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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樹不言,下自成蹊

構樹不言,下自成蹊

「看這裏,你這萬年二等兵。」一個領袖氣質的高大少年吼著。
那些軍曹沒有整齊回答,鎖在各自的情緒。
坂井知道人家要整你時,要麼就抵抗,要麼就徹底點當乖孫子。他傾身,喊聲知道,撿起十幾顆檳榔往嘴裏塞,又拿起那罐橘子醬,啃掉鐵蓋,把黏稠的醬料往嘴巴灌,勉強用舌頭在檳榔渣中頂出一條路喝下。他猛咳,嘴角黃一片、紅一片,腮幫子鼓得彷彿有女鬼會從嘴巴爬出來。還不只如此,坂井匍匐地上,往車廂那頭爬去,又爬回來,來回幾次。之後,又將少年帶上車、暫卸在椅角的墓碑放在背後,猛做伏地挺身,真把老命拼了。有幾個少年看不下去,要坂井站起來,別這樣。坂井完全不理,這命令誰下的,就得由他收回去,不然還是當不完的兵。
那個高大的少年推開同伴阻止的手勢,在坂井背上多放一塊碑,然後又再放。接著,他把桔醬倒地上,空瓶放在墓碑上。現在坂井背上有三塊墓碑,五十余公斤,還有一個當水平儀的罐子,倒了就麻煩。高大的少年要他伏地挺身做下去,要是火車沒有喊痛,不準停下來。坂井大吼知道,一上一下伏地挺身,但抖得厲害,幾乎貼上那攤看得出自己臉的醬汁,最後力量不敵,面孔趴進去,從鼻孔滲出血絲。這對坂井而言是臉丟大了,在同車遣返、沉默得轉頭向外看的日本兵當中,被年紀小兩輪的小毛頭整,讓他恨不得溺死在那攤果醬。他哭了,流淚不止,保持伏地挺身的模樣,整張臉埋進醬堆里哭,表達此刻內心的怨恨與無奈。

櫸樹這時飛來一隻貓頭鷹站著,好孤獨,咕咕叫,梟頭凜然,不時靈巧地轉動。「鳥叫了,花要開了。」帕說完,撿了一束乾草綁在櫸樹腰,放火燒。火拚命往上爬,流向每根枝頭,逃無所逃,在枒尖上堆著,火光多麼燦燦。
「巴格野鹿,這還像軍人嗎?」帕大吼,「給我全副武裝,左去右回,寮舍跑三圈。」
「知道。」坂井大吼,那音量幾乎夠一個軍官對整連使用。
那些衝過去的少年都走回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喊坂井桑。那個四十幾歲除役的老兵無動於衷,只有露出戰鬥帽底下的幾莖白髮在陽光下發光,好像有種心事。
竹篙屋附近有片構樹林,那是靈魂之樹。帕喜好坐在樹下等花開。夏季的微風吹來,花朵瞬間啵一聲開放。凡是第一朵開,傳染力爆開了,整個構樹林啵啵地開花,冒出花粉,濃密如雲,多喘口氣會被花粉嗆傷。觀賞花開聲與花粉雲要等待,也許耗等一天也沒有,才走開,整片構樹林就沸了。也許忘了這件事,哪天經過構樹下,反而被瞬間花開的大合唱嚇壞了。要是有幸遇到花開,花粉雲會嗆走附近百公尺內聒噪的鳥。夏天的鳥總是舌頭很長,沒了它們,森林安靜多了。帕喜歡這樣的惦靜。
帕依照武士切腹的「介錯」程序,要斷下鬼中佐的頭好減輕痛苦。他抽出長刀,一道銀光輝煌,往鬼中佐的頸削去。刀法到位,頭已斷,喉嚨的皮還連著,鬼中佐駭目張口,不久便垂頭死在自己的胸臆間。但頸口緊縮,熱血狂噴,觸到燃燒的樹。忽然間,一條香魚從鬼中佐斷頸的喉口鑽出,甩幾下尾,順血掉落地,噼里啪啦地跳,把血拍得四濺。帕出手敲昏了母水鹿,剖開它的腹肚,把鬼中佐的頭顱和屍體縫入,放在燃燒的櫸樹下火化。
帕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傍晚出門,熊也跟去。他有些擔心劉金福,夜裡阿公會跑到哪。森林又活過來,越黑越有活力,蛞蝓蝸牛爬出來,啃食嫩葉發出唰唰聲。石虎慢行,眼睛火亮,腳步穩當,只有互相奪食才發出撕咬聲。在小溪邊,布滿姑婆芋葉的下頭,帕誤以為是家豬而撞見一隻皮毛釉亮的水鹿。踏破鐵鞋無覓處,幾天來在森林忙著找,如今卻意外抓到這隻寶貝,他想鬼中佐會喜歡的。那天深夜裡,帕背水鹿來到練兵場外。他蹬個沖,影子沾了牆,人就跳進去,來到一個土牢。土牢原本是防空洞,如今充當關禁閉室,上頭開滿白花的鬼針草,只有一個拳大的通風口從土頂通貫,把食物吊給重犯。帕靠近風口,對著衝出的屎尿味喊一聲,要鬼中佐閃邊點。他來過數十次探望,今天要劫獄了。他徒手往下挖到堅硬的水泥牆,一拳揍爛。他喊,多桑,出來吧!然後一隻枯瘦的手從殘洞伸出,還不斷發抖。帕撓起鬼中佐,在看守的國軍追來前趕緊翻出牆。他們來到河壩邊,帕卸下身上的水鹿,又把鬼中佐放在石上,幫他解扣子。鬼中佐隔開帕的手,自己寬解臭衫,走到河水中央洗澡凈身。月光把河染成一條闃靜流域,河曲處的芒草垂得尖彎彎的勾水,搔得水面泛紋。帕拿出帶來的留聲機,放上唱碟,搖出女伶李香蘭的《夜來香》:「那晚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凄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歌聲清清婉婉的,沒有死韻,沒音渣。菅草在風中輕晃,順歌曲節拍擺動,滿河畔都招搖。帕拉了一把草,綁在留聲機的把手上。風一吹,草轉起把手,喇叭自動流出女伶聲。
操完了,時間也不多了。他們此番回營,是回家前的巡禮,與老長官的惜別會,未料搞得筋骨酸痛,心裏卻滿足得很。帕要是在往常會親自下場帶操,匍匐時屁股貼地,翻滾時多翻幾次,吼聲也不馬虎,好給下屬示範,如今他卻站在場子外,不時嚼曼陀羅的種子解毒癮,強忍撬開全身關節的痛楚,最後要他們回到操場中央集合。軍服終於像樣了,又皺又臟,能擰下一桶的汗泥。
昏迷的帕幾小時后回到深山的竹篙屋,不是自己走的,是被熊拖的。這超過劉金福要求帕回家的時間,擎了火把,在充滿死亡呼喚的森林找。火把上的番油快耗盡時,他發現一團黑影在啃食帕的精髓,不敢上前,便以驅鬼的老方法應付——大聲叱罵出各種粗話。那鬼不走,連害怕都沒有。劉金福才摸出木棍,壯膽上前,將這忠誠的大黑影毆得目珠泛白,逃得遠遠。帕的傷勢說不上嚴重,比起瞎眼與斲手,大腿因磨蹭而刷掉一層皮算是沒什麼了。劉金福很快發現,那再度欺近的黑鬼是帕養的熊,頭被他打暈,走路也怪怪的,猜測是它把帕拖回來時受傷。劉九九藏書金福沒愧疚,這種胸前白毛的狗熊滿山都是,比土匪還恐怖,搶劫民家的番薯與玉米最行,這邊打死,那邊又冒出來,冷不防還是母熊帶幾隻小熊的態勢。這會兒他又大嗓門罵熊,像是罵鬼,用盡粗話,要熊把帕馱回家。它安分地走過來,頭一低鑽去,就把帕撩上背。劉金福扶著帕別掉下來,還在罵熊,罵累了,用火炬往熊的屁股狠狠戳去,要它走快點。
「拿去洗吧!」帕開口說,「要埋回去也要乾淨的。」
帕知道是誰了,大步往那靠近,步伐多麼青春,情緒完全激動,毫不顧忌毒癮的余痛。在一道山路彎處,帕戰鬥蹲姿,一手按壓住熊,看到來者從山路那頭冒出身影,便喊:「戰鬥戒備。」前頭幾個哼著歌的白虎隊少年愣住,接著齊一動作的蹲下,邊做邊念戰鬥口訣:「調緊爆彈包帶、兩手抵地,屏氣凝神,雙眼凝視前方。」「肉迫。」等到躲在暗處的帕下達攻擊命令,他們興奮地衝去,但迎來的竟然是黑熊。它皮毛隨著全身運動的肌肉律動,眼露憤怒,嚇死人,彷彿戰死方休。少年有的逃上樹,有的意識到命令如山,硬著頭皮衝過去。遠方忽然傳來一聲口哨。那隻熊立即趴在地不動,整整滑行幾公尺,把迎來的少年全鏟翻了。這時候帕才現身,幫人仰馬翻的人拉一把起來,深情拍他們的肩,稍後則嘉許那些看到熊就爬上樹的人很聰明。
一切暫停,大家中了魔咒化成雕像。帕覺得自己失言了,但不會道歉,只低下頭略表愧意。但是白虎隊玩真的,盡量找出裝備,沒鋼盔,沒水壺,沒防毒面具,卻在門口邊找到主要裝備,那個代替死亡爆彈的墓碑,背了就衝去。他們繞宿舍左去右回。帕透過木牆縫,看見那些繞場的士兵影子,除了跑步與喘息聲之外沒有鬧笑聲。帕也玩真的,穿好軍服,在腰間插一把竹子權充軍刀,連自己都覺得好笑,便丟了。跑好的士兵在操場整隊,沒有怠慢的動作。帕對他們說,你們不是穿白色的約翰貝爾(水兵服),是步兵服,最大的光榮就是在上頭沾滿汗水、泥土,甚至是血。訓完話,帕命令他們原地踏步,答數聲要大,要能震落百公尺外的樹葉。之後又下令他們匍匐、滾進與衝刺,一點都不馬虎,要是誰慢的,還真的朝屁股踹去。
空氣中都是捲曲的樹皮灰。鬼中佐閉眼,盤坐在樹下,感受熾熱,灰燼像是雪蓋住他的身體,然後從身上崩落。他復又張眼,睫毛上的積灰掉入眼睛內,他沒有痛,只消流些淚洗出。
如今在場的二十八個白虎隊員,難免無言,看著山風吹動白布,心情幾乎是洗冷熱澡。他們仍花了些時間,看了名單,討論哪些人去內地造飛機,哪些又如何,敢講出來的都是些突梯的天兵謬事;看在心裏又不願講的,都是死去的班兵。最後,他們把挖出來的軍衣,照原序擺回去,要填回土,一切都埋在這森林某處也好。

「你應該娶那個『番妹』的。」劉金福對回山屋的帕說。
坂井一馬穿軍服,把軍背包放腿上,雙手放在背包上,安分得像是被嚇壞的小學生。他使個眼色,要少年離開,不回應就是不回應。
帕點名,仔細念他們的日本名字。從左側的藤田新平、成岡文夫、竹內二郎唱名下去,記下他們的名字不難,除了朝夕的近距離相處,此刻他們背著的墓碑也吐露訊息。碑石上有漢姓與堂號,許多人當初改日本名時從這著手。比如姓宋的改成複姓森木,森木昭男,隊伍左邊第五個,缺門牙,在一次演習中撞斷,這傢伙還堅持把斷牙吞下去,相信能長回來。還有板橋克己,個子矮小,日文溜極了,五十音能在二十秒內倒背出來,熟知日本古詩《萬葉集》,剛認識時大家笑說他台北板橋來的,從冷水中誕生。至於為何說從水中誕生?是白虎隊練習水中打坐時,凍僵時只好默念「克己心」安慰。後來熟了,板橋克己才說,這名字是教私塾的祖父取的,克己出自孔夫子的「克己復禮」之言;板橋也不是地名,是清朝詩人,叫鄭板橋,他畫的竹子總是翠莖蔥蔥,枝葉扶疏,吹口氣就在宣紙上舞動了;因為祖父愛竹成痴,過於耽溺才取這名字警惕自己。又如,姓廖的屬清武堂,清武近雄,他膝蓋軟,常跌倒,騙大家他有遺傳的腳氣病才這樣,不過脾氣最好,個子最高,最常出的公差就是晒衣服。也有人用墓碑上的本姓,加馬太郎,頭最大的那個,當兵都三個月了補給官還調不出合適的鋼盔,他漢名叫林什麼的,很忌諱人家講他是平地番。帕記得某次查夜哨時,冷風削人,便把身上披的防寒大衣脫給加馬穿。人回身要走,不知為何,加馬以懺悔的聲音在夜裡說:「我是斗葛(taukat),不是他們說的什麼番的。」帕後來才想通所謂的斗葛就是道卡斯人的自稱,加馬是斗葛姓氏的漢譯,當日本姓很順。這樣看來沒錯,墓碑沒死,還幫死人說話,活生生道出很多的秘密,把漢姓像詩人天馬行空般的聯想,便領有一本日本護照了。如今那些穿得比內褲還熱的日本名要丟掉了。接下來帕又大聲地念出水杉實信、水池幸雄、竹間義富等等,難念難記,更難得的是帕都記得。小兵們大聲應答,這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聽到別人在念這名字時,能勇敢答覆。此後,這名字成了一組混亂的密碼,就像明知保險柜里有重要的東西,密碼也沒錯,卻不清楚旋轉鎖要先右轉,還是左轉,再也打不開了。
帕趕不上送行,越跑越累,落隊也越遠了,想用這破鏡片給他們訊息。山下火車發動的那刻,帕才來到酢漿草園,深受紫花吸引。他走上花海,後頭跟來的熊亦步亦趨,踩過時褲管沾了綠液,還聞到酸味,嘴頰頓時癟起來。忽然間他聽見火車汽笛,聲音好近,就在前頭。他跑過去,途中被草中隱藏的石塊絆倒好幾次。穿過竹林,是個大斜坡,他爬上榕樹,勉強看到火車離開的身影,他晃動破鏡片好迎合陽光而製造反光。那火車不久也閃爍出光芒,依稀傳來少年的吼叫。等到他撥開榕樹上那擾人的吊絲蟲子時,火車沒了,光芒也沒了,只剩濃煙,整座天空只剩九-九-藏-書那些臟污。他繼續往上爬,不顧體力負荷,最後失足,重重摔落地上。
帕沒看過阿波舞,看怒火在樹上跳舞就有譜了。火太熱,熱得空氣膨脹,簡直聽到畢剝的裂聲,連鬼中佐在牢里養出來的虱子都從身上跳下來,但他仍有雅緻賞火,把它當櫻花。帕沒有回應,他坐在不遠處的石上靜觀,任何回應都是尷尬。
幾近一年的荒廢,它又恢復如昔。操場上的車前草拔光了,單杠上的草藤砍除,木屋毀圮的牆用竹片替代,木門軸重新上油,旗杆豎新的,牆腳糊土,標語用漆描過,經過修修補補,練兵場還能挺上些歲月。仍在場子里幹活的十余個學徒兵都打赤膊幹活,汗水與泥灰髒兮兮的,見主子來了,都上前去迎接。想不透該說什麼,儘是又短又窘的對應。有個學徒兵打破這沒營養的問答,他說他在後山上發現了好玩的東西,邀大家去看。後山是寮舍附近的土丘,有株山黃麻當目標。土丘早被挖開,一群人尚未靠近,就知道那埋有軍衣、軍毯及一堆牛肉罐頭——在小笠原群島被米國拿下時,鬼中佐即命令他們在此挖些坑藏軍錙,以備不時之需——他們現在看見那些軍品,雨水滲過包裹的雨衣與油布,讓軍衣沾了髒水;罐頭生鏽,鼓得像囤積秘密的腮幫子。最下層的軍毯保存很好,飄出新洗的肥皂味道。引人好奇的是最上頭有一疋用玻璃罐蠟封的白布。敲開罐口,展開白布,寫著「七生報國」四大字,下頭用毛筆工整地寫下一百二十二個日本名。答案揭曉了,那個帶大家來看的學徒兵,趁當天埋下軍錙后,偷寫了這疋白布,還先在墨汁裡頭加了粉筆灰好讓字跡快點干,之後趁空檔再回來偷埋下玻璃罐,以待來日掀土時,振奮軍心。「我那時想,如果那時打開,肯定是戰爭了,也是最困頓時,總需要些慰藉。」他補充說。
然後,他夢到了鬼王,也是他的主子。四十年來夢見他無數次,就數這次距離近得最恐怖。主子窟窿瞎眼,衣著破爛。劉金福大叫,統領你怎麼變了,卻不知這是主子最真實的模樣。
「我怎麼了?」連鬼王也被劉金福的話嚇著了。
「加油,從這裏離開后,以後不論遇到什麼困難,不要放棄自己,也不要放棄希望。記得,你們是我最棒的子弟兵。」帕最後才慎重地宣布,「從現在開始,白虎隊解散,你們複員了。」所謂「複員」即解除軍職,返回戶籍地。
過了不久,構樹結果,橘色果實掛滿樹。蝴蝶飛來,吸食地上的爛果。鳥又飛來了,把樹上的果實啄落,吃兩顆掉一顆。倒是獼猴很霸氣,一來就是洗劫一空,吃十幾顆就膩了,也不走,就賴著不肯讓其他動物如石虎、山羌靠近。石虎吃果子時聽見聲音,先蹲伏觀察;山羌是先逃離,再回頭張望。帕養的那頭熊也知道甜點在哪,循著味道,來到構樹林,往樹榦撞,果子自動跳下來。要是哪只獼猴不知禮讓,在樹上像剛進地獄的觀光客撒野似的咆哮,不知閻羅王,熊準會爬上樹咬潑猴的腦袋。熊進食時,帕總是安靜在一旁,要是打擾它就翻臉。帕記得熊幾個月大時不是這樣,好動頑皮,它吃東西時,抓住後肢倒懸也行。熊越大脾氣越野,像森林,抓不準深淺範圍。而且,帕覺得熊的脾氣越來越像自己,簡直就是自己的翻版。
「坂井桑,是我。我們在找你。」少年小聲地用日文喊。
往火車站的山道上,他們快步走,在稍微平坦的地方還小跑步,一路上,他們遇到以前整隊到練兵場升旗、經過時得敬禮的對象,是瀑布、杉木、苦楝或整片構樹,如今他們照樣喊瀧殿、杉殿、栴檀殿、殿,沒有踢正步敬禮,只有喊莎喲娜啦,如此深情地說再見意謂從此不再見了。繞過小溪,視野沒阻攔,他們撞見一片開成強光的紫花酢漿草原,想起那個開飛機的金田銀藏,便喊:「三葉草閣下,莎喲娜啦。」整片花海回應地晃起來,這幕教人嘆為觀止。等到他們到達車站時,火車為他們耽誤了五分鐘。運輸官氣得罵他們沒時間觀念,命令他們把背來的墓碑丟掉,免得嚇人。這群少年哪會聽話,擠上車,大喊到齊了,出發了。火車啟動,漸漸離開,他們往火車最後一節擠去,好多多回顧關牛窩,撞倒不少走道上的物品。一個落在後的少年突然停下,看見某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靠窗車位。是坂井一馬,要乘這班車轉車到基隆,再坐船遣返日本。
「無論盛開或是落瓣,都在跳阿波舞,它們多快樂。」鬼中佐發出自然的微笑,沒有痛苦。
「媽媽,媽媽。」鬼中佐看了好久,忽然大喊。他走上岸,撫摸水鹿直至它情緒穩定,才抱到河裡,用清水洗凈俐,然後對帕喃喃地說:「那時鹿媽媽懷孕了,我怕自己隨鹿弟妹生出來,才掐死它們,屍體膨脹讓媽媽爆炸了。」
那條血泊里的香魚還在掙扎,一時喝多了血而有了人面的憂愁表情,嚶嚶哭起來。帕拾起它,走入河央。他背對大火。櫸木的火焰嘶嘶叫,它怒燃,它垮了,火瀑使得整條河川流動琥珀金碧的光芒。他聽著義父屍體的內臟在燜燠中傳來爆炸聲,便把香魚悶入水中。魚活了,掙扎幾下,潛入水中匿藏。帕追到更深的水底,那兒落滿了火焰的幻影,香魚也一步步誘引他進入地獄之門。他在某個布滿水草的石頭後頭,斷了魚蹤。它游進洞里了,用眼睛和帕對望,火光把魚穴照得忽遠又近的。帕伸手到洞中卻摸了個空,留下掌中一個發光的鱗片,好亮呀!於是他對著洞口竭力地吐水泡,說:「多桑,莎喲娜啦!」他知道香魚還活著,水中充滿那香味,甚至整條河都是味道了。
「你所有的屈辱都用光了,你自由了。」高大的少年說,「少尉殿有留話給你,要你去內地好好生活,堅強點,像個大叔好嗎!」
帕把構樹皮扒下,捶爛成菜瓜布般的粗纖維,幫鬼中佐拭背。這時節,一條魚在鬼中佐的腿上啄,鱗身一側,把月光殺亮了,皎白淋漓。那是香魚呀!鬼中佐驚嘆,伸手卻撈個空。香魚遊走,甩個尾來,又偎在鬼中佐腿上磨蹭。帕見著,伸手往水中一晃,水一皺,兩指就夾起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擺尾的香魚嚇得噴卵,九九藏書啾聲的,一蓬黃色的光液灑出,空氣中瀰漫淡淡的瓜香,淡得令人神傷。「好個夜來香呀!」鬼中佐遙想內地,憶起在秋日河邊釣香魚的時光,釣到時魚腸也不擠掉,蘸把鹽活活地吞下。一切已遠,如今想到又近得很。鬼中佐讚歎,帕撈了好魚,可惜沒鹽。帕往黑暗中看去,山腳邊有棵鹽膚木,它的果實上有層薄薄的鹽粉。誰知鬼中佐卻已經拎著魚尾,仰起嘴巴吞。他兩目痴迷,喉嚨鼓浮,咕一聲,魚就像一首俳句那麼簡潔地滑進肚囊。這時岸上傳來聲音,一道影子豎起,醒來的是被帕迷暈的水鹿。月光下,水鹿的皮毛褐亮,睜著澄明的兩眼,不時扇著耳朵,響出清脆聲。
有一回,黑熊為了爭吃構樹的熟果,豎起身對帕咆哮。帕一掌往熊的齒頰扇去。它眼睛被打出一大泡的金星,回神已翻落在幾公尺外。然則,這一掌動了筋骨,帕漿汗了,且毒癮又發作,身子側縮在地上顫抖不止。他從口袋掏出大花曼陀羅的乾燥花與種子,勉強吃下,那種麻痛很來勁,至少稀釋癮頭。被打痛的熊乖乖地從山谷爬上來幫帕舔汗。帕笑得很勉強,盤坐地上休息,漸漸地呼吸,覺得自己就要變成一株樹那樣安靜。鳥囀很動人,從小溪那頭吹來的風帶有甜滋滋的爛木瓜味,風也吹動樹葉,闔上的眼皮感覺到一亮一亮的陽光。來了,他聽到聲音,好多傢伙來了。即使闔眼帕仍感到,一隻母山豬帶著一群小豬仔從山道爬來,低頭吃著落果;山羌徘徊在遠處,動也不動,很想靠過來湊食。稍遠處的草叢,有穿山甲在吃螞蟻,伸出細長舌頭。帕猜想,或許他身上有熊味,讓它們失去戒心靠近。尋思間,聲音又近了,這下是人聲,從山下方向來,唱著日本歌《海軍進行曲》。他豁然站起,躺在身後的熊也嚇醒,跑去趕那些來吃食的動物。鳥飛走,蜻蜓亂飛,山羌逃跑,小山豬群嚇得四散,久久聽到母豬的呼喚聲才往那聚合。帕蹲下安撫熊,不是它嚇壞了動物,是打擾了遠方來的動靜。
那個曾在全村跑透透的竹篙屋,劉金福託人搬回來。經過補補貼貼,勉強能住人。但謝絕訪客,尤其是風雨。強一點的風被劉金福說成是日本狗警察,蠻橫無理;大一些的雨又像阿山兵的陰險狡詐。這世界沒好的,就數他最正常。這麼危險的房子,劉金福不怕外患,卻要防內亂——帕只要痛得滾圈,朝牆撞去,房子倒了讓大家露宿森林。於是他把帕牢牢地綁在地板上,繩子把手腳咬出痕,也纏得密不透風。他根本不知帕生什麼病,他認真研究過,帕有畏寒懼熱、體重驟降、氣血不通、瘋瘋癲癲,病灶幾乎結合瘧疾、癌症、精神病與中邪,但分不出孰輕孰重。他也承認研究出來的以毒攻毒,快把帕搞死,認罪也無所謂,反正房裡聽得懂他懺悔的人,一個是自己,另一個快死了。
來不及寒暄,帕就被隊員拉走。邊走邊聊都不行了,疲累的他光顧呼吸就行了。他不知道要去哪,不久就想到了,因為沿路場景越來越熟,比如他曾在不遠的山坳抓到五個學徒兵在野戰訓練時偷懶;在下方的山溪邊撞見一個想家的學徒兵哭得唏里嘩啦,抱著筆筒樹喊媽媽;至於右前方那棵楓樹藏有野蜂巢,五個自告奮勇的少數民族學徒兵燒了把草,煙熏之,放倒樹,剖出樹窟甜死人的蜜,蜂蛹用月桃葉包著烤,蠕腴多汁,輕咬發出吱吱聲,幾乎讓小兵們一個月內走路沒魂,老是張望路邊的樹窟有沒有蜜蜂出入。還有,那山坡上的野草莓,又甜又酸,眾學徒首次撞見時根本不顧刺。而那株茄苳下有半埋的戰鬥靴,一株樹苗穿過開口的鞋縫,帕看過一回就忘不了。當然了,一切的記憶核心在那小操場,白虎隊的練兵地。穿過幾叢密林,帕終於來到了。
帕起先沉默,後來聽多了,又回到以前頂嘴的方式。劉金福覺得帕脾氣越爛,帕覺得劉金福也是。兩人難待在同一空間。帕常跑出去,晚上也是,在森林野來野去,帶著熊去掏蜂蜜、木瓜與百香果。他越跑越遠,終於突破劉金福規定不得跑進關牛窩的禁忌,有時徹夜不歸。劉金福追也追不上,光看到公熊就嚇人,何況是熊的主人。趁天亮帕回到山屋熟睡時,劉金福想知道他跑去哪玩,便檢查他的指甲縫。又黃又臟,還挑出刺,他拿到陽光下看,是一枚鬼針草的種子。他再檢查時,踏到熊從床底下伸出來的掌。嚇醒的熊一掌撥倒劉金福。劉金福趕緊逃開山屋,邊罵邊叫,帶著家畜逃到三公裡外的大石碑邊躲。
唱完名,帕大聲宣布,所有的人晉陞為軍曹,在他們胸前黏上構樹葉。葉子有絨毛,拍上衣服即可,權充是陸軍的橫排雙山胸章。等到晉階儀式完成,帕再度大喊:「軍曹們,聽我的命令。」
那是小學四年級的事。同學嫌小鬼中佐的口音怪,舌頭太硬。他一下反駁說是關西方面的舞鶴腔緣故,一下又扯到鼻腔長瘤,一下又說腔調沒問題,怪聽者的耳膜厚,最後反而被大家恥笑說口臭的人自己聞不到。他便偷偷在嘴巴里含石頭,練習說話,讓舌頭不那麼硬邦邦。石頭磨圓,刮破的舌頭長繭了,他的怪腔也漸漸磨掉了。但是,某次被同學抓到小鬼中佐嘴叼石頭,說他是狐狸變的,怪胎一個。同學開始跟蹤他,不久把他是水鹿孩子的身世抖出來,嘲笑他是中國仔,常敲他的頭,要把鹿角給打出原形。沒有比中國仔這種嘲謔更嚴重。他是懷疑親生父母就是中國人,因戰亂把他藏在水鹿肚子,好逃離戰區。懷疑不等於事實,他才更討厭同學這樣叫他,討厭在牆壁上公開寫他如何,討厭敲他的頭。他反擊,誰再說就打誰,生活幾乎靠打人來打發時間。但也得到同等回報,他被群毆,找書包要到糞坑找,課本老是夾著一隻壁虎干或蒼蠅,背後出其不意地被貼上「中國仔」紙條。有一回,還捶了一個罵他的小兒麻痹的同學,折斷拐杖,叫人家爬回家。他成了全校公敵,連低年級生也知道該找誰取笑。大家接著笑他拳頭硬,腦袋卻是氣球,裝的是屁。他不服,比文的也行,找了全班功課最好的前三位,說:「你們三個比我一個。輸了,我從此爬著進校門。」七天後,也就是四月初的新學期開始九九藏書,中午約在圍牆邊的櫻樹下決鬥。小鬼中佐以受傷理由告假,中午才到校。他們早就等在那兒,拿木棍等他輸了。然而,他們嚇了一跳,小鬼中佐帶傷上陣,全身傷口的量夠他們任性地打架撒野一年。這不代表他們就此心軟。文斗開始,小鬼中佐以一斗三,方法很簡單,他在圍牆磚頭上寫下從開國的神武天皇到大正天皇的一百二十三個名字,另三位則合力寫出。午休結束,比賽也結束一半,三位學生合寫七十三個磚頭,再也擠不出東西。小鬼中佐則寫了二十一個,卻沒有停筆。跑來趕人上課的老師嚇著,以小學程度能寫出二十個天皇年號算是秀異,即使合寫也是紀錄,而且小鬼中佐還用日文漢字寫出。跑過來的校長看到怪現象,小鬼中佐先撥弄身上傷口,然後再寫下答案,血弄濕了身體。每個答案必須花五分鐘思索與寫下。校長讓他寫下去,想知道小鬼中佐的能耐。放學了,黃昏了,學生沒散去,緊張氣氛也沒散去,附近的居民趕來看。小鬼中佐已寫到第一百零四個磚頭,后柏原天皇。教師捧著書本核對,緊張得發抖,是那種等待奇人誕生的心情。校長盛裝上陣,穿上春天的黑色文官大服,腰佩刀,掛一對金色肩章,親拄火把替小鬼中佐照明,並要求所有男老師也照做。在小鬼中佐的眼中,全然沒有看到這些火光,或圍過來的數百位群眾。他心思沉靜,腦海沒有雜紋,照他幾日來背誦的過程反芻答案:他把身體從頭到腳分成一百二十三區塊,用諧音方式記下天皇年號,那些諧音不外乎拔毛、刀傷、撞擊、戳刺、水燙等等,現在他只消找到區塊傷口,重新撥裂,便能憶起。待小鬼中佐寫下最後一位時,校長上前阻止:「孩子,行了,不論你曾有多大的委屈與困頓,你完成了。今上陛下不用寫了,以示對他的尊重。」這時小鬼中佐才回頭看,人群擠爆了,表情詫異,而且竊竊私語,光是雙眼的反光已足夠讓附近幾個町趕來看熱鬧的人有了憑靠的定位。那時候,櫻花盛開,櫻瓣又狂放地落下,顏色瓷白,迸裂無悔,火把幾乎被淹滅了。他站起來,盤坐的雙腿沒有力氣,撲倒地上。校長把小鬼中佐的腿按摩一番,慢慢扳直,把文官大衣脫給他披,請人用板車送他回家。小鬼中佐一直記得那櫻花,好美,好美呀!離開那好遠了,還看得到櫻花的光流動在數條巷子內。
高大的少年下令坂井一馬出列,把背包倒出來檢查,三秒內完成。走道立即散落衣物、筆記與一罐不知塞滿什麼的馬口鐵糖罐,另有一大罐橘子醬與十來顆檳榔。糖罐是丘比(Kewpie)娃娃造型,特色是光頭上留一撮金髮。戰時缺砂糖,糖果少,一粒四色糖可以讓過動兒失能地坐在那兒回想半天。可是坂井一馬總會想辦法填滿糖罐。白虎隊曾傳言,糖罐是坂井的媽媽留的,被他當命|根|子,誰要是偷動那東西,那傢伙會殺人。此時,少年打開軟木塞,慣性地聞聞看罐內,再把裡頭的小東西倒入手上,有月桃、蓮蕉、無患子、倒地鈴等,這種子對坂井有深沉的記憶,少年便小心倒回,塞緊木塞,深恐馬口鐵糖罐是冰塊做的會打壞。可是包了荖葉與白灰的檳榔嘛!要是能種活,頭殼給你坐,少年諷刺后,便模仿軍官的挑釁語氣:「這是違禁品耶,嘿!兵隊哥(阿兵哥),你敢帶就給我現在吃掉。」
操罰結束。高大的少年一揮手,其他人幫忙拿掉墓碑與罐子。他蹲下身,從坂井的衣物堆翻出一面旗,白虎隊一直找不到的隊旗,原來被坂井拿走。高大的少年攤開隊旗觀看,又折上,從口袋拿出一枚紅絨底、鵝黃線的一線二星的軍曹襟章,說:「這是少尉殿給的。」他邊說邊拉起坂井,「他說,你也有份,你脫離萬年二等兵了。」
坂井跳起來回應,雙眼凝視前方,喊:「嗨!」
有一回,劉金福再也忍不住,要一刀殺了帕,大聲叫那些家畜先躲先逃,往森林逃得越遠越好,就怕未能引刀成一快讓帕反擊。之後他砍下去,在最後一瞬間他仍須臾不離他信的神,只砍斷繩子,拎著刀逃了。解開繩子的帕好受些了,盡情地在屋內亂搗。但是劉金福今夜是回不去了,帶著家畜倉皇辭朝,在森林繞呀繞,最後順路徑到那個大石碑。他把刀子一丟,跪拜在碑前,也要家畜一起跪下來。他淚流滿面,祈求統領給他點子,他願意減壽來換帕的痛苦。但是大石碑沒有回應,夜風呼呼吹過。劉金福伏在上頭,疲累睡去。
這句話啟動他們的心思,從地窟拿出物品,往坑壢的小溪走去。用石頭屯出個小水池,把布物丟入;又從寮舍床底拿出干硬龜裂的肥皂,不夠用的,就到後山的無患子樹下找,敲開龍眼乾似的種子肉也能當清潔皂。肥皂打了泡,人跳上去踩衣物,注入活水,反覆操作直到乾淨。之後絞乾水,晾在樹枝、單杠和溪石上待干,到處都晃動著衣服。等到肚子餓了,把過期的罐頭撬來吃,飢餓沒有期限,吃飽就行。順道生個大營火圍著烤,火能讓情感加溫。風大,晾著的衣服像套了人在跑,跑久了,幹了,收了整理。白虎隊把吃過的罐頭裝上炭當熨斗,在通鋪上熨衣服,連領子袖口這些小細節都要熨勻。對新熨、乾淨的舊衣表現的最大誠意是穿起來。因此有人對穿上衣的人讚賞時,其他人紛紛效尤,熱情地玩起來,回到他們剛當兵時的模樣呢!在床上滾、拿臉盆打人家的頭,坐沒坐相,站沒站樣,看人用斜眼,這讓帕受不了,已經污辱了那套軍服。
「巴格野鹿,眾軍曹,聽令。」
他們站著不語。帕當眾褪掉軍服、戰鬥帽、汗衫,連內褲也脫了,露出滿是小魚乾似疤痕的身體,其他人也照做。他們把換下的軍裝掛在營舍,開窗讓風灌進來擺動,看起來比較不像有人在懸樑自縊。又在操場撒下咬人狗、咬人貓的種子,經風雨的澆灌,不必太久,這些碰到便會灼痛人的植物會像燃燒的綠火蔓延,而且猖狂得不近人情,沒人敢接近。他們回望空蕩蕩的營舍、單杠、衛兵所、倉庫、晒衣場,還有矮小的營倉(禁閉室)。訓練場雖然在世界角落,卻最接近宇宙,因而有了最藍的天。這裏的風很潮濕,是流動的霧。他們不敢回望太久,怕九*九*藏*書情感牽扯,才能冷靜離開。
兩個月後,帕的毒癮已治好了。治療方式很簡單,由鬼王獻計,要劉金福拿火車上的那個大鋏子把帕這阿片鬼(鴉片成癮者)夾起來便可。劉金福醒后,隔天叫人到後山把拉娃扛來。當拉娃爬進竹屋看到帕躺地上,一塊癟影,就知自己的任務什麼。她大腳一夾,把帕圈在胯|下,系在一棵巨木上,三餐則由劉金福餵食。兩個月後帕戒毒完,也排完毒。帕沒有跟拉娃道謝,甚至趁她睡覺時像一條影子溜出她的胯|下,偷偷塞回木頭。拉娃醒來時以為帕變成木頭人,哭了一會兒看到木頭插了一朵百合,想通了,拿了這謝禮慢慢爬回部落。這時躲在巨木上的帕才跳下來,看著拉娃吃力地爬回部落,最後不忍地叫台轎子來。拉娃對前來的轎夫說沒錢,甭想從她這兒撈到好處。轎夫拉開布簾,拉娃笑了,轎椅坐著另一朵百合,她說:「要我陪它可以。」上了轎子去。轎子快活地跳呀跳的,有著花的芬芳,溜進一襲山坳間的霧氣。又從部落裡頭傳來一聲歡呼,拉娃在門前發現第三朵百合了。
兩個督車的國軍走過來瞧,佩手槍的軍官出口詢問。高大的少年用閩南語說,這日本兵不是人,以前當兵時常欺負他,現在遇到了,可不可以罰他。經過旁人的翻譯,軍官點頭,不要玩過火就好。說罷,軍官從褲袋掏煙抽,風大隻好躲到車廂底去點。
坂井沒有站起,坐在醬堆里,身體隨著火車震動,把用隊旗包裹的襟章緊緊握著。
「千拔,送我回家吧!」鬼中佐咬牙說。
「給我用中國話大聲回答。」高大的少年吼完,用國語講了句粗話,「他媽的。」
帕也懂自己很糟,把生病當飯吃。為了避免毒癮來時的無理智抓狂,他先綁牢自己。過程是他坐地上,先縛緊雙腳,接著躺下綁右上臂,最後等著劉金福來捆上他上不了繩的部分。帕仰看,屋頂縫灑下的陽光里有塵埃急旋,肯欣賞的話,絕對是高貴又不花錢的戲。但是他等著主菜上桌,無暇顧他,身陷在自己無助、害怕、憤怒與錯覺的情緒中。慢慢地,毒癮來了,他用一半的力氣對抗它,用另一半的力氣壓抑自己,不然繩索多綁幾圈也綁不住他,綁多一點也是慰撫劉金福的擔憂。有時候毒癮未犯,但是帕怕得亂顫,耗盡耐心與力氣,等了幾小時,心想該過了,可以放鬆了,未料毒癮劈上身,好像有人把他的神經當魚刺般一根根挑掉。最無助的算是劉金福,他待在那裡不知道要幹嗎,一手抓住帕,一手拿菜刀。眼前的是瘋子,也是至親,要是幫不上忙,他會一刀砍死帕。劉金福永遠有時機下手卻下不了,他在等待機會,他信神,信就有機會。
那個反光確實是帕的,來自他手上的一片破鏡。那是半小時前的事了。少年在山道上走,向景色告別。帕好累,好像爬過灰的蝸牛一樣感到可供潤滑的黏液越來越少,腿好折磨人,老是落隊,面對少年的回頭催促,他揮手裝瀟洒,彷彿是說:去,我不送了,你們走吧。可是又老想緊跟下去。然後,他發現路旁有片破鏡子,水銀膜脫落不少。他很快想到這鏡子的主人可能是那些師範女生中的某一個。她們戰前從都市疏開到這小山谷,繼續讀書、耕作與鄉土服務。這些大他們幾歲的女生,成了白虎隊的焦點。這得感謝吸血蟲的牽線。虱子與跳蚤會藏在棉被衣物中,神出鬼沒。虱子是米國坦克,速度慢,火力強,在夜間偷襲人,沿著針縫處下整排的白蛋。跳蚤是米軍B29,把人的手腳炸出紅豆斑。誰要是吃飽沒事幹,可以練習堅壁清野的戰術——不多,三天而已,能用針插死一張榻榻米大的軍毯上的米鬼們。不然,背棉被衣物到十公裡外的溫泉池泡死它們,這招最有效。這時白虎隊也會順道幫師範女學生背些寢被去泡。她們的被寢含有一種奇特的味道,混合好聞的香皂與體汗,還有令人遐想的卷體毛。他們偷偷稱女味為戰鬥荷爾蒙,聞一聞,可以強行軍四小時不停。到了目的地,把溪畔的溫泉露頭用軍鏟挖大,什麼都丟下去,包括裸身的自己。最後把東西撈上來曬,包括自己也攤身在石頭上。這每隔半個月的活動幾乎讓他們失魂。
「看,少尉殿在那裡。」一個少年突然說話了,大家朝他的指示往窗外看,群山無言,半點人影都沒有。忽然間,爆出一點折光,斷斷續續的,那是陽光轉折后的輕聲呢喃。火車很快就要轉彎了,捲起沙塵,乘客儘是咳嗽,眼見就要經過山洞群,內心咒罵那群少年快關上窗。他們不但不關上窗,還把手伸出窗外,用鏡子、筆盒、硬幣、眼鏡等平滑東西反射陽光,向山區射光芒,向帕標明他們的位置。列車長勸說這樣危險,有人因此整隻手被對向會車削掉,血噴不停。這小兒科的畫面,無法勸阻看過世面的人,他們依舊揮手。最後在那一刻,坂井對窗外大喊莎喲娜啦!千頭萬緒,這句最受用,而且那種音量幾乎夠營長對一營的士兵用。然後,滿車的少年就跟著莎喲娜啦地喊回去了。
鬼中佐張開手,接了些落灰,用指頭拈成粉,舔了味道,說:「真美呀!就像小學校園內的那棵,得打著火把瞧。」這句話其實饒有深意,但對少言的鬼中佐來說,濃縮了一段秘密。
或許是體內那股不清不楚的血液,讓鬼中佐在戰場有顧忌,終致受重傷收場。現在一切要結束了,包括他最擔心的——他的妻小還留在滿洲,而蘇聯紅軍(蘇聯共產黨)一路南下,將她們發配到最寒冷的西伯利亞戰俘營后便沒有消息。
這下他們響應整齊,短而急速,還發出齊一的並腳聲。
火樹要熄了,他的血才沸騰。他把白布圈在腹腰,滿洲的方向正跪,以短刀切腹自殘,往肚臍方向橫切,鮮血漏不停。這是最好的待遇了,他擔下虐殺美國飛行員與軍國復辟的罪責,死罪難逃,不如選擇自己的死途。
在河岸草畔,一棵台灣櫸向上承散,枝枒盛美,如長了細骨的流雲把綠葉網了滿,風中搖擺。鬼中佐仰看櫸樹,想起了它冬日褪盡殘葉的蕭枯模樣,便說:「有一回,有人向德川家康請教,杜鵑不啼要如何?德川將軍說:『等待,除了等待還是等待。』等待何其久呀!帕,那麼,櫻花不開要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