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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七重天之路

往七重天之路

等到帕遞上介紹信。房東看完后哈哈大笑,說你連住址都找錯了,差個天南地北,還要再過淡水河找才行。帕聽不懂。房東也懶得解釋,推開扇子,說:「算了,又大又便宜的房間當然有,不過是鬼屋,看你們自己。」
熊聽不懂,繞著帕跑,甩晃腦袋,在主子旁歡樂。
帕直往前騎,不顧劉金福在後頭髮抖。傍晚時,騎到一座如彩虹般拱起的斜背式鐵橋,才感覺台北到了。那座橋舊稱明治大橋,帕曾在畢業紀念冊看過。一入台北深似海,隨時會把人淹死,什麼都很多。他們現在得圖一塊棲身處,憑著介紹信的住址去找,問人最方便。但是那些人對生活範圍的幾條街之外全然陌生,沒有方向感,隨意亂指,而且語氣非常肯定,好像那些道路會像拼圖瞬間打散后照他們的意思重組。帕走了很多冤枉路,要不是繁華夜色滿足了好奇,他可不敢領教下去。幾小時后,他們來到目的地,一間木造的旅館。門前遊戲的小孩熱誠的幫他們找房東。帕邊吃乾糧邊打量房子。它用磚牆圍著,上頭掛有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庭前種有黑松、銀杏與楓樹,不太像旅館,倒像日本時代的鐵路局或電火局的員工宿舍,只有日本人才種這些樹。房東來得慢,手中拿扇子,拖著嘎吱響的木屐,說要租房間是有,四坪大小,衛浴共享,一個月五萬塊,先付三個月,漲價也要補足。
劉金福繼續說下去,意思又重複。帕卻無心再聽了,他知道劉金福碎碎念其實最內層是希望有人陪伴,這是老人症頭。但帕需要安靜,而且是孤獨。他走到小庭院,從板車卸下些番薯簽與芎蕉葉,撒給牲畜吃。這時從街角來了賣閩南式早餐的挑夫,沿路叫賣油糋粿與杏仁茶。帕好餓了,跳上牆頭,立刻叫賣家備一份給劉金福,自己則點豬油糕配米奶。油糋粿即是雙股油條。劉金福吃一口,酥爆了,嘴窩好像有著鞭炮爆炸的碎片,他嚇一跳,多使些力便捏碎手中油條,便宜在地下討吃的牲畜。帕只好再點份豬油糕給他。早餐吃罷,帕胸中自有千萬的氣力,得揮霍一下,站在牆頭上走得顛顛簸簸,不時張手平衡,也不時秀個翻筋斗。他拿了兩塊磚豎在頭頂,從牆這頭走到那端,又跑回來,躲過那些鬆動的牆角。他也看到鄰居的樣貌與居家裝潢。他們是洗衣服的老人、老是對他揮手的痴獃少女、準備上工的工人,還有搬藤椅坐在庭院曬太陽的蒼白少年。帕不吝表演他的牆頭功夫,化身成馬戲團的小丑。
森林的小徑難走,崎嶇狹小,有時板車卡著進退不行,只好趕下畜生跟後頭。到了山下,再把牲畜趕上車。帕踩著腳踏車,拖著三台板車走。他騎車出村口時,哨口衛兵正打哈欠,悶著頭把煙抽得卡滋響,濃煙也遮住視線,沒看到帕離開村子。帕沒騎太快,原因是每隔一段時間要換輪胎——實心的後車胎在戰前騎壞了,戰後的物資缺貨,乾脆用替代品——他從板車上拿出一捆捲成像汽車輪胎大的稻稈繩,抽出幾公尺,卷在輪圈上。稻繩的收尾處因打結凸起來,輪胎每滾到那裡會跛起,帕會拱起屁股。坐後座的劉金福這也彈,那也拱,脊椎彎得失去彈性,便抱在帕背上。這時火車通過,汽笛尖拔,原是驅趕帕的聲音對他有如仙樂般親切。他把劉金福放肩上,鐵馬放板車上,趁火車剛過,從後頭拉板車追去,坐上火車的車門口,三台板車也用草繩拖在後頭。這下能喝口水,把掉入鞋裡的小石倒掉,帕靠在門邊小盹,享受回籠覺,誰教此時的陽光與微風如此甜美。但豬只口水泛濫,擠竄使竹籠快被撐破了。它們暈車了。帕一早在它們脖子上掛一圈的香草植物,九層塔、山胡椒、香茅、肉桂與艾蒲,香味不濃,是能安心的暈車藥。這葯是他花半天幫泰雅獵人蓋房子換來,現在看來是唬爛葯,反而把豬搞得像要上斷頭台的死犯。但隨即發現擾動它們的是一團黑影,他養的熊,那暴戾又忠心的傢伙,在火車後頭百公尺緊追。它曾在某個黑夜,擊退另一隻來偷吃雞的七年公熊,把對方屁股咬破,如今肚皮上一尺長的傷疤就是那場戰爭的記錄。家畜視它為保鏢,難怪對熊的追來充滿歡舞的心情。
「日頭辣,不要跟來了。」帕大吼,即使整個關牛窩聽到又如何,反正他要離開了,「再跟來,我就殺了你,就像殺了你的媽媽。」帕要去的地方是不能讓熊去的。它跟來,帕會打斷它的腿,拆掉它的肋骨,拔掉它的喉嚨,如果必要他會一拳打死它,就像它的母親一樣。
不過回到火車站后,帕被澆熄的https://read.99csw.com怒火再度爆開。檢票員說帕錯失了原班車,能坐下班車,但得補足物價上漲帶動的票價。也就是說,物價一日三市,車票也是。劉金福快氣死了,如今物價像褲子被人扯掉的處|女,她跑得快,你永遠追不到。他們坐在火車站前生悶氣,看火車一班班過去,手上車票也一班班地折價,天色也晚了。兩人在路燈下,晚餐含糊地吃下乾糧,劉金福飯後那種深山中無燈無火過日子的習性來了,得上床睡,人鑽入板車上的稻草堆,打呼聲便鑽出來。帕不擔心牲畜被偷,它們懂得叫,反而擔心不會開口的東西被偷,比如那匹鐵馬。他耗盡一大捆稻草繩,把鐵馬後輪綁三十個死結,還系在自己腿上。經一日奔波,帕也睡著了,夢見有人放火解開草繩結,又偷走鐵馬。他嚇醒,看見有人正在拉動草繩,要一拳賞去時,發現那是劉金福在測試繩索牢靠嗎。兩人對這樣的上鎖都不滿。帕有了一計,自豪有效。他把車扛到燈柱下,用牙叼起鐵馬背脊的橫杆,抱著燈桿爬上去,最後用草索把它纏在路燈邊。電火球很亮,下頭亮出一團草蛹,只露出輪胎。人越聚越多,搞不懂一台鐵馬怎麼會在那裡。帕這下安心了,顧著地上影子,慢慢睡去,一覺到隔天,直到凌晨五點準備上路。他們決定不搭火車了,賣掉火車票,用鐵馬拖著三輛板車上台北。
「這頭狗嬤熊對你有感情了。」劉金福冷冷地說,「莫給它跟來。」
帕可不認為,他懂它的脾氣。熊追下去,今天追丟了,明天會找到你,追到天涯海角。很多年後你應門,看見門后是一頭毛幾乎用脫毛劑拔光、胸口傷痕多到誤以為肋骨的老熊。你忘了它,它沒有。它的熱情仍保溫到跟離開時一樣,直撲向你猛舔。唯一阻止的方式是讓熊對你絕望。帕跳下車,脫下衣綁住熊的嘴,他猛力地扳斷熊的前肢。熊在地上滾,掙脫嘴的衣服,發出痛苦的吼聲。它最後站起來,一拐一拐地往前,斷裂的右肢甩著。它停下來了,不再往前追,發出悲鳴,那聲音顯然不是來自喉嚨,而是源自更深處的內心。
帕聽不太清楚,直到對方用日語說上一遍,才響應:「利阿卡(板車)隊。」
「去台北逛菊元百貨,坐流籠。」
菊元百貨是台北戰前的摩登地標,高七樓,人稱「七重天」,有流籠(電梯)升降。這是戰前小學生的畢業旅行習慣,憑濁水溪把台灣一分為二,以北的去逛菊元百貨,感受電梯給人暈吐的感覺;以南的學生,坐森林鐵道上阿里山看神木和櫻花,拿火把到祝山看日出。
「比見鬼還驚人,我這輩子頭一次看自己的屁|眼。」
劉金福在外顧著牲畜與家當。房東帶帕進入旅館,十燭光的照明燈,格局是中間一條走道,兩旁客房,傳來各種吵鬧聲,空氣瀰漫陳腐味道,蟑螂螞蟻老鼠到處爬著歡迎他。房東介紹起來:以前是日本警察訓練所的宿舍,光復后一群人跑來搶地盤,把日本人趕到街上。後來國民政府軍又接收了這間房子當營舍,又把人趕到街上。沒想到最後還是「日本鬼子」贏了,把一連的軍隊趕走。啰!這就是日本鬼子的房間,唯一格局沒有變的。
路途上也有插曲。那是在一段和鐵軌平行的鄉間道路,火車從後頭追來。他猛踩踏板,要與它拼這段路的高下。他騎太快了,後頭的三節板車快被拖壞,輪軸又累又嘰嘰叫,一顆石頭都能掀倒。於是帕放棄尬車,對車上的人揮手說再見。那一刻,他近距離看出那是運兵車,十二節車廂塗上又黑又厚的瀝青,車窗焊上鐵窗,車門反鎖,荷槍的士兵站在門口。當帕揮手回應時,座位上穿著草綠服的士兵從鐵窗伸出手,緊握拳頭。車道上的衛兵大吼,用棍子敲他們,命令縮回手。數百雙的手在那裡揮,有人求救,他們最後放開拳頭,手裡飄出五顏六色的紙片,就像鳥兒獲得自由往外撲。火車走遠了,紙片落地,隨風滾來滾去,帕走去看時幾乎驚著,那些色紙全是鈔票。劉金福見了也不可思議,錢多到夠他們坐車玩透透。劉金福阻止帕撿錢,說光明正大放在地上的錢,都有陰謀,像冥婚紅包,代價是被空氣似的女鬼糾纏得沒完沒了。「有影喔!」帕反諷完,彎腰去撿錢,攤開看,人就像女鬼纏身般不動。他又撿了幾張鈔票,都綁著紙條,上頭寫的是求救訊號。最後,帕把紙條拿給劉金福看,向只懂幾個字的他解釋字條內容:「我是國軍139師,幫幫忙,請告訴我的家人,我九-九-藏-書正被押去大陸當兵。」「轉告家人,我會離開台灣很久,這幾年沒辦法回去過年。」「我要去打仗了,幫我寫信給家人,我會回來。」「請告訴我妻子,務必認真生活,好好照顧小孩。」每張字條末尾附上救助者的戶籍地址,或者電話幾號之類。
「又大又便宜?」房東收起扇子,敲敲自己的肩,說,「買張報紙攤在騎樓睡就行了,那真是又大又便宜。」
「看,我們是『嘉義十二少顛倒駛』,啊你是啥咪隊?」
「轉去,快轉屋家去,莫來。」帕大聲說,不斷揮出手勢。
帕換上銀藏送給他的飛行服,也戴上風鏡與皮盔,還遮個大斗笠避免太招搖。帕起先騎得快,轉而放慢騎,感到在地面慢速滑行是享受,連呼吸都可以遺忘。從白天騎到晚上,幾乎能不睡覺地騎下去。只有上廁所時暫停,從板車上抽出稻草當衛生紙,找個草叢就範。事後順道換個草繩胎。餓了就拿飯糰或番薯就口,渴了路邊到處是奉茶桶,免費喝到飽。他騎車時,很認真觀察影子,路不是直的,影子便跳來蹦去,有時跑遠,有時縮在腳下,只有夕陽下的影子又長又瘦,橫掃過田野。到晚上,四面埋伏的蟲鳴與月光把人殺得剩下孤寂,他聽著輪胎輾過道路,聲響細微,像馬路在對他私語,比任何鳥叫還悅耳。他喜歡這樣騎車,認真呼吸,慢慢流汗,汗水在深夜裡揮發成一團裹著他飛行的雲朵。最後他會停下來,因為月亮西下,看不到路了,他會牽車走上一段路等汗水幹了,才鑽入板車上睡覺。隔天繼續上路。
帕笑了,站起來眺望。他有一種主子被追隨的感覺,大喊:「遽遽來,快上車。」
如何處理這些字條?它們字跡凌亂,不知從哪倉促撕下的紙條或布條,邊緣破爛,倒是折得方正,而且附上的紙鈔擺明像是貼上郵票,找個郵筒投遞便行。帕後悔撿了紙條,但沒有流瀉表情,要是有,劉金福會用「我早就說過」的話罵他。他把三百零八張的紙條疊好,用稻稈捆妥,兩萬多元也整理好。但是劉金福又碎碎念,錢不能拿,放在地上給其他人撿,三百多人怎麼救,你能攔下火輪車去救?帕不理他,越是回應,劉金福越是念。他一手盤過劉金福的腰,放在板車上,繼續上路。他真佩服這老貨仔,全身上下,就數舌頭最靈活,要說就讓他說破嘴也好,省得以後再說。
「有沒有那種又大又便宜的房間?」帕恭敬地問。
火車帶他們來到苗栗火車總站。大街就是大街,一切比鄉下繁榮,空氣浮動各種味道,連牆角爬的螞蟻都貴氣不少。帕卸下板車與腳踏車,要劉金福在外頭顧,自個到站內買票。這下他懂了,全世界的火車站都是天然的屠宰場,大廳都是上繩的雞鴨鵝豬,好像等一下把它們的頭放上鐵軌,火車鍘過就行了。火車永遠誤點,有時候等上數小時,乘客屁股快養出一窩的痔瘡。沒有人會抱怨,這是家常便飯,要是碎碎念嘴巴會長痔瘡,還不如找樂子消磨時間,下棋、睡覺、玩牌、鬥蟋蟀,不然到廣場邊的榕樹下小賭,那裡的賭資大小與嘶吼聲等同,路人永遠懂得哪時可去下注。乘客多,一票難求,老是有人穿梭在賣黃牛票。這時會為插隊的事打架,有兩人在地上扭,帕偷踹不守規矩的那人。那人不打了,跳起來大吼,罵盡粗話,對稍後來維持秩序的警察也不滿。鬧哄哄時,火車來了,大廳回蕩車聲,讓人以為活在獅子大吼的嘴巴里,耳膜和窗戶都震個不停。大家趕緊上下車。帕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火車,煙囪冒煙,汽笛尖銳,機關車頂仍有被大家稱為膿包的汽包,一樣都不少。火車最後開動,他在柵欄內學人家猛揮手,卻不知道給誰送行,算是給火車再見吧!之後,他到票窗打了兩張車單,也給那些牲畜與貨物打單。火車沒這麼快來,還有餘閑,走到外頭透氣,看劉金福坐在板車上睡回籠覺。帕這下緊張,大喊鐵馬被偷了。沒錯,那台又破又爛、歷經摧殘的鐵馬不見了,帕原本把它依在板車邊,現下除了地上的腳架痕外,什麼也沒了。他往附近找,每台腳踏車都上了大鎖。帕心想,難不成鐵馬到了都市比較凶,得綁腳才不會偷跑。
「我是鬼屋跑出來的猴子。」帕回答,忽然他好喜歡這句話。他在牆頭轉身面對街道,從這裏看過去,籬笆牆、泥土路、鈴鐺響的牛車、急忙上學的孩子,更遠還有噗噗轉的轎車。帕叉腰,面對眼下的風景大吼:「我是鬼屋來的猴子,你們要倒大霉了。」然後他笑起來,要整條街的人回頭看他。他對路人揮手,但沒read•99csw•com有人響應,於是他的揮手,好像對著充滿鼠灰色的天空問安呢!台北,全新的世界等他挖掘呢!
帕叫躺在屋檐下的熊進屋,把窗戶上釘,能封的封死,這才叫熊坐下,用梳子仔細梳那又硬又粗的黑毛,說你就是主人了,好好等他們回來。帕又從車上拿下一小袋番薯與青芎蕉,丟進屋內,吹口哨要熊躺下,便關上門,在門後面頂上兩根棒子。劉金福不放心,還拿了一把山下撿來的馬蹄鎖鎖上,鑰匙插入鎖心後用力折斷,把手上那截扔得遠遠的。
轆轤首出現了,帕心想。轆轤首是長頸鬼,脖子伸縮自如,能像一縷煙往上冒,樣子像是打井水時用來控制繩索的轆轤,才有如此名號。帕肯定劉金福被這種鬼附身,頭能往褲襠鑽,不要說是看透屁|眼,連大腸結構也行。但劉金福說的不是鬼,是蹲式馬桶。他帶帕到廁所看,指著地上的傢伙說,他昨晚把褲子又脫又穿了二十次多次,一次比一次急,但都沒有辦法,這個東西乾淨得能反射屁|眼。
它怎麼脫困的?從一座封死的竹屋逃出。尋思間,貼地飛行的黑毛氈飄來了,飛奔之快,完全不費力的樣子。近距離下,帕才看到了真相:它的頭毛被血水黏塌了。它是撞倒竹屋逃出來,留有一根從臉頰穿入嘴巴的竹條,嘴上又叼著一袋番薯。但是,一身傷口攔不住野勁,朝帕奔來,一個大跳撲,把前腳掛在最後一台板車上,後肢踏地奔跑,模樣像是在推著板車。
帕要把竹刺拔掉,一個躍身,跳撲到板車上。三台聯結的板車劇烈起伏,晃不停,簡直是一道大浪,浪尾的載豬車跳起來,籠里的豬哀號,差不多是要淹死的表情。帕捉住車緣,很快調好站立的位置,讓板車安定。他又依序跳過兩台板車,這次學會了,落在車重心。先拿香蕉安慰豬群,再把竹籠繩上緊些。這下又更近地看到熊,樣子很糟,它的頭皮破爛,有塊削起的皮像耳朵垂掛。這是撞開竹篙屋的代價。帕最後跳上馬路,抱住熊,他沒有回應熊熱情地舔他臉頰,只檢查竹條有沒有倒叉,這很重要,看過有倒鉤的魚鉤從魚嘴上失敗取下的情形就是。還好竹片平滑。趁熊的情緒高昂,帕把它壓在地,兩腳夾住它身體,快速拔去竹片。它哀號一聲,獲得自由了。
帕哈哈大笑,說別往下看就行了。劉金福反駁說,怎麼行,他上慣了老式的屎缸,還沒脫褲子就先往下叫,要下頭的屎蟲醒來,他把褲子脫了,那些屎蟲看到白白的屁股,發出嘈雜的鑽動聲,好像說,來吧!我王,賞我食的吧!可能是人到台北精神爽,劉金福繼續說下去,他說這新式的廁所上不得,便到後院蹲在兩個板車間,手抓輪胎,喝一聲,屁股頓時輕了,還有人用濕濕黏黏的濕毛巾幫他擦屁股。他低頭一看,唉!那些豬搶食他的落屎,互相鑽鬧,讓板車抖不停。豬仔好像吃不飽,有的直舔他屁|眼,搞得他既舒服又暢快,屁股欲拒還迎,他看沒人偷看,便大方地賞屁股給豬舔了。他興緻夠了,就鑽入到草稈堆睡去。
這時有一群人引起劉金福注意。他們是十二人組合的腳踏車隊,倒騎車前進,反過身,屁股坐在龍頭上,不時回頭看路。帕靠邊騎,好讓他們先過。為首的隊長騎看到帕頭戴飛行帽、飛行鏡,單手抓龍頭,車後頭拖三輛板車,甚為勇猛,用閩南語說:
房子租好了。帕把符咒撕了,拿掃帚把牆上的蜘蛛網去除,打開窗戶,讓一陣闖入的陰風把灰塵都吹乾凈。大概清理后,他叫劉金福進入休息,將台車與鐵馬疊在窗戶外,牲畜撒到小庭院去幹活。他累到骨子裡,要好好躺這張大眠床,剛坐上床緣脫鞋,劉金福就指著牆角的那碗米說,怎麼有拜死人的東西。帕邊解開鞋帶,邊說那是給雞仔食的,丟後院就行了。剛講完便覺得鞋帶越解越緊,而且像章魚觸角拚命纏著他的手。他動作越來越遲鈍,睡了。再度醒來時天亮了,帕的頭磕在膝蓋上睡一夜,全身僵痛酸硬,鞋帶未解完。他乾脆又綁上,走到小庭院深呼吸。庭院雖亂,但仍有盎然之氣,蝸牛昨晚爬過的液痕在牆上發亮,兩隻灰瓦色的玻璃罐在草叢透光。銀杏透著陽光,多麼青嫩,甚至看到水分在葉脈舒展的速度。他伸展筋骨,撒泡尿,放個響屁算是朝氣無限。劉金福醒了,是被帕的放屁聲驚醒的,他從板車上的稻草堆鑽出,滿臉倦意,說這一夜極難睡,還是稻稈堆好睡。
要阻止熊跟來有些難。帕蹲下,發聲攻擊,拾一塊石頭往自己抹些體味,要它去找回這塊石頭。熊匍九-九-藏-書匐待命。去,帕喊了,側身子以打水漂的方式把石頭沿路彈去。它最後落入邊坡下草叢。熊的視力不好,但嗅覺能鎖定一座山後頭的青剛櫟落果。它追去,先是一攤攤停下來嗅,後來直追,好像百公尺外有太陽碎片,閉上眼都看得見。帕陸續又丟出好幾顆石,以為人離開關牛窩,忠心的熊還為哪顆石頭才是真的而困擾。錯了,熊又跟來了,嘴巴塞滿石頭,固執硬頸,跑得又快又歡暢,毫不顧忌自己身上的血會加速流光。帕這次從板車上抽出一截稻草繩,跳下車,抱著熊玩,趁隙把熊的後肢綁在路旁的茄苳樹下。熊向前追去,身體被拉癱在地,它憤怒拉繩索,又倒立爬上樹好拉開死結,最後用牙齒咬斷前肢的索結,咬爛腳了。它成功了,緊追前去,什麼也阻止不了,好像這下輪到火車欠它而該停下來等它呢!
帕很快追上火車,心有所憾,反射性用殘缺的右手抓車杠上車,一個落空后跌地上。但他很快挺起身,跳上車,坐在劉金福身邊。劉金福碎碎念幾句,不過一頭狗嬤熊,幹嗎打斷它的腳。帕掉過頭迴避劉金福的眼神。但劉金福看到帕那張染滿黃土的臉頰被淚水滑過,便不再講話,隨著火車震動慢慢靠過身,想給他一些安慰。當兩子阿孫肩碰一塊時,帕站起來,往車廂頂爬。那裡的視野很棒,能看到道路蜿蜒,熊還在原地悲鳴,皮毛在秋陽下發光,很刺眼,像是道路流出的一顆眼淚。
劉金福比較關心的是,這些排泄物被怪物吞下肚后,還拿得回來嗎?還好帕的答案讓他很滿足,糞便藏在地窖中,像酒一樣越陳越香。劉金福聽了,巴不得拿尿勺舀給滿園發亮的菜苗吃。沒錯,他想在後院辟個菜園,好節省菜錢,這要些水肥,能自己拉的自己用更好,菜吃起來也甜得有感情。他在山上生活大半輩子,快被葉綠素與芬多精給麻痹了,剛到城市就懷念那兒。這裏的空氣讓人咳嗽,陽光毒辣,水中有塵沙,夠糟了,要是不能夠像在山上時拿鋤頭,安靜地刨上半天,聆聽鋤頭與土地的對談,簡直折騰他,也浪費後院的土地。
那是中央山脈一役。當帕失去左眼而單獨攻入山谷時,一隻母熊豎起身保護小熊。帕帶著幻視、痛苦與暴怒,把母熊當米軍,一拳打得它腦殼爆炸,成了斷頭熊。斷頭熊沒有馬上死,倒退幾步,立在那兒不動,直到一頭小熊湊過頭去吸奶頭,才啟動母性按鍵。它放下前肢,把小熊慢慢壓在肚子下,避開戰火。隔日白虎隊清理戰場,山谷到處是獸屍,有的掛在樹梢,眼睛沒闔上,讓人覺得它們還活著。帕在母熊肚下發現小熊。它還活著,伸出舌頭舔他的手,帕才發現他手上都是乾涸的血塊,而且全身都是血塊呢!
「我們要從嘉義騎到基隆港,去看大船拉尿,啊你咧?」
「看!圓山動物園跑出來的猴子。」曬太陽的少年說。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他們要離開關牛窩了,離開房子都憋出了苔的深山,離開到處是濕氣、安靜與山魈的森林。兩子阿孫整夜都沒睡得好,輾轉反側,竹床嘎吱不停。天才透光,帕就坐在床沿發獃。牆頭有一張亞細亞火車的圖畫,是趙阿塗從中國東北寄來的,那傢伙真的跑去找火車了。趙阿塗把自己畫進去,成了開火車的駕駛。帕每每看到難免一笑。這時劉金福也起床了,帕便起身到菜園撒泡尿,順道澆退那些來偷吃的蝸牛。晨霧還沒散,樹林在有無之間,樹葉滴滴答答的落水。他再次檢查三輛板車,因疑慮而用力過猛地把一根把手摺斷,只好趕工做。劉金福下廚蒸番薯簽,轉念間又煮起糙米飯。吃完餐,把三台聯結的板車銜在鐵馬後座,衣物與煮飯工具放第一台板車,五頭豬趕上其他兩台車,至於五隻雞則綁了腿,把兩腳縫穿過車把倒掛。這樣子頗像機關車拖三台車廂。狗熊呢?劉金福想了一下,叫它掌屋(顧家)吧!不用跟著去。
「你是看到鬼了。」帕一夜沒夢,也沒聽到啥,但有義務告訴劉金福,「盡好的辦法,是接納『它』。」
房間到處是黃底紅字的符,和各式用來鎮壓的軍徽、軍旗、軍階等。房間窗戶上鎖,有檀香味道,角落有插著香腳的一碗米,落滿香灰。房間有獨立的西式廁所,還有一張極其誇張又笨重的老式眠床。這間房子鬧鬼的原因沒什麼,這種故事到處有:一個日本巡察部長在光復后,被昔日不滿的台灣人重擊頭部,不敢張揚,捂著頭喊疼,回到宿舍后流血而死,就坐在窗戶下的藤椅。他的鬼魂徘徊在房裡,凄厲的叫聲沒有間斷,最高潮是一連的軍隊連夜撤走。而這間鬼屋是連長https://read.99csw•com住的,老眠床是他的癖好收集,搬都沒搬走。目前的房東便租下整棟房子當二房東,隆重地做法事,簡單地裝潢隔間,專租給來台北發達的人。帕對這房間頗滿意,格局方正,窗戶通風,後頭還有個小庭院能養牲畜,唯一不滿意的是一個月一萬元的房租。他目露難色,這邊嫌那邊嫌,連格局正、窗戶大才招鬼這種屁話也是臨時掰的,好與房東一番價格拉扯,以九折價成交。
沒錯,帕會殺了熊,如果它再跟來。他站在車廂上,看村子越離越遠,看著熊在那兒遲疑與悲鳴。火車轉來轉去,九拐十八彎,把一切甩後頭,剩下滾燙的琉璃色的天空。遠行的帕記得關牛窩的簡單線條,簡單的陽光,簡單的風,風裡有單純味道,這些很折磨人,簡樸的記憶會是最完美的孤寂,他第一次感覺關牛窩的孤獨,而非自己的。他好平靜了,卻因看到這些風景而流淚,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嘉義十二少你一句、我一句,說菊元百貨是戰前的事了,現在改成新台百貨了,不過在那裡還能看到假裝禮貌,其實是妝厚到得低頭的電梯小姐。又說,現在流行看大船排水,再到基隆廟口吃一碗公的麵線羹與米腸,直讓人上天堂。一海碗喔!嘉義十二少齊口說出,裝出翻白眼、猛吸面的表情。帕中了食蠱,肚子餓了,完全懂得他們表情的含意。他喳了齒縫,說他堅持到台北而已。嘉義十二少又我一句、你一句,說看你這麼行,一個人拖三台板車,他們十二少也不是省油的燈,腳踏車能一起騎,就比看誰先騎到台北。說罷,拿出後座行李袋中的柴刀把路邊的竹子劈了幾根,把十二台車綁成一台協力車,一人在前頭掌控把手,其餘的人倒騎。帕這幾天騎得慢,關節都生鏽了,趁此除銹正好。比賽開始了,帕故意漏個慢,看十二少耍寶。他們簡直是馬戲團特技表演,一下是千手觀音拍蚊子,一下子蜈蚣游泳;有的人頭抵在坐墊倒立,有人站在坐墊上張手平衡。帕看夠了,把車慢慢超過去。嘉義十二少很快追上來,比個尬車手勢,發出「好啦!我先走了」的告別。起先互有消長,差距不大,最後嘉義十二少發揮了,屁股離開椅墊,兩腿猛踩,喉嚨爆開嘶吼,一排快轉的輪胎快把泥土路刨壞了。他們耗盡吃奶的力氣,卻只能目送前頭的斷臂少年蹺二郎腿騎車,單腳踩著落落叩叩、隨時會拆解的鐵馬離開,整台車在下一個轉彎后消失了。他們發出怒吼,推託見鬼了,也深覺一路苦苦建立的嘉義十二少名聲在桃園路段被玩殘了。
找遍車站附近,沒有一台是他的。小偷還跑不遠,要是腳程快能找到。他跟蹤自己的車輪在泥路上的胎痕,那是古怪的草繩痕迹。他追下去,在每個岔口檢查路面,但是街上來往的車輛與行人足跡往往掩蓋最珍貴的胎痕。最後在陸軍野戰醫院附近斷了線索,帕蹲在地上檢查,不顧車況。停,他對一輛駛來的巴士大吼,要司機後退。司機不屑,像這種傷殘的日本兵滿街都是,個個都有妄想症,便按喇叭,踩油門前行。忽然車晃起來。司機很詫異,往後視鏡去找共犯,不然眼前的年輕人怎麼可能只用一隻手抓保險桿搖晃,整台車就震動,害乘客大叫。他只好依帕的,把車子往後退,不這樣今天可能只能拿方向盤迴車廠了。帕終於在公交車下找到線索,朝一條小徑跑,順利抓到兩個小偷。一對十幾歲的乞丐兄弟,眼白髮黃,鼻涕亂流,激|情地大哭求饒,只有聽施主說算了才會停下來。帕一路追來,越追越火,老早有念頭想把小偷打得像馬路上的蟾蜍皮干,如今看到這兩個天生演員,只好念上幾句便罷。
可不嘛!熊叼著那袋番薯來。那是留給熊的糧食,它拿來還了。板車被拖得快,熊的腳步一亂,往後栽了孔翹。它趴落地,剷出一大泡塵埃,但沒癱死,壯起身子又跑。這下它嘴上的竹子刺得更深,從臉頰刺入、從下顎穿出。要是沒人拔掉竹子,熊即使沒死於失血,也可能嘴顎發炎,吸自己的膿水,最後被敗血症折磨到死。
帕當然知道那種奇異的感覺,是土皇帝,不,應該叫「屎皇帝」君臨城下的快|感。既然找不到蛆當城民,找豬也行,這下連衛生紙也省了。不過,帕自覺有義務介紹馬桶給阿公,不然劉金福會把它當鏡子。他拉了條繩條,一股水從上頭水箱沖入便斗,水花激烈,幾乎像放閘的惡狗去搶食什麼。他邊做邊示範,只差沒有脫褲子,最後補充說,城市人都這樣上廁所,你遲早要習慣的。
「算了!給它跟來吧!」劉金福暗算,熊的體能已差,最後會跟不上火車速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