壕溝,擦亮槍,掛手榴彈,甚至架起接收自日軍的重機槍與榴炮。又啃了饅頭夾大醬,個個氣勢飽滿。突襲行動並沒有擴大管制村民,以免給日軍抓了蹊蹺而戒備。那是秋末的季節,國軍眯眼,躲在任何有障礙物的後頭,空氣好乾凈,乾燥而且充滿柿子腐爛味。一條狗叼著老鼠從馬路走過去,幾個士兵想宰了用鋼盔煮。幾隻野鴨飛過天空,傳來粗糙聲響。遠來的風還夾藏煤煙味,那是火車體味,帶著汽笛聲,彎過山腰來。吳上校掏出盒子炮,等到火車過去,便開槍示意攻擊。火車似乎傳來一股神秘又難以解釋的力量,說不出來。伏在壕溝的吳上校安靜呼吸,感到一股悶澀,他往味道那看去,幾堆著火的稻草堆跑來了。他沒看錯,失火的稻草會跑。
到了隔天傍晚,哈勇頭目若有所思,邊吃邊嘆息,到潮陰的山腳砍回了姑婆芋葉子,墊在地上盛食物,人坐地上吃。劉金福見狀,主隨客便,也坐在地上吃飯喝酒。幾杯酒下肚,哈勇頭目又嘆起氣。劉金福便推去幾杯酒,覺得他有話要說,欠酒把喉嚨打通而已。
劉金福聽得霧煞煞。尤敏再次講解,陸地的生物是從水中進化的。劉金福點頭說沙悟凈是從河裡爬出來的,說得真好。尤敏又說人是從猴子進化的。劉金福點頭,孫悟空就是證明。尤敏說人類進化得很慢,要經過很久。劉金福嘆了一口氣,說積習難改的豬八戒就是一輩子被當豬哥牽。可是當尤敏說到人類祖先來自非洲時,劉金福終於大罵了,他說唐三藏最多走到印度,那個姓達的傢伙亂說,沒讀通《西遊記》。一場談話就此結束,尤敏覺得自己對牛彈琴,快氣翻了,倒是拉娃已笑翻了。
便服軍官來到練兵場。城牆又厚又硬,而且會長高,累積上去的新砌水泥顏色較淡,爬上去的牽牛花盡情開花。要不是三天前他來過,還以為走錯了,而且看情況,他三天後還會再來傳達軍部的重大命令。他從中午等到傍晚,厚重的水泥門沒回應,便把公文塞入門縫,搭最後一班車走。黃昏中,鬼中佐走上城牆的鷹架,從望遠鏡中看到火車載走便衣軍官,也把要求投降的公文撕碎后往天空一拋。這一個月來,鬼中佐宣布獨立,以練兵場為據點立國。在憲兵持槍戒護下,高炮部隊一天內把六座炮拉進練兵場。八匹戰馬、三條軍犬、八十名依附的日本士兵和台灣地區的士兵盤踞,準備長久對抗。六個憲兵每天駕馬,駿蹄翻風,在村子里揮旗子,宣示主權。其餘的士兵趁夜從河邊拖回大石塊,慢慢地躉起巨大的城牆。一個月後,城有半丈高,耐得起火車撞。完全不顧總督數度下令,要他們卸下武器,靜待國民政府軍的接手。
後來,他們離開河壩時都扛著石頭,回到練兵場。那些石頭壘在練兵場四周,並和上紅毛泥,成了城牆。士兵每天壘高城牆。城牆長高的速度很慢,甚至比牽牛花還慢。每天中午,鬼中佐趁天氣好,用高炮望遠鏡朝關牛窩掃視。他往村口瞧去,那熱鬧得像踏翻的螞蟻窩,攤販爭地盤,野狗爭骨頭,靠著幾個九青團的義警指揮。義警穿藍衫,腰系紅布條,穿包鞋,遇到區隊長劉金福不是日式的鞠躬或西式敬禮,而是單腳跪地,全然是清國那套。至於往少數民族部落的山路那頭,鬼中佐看見不少人拖來木頭。木頭沒晒乾,木工就架起來當梁,蓋起了廟,屋頂還未成,就有不少老婦朝廟裡的三座神像持香跪拜,表情激動。他又往火車站眺去,村民在車站附近蓋草寮,把那個B29機頭的洋女人圖供在裡頭,廟楣掛有刻著「米國宮」的木匾,主祀的是瑪利亞·觀世音娘娘。村民用油漆畫回她的原樣。她穿泳衣,兩顆奶|子大得要噴出汁。香火頗盛,煙氣一蓬蓬,把屋頂掀得像煮沸的鍋蓋在動,得放石頭壓。再往遠眺,村盡頭駛來一輛火車。車靠站后,旅客紛紛下車,有人從窗戶直接下貨,吆喝聲大。一個穿便服的日本軍官最後下車,他壓低臉孔,沿著馬路前進,稍後追來的火車幾乎掀飛他的帽子。
「錯了,猴子最愛山豬肉。」哈勇說。接著他的舌頭蘸飽https://read•99csw•com了口水,好像裂成三瓣,用雜糅了泰雅、客語、日語而成的話對劉金福說:他年輕時獵過的動物比星星還多,沒看過猴子吃豬肉。日本人來之後,部落附近的猴子反而吃豬肉了。說來話長,沒錯,是你們害的。以前日本人來時,你們雪候(客家人)很嚎痟地說以後什麼都要繳稅,連放屁都要繳,又笑「番人」更慘,得穿木屐打獵了。下山的部落的人不懂木屐。雪候說,那是踩在兩根大木頭上走路。消息帶回部落後,長老叫人砍倒兩根樹榦,叫一百人上去用樹藤綁緊腳才穿得動木屐,大家在上頭吃喝拉撒,花了三天才走出部落。這時部落的人緊握拳頭,心想這樣哪能去打獵,遲早把野獸嚇走。日本人一來,沒等他們開口,部落的人先攻過去。日本人扛著炮、拿槍地逼部落的人投降,不聽就轟。部落的人死得慘,部落也掉下床,就是輸到從山頂滑到河谷呀!說來說去,都是你們雪候亂講話。
於是他大吼出來:「報告,白虎隊完成任務,請求歸建。」
「那些神都是黑人。達爾文說非洲是人類的起源,你在拜人類的祖先。」說話的是尤敏。他是小學高等科畢業,憑著旅客丟落車上的日文版《讀者文摘》,頗懂得一些知識。
「長角,龍種呀!能當兵更好。」吳上校說。要是有人說帕是盤古後代,他也信。
村民從灶底、樑上、糞坑拿出偷藏的祖先牌位供養,把家中的日本大麻集中丟入神饡所,放火焚,神社燒了兩天兩夜。神社口有人在畫觀音圖,給人帶回家拜,索圖者太多,改用雕版印刷比較快。過了幾天,老村民把各自保管的恩主公神灰拿出來,再造神尊。神灰比原本的多出好多。這時候,有一半的人坦承,怕其他人的神灰被搜出,每天在自己的那份偷加一點香灰。造神的老師父焚香齋戒,虔心膜拜東方,一禮拜后,用仙山——紅透的紅毛館山也易成此名——仙水和上糯米、神灰。老師父雙手這裏掐、那裡捻,一座神像誕生,把三十隻能增加神威的虎頭蜂封入,再開光就行了。老師父太久沒造神了,玩過頭,又將剩餘的神土捏出第二尊恩主公。圍觀的民眾看呆了,出聲制止。有重聽的老師父已經造完第三尊。一山不容二虎,何況一廟有三胞胎神,這讓劉金福愁慮多了。劉金福的憂愁是對的,他現在是最受推崇的人,在日本人投降、國民政府來之前的空窗期,大小事包辦。看著三胞神,他思緒撇得好遠,這時候,附近有一批學生慶祝台灣光復,遊行舉牌通過,大喊:「三民主義,萬歲!」
劉金福聽懂當兵的意思,穿過一群圍著帕的少年,扯下他的飛行鏡,急說:「他目瞨了,只剩一隻目珠能看。」
拉娃鬆開一隻手去碰保險套氣球。好柔軟,碰到的指尖都快化了。「是真的。」拉娃驚懼地說,縮回手抓住椅子。

難道是夢境?拉娃想,她從沒有聽過父親唱過歌,現在有了。白雲流入,二十隻白鴨站在窗檻上鼓翅。她大胆地伸出手,抓了一顆星星。保險套爆炸了,裡頭的金粉屑散開。拉娃打了個噴嚏,高興說這就是夢。
哈勇頭目講完這故事,聽者的酒意全消。他張開嘴,用手拉出舌頭,指著舌板上的某條裂痕,支支吾吾地說:「這裂痕比蚯蚓還長,花了兩年才愈合,每吃東西會痛。那你們知道,為什麼還有旁邊這條蚯蚓線?這是要學你們客家話才割的呀!」哈勇見大家沉默,又說,「可是我現在老了,舌頭硬得像被苔睡死的石頭,好辛苦呀!現在,台灣光復,不用講日本話了,但又要講普通話。我不想當蛇,我是泰雅人,不想再割舌頭了,也不想同部落的人再被割舌頭了。」
有一段時間,恩主公廟的副祀媽祖降乩,吵著說要坐火車。被降乩的是別地路過的乩童,九青團嫌他鬧事,給了錢打發。不久,宮裡的乩童也甩頭跺腳,用女人生氣的聲音:「我要坐火車,包袱拿好了。」九青團嫌他醉了,請他回家休息。然後,山羊、母雞被降乩聚在廣場,傲慢霸氣,能肯定是一哭二鬧三上弔的女人脾氣。九青團開會,對近日的異象想破頭了,他們仰頭看天花板,打發時間,上頭都是小學生在這讀書時丟板擦造成的粉筆痕。劉金福蹺兩腳椅仰看,不小心倒栽了,臉部充血,起身時扶著掃把當關刀,一看就是恩主公降乩。他拿掃把敲著其他八位老人的頭,說:「阿姆唉!『那個女人』要上火車去。少在宮裡煩我。」
噩夢還是逃不掉。士兵將老人拉下來,把軍馬當戰利品帶走。馬不依,士兵拉得更緊。軍馬亂跳,昭和草在激烈碰觸中吐出棉絮,起先是一點點,再來一簇簇,最後一云云地飛起,機場連鎖反應地冒白霧。戰馬像是陷在白雲中掙扎的麒麟,沒轍的士兵只能站在外圍,免得遭殃。之後馬的鼻孔與嘴巴噴血,越動噴得越激烈。棉絮沾了灑開的血霧,成了疙瘩,濕黏黏地落下。這馬是完蛋了,長痛不如短痛,老人拿出腰間的簫,給了它幾棍子。馬吃疼,跳了幾回亂,頭栽在地上,翻肚打滾地安靜下來。死了?留下士兵們滿頭包的疑問。雲過崗,風轉涼,白絮都黏在那攤馬血上,很快鼓成大墳包,搖來晃去,一陣風把它吹走,滾過整座飛機場不見了。只聽見簫聲擱在草原上,幽哀得很。老人已走遠,誰也追不上了。
一個撓住窗框,帕從竹馬上跳入車廂,到處是濃煙在跑,害他撞翻了那尊媽祖婆,玻璃破了滿地。他把她夾在腋下走,還沒走到那,早已看到拉娃鬆開雙手,用生死無悔的口氣對他說:「我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得你的真名。」反正是夢境,拉娃多麼真情、大方與無悔。
火車到站了,眾人都等待這刻來臨。車門打開,尤敏抱著拉娃出現了,再也不是連體的父女,他們獨立了。眾人的掌聲停不下來。尤敏忍痛走下階梯,肚子大量滲血。他朝部落一帶靜觀,那裡多雲,風會吹開一切,祖靈看到了,多少日子來就等這刻。最後尤敏失血過多,倒地上死去。而拉娃雙腿夾太久,骨骼彎曲,只能在地上爬行了。
「我們背下來了。那裡面放鐵沙,國軍在練輕功。」
這是個新的時代,一個營的國軍來到關牛窩。左撇子的劉金福用舉手禮歡迎。吳上校硬是扳下他的手,要他用另一隻手。其餘的八位老人搞混了,乾脆兩手舉至眉。「這是靠右的時代,」吳上校露出門牙,嚴正地說,「火車也要走右邊了。」然後要那些高舉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子的孩子,一律用右手舉搖。吳上校馬上要士兵搬來桌子,和區隊長劉金福簽了協議,每日提供米糧、蔬果和肉品給國軍,好打贏那盤踞在練兵場的日本殘兵。劉金福畢生就等這一刻,一個苦等五十年的消息,他拿出紅絨布包裹的總統玉璽,畢恭畢敬地呈上,說契約不用簽,他說了就算。在吳上校的堅持下籤約,劉金福落款寫九民主青年團的頭銜,也給其他八位老人一起簽名沾光。吳上校也拿筆簽名,但是桌子直跳,害他以為是眼皮跳災誤看了。當他派十個人也捉不住桌子時,腦殼冒煙,掏出俗稱駁殼槍的毛瑟C96手槍,凌空勾一響,說誰再搖桌就斃了誰。大家滾開一丈遠,但桌子還在跳,嘀嗒嗒的聲,像馬兒頂起了吳上校跑,四處撒歡,直到它跛斷了只腿還翻在地上來勁地跳。吳上校知道有神力影響,力量來自附近。他推開人群,走到車站邊的水塔下,看到有人拿起大石頭往地上摔,地上凹成穴,每次都讓整個車站跳動,連帶使桌子也成了馬兒跳。那人是帕,他戴上飛行鏡、飛行皮盔,身上纏滿凸出的筋脈,照例給來賓表演摔石頭,順道把凹穴里一隻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六腳雞給砸死死。可是雞被砸扁后,它一呼吸又恢複原樣,還大聲啼叫。
趁此之際,尤敏向矮黑人神明祈禱,希望他泯恩仇。然後,他把紙鈔折成小團狀,投向六公尺外的香油錢筒,花了數千元都沒中,頂多只是擊中沉睡的劉金福。最後他把拉娃畫的圖搓成團,又失誤地丟中劉金福的頭,不料擦板得分,掉入筒內。有了香油錢,尤敏才敢許個身為父親的願望,希望早日下火車,回到部落生活,任何的犧牲他都肯。他如此虔誠,眼眶塞了一泡淚,和白日與觀光客說鬧的神情不同。忽然間,火車來到一段直路,月光落下,罩著媽祖的玻璃框染上了月光,反光照亮車廂,像泡在海中般皎美。那絕不是月光,是比月光更強的神聖之光,尤敏知道,那是矮黑人答應的暗示。
媽祖得有人服侍。劉金福自然是首選。每日奉茶上香,供上鮮花素果。香客頗多的,大家熱情地擠火車上香,香油錢也多。香炷飄起濃煙,車頂積了一層又厚又黏的油,不少蠅蛾黏在那。當旅客與香客都少時,劉金福仰頭,看那些黏住的昆蟲揮翅膀揮到死,甚至黏死的壁虎已爛成殘骸。他擔心的正是這,火車煤煙再加上香炷熏鹵,媽祖快變成黑木炭。
劉金福最後下結論,要不是國軍有真功夫,怎能打贏,千read.99csw.com萬別小看他們。大家等到腿快發芽時,火車來了,白天開大燈,煤煙雄赳赳的,通過廣場上頭寫有「還我河山」的華麗歡迎門。車站響起掌聲和樂隊聲,歡聲沸騰。九青團團長劉金福一喊,四周喊起台灣光復、歡迎祖國的呼喊。火車的煤煙還是令人厭,惹得大家咳嗽,幾乎遮瞎了視線。風吹來,火車現形了,流出爛魚臭肉,窗口掛著士兵頭,涎著幾乎垂到地的膽汁。村民嚇一跳,以為這是地獄來的列車,只有狗最快活地跑出吃嘔吐物。風停了,火車煤煙很快又囤起來,把整列火車巧妙地藏住,在吳上校的一陣咆哮后,整頓好的數百個雜牌軍搖搖晃晃地從煤煙中走出來。眼前的官兵穿得筆挺威武,長靴夠嗆眼,根本不是外頭傳說中的穿草鞋、背大鑊、衫服很破舊的阿山兵,也就是說他們什麼功夫也不會,也許喝口水就拚命咳。
「那是傳說中的鬼兵隊(軍隊)。」新兵們站起來,驚訝地睜眼。
「萬歲!萬歲!」村民用國語大喊,不再用「萬載」了。
但這些軍備很眼熟,說不上哪不對。一個小兵踢腿走,沒幾步就把一隻靴子撇飛了,露出的腳還穿著草鞋。「穿鬼子的靴還挺不慣呢!」小兵抱怨。可是這招讓孩子樂死了,更用力鼓掌,他們看到那隻靴子飛進火車的煙囪,簡直會輕功。頓時廣場響起掌聲,村民鬆口氣,原來傳言不假。那些阿山兵只是套上接收來的改裝日本軍服。
他是她的神了。可是帕的名字比神還遙遠,帶著毀滅的力量。他不應該告訴她的,但動搖了,只為了她說的話令他感動。火車繼續動搖,孤零零的影子隨著路彎移動,帕再走向前一步,開始說出名字Pa-pak-Wa-qa。一個音,一寸險,也一寸強的力量。帕說出第一音節時,她情緒非常激動。第二音節,她流淚了。第三音,她要張開雙腿脫離尤敏,就像要把父親從未成熟的子宮生出來。帕卻遲遲未敢說出最後一個音,被煙嗆得咳嗽,淚水直流。
「是仙人才對,他倒騎馬,是八仙的張果老。」另一個士兵說,「他不騎馬時,把馬一拍,喝啦呼的,能把馬折成一張薄紙,放口袋。」
在場的聽了不說話。劉金福感到大家的酒意退了,氣氛也局促,便邀了酒一大碗,說:「我花了一年研究,發現普通話不難啦!照我的方法就對了。」此話一出,在場的抬頭相覷。見大家眼光鉚過來,劉金福也有三千扁擔的憂愁似,唉唉唉地說起來。他說,他關在火車站的地牢有三年多,吃盡苦頭。有一次,日警把腐爛的動物內臟丟進來,世間就是這最臭,發酵的廢氣往鼻孔鑽。從此,地牢成了大家的垃圾桶,啤酒盎仔、米酒罐仔、罐頭殼、煙蒂頭和車仔廢氣全滾進來。他把有字的紙片貼在牢牆上,啤酒標籤、香煙盒、防空倡導單,沒錯,有報紙更好,即使被人用來擦過臉油或包過豬肉而變得透光,他都用酒罐壓平,黏成壁紙。他說,他這麼做,不是打發時間,是想鑽研日本的文字與唐山字的關係。他經常抬頭問那些馬路上經過的小學生,這個字怎麼念。漸漸地,他發現日本人聰明,但是,偷吃了我們唐山字后,沒擦乾淨嘴巴。比如,日本人愛顛倒講,像「運命、紹介」這詞,倒過來就是普通話。又像「豆腐、發現、利用、價值」等多到算不完的詞,念法跟普通話差不多,差就差在日本話講得快,普通話講得慢。四腳仔做事急,講話也快,生魚片也不煮就吃。說回來,客家話跟普通話也有關,像「康健、鬧熱、人客」顛倒講,就跟普通話一樣。總之,例子說不完,反正學普通話,有日本話和客家話當底子就行了,遇到不會講的,顛倒過來講、慢慢講就對了。
火車沖入煙霧,捲起了風。保險套氣球被放出蚊帳,養鴨師傅用一根竹竿指揮起他的子弟兵。這讓拉娃看到夢境了。白雲上,鴨子飛翔,把氣球銜著飛,拉娃興奮大喊:「是星星呢!」星星飄進車廂,在廂頂的電風扇帶動下,它們跳來跳去,撞到媽祖,也撞到拉娃的頭。
劉金福還沒說完,孩子們接下去說:「那鐵鑊是用來擋銃子的。」
士兵最後在機場外三公里找到死馬,卡在十公尺高的山黃麻上。他們砍倒樹取馬,拿來當晚餐肉。他們有的干過大刀隊,拿刀比拿槍溜,利索地劃開馬肚皮。馬的腸胃成了狼牙棒,全被鐵釘刺穿。過了三天,馬快吃光了,馬頭肉也燉了吃,馬骷髏當凳子。一個士兵在機場四公裡外,發現那位帶簫的張果老在撿柴,跪叩一番,畢恭畢敬地請回來給班長問話。老人要了班長坐的馬骷髏才說出實情。老人說,他原本是幫日軍種菜的。日人輸了,把機場的東西都動手腳,交給他管,要他擦飛機,好好照顧馬,才撤退到練兵場。馬餵了鐵釘,騎太快會大量吐血,能栽死人。不過這馬懂人性,喜歡人倒騎。但老人騎馬時不敢亂動,怕它跑太快死掉,自然在上頭拉屎屙尿了。
國軍聽不懂仙話,卡了腦殼,僵在原地,只有拚命搖頭。這時有另一個士兵大吼:「哇,他拉屎了。神仙不拉屎,他不是神。」
每天早上,九個老人站在月台候車。路過的日本人會對他們敬禮。劉金福站九青團的中央,上穿中山服,下穿水褲頭,等火車進站。車從遠方來了,先看到煙噴開,天空畫出飛舞的黑潮,像醉鬼游進了村子。有人從濃煙的形狀,先猜測今天的物價,趁機賭上一把。火車還沒進站,早就有小孩先跑來報告。不過劉金福會親自看車欄上的最新票價,才敲鑼大喊:「今晡日,漲一元兩角。」四周響起嘩然,大喊吃不消,攤販趕緊照最新的票價調整物價。到了後來,新物價不再由早班車帶來,而是每班車,一日五漲的速度讓九青團說不出話來。這時候,九個老人排成一縱隊,由帶頭的劉金福提著籮筐,向每個攤販收稅,好墊付拉娃的車資。
新兵們聽說過,曾有一隊遠征東部的年輕士兵消失在中央山脈。鬼中佐派出數百人次去搜尋,出動頂尖的泰雅老獵人——能嗅出人的味道。獵人聽見年輕士兵的歌聲和爭執,循聲而去,不過尋常的溪水聲。獵人抓到吸滿血而變成茄子的螞蟥,把螞蟥咬破,嘗出是人血,而且他們缺鹽巴而味淡,但方圓一公里內沒有任何動物。獵人最後下結論,這支軍隊早死了,鬼魂被矮黑人設下的迷宮困在山林,在大山徘徊。有人也聽過另一種說法,說那些是逃兵,不敢面對世界才躲在山林。此刻,新兵眨眨眼看,廣場上的鬼兵隊莫非是傳說中消失的士兵。他們衣裝破舊,眼神疲憊,扛著恐怖的野獸屍體。有的斷臂,有的腳折,有的躺在擔架上呻|吟,前頭士兵的胸前還用白布掛著骨灰箱,為首的人把旗子抬高,夕陽把日丸旗照亮了。
「那不是國軍。」一個孩子忍不住大哭,「他們什麼功夫都不會。衫服凈凈俐俐,也沒打過仗。」
「那像是蜘蛛精的芎蕉扇,打開就會扇出風災,把人噴走。」
口譯不太清楚荷爾蒙該翻成什麼,便說:「他力量太濃,昨天的頭上還長出角。」
但是,尤敏猜到了,早在帕說出第二個音時就知道了全名。尤敏看到拉娃張腿要離開他的肚子,皮肉相黏著,使他的肚皮被扯得像一把張開的傘。多少日子來的困頓、遲疑與不解,在此刻通了,他想起了巴鹿長老講過的「螃蟹人」,沒有比這個故事更能解釋他與拉娃的命運。他試著拿起地上的玻璃罩碎碴,割開彼此,但是拉娃緊繃的腿讓他動不了。猛然間,那昔日在山林間打獵的尤敏醒了,一頭撞破車窗玻璃,拿了又尖又利的玻璃片,往肚肉割去,多往自己割一點,拉娃就少痛一點。這是夢境,一個不痛不癢卻情緒逼真的世界,也是車上最動人的時刻。帕還沒說出全名,拉娃已經張腿離開父親了,號啕痛哭。那是新生的哭泣,也是難過的眼淚,因為尤敏往自己切割太多了,鮮血直流,整個車廂都是他的血漬。

「他荷爾蒙太濃了,腦殼裡有幻影。」劉金福很抱歉地說,「昨晡日,他看到這洞里有一隻長角的馬,看差了。」
「他們衫服穿得爛爛的。」劉金福再次提醒。
在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當天,鬼中佐集合了士兵收聽消息。收音機放在司令台,大家站在操場。不久,收音機發出嘰嘰喳喳的怪調,好像它是昆蟲箱。軍人聽不懂天皇的玉音,但聽懂語氣,隱約告訴他們停戰了。老兵一臉悲凄,暗自鬆了口氣,倒是新兵哭出來。有人自知不只輸了,往後還得受人統治,解散后將水銀包覆麥芽糖,吞入肚自殺。日本人情緒激烈,表情卻無比沉默。到了隔天,有個台灣新兵藉由廁所被弄髒而打了剛路過的日本教育班長,一腳把他的頭踹在尿溝,報復班長之前訓練時老是找碴。班長被踹,立刻彈了起來,指頭並在褲縫,低頭賠罪。新兵笑了幾聲,回房收拾包袱,吆喝幾個同期的新兵,到街上搭火車回家。
「身強體壯,好個當兵的料呀!蔣委員長會喜歡的。」吳上校驚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