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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屋是窮人的樂園

鬼屋是窮人的樂園

帕始終沒進台北城,只差一條河。原來那天看到的橋是誤會,這也難怪,看到鐵制桁架橋就以為是跨越基隆河的明治橋,看到弔橋就誤認為跨越新店溪的昭和橋,都是知名度太高引起的誤會,害他以為大台北只有這兩座橋。
「沒問題,少尉大人。」男孩立正,敬個舉手禮,「但是我啥咪都不曉,做你的小兵好了。」
帕在這遊戲中扮演屠夫角色,殺死曾在國軍抓兵行動中救他的牲畜。他不敢想太多,屠夫要是有感情,沾血的屠刀就能盛開出蓮花,成佛了。他殺完豬,用菜瓜布刷乾淨身體,抹上肥皂,務必不留下血腥味,免得屋后那些畜生聞了想太多了。對帕而言,他只能幹這些事,待在屋裡殺雞殺豬,如果劉金福沒解開發繩,也許一輩子待這,慢慢地病倒,最後在床邊死成一副枯骨,讓鬼屋又添了一位成員。


「只好把你的份算在別間,由他們多繳補足。」房東說完離去。
不過事情有了轉圜。隔天中午,鬼屋有了騷動,走廊有人細聲說「阿山仔」來收錢了。過了不久,房東帶兩個警察上門,門沒敲就闖入帕的房間,看他盤坐在窗口|射落的陽光中寫毛筆字。房東來收房租,警察則收地盤費。帕從口袋揣出一沓紙鈔,拍在地板上,警察彎身去取。一旁的房東竊笑,心想要是這頭水牛沒點頭,誰也別想佔便宜。果不其然,帕連忙用筆頭壓住那沓紙鈔,憑兩個警察的蠻力,連紙鈔角都撕不下來。警察哪肯鬆開快掉到嘴巴里的肉,他們踢斷筆管,撲身搶。帕這時改成用一根手指頭壓住錢。警察火大了,現在他們不是為了錢,是為了面子,誰敢讓他臉上掛不住就別想在這裏混下去。帕理解他們的心思,當下放手,把鈔票散一地。他這麼做是有道理,要是現場亂了,毀了後頭牆上的數十封信,吃虧的是他,還要再抄一個月久。年輕的警察曲腰去撿錢時,被資深的警察喝止,揚言還會再來拜訪,要是不乖些,那就要先練練把皮繃緊一些的功夫。說罷,甩門離開了。
至於那些三百零八張的求救紙條中,要是只留電話,可折煞了帕。旅館的電話在走廊盡頭的紗門邊,即使劉金福把發繩放長,帕奮力往前扯仍有六公尺距離。多虧為什麼男孩把電話拉過來。電話是先進的撥盤式,不是手搖式的,幸好又有男孩教導。電話通了后,他沒有說明事由,含糊地說自己是某某的同學,想寫信給他,你說他去當兵了,這樣喔,那方便給個賜教處,好日後聯絡之類的理由搪塞。帕不敢當著電話陳述紙條上的意思,會不知所措。還是寫信好,簡潔明白,不必遭對方問個半死半活,自己卻插不上嘴。
「過橋?呵!我等不及了。」帕大笑說。
貴子弟×××因為軍務需求,日前已調往××地區服務,一切平安。本軍團本著愛護子弟的心,視如己出,全力保護他的安全,慎勿挂念。
帕不在乎房東怎麼做,在這旅館,他不欠誰了。上次扶桑花少年把男高音的日本鬼搞啞了,房內安靜了幾天,房東連忙趕過來漲房租。在後院種菜的帕得知了,拿鋤頭在牆角往下掘一公尺,找到了骨骸。那是日本警官的殘骸,警衣爛得差不多,腦殼上有一根快銹掉的鐵釘。日本鬼多次懇求帕掘開後院,幫它拔掉腦殼上的刺,化成厲鬼恐嚇都沒用。現在帕自動掘出骨頭,心狠手辣些,在它腦門多下根釘子,再用繩子勒緊喉嚨。男高音跑出來了,白天也哀號了,旅館頓時傳出凄厲的鬼叫,激烈回蕩,房子微微顫動,彷彿每根木樑起痟了,蛀蟲與白蟻全都落地死亡。房東嚇壞,白日撞鬼不成,二話不說衝出門,很快地帶回三牲酒禮祭拜,猛燒冥紙與香炷求饒,照三餐拜,連續三天,似乎這些宗教用品不用錢買的樣子。
「別真的砍死,他還有利用價值,趕回去就好。」這時有婦人探頭大喊。
房東聳聳肩,說這些阿山仔不好搞,你有天大的才調,惡搞下去,也準備剉咧等。說罷,把錢一張張拾起,隨著手中紙鈔變厚,乾涸的表情也豐厚了,最後給帕下個通牒:下個月房租漲三倍。這麼收也是合理,他是二房東,那個頭家連長要多收,他也只好跟著水漲船高。
「賺錢,我啥咪都不曉?」
一月初的某天,天氣清朗,早晨的薄霜已融化,附近以扶桑為籬笆的住家發現紅花一夜間沒了,情況持續好一陣子,但今天最糟。帕一早在床邊縫衣服,這時有人敲門,他去應門,看到一束最火的花朵,附近的扶桑花全集合在這裏了。獻花的是扶桑花少年。他今天與弟弟特地來拜訪「它」。他把花束放在藤椅上,扶著椅背當助行工具,一步步走進帕的房內。即使父母告誡進入別人家要守本分,但家規僅止於哥哥,弟弟在隱忍幾分鐘后,腦細胞充血了,指著劉金福從棉被露出的那隻枯手說,鬼就在那呀!帕指著牆上那枚鐵釘,強調鬼才是在那裡,而且他把鬼像大風衣掛得好好的。當然,白天誰也看不到鬼,當然到了晚上誰也沒膽量靠近看,想看也看不到,除非有陰陽眼。這滿足不了弟弟,眼睛貼近,差點用猛眨的眼皮把釘子頭拔|出|來,直到哥哥制止才停下來。扶桑花少年這時走到牆角,每一步都好慢。「早安,謝謝你。」他對鬼這麼說,並獻上花,合十膜拜,虔誠得好像日本鬼已陞官成有應公了。
小男孩認真回答:「因為哥哥就要變成鬼了,他要先跟鬼做朋友,才送花給你房間里的那隻鬼。」
「他真能睡。」有人從走廊看read.99csw.com進去,看到帕躺在床上睡著,還打呼。
帕把床扛過菜園,一邊磕在牆上,一邊放地上,將床形成斜坡,他站在牆頭對男孩大喊,上來吧!將軍,這床是你的寶座,我得隨身帶著呀!為什麼男孩眼睛紅潤,鼻頭酸楚,全天下最可愛的孩子模樣就是如此了。他又叫又跳,蹦上大眠床去了。帕沒有多費力氣,一拍,一翻,一聳的,莫非武松來了,床便癱在他頭上像個孬種的吊眼白額大蟲,足足有五百來公斤。男孩在床上翻滾,快活得很,引領帕來到河邊,從床緣翻下頭,用顛倒的姿勢對帕說:「台北在河對面,我們過橋去。」
小孩嚇壞了,沿著長廊邊叫邊吼:「鬼勒人,快勒死人了。」
「沒問題,我們出門去。」男孩講完就懊惱了。誰都知道帕是屬於宅男,成天窩在房間,旅館的人私下取笑他不是打手銃就是睡懶覺。最煩惱的是,帕只要離開房間過遠,霎時被一雙隱形的日本鬼彈簧手勒死著,呼吸困難,整顆頭紅得快滲血了。
帕的範圍擴大三十厘米,劉金福的睡眠質量卻倒退三百分鐘,他得晏起或睡個回籠覺,到中午才出門。這一切是鬼出現了。鬼在旅館里住了一年半,算是老房客了,沒付過房租,也沒有人看過「它」。但描述幾乎把它說成易容高手外加變裝客,有時候是穿披風、頭上長角、手拿鐮刀的西方死神;有時候是拖著鐵鏈的牛頭馬面;有時候是穿長靴、掛佩刀的日本警察。有人還說是以上的綜合體,就算你唬說它是一隻麒麟或老虎,都有人信。對方還指著壁虎說,看,它出現了。繪聲繪影下,它成了房客最難堪的猜謎。
扶桑花少年站上凳子摸鬼,順著帕的說明撫摸它的肩膀。那是鬼嗎?好虛空的形體,哥哥連寒毛也沒翹起來,顯然鬼叫不是來自眼前,是來自四方的共鳴。扶桑花少年起先懷疑帕的指導,手中空無一物,但他最後相信了,從那刻起他感到平靜,有了雞皮疙瘩,不是寒冷,而是感動引起的,周身流動一股暖流。哥哥吞了口水,說起話來,說他謹代表這裏的居民向這位「好朋友」致意(弟弟在旁邊插嘴說是「好兄弟」才對),感謝它的存在,他們才能住這麼便宜的旅館。他帶了些等路(禮物)給它,父母送潤喉的胖大海,弟弟送哨子,它叫累了可改用吹的(弟弟又說那是高音哨子,很符合你的叫聲)。至於他自己,想破頭殼也想不出足以相稱的等路。他只有一雙手,用這當等路了。說罷,哥哥虛抱著眼前的空氣,輕輕地,溫柔得像他至今十八歲以來的第一次初戀,是跟一隻鬼。忽然間,奇妙的時刻來了,漆黑的房裡,鬼的身體有了線條,瞬間迸出淡光后又消失了。它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長久來必須嚎上三個小時的鬼哭,突然提早兩個半小時結束,好安靜,只有走廊丟骰子入碗的聲音很激動。很快,整棟旅館的人也停下遊戲,驚駭萬分,要是鬼不再叫下去,房租會漲的。他們聚在帕的門口,祈禱鬼叫聲響起。
「鐵釘,」帕指著自己腦殼,說,「它被人用帶鐵釘的棒子打,鐵釘穿入腦袋拔不出來就死了。」
帕對這種待遇極為詫異,不亞於一根剛吸收雷電的避雷針,頭髮豎直,全身發著抖,然後在旅館整整被軟禁兩個半月。剛開始時,他大吼大叫,把指頭伸入髮絲與脖子的間隙狂扯,不是脖子就是手見血。一個鄰居被帕的叫聲吸引,忍不住從鑰匙孔偷窺,碰開了虛掩的門,撞見坐在床邊的帕脖子以下全是血,嚇得他邊跑邊叫,說鬼出現了,鬼屋的鬼現身了。整間旅館頓時安靜極了,帕也嚇得不敢動,唯有走道盡頭的紗門因彈簧鬆了,被風吹得砰砰響。然後,旅館最勇敢的小孩爬過來,丟出符咒手榴彈——鞭炮外糊上層層的名廟的符咒——要炸死眼前穿日本軍服的鬼。符咒手榴彈被帕撿起來握,引信燒完,發出類似青蛙打嗝的爆響,便安靜下來。帕走向小孩,把手榴彈還他,才到門口人就被長度有限的發繩扯死,轟然一聲,摔得仰躺地上。
「如果我不給呢!」帕說。
「這是我最有價格的財產,就送給你了。」他指著滿牆的信,說,「你有很多朋友要說話,這酒矸仔蓋能幫你。」
帕笑了,為這童言童語,但是看到扶桑花少年的病狀,心裏有個譜了。
「這是今天的最後一個問題了。」帕蹲下來回答,很仔細地看著他,「我會把你問的那個問題想清楚,仔細回答,絕不馬虎,就像回答大人。」
中華民國陸軍少尉劉興帕
帕望著淡水河,野風大,把衣領翻弄。江上有數只白鷺鷥,逆風而飛,過了好久也沒多大進展。河的對岸,便是嚙狀的天際線,由高高低低的黑瓦屋、洋房組合而成。橋在哪?帕往上游看去,大橋在上游數公里遠,真遠啊!簡直像瘦巴巴的小骨頭。巴格野鹿,帕咒罵一聲,要橋時它卻躲得這麼遠,那就自己過江去吧!他在河堤邊隨意拔了一管的麻竹,用牙齒撕去骨節上的枝。之後便把飛行衣脫下,將兩封欲寄的信塞入裡頭,交給男孩保管,一身只晾著日本丁字褲。過了泥灘,迎面來的是冰河水,帕迎面而去的是用沸騰的熱血。他把眠床滑入河,單手使勁地撐竹篙,便航向對岸了。床到江心了,河水湯湯,冬洋乍暖,人生多麼暢意無比呢!
出了門的牲畜再也沒回來鬼屋,是樂不思蜀?抑或是逃竄?這是其他牲畜的困惑。不過這種困惑對動物來說只維持一天,接下來的日子,它們開始思念轟炸https://read.99csw.com遊戲,想念遊戲的前菜麵包,想象出門前的馬殺雞多麼誘人。到了一月底,寒風來襲,哈出去的氣幾乎瞬間變成霜,一隻雞撲飛到了屋檐下的氣窗口避寒,目睹了房內的真相。那時結束了轟炸遊戲,帕衣服脫|光光,只戴個飛行鏡,把勝者帶入廁所,果真來個馬殺雞,殺得那頭豬骨頭酥軟,哀號不絕。
「你什麼都不會,做將軍最好。」
其實,那是朵扶桑花,安安靜靜躺在門口。帕走去拿,發繩還不夠長,便拿鋤頭把它鉤進來。好美的花,花蕊昂然,花蒂還在,細賞無處不美。他一下子把花叼在嘴巴玩,一下放在瞎了的左眼窩,最後把花蒂摘了,吸吮花蜜,那種甜味比不上家鄉的濃郁龍眼蜜,但這時候來上些,夠解饞,苦澀的舌頭也軟腴了。之後,把扶桑花具有黏性的花瓣撕開,貼在臉上,拿著鋤頭到後院開墾。
自從劉金福買回鋤頭,命他到後院整地后,菜園稍具規模。如果他把大眠床往後門移去,發繩的轉圜空間大,能開墾半個後院。這後院太貧瘠了,雜草除盡后,石頭多,黃土多,種什麼都難。直到他在後院東南角挖出寶藏才解決困境。那有水泥蓋,底下是馬桶管線末端的化糞池。把晒乾的雜草燒成灰,加入糞水養地,一段時日後,他種起荷蘭豆、玻璃菜、胡蘿蔔等冬季菜。他時間多得希望粉蝶來產卵生菜蟲,他可以一隻只抓起,放在交換的兩手間讓毛蟲爬到累死。他也會把鋤頭當成球棒,把放在腳上的石頭鉤起,用鋤腳的鐵片擊出。砰!如果石頭沒有擊成碎末,會飛過磚牆,越過電杆間的電線,往河岸的方向盡情飛去。
空氣中充滿淡水河的味道,衣服是,頭髮是,連房裡的每根木頭都有。帕認真地嗅,懷疑那是上一次大淹水留下的嗎。這時候,門外傳來敲門聲,沒等到回應就闖進來,為什麼男孩就站在門口,眼睛紅潤,鼻頭酸楚,雙手放在小腹像蒼蠅腳搓著,全天下最能打動人心的孩子模樣就是如此了。帕嘆氣,從床板下的縫裡拿出蘿蔔乾當零食請他。男孩吃完了,大哭起來,說他不能住這了,沒錢付房租,月底要走了。帕再請他吃一片蘿蔔乾。男孩吃完大哭,說他哥哥陷入昏迷了,大概快死了,沒辦法醫治了。男孩說完,得不到帕的響應又眼淚潰堤,用力哭不停,淚水之多,淚腺從膀胱通上來似的,他最後說:「我哭得透心肝,你怎麼沒有再請我吃蘿蔔乾?」帕聳聳肩,表示如果再給零食,換來的仍是哭聲,他不喜歡有人哭哭啼啼的,不像男子漢。更無奈的是,帕也幫不上什麼忙,他夠窮,也許過幾天會把靴子煮來吃。他也不是醫生,是屠夫,絕症者來找他結束性命還行得通。男孩深知帕是鐵石心腸,根本說不動他,騙上幾片蘿蔔乾也許可以。哭過一場,男孩也動了友情,從口袋掏出酒瓶蓋送給帕。
如果太冷時,帕會把燈泡放入衫內、靠近心臟取暖,就著一點光寫字。有時候後院會傳來撞門聲,牲畜在騷動。帕應門打開,幾隻豬靠在門邊取暖。帕說今天沒「空襲」的遊戲好玩,進來取暖可以,要是敢惡搞,亂拉屎尿,行,就把豬們活活製成存錢筒。於是牲畜趴著看,下巴磕地板,時光靜默,點點滴滴流逝。天亮了,帕繼續點燈,再寫上半張信,冬陽才從窗口|射入,把牆敷上虎焰焰的光芒,讓貼在上頭的百來張信書顫抖。帕站起來,豬只也起來,一起走到那面牆邊。帕把每張的內容念出:
兄弟倆希望今夜能拜訪鬼,好好地跟它道謝。這時候,劉金福起床,中斷了這場談話。他到廁所撒尿,用水箱引出的水洗臉,漱個口,吃完早餐。他走之前宣布了天大的消息:他暗晡夜(今夜)不轉來睡。劉金福說話時不是面對帕說,是對著牆上的鐵釘,好像說給鬼聽:「是吧!我今晚不用受你的氣了。」事實上劉金福在被窩裡早就聽出幾分對話內容,好製造兄弟與鬼相遇的機會。等到他走出紗門后,兄弟倆爆開歡呼,商議今夜如何與鬼廝混通宵,恨不得把時鐘撥快些就能消化時間。不到傍晚,兄弟倆在帕的房外徘徊,聲音亢奮。到了八點,他們全家人敲門進來,圍坐在鐵釘附近,像觀賞一場異次元電影,手中拿小零嘴,哥哥吃五香鹵豆乾,弟弟的舌頭被燒酒螺辣傷,只能銜著螺殼當哨子吹。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牆上沒有動靜,兄弟倆累得睡著了,父母也眼皮鬆垂了。時間到了,帕叫醒他們全家,嚇醒的弟弟以為見鬼而發出最怖厲的叫聲,喉嚨深處的小肉垂幾乎跳出來。叫聲透過牆,整間旅館的人以為鬼在叫了,紛紛醒來做|愛或到走廊聊天下棋。有人還靠在帕的房外偷聽,知道此刻在裡頭進行「通靈」。帕搬來凳子,站上去關燈,把螺旋狀的燈泡頭自燈座稍稍轉松便烏了電火。然後,他打開窗,讓冷風進來醞釀氣氛,誰也知道,鬼最討厭沒有雞母皮的環境。一切都就緒了,鬼歌劇卻沒上演,連帕也覺得詭異。他走到鐵釘看,原來是掛在上頭的鬼被釘頭卡到喉嚨了,稍微調一下,鬼叫聲便瞬間跳到最高音,完全沒有收音機轉鈕由小調大的功能。他們一家子抱成一團顫抖,臨場感十足,但是弟弟馬上脫口說出,「它」還要叫多久?帕以為他們要聽通宵,這麼沒耐心,暖場都沒結束呢!
沒人看過鬼,卻聽過鬼。每到午夜,鬼叫開始,像打更那麼準時,它坐在帕的房間內叫著。劉金福剛開始以為是強風穿過窗隙所為,叫帕把窗關密。帕反而打開窗,外九九藏書頭沒風,只有月光,但鬼叫聲更大。劉金福很生氣,叫帕把窗下叫春的貓趕走。被發繩限制的帕出不去,拿張板凳放窗邊,站上去對外撒尿,佯裝趕走貓。外頭的牲畜以為有人撒飼料,全擠過來搶。劉金福這下懂了,房間內有個好兄弟在,也了解為何搬進來時床邊擺有幾尊媽祖、恩主公與天公的神像,現在全淪為沒有神威的公仔了,趕不走好兄弟。這個鬼越晚越亢奮,叫聲越激昂,旅館的人都習慣性地醒來,下棋、打牌或在走廊聊天。有的小孩趁此寫功課,因為他們白天都玩掉了。這是旅館生活的一部分了,有鬼才正常,他們比較擔心新來的房客會不習慣,尤其是那個白日被鬼附身的帕。他們敲帕的房門。許久,劉金福顫巍巍地應門,從門后露出小眼睛,幾乎流淚,說著沒有人能懂的客語。
敬啟者:
那隻躲在氣窗邊的雞害怕無比,隨即轉為憤怒,它信奉的皇帝竟然如此對待它們,殘害、虐殺與分屍,連空氣都被玷污了。盛怒衝上腦門,讓它頭暈目眩,雙腳發軟,從高處重重摔落,摔得什麼都忘了,只記得該死的轟炸遊戲呢!第二天凌晨兩點多,它早就醒來了,撲上圍牆,高聲嘶啼,幾條巷子內的雞都學它大叫,都知道它多麼期待要玩轟炸遊戲。
帕翻過齒緣的瓶蓋,蓋內塞了兩張郵票,心中油然升起暖意,說出心中一直想說的話:「行,我們出門寄信去,順便想個賺錢的辦法。」前一句話是說給自己的,后一句則是給男孩的犒賞。這個瓶蓋,值得帕這樣付出。
「它為什麼要叫?很痛苦的樣子。」扶桑花少年問。
扶桑花少年與為什麼男孩是兄弟,相差六歲,住帕的隔壁,是帕在旅館中最熟悉的朋友,也是帕對整座旅館的消息來源。為什麼男孩是好動與好奇寶寶,來的第二天就朝他房裡丟符咒鞭炮,熟了以後老是問他為什麼。從最近的問帕為什麼眼睛瞎一邊、手臂少一截、老是穿飛行衣?遠一點的問兩條狗的屁股要黏多久、鬼死掉后跑去哪。帕不是開學校的,問久了會煩,不過他知道這年紀的小鬼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好像為什麼三個字有毒,得不斷問才能排毒,不然腦筋遲早會被疑惑哽死。最後,帕想通為什麼男孩總是纏著他問了,因為其他的人被問煩了,不是答非所問,就是譏笑他,甚至擺出一副想殺人的模樣回拒。孤單的帕缺少對談,起先對小男孩有問必答,最後被搞煩了,也被問得要死不活,才撂下重語:「你一天只能問一個問題,再多我就不回答了。」
在歡愉的最高潮時,豬死了。帕從後頭夾著豬下肢,用斷肢勒豬脖子,另一手持刀插入它的咽喉,直到斷氣。豬血放入錫桶,又剖開豬肚掏出內臟。臟器很新鮮,腸胃還蠕動著。沒有一項是浪費的,豬腸的糞便沖入馬桶,充當後園的菜肥,連豬毛都可以轉換成台北摩登小姐的假睫毛。沒錯,劉金福每日出遊得花費,攜帶的錢財與變賣家當所得的資款,仍趕不上物價上揚,牲畜便是最佳存款,它們也隨著物價上漲,而且價格好到不行。轟炸遊戲后,劉金福用籮筐挑著殺得乾乾淨淨的勝利者到街上賣,出門前對後院方向大喊:「舒爽吧!帶你出去玩了。」
到了二月初,帕出關的日子來了。
好亮的牆呀!每封信的字句疏密有致,每個字燒起來似,充滿力量。能挑剔的是用了低廉信紙,吸了墨水,字緣有些緊皺,也不夠平坦。帕檢視每個字的筆畫有沒有錯,他會寫,不會念,會念也是用日文漢字的發音。這封信的內容不是出自他的手,他對國語沒轍,程度跟幼兒園的小孩一樣糟。這封信是他求教旅館中的某位老先生,代價是劈三捆柴。
不料,帕快樂的日子結束了。劉金福用頭髮把他軟禁在旅館,用直徑不到一厘米的繩子。劉金福曾是掉到無毛的電火球,光復后不久又長發,好像頭殼也懂得慶祝,而且頭髮長得快,白中摻黑,密得看不到頭皮。他將拔下的頭髮放在大腿搓,兩縷搓成一股,發繩便成了。帕看得津津有味,原來頭髮也能這樣。早期制繩的方法是把月桃的莖搗爛、晒乾,纖維放在大腿上搓合就行了,綁什麼都行。用頭髮制繩索,帕開了眼界,而且過程中帕還指點哪裡太細了,得多搓幾根。最後帕把發繩拉拉看,漸漸施以由輕至重的力量,大聲叫好,說這是天蠶絲索,怎麼綁都好,綁我看看。劉金福把發繩套在帕的脖子,另一端系在哪?椅子?不行,太輕了;樑柱?房子會被拉垮。沒有比大眠床更好的,便繫上去。綁完,劉金福出門去,拄著拐杖摳哩摳哩地離開,消失在街道。
「好耶,我活得不耐煩了,等不及要見鬼了。」弟弟說完,還裝出尿急的樣子,惹得大家笑。
「那好,你負責幫我帶路。」
帕老早想走出鬼屋散心,心中已謀算好久。他把大窗脫軌拿下,又將大眠床扛起,從窗口打斜出去,過程難免仔細得像孕婦生子,免得床或窗框剉傷了。男孩看了,先是說這眠床這麼輕,是日本紙糊的吧!又看見大床落到院子時,是紮實的,四腳磕出巨響,也碰出上斤的塵土。男孩駭呆了,也不知道站在後院是要幹嗎的。
「哇!紅不讓(ホームラン)。」這時「扶桑花少年」從隔壁用日語大喊。
「好爛,差好多,掉到人家屋頂了。」站在牆頭上的「為什麼男孩」眯著眼睛,把手拱在眉前遮光。

「為什麼?」十二歲的為什麼男孩問,眼神很無辜。
十八歲的扶桑花少年更難面對,因為少言九-九-藏-書。他臉頰凹陷,身體裹入氈毯,喜歡在庭院曬冬陽,闔眼看太陽,更喜歡把扶桑花在手中把玩,或別在耳朵上,最後把花放在帕的房門。劉金福就是這樣被嚇著。帕剛開始想得臭美,以為花是獻給他的,但他發現門邊有不少風乾或被踩成漬的花屍,顯然習慣這早已成然。要知道答案不難,整棟的鬼屋廣播電台就數為什麼男孩,他那張嘴不知問破多少人,也不吝解答。
倏忽,劉金福敲飯鍋,大喊「轟炸了」。這一喊非同小可,渾身哆嗦的牲畜跳了起來,往床鋪底下鑽,過程還用盡心機,推擠拉扯,連拐子都用上,誰先佔了床下的中心位置就贏。勝者獲得一朵扶桑花。輸者也有賺到,它們藉由每次的轟炸遊戲,釋放內心的舊記憶。不然燒夷彈燒成烤肉或炸成肉餅的畫面會化成噩夢,傳輸超出了神經線的負荷。遊戲結束,劉金福拍拍手,把輸者趕回後院,要帕把勝者帶到廁所洗,豬蹄縫與雞腋下都好好刷。帕把贏者挽進廁所,不忘說,來,給你個沙密斯(service)了。廁所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服務真特別,幾乎是拆骨頭的馬殺雞,難怪牲畜樂得發出哀號聲。最後,由劉金福帶乾乾淨淨的勝利者去逛街。
帕當然睡得著,如果跟戰場上士兵的傷病與哀號比,鬼叫算什麼。而且,他把鬼叫聽成瓦格納歌劇里的男高音表現頗欣賞的。帕在鬼聲中睡著,卻被結束時的寧靜嚇醒,他醒來趕緊鼓掌,知道今晚的戲結束了。到了凌晨兩點,鬼聲停止了,旅館的人才上床,走道上的小型夜市生活也散會了。劉金福哪敢再睡,好兄弟就在房裡。他跑到後院,鑽入板車的稻稈堆,睡眠斷斷續續,再加上氣溫濕冷,常搞到隔天中午才出門。打開房門時,常被走廊上的血跡嚇著,罵上夭壽啊。等到有老花眼的他懂得蹲在地上看時,已是好幾天後的事了,他又嚇著,那攤血變成一張嘴,吐著細長的舌頭。他趕緊跑掉,大喊看到鬼咧!大白天的。
不要以為兩子阿孫只會幹瞪眼,把時間當酷刑,有項「空襲」的遊戲,頗適合合家歡,這麼說是連雞豬也能加入。它們誰要是贏了,可以隨劉金福去台北逛街。牲畜巴不得每天能玩,天才亮就在門邊騷動,恨不得有手能開門進來,也恨不得有喉嚨能大喊,我們等不及了,來玩吧。它們都知道關在後院沒趣味,那不過是較大的牢籠,能走出鬼屋放風多好。遊戲約半個月玩一次。玩遊戲時,劉金福開門,歡迎豬雞進房內,撒些麵包、豆餅之類的東西犒賞。雞拍翅膀,豬呶著鼻子,爭食聲不絕。吃飽了,劉金福站在床上,敲響飯鍋,宣告遊戲開始了:他閉眼,深深地呼吸,發出B29轟炸機沉悶的引擎聲,聽起來像刷蘿蔔的剉簽器活刨人的頭皮。原本歡快的牲畜板起臉,身體發抖,死亡的陰影籠罩臉龐,看得出戰爭的後遺症不是小得可憐的傷疤,幾乎是從骨髓中抽汁的恐懼。然後,它們陷入想象的深淵,大火蔓延,灰塵猛下,瀰漫焦味與哀號,熱空氣太多,大力喘的話,氣管會燙傷。
帕很早就醒來,但冬天的早晨卻來得慢。他爬上凳子,把整理成圈的電燈線松放到地板附近,把電火珠轉入燈座。十燭光的燈亮了,他握著電火珠,指甲與肌肉透出紅咚咚的光。僵硬的手指暖了,他拿出托為什麼男孩買來的筆硯,磨好墨,攤開紙,趴在地上寫信。他右撇子改用左手生活,劈柴的力道不變,但細膩度差多了,拿筷子夾豆腐絕對會餓死人。拿筆的時候,帕感覺手抓的是雲,飄來飄去,不受控制。於是他告訴左手,好好對待你的新朋友,也告訴毛筆要多擔待笨手,也告訴自己慢慢來,當作在修行悟道。說是悟道,因為帕發現漢字寫久,會懷疑這個字寫對了嗎?劉金福便從棉被鑽出頭,講了古,隨意謅:倉頡(他說成蒼蠅)發明漢字時在墨里下蠱,讓字有魔力,才使後人看久了會忘記,會懷疑這個字形。那個蠱就是倉頡用自己的尿磨墨,字里有尿,看久了字會見笑的,要你忘了它。可是帕卻很認真地反駁劉金福,說那個傢伙是用淚磨墨,字里含淚,有感情的,當你看糊時是字流淚了。此後,帕每寫完一個字,會伏身去吹乾字上的淚痕,要它們不難過。這樣寫,通常寫幾個字就累了,得盤坐休息。寫錯了也不塗掉,換張紙重寫,務必保持乾淨,讓收信者感到一股寧靜。
然後,哭聲響起來,尖銳嚇人,卻不是熟悉的鬼叫。是為什麼男孩在房裡大吼大叫,對哥哥喊:「你把它弄死了,你要賠我一隻新的鬼。」還將哥哥推下凳子,快摔成一攤玻璃碴了。最後整家人吵起來,怪罪彼此出了又餿又爛的主意,明天睡七張犁墳場好了。帕坐在床沿,乾脆掩被睡去,懶得下去攪和。也使得原本是上演一場溫馨的鬼片,瞬間變成家庭武俠片,旅館的人也叫罵到天亮才散場。

到了午後,陽光躍出窗外,慢慢地移過菜園。帕會趁傍晚日頭沒太烈時,舉鋤整理,鋤到的石頭會朝河那邊揮棒打去,石頭飛好遠,陽光也撤得好遠。天色逐漸暗下來,夜來了,遠方有些燈,招牌或路燈之類的。帕這時走到廁所,從水箱接出水,抖瑟瑟地沖冷水澡,用菜瓜布大力搓皮膚直到發紅髮燙。隨意抹乾身體,回房內,旋開燈,就著一盞小燈盤坐,這時身體便有股回甘的暖意。他在等劉金福回來。有時要等好晚,劉金福才拎著帕隔天的早、午餐回來,通常是乾糧類的飯糰。帕一天也只吃這兩餐。
「可以,不過它哭九-九-藏-書得很慘,我幫你說更好。」
「所以我們今夜要在這等它出現,跟它說話。」哥哥說。
然後陽光從牆上灑下,慢慢往窗口收回去,一厘厘,一寸寸。冬天寒冷,帕隨著那塊溫煦的光毯移動,坐在裡頭寫毛筆。有時不寫了,他愣著看那塊陽光照落的地方有什麼微物。那是全新的小世界,有著他沒注意過的細節,也許是牆角泛著七彩的蜘蛛網,也許是染灰的彈珠,或萬國博覽會門票,角落有兩張過期報紙和歐米雜貨的型錄,反覆閱讀直到破裂。或牆角的紅漬,他舔了一下好確定那鹽味獨屬於血;木板有刻痕,每道有來意,能分辨是鞋跟、刀尖或落物造成的。帕還透過地板縫,看到架高通風用的屋底有貓走過,或說不上什麼的鬼影忽然嗖了過去,竄得快,或許是日本鬼跑出來夢遊?然後,他發現一株植物從木縫鑽出芽尖,他趴下去瞧,好美呀,用玻璃杯罩著,避免踩壞。有時候他褪盡衫服,躺著像狗摩擦地板給自己搔背,陽光落不停,直往身上揉呀捶地按摩,舒服極了。難怪扶桑花少年著迷於此道,每日到院子里泡陽光。之後,越近中午,陽光越辣,帕全身滲出小汗珠,冒著蒸汽,蔚為壯觀,他感到自己就要揮發為一朵又白又涼的雲,心無罣礙,亦無阻攔。
帕躺在地上,臉部霞紅,幾乎變成火雞了:他頸部的肉被發繩往上托得像喉囊肉垂,呼吸困難,發出咯咯的尖銳叫聲。他提起腳,推開劈來的關刀,往後爬進房內,關上門。真是噩夢,被當成鬼還真不是滋味,帕稍事歇息,好確定不會衝進來一群人。等到外頭喧囂停止,帕繼續找出發繩的破綻,既然扯不開繩套,找每段頭髮捻合的間隙,鐵定能拆開。他借陽光找,太完美了,那些細繩一體成形,也許靠顯微鏡都找不到線頭。最後,他的腦筋動到大眠床上,發繩纏在上頭,怪哉,憑著根底好的功夫,解開也難,乾脆劈了床板才行,但是劉金福離開前丟下「把床拆壞,賠也賠不完」的話。帕除了錢之外什麼都多,時間多、力量多、脾氣更多,得忍著點搞這張床。傍晚時,劉金福提著晚餐回來了,看到帕坐在床沿,稱讚他守本分,沒扯斷髮繩。殊不知帕今天沒心情困在這兒,也沒能耐走出去,完全坐困愁城。到了夜裡劉金福也不想解開繩索,要帕將就著睡。劉金福睡得半死不活的,帕快活活氣死,情況持續了幾天。到了第七天,終於有了轉圜,劉金福中午起床時,把發繩放在腳指甲摩擦,割斷後再多搓一段髮絲。這下子帕的活動範圍多了約三十厘米。他高興極了,沒有顧到自己仍是階下囚的身份。
「我就說是鬼,你不信,去拿關刀斬鬼。」先前被嚇著的人說罷,去拿了行天宮求來的小關刀,要往帕身上劈。
這時候,哥哥才娓娓道來這幾年對鬼的看法,再加上長舌婦弟弟平日已補充的數據,帕對這家庭的生活有了幾分掌握:十三年前,扶桑花少年得了怪病,腹部長了腫瘤,他們居住的花蓮鄉下醫療資源有限,西、漢醫罔效,但是日本敗降給他們契機,立刻坐公交車通過擠滿白雲與危崖的蘇花公路,來台北求醫。開始時賃居不是問題,到處是空屋,租金像白開水便宜,但疏開的人潮從鄉下返回后,房價止跌回升,很快連走廊也租不起。卻發現鬼屋與凶宅不只俗又大碗,還歡迎你去充人氣。他們住過北門附近的發電機鬼屋,鬼像液態的靜電在房間流來流去,讓人的雞母皮與寒毛從來沒有倒下過。也住過錦町的凶宅,屍水漬牢牢地滲入地板了,母親怎麼刷都刷不掉,用木頭蓋上去還會浮出來,無奈的父親只好躺上去消遣地說,看,這是我的影子而已。大稻埕的下奎府町有間鬼屋,夜晚有上弔的紅衣女出現,用繩子把自己勒頸在梁下,盪鞦韆玩。屋主不只免費招待他們全家去充人氣,還送錢。夜晚時,陰風在樑上蕩來蕩去,他們全家在梁下煮火鍋。往好處想,夏天住鬼屋,陰風颼颼,還可以免費吹電扇呢!但是令人沮喪的不是鬼,而是病,哥哥沒有好轉過,皮囊成了漢醫針灸的插針包,胃成了西藥的儲藏庫。他幾乎精通各種民俗療法,腦袋也充滿信仰,道教、佛教、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一場信仰爭奪戰開打,誰能以神跡治好他就是唯一真神。唯有霞海城隍廟的道士挺幽默的,由城隍爺降乩說:「找鬼拿掉腫瘤就行了。」找鬼開刀也行,扶桑花少年躺在兒玉町,也就是寧波西街的厲鬼屋,等鬼上門。據說屋主是有名的外科醫生,執手術刀高妙,被情婦的老公用大菜刀砍死後就不是了。到了夜晚,厲鬼嗔怒了,整棟房的接榫顫抖,鐵釘噴飛,木板發出人踱步的咿呀聲響,陪伴的父親嚇昏了,只有哥哥醒著獨自面對命運的折磨。他躺地上,緊閉雙眼,體內器官像撈上岸的活魚亂跳,任一團冰冷的氣團籠罩,感受到一雙鬼手塞進肚臍,攪呀攪,翻呀翻。鬼發出嘖嘖聲音,玩起各種器官,就是不碰到處轉移的腫瘤。他大哭,手腳亂踢,好把死亡蹬開。怪事發生了,鬼的雙手最後包覆他的心臟,喃喃說:「哎呀!心臟好咸。」說出荒怪詭誕的話,但語氣完全像酒醉的祖父在逗逗愛哭的孩子,不帶半點傷害。那一刻扶桑花少年懂了,有一天他會成為鬼類,這隻不過是「它」教他如何成為鬼的勤前教育。或者說,「它們」飄飄忽忽,沒有想象中可怕,有點像街上的野貓,白天躲得嚴,晚上又怕人,冷不防從街角竄出的老鼠還會害它們噩夢連連。
「我可以跟它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