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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母瑪利亞·觀世音娘娘下凡

聖母瑪利亞·觀世音娘娘下凡

「田頭伯公。」劉金福用客語說,他也被黑人的誠意感動了。
口譯的臉上驚訝,指著鐵盤子好掩飾自己的表情,說:「看有多像呀!他說那是土地神的電扇。不過,我看像風箏呢!」
劉金福說罷便走,留下八個老人愣著。他走出門外,閃過坑洞,跨入畫線框的監牢把帕帶走。帕不依,監視的國軍士兵也不肯。劉金福賞去耳光,在線框畫個門,拉著帕的手從門口走出,留下監視的士兵喊:「把門關回去呀!」劉金福拉著帕回家。走了一半,帕掙脫阿公的手,自行走。兩人發生爭執,帕走得快,多罵幾句劉金福就溜了。劉金福肚裏還有怨,越走越悶。他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走入一條他久未拜訪的小路。路盡頭長滿了葎草,這種草的葉片粗糙,當砂紙也行,容易剮傷人。劉金福曾把它的嫩葉當野菜,如今被剮傷也不忍苛責,誰會吃鯉魚時罵它有鱗。他走過草叢,發出沙沙沙聲,腳踝不久被剮花,滲出血珠。那個大石碑還在,上頭的字跡更糊了。他摸了數回,好像有很多話說不出來,沉默了好久。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
「不肖子孫劉金福,趜他出門了。」劉金福也大喊。
大家驚著,不是她說了什麼,而是她竟然哭了。戰前的教育影響下,他們相信米國人沒血沒淚的,內心住著惡魔。但是,眼前的女人滿臉是淚,哭得像摔碎的愛玉亂顫,像被關牛窩的溪水附身,淚水狂流,還喊著本地的土地公,又打動了在場的村民。
可是劉金福每講一句話,帕用「食飯吧!我肚枵了」和「先食飽再講」頂回去。劉金福覺得自己熱腸,帕拉出的是一坨冷屎。但是帕接下來打動了劉金福。他說他從來沒有感自己恁虛弱,骨肉像是被刮凈,站起來就抖,今晡日能不能帶阿公離開這,也沒暗算呢!將就食一餐再打算。劉金福忽然釋懷,平日沉默,寧願多放屁也不願對他多說話的帕,如今告解似,承認自己也會懦弱與害怕,也會擔心他。劉金福大笑起來,笑中有淚,帕也大笑,那些潮濕得連灰塵都快飛不起的屋內,飛出朗朗笑聲。他們共桌吃飯是半年前的事,一起大笑,可能是一年前。下回要如此,不知何時?笑聲過於澎湃,一個士兵被命令前來觀察,再向吳上校回報:那老頭說,吃飽飯就出來。吳上校的耐心還沒用光,也怕帕的拳頭,下令士兵們找地方坐,也拿出冷饅頭充饑。這一耗就是三小時,大戰才開打。
「是沒有刻上。」劉金福看著碑石,說,「上頭只有你們的名字,沒有我們的。」
帕老早立在大柱邊,雙手撓著,牙齒咬個沒縫,喊:「不肖子孫劉興帕,永遠出家門。」
「他媽的,我名字有『金』字,難道我不懂這是黃金的意思。」劉金福大吼,舌頭激動,隨後對自己罵出髒話稍有驚愕。他這麼生氣是有道理的,日軍曾強迫村民繳鐵器,鎔鑄為武器。還派日警拿著木箱,挨家挨戶,要大家獻納金戒指、金項鏈、金手鐲去買武器,要是誰表明沒好捐,會被臭罵一頓。
此後劉金福在下午結束公務趕回家,半途把衣服掛在路邊樹上。蚊子越來越少叮他,螞蟥不靠近,他覺得血液可能又回到綠色的,呼吸中儘是樹味。不久他的聽力更尖,能分辨風吹過構樹與九芎的差異,能嗅出空氣中的蕨類孢子。沿途他摘了馬櫻丹、烏桕、咬人狗等微毒植物,回家攤曬,又將日前晒乾的拿出來用柴刀剁碎,三碗水熬成半碗葯,趁熱給帕喝。帕側身縮在屋前,臨著夕陽,過量的安非他命餘毒讓整個人顫抖不止,把手上的鐵塊捏爛,看不出那原是一把好劃開皮膚緩解痛苦的菜刀。倒是小熊伸舌舔去帕臉上的汗,冷不防被一肘搡開,滾出個丈外,腦漿濁了,久久爬不起。劉金福遞上湯藥前,遠遠地先用棍子捅幾下帕示意。帕喝了,舌頭把碗底摳凈,過不久藥效發作,他全身僵麻,稍有舒緩。劉金福哪知道帕是安毒上癮,以為是人抓狂,千也試、萬也試,最後用上以毒攻毒的險葯,麻痹神經。他暗算,可用些大花曼陀羅與魚藤,要是帕已經瘋到要殺他的話。
「它死了,比我早死了。」帕抱著自己的斷臂大哭,像個孩子把玩具玩壞掉般難過,喊,「誰來救救我的手臂。」
「這是神明的兩瓣嘴。」劉金福托著兩瓣筊強調,「她們都用這講話,自古如此。」
他帶外國人來到車站附近的聖母廟。那裡的信徒不斷,得高舉香才不會燙到別人。他們持香不是手晃著拜,是跪在地,右手持香在胸前晃十字架。這吸引米國人上前一步瞧清楚。攤平的B29轟炸機機頭釘在牆上供人膜拜。神圖是穿連身式泳裝的女人,把誤以為比蓮花指的OK手勢上又加畫凈瓶,受香火熏,幾乎失去原貌成了黑人。一群米國人看不出端倪,否認曾看過這號人物,但是受虔誠的香客感動,他們嘰里呱啦討論,最後勉強說那是聖母瑪利亞的東方版。只有一位洋女人沒參与討論,獨自站在神圖前,被煙逼出淚水,終於看出蹊蹺,說:「我要帶走這神像。」

年輕士兵頗欣賞能把房子盤起來轉的帕。他看著牆,生氣吼:「我操|我自己祖宗十八代呀!我不是真的要殺他,我只想警告他。」說罷,哭了起來,哭得槍桿都快泡在淚水中。
沒人管的豬都野了,毛又長又臭,屋子附近布滿豬鼻子拱出來找蚯蚓、竹筍吃的洞。雞很怕生,遇人飛上樹頭。帕打赤膊,躺在雜草多過石頭的菜園,闔眼面對日頭,身上爬滿了螞蟻與汗水,左臂上插著玻璃針筒。劉金福撥開草走去,驚擾了帕。帕跳起來,睜大目珠看人,拳頭握緊,看清楚后才鬆手,轉頭從附近的相思樹下拎出個竹籠,裡頭全是粗皮暴跳的攀木蜥蜴。他先把蜥蜴塞入發|情的母牛陰|道,再放入竹籠為性餌,一下午少說能誘抓十幾隻的公蜥蜴。剖肚去除內臟,剝了皮,蘸鹽烤了吃。牲畜都聞香味而來,坐在火坑旁,要是誰嘴饞去搶,帕就往誰的腦殼拍出火花。焙熟了,每隻家畜分得半條,其餘的生內臟就丟給從樹後頭走來的小狗熊。劉金福盤腿坐,也吃一口,味道不錯,和著紫蘇吃更棒。

劉金福面有難色,有朋自遠方來,自然要待之以貴賓,然而神圖出國,是村子大事。他肯,未必香客肯;香客肯,未必聖母瑪利亞·觀世音娘娘肯。為今之計是直接問她肯出國旅行嗎?劉金福持香跪拜,七次擲筊為憑,但遲遲得不到聖筊,讓圍觀的信徒發出勝利的微笑,鬆了一口氣。等洋女人搞清楚兩片半月形的木片用意后,更大胆了:「你說的話,她完全聽不懂,當然不同意。但我相信她非常同意我的想法,還會親口答應。」
那是貓目錠,從國民政府接收貨品中流出來的黑貨,自然花了劉金福不少錢。藥液竄開,帕的筋骨綻了,力量按不住,要命的熟悉感又附身了,他大吼一聲巴格野鹿就讓世界再度掉入他的掌中。場子由他控制,房子乖乖聽話,要停就停,要轉就轉。外頭那些骨子發酸的士兵也是,是配合他演戲的跑龍套。現在他不要房子往山上走,往山下。屋內的柴煙往外流,自然而然地形成一條澎湃洶湧的河流,順著煙河走就行,浮力好,也省力。於是這晚的森林充滿各種怪聲,吆喝、衝殺、哀號,甚至柴火四濺,釀出不少小火災。半天過後,天光了,竹篙屋來到關牛窩,它外牆一路上給障礙物攔破,襤褸得徹底。居民跑來斗熱鬧,看見帕就在房子中央舉著,像廟會的宮傘那樣,把房子扛著轉。對關牛窩人而言,危難來時他們是機會主義者,幫不上帕的忙,也不肯助國軍一臂膀之力,旁觀一切。一旁的國軍也不攻擊了,只搬來大棍或石頭,往房底扔,當絆腳石,要消耗帕的體力。士兵還下令早班火車停在村口,又在另一頭把被炸壞的車廂翻上路面,權充路障,把帕和大房子堵死在村內。房子read•99csw.com就在村裡轉悠,有時在河邊徘徊,有時在橋邊快轉,有時在樹林掙扎,最常是哪也去不了。國軍是對的,他們只消喝茶散步,偶爾開小差,到部隊後頭向緊跟來的米苔目、貢丸湯攤販買碗吃的,吃完抽煙,要是這時像看京戲般來把瓜子服侍門牙,慢慢等大陀螺自己停下來就好。

這時,劉金福從屋樑邊抽出一把鋤頭,腳踩在帕的手臂上,大喊:
吳上校又指著清冊上的「一百公斤的大金錘」,說這下沒話說了!誰會用上雷公錘,難道雷公是日本鬼子?日方畢恭畢敬,表示鐵鎚太重了,搬不動,勞駕各位到倉庫點交。打開門,空蕩蕩的倉庫擺有一支大鐵鎚,鎚頭抵地,錘柄靠在木架上。倉庫中,還有一隻受驚的麻雀飛來飛去,繞呀繞,撞擊玻璃,最後停在窗格上喘息。吳上校上前,試了一把,果真斤兩有足,多憑几人之力也舉不了,竊笑日本人有種,想拿雷公錘打美國坦克,便說這是幌子,當他愣子,到底黃金錘藏到哪兒。
「他們說,聖母瑪利亞終於顯靈了,讓一家壞工廠倒閉了。」口譯對米國人說,發現自己站著很奇怪,只好一起跪下去了。只有艾莉絲很尷尬,她就在鐵板神像旁,接受大家一跪。
等艾莉絲講完,口譯對這麼長的故事無從譯起,一堆俚語與地名真帶渣,卡死在腦神經,便對圍觀的居民說:「鄉親聽過來,她說她先生死了,大家哭吧!」
然後用鋤頭砍帕的手臂,一次不成,再砍。帕的血噴得真遠,嘶嘶發出水管破裂聲,那些靠最近的士兵被噴倒,連遠處觀看的村民也濺到。他們這才發現帕的血好熱,得趕緊拍掉,才不會燙傷。
劉金福進入練兵場時愣住了,跟來的八個老人也是。到處是坑洞,彷彿方圓數公里內的洞都長腳跑到這。九青團閃來閃去,掉下坑可糟了。圍牆邊有棵番檨樹,樹下坐了幾個日本軍官,帕也在。那個監牢不過是在地上畫個方方正正的線框,把日本戰犯關進去,圍籬也省了。戰犯逃也行,但服從的念頭壓過一切,況且鬼中佐把責任扛下了,士兵只等待遣返。九個老人朝監牢走去,有人吐口水,盡情罵他們是土匪皇帝的狗奴才,卻對裡頭的帕誇獎個不停,都說,多虧他爬過牆叫日本人投降,不然這仗不知道還要打多久。劉金福問旁邊的吳上校何時能釋放帕。吳上校打趣地說,行,要是劉金福把九青團散了,把實權交給官派的鄉長管,他就放了帕。八個老人頭也不回頭地走了,劉金福猶豫後跟上去,走之前又數落了日本軍官,表示他慢走就是要多罵。
帕沒有想象中的虛弱,還能在大家面前表演如何跳進火車,解開拉娃的腿。吳上校便請某個少年帶路,領著一連的士兵去抓帕。逮捕理由很簡單,時機到了,大陸戰場需要他。森林的岔路真多,像樹根一樣散開,一會兒遇到割人的菅草,一會兒又是擋人的藤蔓,帶路少年憑著多年前的除夕來過劉金福家要過糕餅的記憶。在斜徑上,一條黑影撲出來大吼,皮毛竄亂,眼神銳利得很。眾士兵沒有防備,一時嚇得往後倒栽。帶路少年也驚醒了,要是帕發狂不知道比這怪獸可怕多少,用蹩腳的國語喊:「那是他養的熊,走下去就行了。」說完人也跑不見。那隻站哨的黑熊嚇完人,一溜煙地也跑了,留下子彈上膛的士兵們繼續前進。
「花氣熏人慾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
帕得了戰爭症候群,晚上不易入眠,有動靜,立即翻落床匍匐,即使是去尿尿也用爬的。夜間的雷響讓帕以為是炮擊,驚得從床上滾下,背了大水缸爬到外頭。滿園是蟋蟀忙過頭的求愛聲,熾熱摩翅,聽到有人爬來,便收聲安靜。帕拔下陰|毛,不斷逗弄那些尾巴露在洞口的公蟋蟀叫。只要蟋蟀還叫,叢林那頭的米鬼不會發現有人靠近。帕爬入森林,月光如水,萬物的影子在飄,世界盈滿靜謐的光波,他看到什麼,也好像沒看到,聽到什麼,而什麼也沒聽到。帕忽然衝著暗處大喊:「肉迫攻擊。」一陣風吹來了,什麼鬼都沒有。這時帕才清醒,知道自己又像昨日一樣陷入噩夢。他沒有任何情緒,有也是忍一下就過。他身體縮進背上的大水缸,直到睡了。第二天,劉金福來到一片被壓倒的蕨處,看到倒覆的水缸在陽光下閃著釉光,裡頭還有個人。
帕爬進城去了,跌落在預先放好的棉被上。他站起來的那刻,雄渾的歌聲響起,眼前五十幾個久候多時的日本兵唱起軍歌。他們看來沒有困頓失意,像下一刻要慶功的戰士,土綠服乾淨,步槍發亮,牆外都可以聽到他們歌聲。帕感到只有自己是髒的,他來到臉盆旁,抹把臉,用掛在盆邊已舊但乾淨的毛巾擦臉。他拍去衣上土漬,鞋破就破吧!他脫下鞋,現在他有乾淨的腳了。鬼中佐來到隊伍前,主動先敬禮,卻沒說話。然後,他帶隊來到城門邊,要光明正大地攻出城外去了。
「你莫怨怪我,要怪,就怪自己的命。」
點交儀式很煩人,細節太多,幾棵樹、幾片瓦也要點。當國軍翻到磚頭厚的簿冊底時,要日方代表交出上頭寫的「金鋏十把」,拿來卻是十把生鏽剪刀。不管日方如何解釋,金是金屬的意思,不是黃金。滿腦黃金夢的國軍就是聽不下去。
隨後的槍響像頑強的瘟疫漫開,連續且高昂,每支槍都有了,牆面布滿了彈孔。槍法凌亂,牆面疤疤的,隨彈擊噴出了土沫。塵埃中,帕重重跌落後再爬起,再往上爬,沒考慮會被打死。吳上校再度大吼,他不要打得這麼拼,一個班一個班來開槍。一小時過了,一天過了,帕越爬越慢,卻沒有停下手腳的意思。士兵吃飯也打,夜裡也上燈打,白天眯著日頭打。那些彈孔也幫忙了,帕單手能扣住,往上拱起身,越爬越高了。到了第三天早晨,疲累的國軍突然振奮起來,眼見帕差一公尺就要爬上城垛,不得不搬出機關槍震下他。四挺的機槍瘋狂掃射下,塵埃瀰漫,眯瞎了視線。這巨大的聲響漫開,穿越河谷,遠在幾裡外給大石碑揭幕的劉金福和米國人都聽到了。他們唱「國歌」遮掩,「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乃至「烈火熊熊,炮聲隆隆,我們看到城牆上那面英勇的旗幟」。歌聲也傳回了戰場。在那裡,烈火熊熊,炮聲隆隆,忽然從牆上重重地掉下一塊東西。「他掉下來了,快停火。」一位國軍排長大喊,拍打機關槍手的鋼盔提醒。灰塵沉澱了,帕不見了,他爬過牆去了,只留滿牆血跡,與牆下那截髮黑腫脹的斷臂。他們沒看過這樣怪的斷臂,腫得像人一樣大,五指怒張,一副要擋下全世界的樣子。幾天來它給帕背在背上擋下無數的子彈,布滿彈孔。
劉金福當九青團區隊長,好在三餐有人服侍,壞在全村的雞毛蒜皮事都要管,雞跑掉也要找,要是不管,還會被民眾回以「以前『大人』都會管」。這到了國軍來以後,民事糾紛更多,他煩死了,找機會開小差回家,這時他才發現走路能暴露自己多麼老了,左腳痛風,肩膀長年酸痛,喘到不行,連路旁撒泡尿都得瀝了好久,又滴濕鞋子。他把皮鞋、襯衫、西裝褲子脫掉,到小溪邊抓把干土搓掉頭上的髮油,用水洗凈,只著一條寬大的水褲頭。比起每株都是裸裎的樹,劉金福還嫌自己多穿一條。樹林小徑又變了,誰走出來的都不知道,他迷路一小段才回到竹篙屋。
聽說米國人來了,幾個聯庄的人聞風跑來,農夫扛鋤頭湊熱鬧,警察暫管的這些「武器」就有上百把。臨時司令台上,區隊長劉金福位列首席,隔座的是吳上校。其他的八個老人像風乾標本坐在藤椅上打盹。這時候帕走過廣場,身後背著麻竹筒,斷臂纏著繃帶。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哪,只在村中失魂走著。多虧劉金福一禮拜前把帕的手鋤斷,才把孫子留下。劉金福趁此告訴吳上校,再逮一次,他會砍帕的腳,現read.99csw•com在當兵不是很缺腳夫嘛!吳上校知道這老頭瘋了,要罵時,劉金福帶著八位老人站起來,要車站的觀眾開始鼓掌。火車來了,沿著河谷進站,窗口伸出長短不一的手揮著。火車靠站了,喘著白煙,鐵輪發燙,好像再不停下來休息會死於心肺衰竭。即使劉金福老早教育過村民,看到白人時,不要驚,保持國民風度。村民還是震驚得忘了呼吸,也終於肯定米國人有才調能打敗日本人,因為他們有魔法。白人不用拿行李,隨身攜帶的衣物全跟在身邊飄來飄去,在關節處彎曲自如,多神奇呀。等到衣服飄到較亮的車廂外,村民懂了,用笑聲代替掌聲,原來是衣服穿在黑人身上。這群黑人像黑洞,把大家的眼光吸進去,尤其黑色的糖果更迷人。一位胖黑人婦從口袋掏出巧克力發放,見者一擁而上,不分老嫩,嫌手少一隻。甜味總是最好的外交大使,能鎮定孩子。
「那是耶穌十字架,喔,約翰會喜歡的。」黑人婦激動地往前走,還踏垮了田埂。時值春夏之交,田中的綠稻子輕晃,樹旁插了十字形架子,架子上有個稻草人。黑人婦女指著稻草人說是上帝之子耶穌,指著樹下放養的羊說是上帝的羊群,而土地公廟成了教堂,教堂里坐著的土地公是巴多羅買——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前往東方佈道而失蹤——這讓同行的米國人受不了大笑起來。口譯窮於應付,轉頭對村民說,這黑人信伯公了。民眾都點頭稱意,有人還鼓掌。接著黑人婦跪下去,指著小廟,對著其他的米國人說,你看,那是耶穌十字架。廟中的土地公果然戴了一個耶穌十字架項鏈,那是帕從飛機失事現場撿來而掛在石尊上的。因為這個項鏈,先前笑的米國人認真了,眼前的文化越看越像基督教,稻草人就是耶穌,他們把手在胸前畫十字架,說聲阿門。「現在,他們全都信伯公了。」口譯說完,群眾報以熱烈的掌聲,說這些炸死人的米國人有誠意了。
這時槍聲響起,遠在練兵場附近的國軍對日軍猛開槍,煙硝飄起。新一波的攻擊展開,也是關牛窩槍戰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刻,歷時十分鐘左右。劉金福望了一眼那,對槍聲習慣了,這幾日來零星出現,今日最激烈而已。他對米國人說那是放紙炮慶祝,用祝福的口氣要求儀式開始,唱雙方「國歌」。在米國軍人用小號的伴奏下,歌聲漫過,「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乃至「烈火熊熊,炮聲隆隆,我們看到城牆上那面英勇的旗幟」,混合了遠方的槍聲。槍響停了,「國歌」也唱完了,他們共同揭開紅布,露出底下的大理石碑。那個石碑一直是秘密,數天來由外地的師父雕刻,如今現身在村民眼前,上頭都是英文字。村民走前瞧清楚,把每個不懂的英文字看透,有人掉淚,說這塊石頭是冷的,沒有感情。
「她現在就親口說了。」洋女人指著鐵板神像說,「因為我就是她,叫艾莉絲。」
村人很懷疑,這阿督仔拿雞腿比大腿,真見笑。眼下的洋女人,臉上沾滿俗稱「蒼蠅屎」的雀斑,鼻子像筍龜一樣長,臉頰如馬,上了油漆厚的妝還是遮不了憔悴。而鐵板神像泳裝縹緲,姿態輕盈,說她喝露水、吃青草維生的也行。只有劉金福心有不妙,鐵板確實有署名艾莉絲,已找人上漆塗掉,封她為瑪利亞·觀世音。觀世音會三十三變,變成米國神沒問題。但是眼前的洋女人有如何的本事看穿這個秘密,劉金福很疑惑。自稱艾莉絲的洋女人更看穿了大家的疑惑,無意阻止大家的嘲笑,換作她也會這樣。她只提出解釋:曾有一年,身為鎮婦聯會會長的她,帶一群女人到喬治亞州的馬里塔(Marietta)機棚幹活。這些鉚釘女工拿著螺絲鈑、鐵鎚或氣動工具,蹲在悶熱空間為B29的機翼上裝,廠區有三個機棚,約有一百五十名婦女,每天做同樣工作,不同的是休息時吃麵包配大蒜醬或蔓越莓醬,偶爾爭執要聽歐洲或亞洲的戰況廣播,聽到好消息會歡呼跳舞,如果是壞消息,則擁抱一起。有天,機棚外傳來躁動,大家拉她去看,一架從佛州埃格林(Eglin)陸航基地來的B29停在棚外,還刻意把機頭撇向草坪那頭。從機梯走下來的正是她的丈夫泰勒。他手持查拉薊(Cherokee)玫瑰,好大一束,整個喬治亞的陽光就醉倒在那,後頭跟來的俊俏機組員都遜掉了。那天是他們結婚五周年,他正式晉陞為中校。泰勒拉她到草坪那側看,機頭上畫了她的圖,肖像比了代表成功的OK手勢,署名艾莉絲。泰勒是B29駕駛機長,對飛機有命名權,便把座機呼之她名。她看似鎮定,心情已從淚眶滿出,什麼都看糊了。她當然記得那穿泳裝艾莉絲圖案的神情。那是他們之前坐火車到邁阿密度假,路途討論《飄》。泰勒說郝思嘉(O'Hara)是整個喬治亞女人缺點的垃圾桶,自私、自大、自以為是全扔在她身上,她不同意,兩人鬧彆扭。氣氛僵到底時,他用腳趾戳她,趁她微笑時,用價值他兩個月薪水的相機拍下。至於那泳裝,是在邁阿密海灘照的。泰勒把她的微笑與她的泳裝照組合一起,畫在飛機頭,當作幸運女神。
開得真鬧,劉金福流淚說。只見落英繽紛……
米國人後來走了,艾莉絲也帶走了她的鐵板照片,他們從海外匯款在聖母廟原址蓋起了教堂。那也曾是一甲子前馬偕要漢人與少數民族人排隊拔牙的地方。幾天後,大石碑落成了。關牛窩孩子學會的第一個英文字來自這石碑。上頭只有兩行字,第一行是兩個中文字——謹記,底下是英文Remember。記得的少,遺忘太長了。不少跑去的孩子看出端倪,說那英文是象形字,像黑人躺著,而且b像老二勃起。
紀念碑上面只有八名米國陣亡戰士名字。劉金福指著附近的稻草人,說那有的是白人,有的是黑人,還有四十六個被炸死的本地人。它們都是由村民扎出來的,站成一塊,吹同樣的風,沒理由有人可以刻上這個大墓碑,有人不行。劉金福講完,大家往四周看。每個稻草人擺動身體,死亡與種族沒有困擾它們,它們在風中呼嘯出同一曲歌曲。美國人懂了這活動對雙方的意義,他們把紅布蓋上石碑,過幾天後再揭開。
劉金福對隨來的米國人說明:村民聽說要建立紀念碑,鳩資買下土地公廟附近的地,屯了土,蓋成一座小公園。劉金福也親自擲筊請示伯公。他願意擔任基督教的駐外使節,反正當牧師不用離婚,土地婆就不反對。米國人聽得糊塗,上前看就懂了。土地公廟頂安了十字架,上頭綁了稻草人,廟楣上設了寫有「巴多羅買·田頭伯公」的石匾。這是迷你教堂。有位遺族的小孩說,那小教堂里的神比較像聖誕老人呢!然後所有的米國人都笑不停,直到有人喊,阿門。
……
開槍的是一個盡責的國軍年輕士兵,人沒槍桿高。上頭的命令是誰敢爬牆進日本人的狗窩,儘管開槍。「我打到他了,有準頭呀!」士兵大吼,好像對那些蹲在壕溝、屁股快得濕疹的班兵講。所有的士兵探頭看,牆面現在什麼也沒有,只留下一道血痕。
到了第三天,竹篙屋沒了牆,牲畜也被甩出屋外,遭國軍逮捕。帕累了,也沒有貓目錠了。他花最多力氣的只是撐起眼皮子,眨下眼皮,呼呼大睡。劉金福策略用罄,叫不醒帕,還剩下的伎倆就是大叫,對官兵說他還有方法,誰要是走近就完了。士兵很快知道這老頭沒用了,圍了上去,不開槍,不出刀,拳頭也省了,用各省份的方言、笑聲與粗陋帶有生殖器的言語罵回去,好像一群在市場的女人為了多要棵蔥吵破嘴皮。
吳上校很快地聞風趕來,看見帕還在爬牆,真帶勁,便吼:「他媽的!你們這些狗日的丘八(兵),當他啥?是英雄,也是漢奸,算盤撥減幾下,他還算是賊呀!」吳上校拿出皮扣里的盒子炮,朝那頭甩上一槍。這一響,九九藏書帕又掉下來。吳上校見狀,趁機喊:「給我盡量打,但要是誰敢打死他,我扒了誰的皮。」他要給帕一些顏色瞧瞧,打醒他的鬼子性格變成人,不是打成廢鐵。
一輛火車從縱谷進入,汽笛回蕩,在每站激起了濃濃的掌聲。鬼中佐聽不到掌聲,只能從望遠鏡看到沿途民眾對火車熱情揮手。火車頭除了插上青天白日旗,還有米國星條旗。憤怒擦亮眼,他連旗上的四十八顆星都算得出。他就等這刻,等待宿敵米國人到來,好殲滅他們,或者說用自己肉體炸死他們,一起玉碎。他走下瞭望台,要傳令去命令廚房煮好吃的,盡量餵飽士兵肚皮,讓腿能攢些力氣。這命令很明了,那些少尉要士兵子彈上膛,甚至背上爆葯隨時衝去。
這時城門開了,沒有槍聲,沒有人流血,勝負也決定了。有幾分鐘,國軍全呆住了,被日軍的戰略迷惑得像一鍋美味的牛肉燉蘿蔔,只差一張桌子享用,更貼切地說,只缺一張桌子簽署戰勝書。沒錯,國軍贏了。鬼中佐腳蹬烏亮的高筒靴,軍服燙出線紋,牽著馬,舉白旗從大門後頭走出,投降也要很派頭。裡頭的日本兵排列整齊,站立不動,唯一在動的是嘴唱《海行兮》,不是唱給別人,是唱給自己聽。步槍三支為組的架地上,高炮則架在後方,它們嶄亮發光。他們必須這樣對待自己的武器,細部分解,上油保養,投降也該如此,就不用惋惜國軍往後對它們如廢鐵了。
國軍看多了糟糕的戰爭場面。在大陸戰場,人要不是被日軍姦殺,就是被砍人頭、潑熱油、剝人皮、剁四肢、挖眼珠。對他們而言,能殺敵就殺敵,能跑就跑,跑不了就傷疤碗口大,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但是他們第一次活生生看到如此令人費解的畫面:只見帕爬起來,盤坐地上,把斷臂撿起來,往肉稀巴爛、骨頭歪裂的斷口接回去,可是左手一放,斷臂又落地。帕解下綁腿,纏上傷口,綁腿很快染滿血。然後他努力捶右掌,希望它有知覺地醒來。
日本的安魂曲傳出城外。吳上校知道日本兵這幾個月來憋急了,下一步是同歸於盡,衝出來亂廝殺。他下令所有的士兵繃緊神經與子彈,圍住重要據口,有任何動靜,就讓對方躺下。時間一秒秒流逝,對國軍很難捱,眼皮子不敢眨,生怕一群瘋狗就要咬過來了。關牛窩仍處在戰火外的無知狀態,河在流,土狗在橋頭睡,一列載著甘蔗的火車正鳴笛離開,還有一群民眾與米國人窩在聖母廟。而農民繼續耕田,脫下帽子問蒼天,哪時會落水?吳上校為這閑適的畫面捏把冷汗:憑著日軍在大陸「殺光、燒光、搶光」的戰略,要是國軍把不住,讓那群瘋狗從狗籠沖入關牛窩,眼前安靜的畫面,不久會像岩漿流過,流過更安靜,也淪為人間地獄。
美國人先來到最近的P38墜機地。那是臨河的水田,田中央有老樹,樹下有座伯公廟,樹上有一台鐵盤子在飛。飛碟是帕造出的,用繩子系在樹上,螺旋槳隨風轉不停。米國人對飛碟很好奇,還沒到樹下,眼神就盯著看。劉金福要解釋時,一個被大轟炸炸死親友的村民跳出來說:「那是伯公的鐵斗笠,能夠遮涼;對你們來說,那是血滴子,可以剁下人頭。」數十個觀看的民眾都點頭稱意,有人還鼓掌。
米國人來關牛窩是尋找戰前的親屬遺骸。不論P38駕駛或B29機組群的遺骸都不好找。黑人飛行員不知被埋在哪裡,白人機組群又死在深山。米國憲兵說,在士兵上戰場前,國防部憑著憲法與聖經的宣示,即使士兵死在最遠的海外,也要帶他們的遺骸回國。如今他們飛過了整座太平洋來這,多幾座山也擋不了。
這刮出樂趣來了,他順每棵樹颳去。大部分給白蟻啃食,難辨字跡,即使字跡鐵然,劉金福也沒懂幾個字。來到某樹下,他從麻子皮的樹榦挑出一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頂著老花眼看,他懂得中有個是李字,心想,想當然耳這八字在說這株是李樹。他往上瞧,纏著藤蔓的樹上迸了一朵花,孤單一朵,是李花?還是藤蔓開的?他把細長的李枝拗彎,摘下花。花蕊白艷,朵瓣光瓷,味道有股淡雅,是李花沒錯,怎麼只開一朵,季節也不對?劉金福躺在草叢中,尋找樹上還有遺珠之花嗎?眼神越過那些找不到線頭的藤纏樹,流雲過天了。遠處的昆蟲鳴叫,彷彿它的肚裏遼闊得藏了一座山谷。他真累,不久淺眠,夢卻濃得要命的那種。他夢見沙洲上有百萬株的甜根子草,白茫茫的絮浪。大風吹,教它們撒了陣勢,草海沸騰,澎湃掩倒,唯有一盞路燈立在中間,忽明忽暗地閃。他穿西裝,抹髮油,口袋捎了塊綉布,準備上工去擦燈了,走過草海來到那燈下,發現路燈竟是李樹。
到了夜晚,空氣中浮滿姜味似的曼陀羅花味,劉金福睡在床上,甚至聽到那些不怕死的蝸牛在啃曼陀羅葉。有時他會猛然驚醒,伸手摸床邊的棒子,不是打那隻黑熊,而是防著帕。夜更深時,荒廢菜園成了夜總會,蟋蟀在那做窩,鳴叫如雷,讓劉金福恨起下午沒先朝那裡的小洞先灌尿水。這時遠方響起沉雷,要下雨了,雷聲溯著山溝來,有潮濕味道,劉金福期待隨來的大雨澆熄蟋蟀聲。忽然間,門開了,風竄進來,一隻大蝸牛爬出去。劉金福驚著,定睛一看,是水缸被頂走了,溜溜地跑,肯定是傳說中的鱸鰻上岸來偷水缸。劉金福手中悶著棍子,追了去,人老關節硬,出門就跟丟了。他蹲下身摸,地是乾的,沒黏液,知道誰乾的了。是帕。
「你們不該這樣匆忙走,該多看看我們多麼保護基督教。」劉金福說。
這是逐出家門儀式。兩子阿孫要走了,什麼都不想留。帕骨頭鬧火,筋肉嘩啦嗶啵地竄不止,就摘了樑柱,叫竹屋往上跳,那些花了時日爬上屋檐的絲瓜藤迸斷,艷黃的花飛揚。吳上校恨死這一刻,深覺被陰了,要拆了這座被鬼附身的房子,揮手要士兵殺去。屋子一下子左、一下子右的,上百個士兵只能裝膽似的在旁邊吼。有幾人跳上竹牆,持大刀砍,要拆了竹屋。劉金福早就料到這招,關鍵在他手中那條尖刺有一寸長的黃藤。他用黃藤趕那些牲畜,要它們爭氣點,跑起圈子,很快的房子轉起來。面對湧來的士兵,竹屋不是甩得他們見血,就是搡得他們牙齒豁開,之後擺著那胖墩墩的身材往山上走去。
帕斷手后,國軍暫時放了他。他纏著綁腿的右臂腫脹,除了蒼蠅靠近,黏最緊的剩下影子了。他成天在村裡走,盯著路,雙腳無意識地擺動,似乎要把力氣一點一滴用光。喚他也沒用,笑他也無所謂,怎麼都由人。有時候,他看到草藥——只要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有神秘功效——摘一把在嘴裏嚼,嘴唇不麻的都是無毒性的好草藥。葯糜糊在斷臂處,然後從背後背著的麻竹筒抽出一隻手臂,試著黏回去。時日一久,斷臂腐爛且發出噁心的臭味,麻筒塞不下,便拎在手中走路。他走過墳場、河流等,晚上穿過民宅,白天穿過上課的教室,沒有障礙物阻擋,連覺也不睡,就這樣慢慢地走下去。有一回,帕走在路上,一班火車自后鳴笛而來,他不讓,它也不讓。雙方碰撞了,要不是帕走得失魂落魄沒重心,今天破了一層皮的會是火車。他晃前幾步,被撞的左臂酸痛,但手中拿的爛臂不見了。斷臂掉在一面石壁邊。他在石壁前停下,沿牆繞了一圈,它如此堅固完美,爬滿牽牛花的藤蔓。烈日下,紫色的花朵捲縮。帕扯開一片花藤,彩亮的四腳蛇與螞蟻竄開,他趴在石壁聽,以為它是死的,裏面卻充滿各種風在衝撞的雜聲。風在這好聒噪,它不是通過樹葉、山谷與喉嚨才留下線索嗎?帕爬起石壁,像他爬大霸尖山那樣,要到頂端去。但石壁是堵水泥牆,冷酷又光滑,帕爬上去,馬上翻落來。他不放棄,抓著藤蔓爬,也照例翻落。忽然間,砰的槍響了。子彈射向帕,他鬆手,呈大字往地上摔落。
https://read.99csw.com劉金福看出蹊蹺,這是把他從地牢捶出來的那把。他上前,撫摸錘柄,腕粗的柄上留下帕的歷歷指痕。劉金福掉落什麼似的,心頭髮出咚咚聲響。他抬頭看,有隻麻雀想飛出去,撞擊玻璃,也發出咚咚響。他打開窗,窗軌卡得緊,死拉活拉的,忽然整片窗戶往外倒,砰一聲,玻璃全破了,伴隨著湧入的風,倉庫塵埃亂竄。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呀!士兵驚訝。大口吃飯,這嘴上功夫還裝得過去,可是放屁的功夫,沒幾兩氣,撐不出迴音。士兵連忙退出,遇吳上校問話,膨脝個不停,說那個日本軍官厲害,眼睛嵌火,嘴巴都是銳齒。話沒說完,屋內傳來一陣似機槍似的連環屁,大家卧倒,唯獨劉金福趁機站起,給趴在地上的吳上校哈腰,說對帕這傢伙來硬的,不如他去說服。吳上校盤起了腿,拍拍袖口的泥巴,揮手要劉金福去辦。劉金福進了門,連舒緩一口氣都嫌多,對帕說出逃脫計劃。
「他沒死,他沒死。」年輕士兵大喊。那些蹲在坑道、約一個連的士兵紛紛敲著鋼杯,看著帕爬上牆,又掉下溝。牆上沾了水,也塗了帕傷口上的血。他們有些糊塗,也有些震撼,沒有人想開槍。
另一方面,B29機組員的遺族也上山尋屍。山青與壯丁分別用十八頂雙人轎扛人,經過部落還受到歡迎,敬上小米酒。入林的空氣像開罐的香檳,潮濕且透徹;溪水乾淨,想要喝口水,不怕人的紅螃蟹舉起大螯捍衛水權;樹冠落下光束,成群蚊蚋嗡嗡叫。米國人沒心情欣賞,只想早點到,內心煎熬的火像鍋底的炭漬一樣頑強,鏟掉它又燒出來。走到最後哪有路,都是啞巴樹木,除非你有本事跟它們溝通得到路訊,不然就乖乖找路。當初是憑著轟炸機墜落時冒出的濃煙而去,現在總不能叫那些米國鬼魂燒些狼煙報位置吧!他們爭辯要從哪去找,米國人、少數民族人、客家人比手畫腳地溝通。這有可能,那也行,除了後退,任何方向都能到達的樣子。最後他們又回到中午停歇的地點,那是藤蔓與落葉盤踞的一小塊空地,早先撒的尿漬還未乾。他們起爭執了,山青、壯丁與米國人用各自的語言相罵,這時候,天頂的雲移走了,陽光落下,四周爆開金屬光芒,瀰漫著一股鐵鏽味與汽油味。原來找得半死的地方就在咫尺,這是墜機地。他們靜下來,不再吵,生怕打擾了鬼群的登機儀式:空氣中有雪茄煙味、刮鬍子水的薄荷香,與衣服漿洗的味道,好像幾年來這些鬼魂不信自己死了,雲散去,就等著上飛機去炸人。最後,家屬在附近挖出了七具頭顱和散亂的骨骸,沒有衣服殘絲。一個山青坦承,當初屍塊掉落,全丟在這個坑,沒埋衣服是怕鬼魂穿衣跑出來作怪。說罷,他指著墳堆邊的大樹說,看,這當初只是矮杜鵑呢!多虧這些飛行員的血肉照顧。然後樹晃起來,沙沙作響呢!
但是帕從來沒有站起來過,站起的是「影子」。他躺地上,繼續扒飯吃,把湯喝得喉結亂跳。劉金福早有計謀,收集上千張香煙的鋁箔包,攤平,貼在木板上,角度傾斜便把躺地上的帕投射在上面。錫箔板被槍打倒,再撐起,如此重複,直到士兵沒了子彈。板子也起火了,冒出火苗,錫箔捲縮,上頭的帕縮成了小人兒,換來士兵的大吼:「他媽的,他是義和拳,剛剛是刀槍不入,現在是縮骨功。」說罷,朝裡頭丟石頭或木棍,擊入窗口的少,落在外頭的多,那些分量多麼像一條怒河帶來了堆積物。時間到了晚上,只有薄薄的月光,劉金福叫熊肩起了豬之後站起來,跳什麼牽豬哥舞也行,要用影子戰術了。然後他燒起夜火,火光冒,火光跳。士兵又嚇壞了,這下看到帕武壯的身影,只見他嘴巴氣得像豬鼻子,寒毛豎立像熊毛,大力蹬地板。於是士兵繼續把石頭往屋頂扔,再來是鋼盔、帽帶、軍靴,越積越多,要壓垮房子逼出人來。屋樑疼得呻|吟。屋裡的劉金福爬著,持香前進,給天公上香祈福,因為接下來要干一件大事了。忽然間,咻一聲,一根鐵棍子破牆卡在牆上,那是插著刺刀的槍杆子。那把槍引來無數的同伴,其他的槍也飛插牆上。還能慢嗎?他把香腳插在地板縫,回頭對帕說:「做得行了。」
到了家,劉金福聽到遠處傳來槍聲,約是抽一根煙的時間遠,趕緊喚帕入門。帕人癱在菜園,拖也拖不動。劉金福急呀!還沒忙到就汗水崩堤,他乾脆先煮飯備戰。誰知飯甑拿出,帕就聞聲拍門走入,砰一聲,讓劉金福以為國軍來了,想拿飯甑打去。牽硬殼牛還得用草誘,劉金福竊笑,摸出了藏米,全倒入甑內蒸熟。這時候軍隊到了,手持步槍。劉金福驚訝他們來得快,難不成自己的牲畜被殲滅了。他裝鎮定地說,帕就在家裡,你們去抓那畜生。幾個士兵照先前的演練把劉金福按倒,另幾個人也照演練的用槍托撞開門。門是虛掩的,士兵都跌入屋內,這點沒演練過,而且看到駭人的一幕:帕食量驚人,頭悶入飯甑,把沒煮熟的飯捲入嘴中,發出咬沙的聲響;手也沒閑,拿瓠勺往缸中舀水喝,喝得滿頭淋漓,索性砸了勺,頭插入缸飲,大呼過癮,還撒個屁,滿室迴音嘹亮。
大石碑旁有幾株遮陰的樹,被白蟻窩佔了。要是白蟻蛀太久了,直到內部,樹會糜骨的,看似樣子,一碰就癱。他拿粗樹枝把蟻巢刮除,發現有人在上頭留字。數十棵雜樹都有了言語。
他拿布,擦起花瓣,每一瓣……
幾公裡外的車站,大家圍著一攤肉泥觀察。有個日本警察看見車站快到便跳車,重心不穩跌倒,給輪胎碾成一張肉餅。不過又有人說是算舊賬,日本警察是被人推入車底,這種把守規當職業的人不可能跳車。劉金福是驗屍的見證人,等撿骨師來收拾血肉。怕腥的他坐在遠處的樹下等,他對其他的八位老人說,這個死日本人不會辯駁了,以意外結案。現在劉金福做大頭,其他人用點頭的。之後,劉金福往山崗望,那裡跑來幾隻自己家的豬。他知道事情來了,是官兵去逮帕了,他一路上布下的狗熊黑鬼陣、山豬八卦陣、飛雞迷魂陣只能勉強撐一下,很快會被破解。他馬上在車站前叫了兩人轎出發。轎夫跑了數百公尺,喘息不已,多顆心臟也不受用。坐上頭的劉金福叫停,走下轎拿石頭砸它,砸不壞,要轎夫把空轎抬到駁坎上摔下來,錢他來賠。轎夫照實從高處摔岔了它。劉金福從中挑了個T字竹杠,叫跟隨的兩隻豬銜了竹杠頭兩端,尾端觸地,他則蹲上了竹杠抓好重心,抽出皮帶揮打豬,便衝出去了,留下滾滾灰塵與在原地叫好的轎夫。劉金福年輕時在牛墟看過賣牛郎如此大胆的表演,一時技癢,如今也把家畜試試。幸好豬不是圈養的,野性足,頑性也強,往它屁股抽打,就溜出了數公裡外。
「來,你們要他擎槍吧!就讓這隻手去做兵吧!」劉金福把砍下的斷臂丟給官兵。
九青團區隊長劉金福老早就看穿鬼中佐要搞獨立。他要搞的事情也多,光是與八位老人鬥嘴,能把舌頭磨短一寸。只有在休息時刻,他才會踱出恩主公廟的會議室,朝練兵場看看。那牆還不夠高,越高越好,也越容易倒下,省下多少麻煩呀!他時常對那些老人說,我撐了五十年,要是那些四腳仔能撐四個月,我就跳下去陪他們玩。然而不到四個禮拜,他就覺得權力好玩極了,每當他坐在臨時的恩主公廟草棚,儼然成了土皇帝,還坐上三輪車巡視村莊,視察他一手創辦的國語補習班。地點就在公會堂,學生老老嫩嫩的都有,有手拿鋤頭路過的,腰掛刀而追獵物到這兒的少數民族人也有,聽說這裡有糖果吃的更多,大家用北京話學喊:「一二三,三二一,這裡是關牛窩,那裡不是關牛窩。」課結束前,學唱「國歌」,劉金福激動地唱,歌聲之大,已到完全不懂自己在唱什麼的境界,唯有幫忙彈風琴的美惠子撇頭對窗外流淚。
帕早就醒了,在第一鋤砍九_九_藏_書入他的右臂關節時。這夢太真了,帕咬著牙想,而且想不通,這夢為何這麼痛。他懶得動,只是靜觀夢境會帶他到哪裡去。他看見劉金福在耕田,把一根蘿蔔的筋挑斷,肉斬死,關節撬開,然後把整根蘿蔔從土裡拔|出|來。地面留下一個洞,血從洞口噴出來。帕在想,這根蘿蔔怎麼看都像他的手臂。
劉金福把中山裝丟進灶內燒,皮帶剁成丁,摻入辣椒,大火炒成一盤很下飯的辣味牛皮;皮鞋斬成片,加了蘿蔔燉成湯。那些菜又綳又辣,嗆得找不到舌頭說話,只顧扒飯。帕吃得狠,把筷子使壞了,索性用手。這時候大門開了,夕陽照進來,爆開扎眼的光,走進來的不是頻頻催降的士兵,而是那幾隻豬雞與黑熊。劉金福見戰鬥夥伴來齊了,把飯甑踹倒。飯粒爬了一地,它們發出高八度的歡呼后趴一塊搶。那些歡樂與搶食的聲音惹毛了吳上校,下最後的通牒要帕馬上出來就縛,不然衝進去逮人。最後時限終於到了。當士兵沖入時,帕出現在窗口,夕陽下,身影大得歪七扭八,跟剛剛消瘦的樣子不符。士兵被這一幕驚擾,心思卻想:眼下哪是人,是吃飯急驚風,吃一口飯,脹一寸,再多幾口下肚,咱們會給嗝打飛了。尋思間,不耐煩的吳上校把槍口對著帕噴火,眾士兵也駁火,山屋早已埋藏在硝味中,附近的鳥飛光了。槍法再差,但距離近,也把帕扎出百來個窟窿。帕搖幾下,砰一聲摔落地,隨即彈起來,扭動身軀。士兵又是一陣身體與火花亂顫,砰砰砰砰,到處瀰漫硝煙。帕倒下后再彈起,又是被亂槍射成蓮藕。如是幾回,打得士兵頭皮都麻了,真是見鬼,打不死的不是鬼是誰?又是槍管一陣砰砰砰的嘶吼,鬼也打成死鬼吧!
劉金福蹲靠在大柱邊,那裡轉圈小,不夠暈人,也好乾活。他知道帕與這些牲畜很快會餓,空胃會吸干力氣,他把糙米倒入飯甑,不用淘,煮成飯,柴火則把桌椅都燒了。屋裡跑著煙,多得往外沖,窗戶自動被沖開了。不消半小時,房子越走越慢,也轉得意興闌珊,米飯正好熟,但誰也沒有閑吃。帕力氣將竭,全身走汗,屋子就要倒了。劉金福用飯鍋擊退兩個在窗口的士兵,右手腕也扭傷,趁疼痛還沒控制腦袋,他從梁縫摸出蠟球,捏碎,碾了裡頭的黃葯錠,和水放入玻璃針筒,打入帕手臂。
「我們等最後一個士兵鹿野千拔歸建,才願意『停火』。」鬼中佐在公會堂里受降,他不說投降而是停火,甚至為屬下解套,「一切都是我的命令,他們只是聽命行事,責任由我扛下。」
米國人很快地把軍人遺骸運走,過幾天後又來了,舉行盛大的揭碑儀式。除了遺孀與家人外,還來了六位帶著小號的軍人。他們往田埂走。稻子晃得浪,田中央的伯公廟與老樹更加美。稻田上還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稻草人,有胖有瘦,有白也有黑的,綁在各自的十字架。「這是上帝應許之地,看看他的門徒們。」一個米國人感動地說,「他們在這受難了。」算了算總共有五十幾個稻草人豎著。口譯唯一翻錯的是把門徒說成兒子。劉金福聽了哈哈大笑地說,「他該結紮了,這裏的閹雞師父很厲害。」嚇得口譯只能對米國人嘿嘿嘿地笑。
「你打死那個日本軍官了,你不是挺喜歡他的?」另一個士兵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鴨子聽雷、在旁邊打混的村民有活幹了。他們哭了,哭得慘。米國人也哭了,被艾莉絲講出的故事感動,更感染了在關牛窩人的哭調。就在哭聲融合得你儂我儂時,有人從練兵場那頭跑來,邊跑邊喊,臉上只能看到一張窟窿嘴嘶吼。那個人見聖母廟人多便衝進來,大叫:「日本人輸了,國軍贏了,練兵場倒牆了。」這好消息讓哭著的關牛窩人馬上甩干淚,像油鍋里的水滴亂跳,發出快樂的呼吼。最後在劉金福的帶領下,全跪在聖母瑪利亞前面感謝:「關牛窩天光了,四腳仔輸了了。」
「你們怎麼稱呼聖徒巴多羅買?」黑人婦女問。
九青團進入練兵場當然不是來罵人的,是擔任點交見證人。國軍變賣日本軍品的歪風猖狂,上頭有了條規,點交從嚴。吳上校對點交有些煩,但是他知道日本人也沒老實過,在敗降前把搜括來的黃金珠寶偷埋起來。此事全關牛窩人都知道了,只剩日本兵不承認。最可能藏的地方是練兵場,日本人在此盤踞很久,建高牆掩護自己偷埋,時間多得夠他們挖到地心用了。那些坑洞是國軍的傑作,想挖出埋藏的藏寶。不過數天來他們挖了無數坑洞,也挖到「無價」之寶,找到無數破瓦與殘骨,是早期少數民族的文化遺址。
「散了,我在這宣布九青團解散了。」劉金福突然覺得舒暢,「我名字有個金字,也未必要逼自己當黃金。」
一樹的盛宴花朵,李花開得好曬呀!
「刻錯字了?」米國人好奇地問。
帕沒死,卻摔得腦漿快潑出來,老是站不起。他勉強從圳溝爬起,身體濕漉漉的。平滑的牆上現在多個被子彈鑿出的小坑,很淺,也不高。帕用指頭扣那洞,往那上爬些,可是上頭再也沒有新彈痕,他又倒了。
黑人婦接著跪在地上,上半身快鑽進小小的土地公廟,只留下大屁股對準外頭的人。那麼近的距離,幾乎對土地公耳語,她祝念:「神呀!這兒的教堂太小了,我進不去,只好跪在門口。這樣說好了,我這輩子上過兩次教堂,今天是第二次。我第一次進教堂是四年前,跟約翰一起進教堂。我說的約翰,就是開飛機摔在這的人。他是我第八個小孩,從小愛打架、愛惹事,在我的十二個孩子堆中,一把就可揪出他,因為他連睡著時都手腳揮來揮去的打空氣。十八歲時,他說他要去開飛機了,拎著包袱,穿牛仔褲,跑進軍營,成為美國第一批黑人飛行員。說也奇怪,那個像密西西比河從來沒有停過的約翰,結訓受頒時,動也不動。他分發前,我和他前往營區附近的教堂。我不相信神,但約翰信,我進教堂是給約翰安心的。不過那次我也向約翰相信的神懇求,希望上帝讓約翰的飛行翅膀永遠不歇。現在想想,我那時說錯話,是要上帝讓約翰平安退伍,不要掉飛機,沒想到上帝讓他成了天使。所以,我告訴自己,對神講話時,舌頭要正,不要有閃失。我懇求您聽懂我的每個字,我只有一個身為母親的請求,我要帶回約翰的屍骨,田、頭、伯、公,請您幫幫忙。」黑人婦用客語默禱完土地公名字,鑽出身體。她抬頭,一陣風吹開眼前的枝葉,看見一列火車從山崗馳過,噴出的煤煙,卻如神明的手指點沿線的景緻,有傾壞的便橋、成群飛的白鷺、瀰漫甜味的番石榴林、龍眼樹成片的莊園,最後是亂葬崗。喔!買尬,田、頭、伯、公,黑人婦激動,拼老命地喊,她把亂葬崗的墓碑與納骨墳看成了差不多樣子的伯公廟,心想滿山都是廟,這是上帝應許之地,滿山是神的房子呀!多麼神奇。她淚流滿面大喊,她的約翰就住在那。

沒等到口譯出面翻譯,一個村民走了出來,說火炭人確實埋在那冢埔。那個米國黑人死了后,日本憲兵找了他與幾個村民,趁夜抬去那埋了,事後每個人得到一包煙。他沒抽那包煙,偷偷跑去,用拜有應公的方式,把竹籤插上香煙的濾嘴當香拜,他知道米國人埋在哪。這答案讓黑人婦女釋懷,吆喝大家去尋骨。他們在冢埔邊的約略位置挖,立即有斬獲,先露土的是頭顱,米白色,不大。「這不是那隻烏骨雞!」撿骨師搖頭說。黑人婦卻說找到了,沒錯,這顆扁頭她打過,也疼過,要不是生他時屁股夾太緊,頭型會比杜魯門帥上幾倍。她親自撿骨,挖出一具穿飛行裝的骸骨。骨骸魁梧,卻像嬰兒縮著,吃自己的拇指,好像玩累的孩子睡了就等待母親叫醒。黑人婦不忍剔除骨頭上的泥土,說要帶回約翰的肉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