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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鬼子,也是來寄信的

我是鬼子,也是來寄信的

「大人頭頂有眠床,身後跟一隻老鼠沒洗澡,有鼠味嘸(有趣味嗎)?」
帕笑了,男孩樣子真狡怪。一個片腿,一個雲手,然後來個小蹦,又追加個筘腿,用歌仔戲的那套把兄弟鬩牆演出來。武功很拙,倒是喉嚨有彩,罵得整條街有了迴音,他也流汗了。最後有觀眾回應,不知誰家受不了這狂吼,放狗咬。男孩從那頭狂奔回來,一頭撲進稻草堆藏,後頭跟一隻瘋狗追,狼狽得像是快被戲迷逼瘋的大明星。狗盤桓了兩圈,最後走了。
「這意思是,你這日本鬼子跟辜振甫一樣,在城裡亂搞,煽動群眾搞台灣獨立。」
「才不是呢!爸媽都不管我了。」為什麼男孩駁斥,「他們偏心,比較喜歡哥哥,不喜歡我。」
有了自由,自然有好戲,接下來的戲碼完全照帕所構思的。他把床豎起,權充是盾。有盾,也要有刀才行。帕將捆在右腳上的拔河繩后扯,奮力摶,把整台剎停的軍卡慢慢拉來,手撓之,腳踩之,呼吼之,便把粗繩扯下來。把繩子甩了幾下,能化為一丈長的大關刀。多練習幾次,如果不惜在身上留下些傷痕,機會不吝而來,很快把長繩甩得有模有樣,繩起處,噼啪響,繩落處,只見東西化成了碎片。卡車的頂篷破潰,聚光燈爆炸成碎光,空氣中瀰漫出難聞的銹味與汽油味,這時有支步槍砰砰砰發出聲音,黑暗中,連鎖效應發生,八支步槍按捺不住地射擊,機槍更是兇狠地噴出火光,瞬間操場槍聲大作,子彈往帕的方向射去。直到特務頭子憤怒大喊,這些臭驢屄,誰再開火,他就剁誰的手。又陸續射擊了約二十秒,槍響才停歇,現場鴉雀無聲,只有空中響著嗡嗡迴音。
至此,一路沉默、恐懼的男孩才平靜不少,伸手往橋墩後頭的緩水區捉些魚蝦,想給帕充饑,或許是彌補之前他的罪過,審訊時他老是吃飽喝足,而帕只能在一旁乾瞪眼。什麼也沒摸著,男孩不顧帕的阻止,堅持到橋墩後頭的小沙洲撿鳥蛋。這也好,帕覺得飢餓幾乎腐蝕了他的腹腔,吞口水都有迴音。他把拔河繩的一端系在男孩腰上確保。不多時,男孩拿了幾顆鷺鷥蛋回來,掬把水將鳥糞與羽毛刷凈。帕接了就吃,一併把蛋殼吞下。這些蛋液填不飽,勉強把乾澀的喉嚨潤化,卻更顯得珍貴了,在極度飢餓的折磨下,蛋的滋味把舌頭暈軟了,像愛玉在嘴巴里輕晃。忽然間晨光從山頭染出,層層變化,然後蕉黃的光芒炸迸,把薄霧掀了起,如湧起數百公尺高的海嘯,城市的天際線瞬間柔軟了。陽光也把河上整夜往來的貨船抹亮,橋頭上的車流也漸漸比橋下的水流更繁雜。男孩哭了,不明就裡地蹲在那哭,盡情又無負擔。帕沒有安慰男孩,要是他敢,他會哭個痛快,把淚水灑向這個充滿希望,也充滿失望的城市,讓淡水河靜謐地帶走一切。
「寄信要在街上搞這麼大的遊行慶祝?」
原來是這樣呀!帕心裏又驚又喜。戰後,帕只知道李香蘭被國民政府逮捕,以為日宣揚的罪名,定她為漢奸,判死刑。不料看報紙翻譯的年輕人說那是舊聞了,他又說,事後李香蘭證明自己是日本人,被無罪釋放,遣返日本。帕心想,真是戲劇性轉變呀!還以為風靡一時的女|優就此香消玉殞,他曾著迷李香蘭圓熟的京片子,狠命地學《夜來香》與《何日君再來》兩首歌里的漢字意思。原來她是日本人,叫山口淑子。
進城后,這股情緒延續好久都散不去,而且屢屢與他作對似。帕把帶來的板車載著大床走,避開路人的眼光。他昨日進城寄信,來去匆匆,黃昏下扛著大床走,嚇壞幾個居民。今後進城,別太囂張,一隻老虎太逍遙地走在大街上不會成為英雄,結果很慘,不是被民眾趕回圓山動物園,不然就是樂壞警察,有理由持槍狩獵你。他們到幾家漢藥鋪兜售中藥,忍受店家嫌東嫌西,不是菲律賓海馬發霉了,就是熊膽潮腥了。其中一家很惡劣,說虎骨是用牛骨冒充,要是敲開的關節梗裡頭沒有蜂窩狀的骨巢就是假的。帕用牙齒啃開驗貨,有骨巢,很紮實。這中了店家的伎倆,說,貨對了,但是品相不好,被啃壞了,不過他可以打對摺買下。帕氣死了,把虎骨啃下肚,也不願便宜賣給店家,還撂下話:「我可以免費給你,就等我拉出的屎吧!你剉著等。」店家被帕的吃相嚇壞。帕的牙齒磨得很響,眼露殺氣,讓人以為是虎姑婆來了。
「人肉吃了會做噩夢。」帕這時插嘴說。
「我要到大陸?」帕問著。
這時大家目光轉移到帕,疑惑他怎麼知道這點。唯獨男孩問了:「你怎麼知道吃人肉會做噩夢?」
這時風越緊了。帕有些冷,大家也是,不覺間距離拉近。帕起身從老樹折了不少枯枝,用長明燈取火,就地烤起龜粄。龜粄受熱后噗吱響,冒起泡泡。帕邊吃邊問大家,是不是有些孤單。男孩沒說話,點了頭。其餘年輕人低頭。帕指著田野,說,怕孤單,就把這仙、那仙,還有那幾仙請過來,把附近的土地公搬過來一起烤火吧!大家嚇著了,連忙搖頭說不敢,因為他們誤會帕的意思。帕說這些土捏的公仔又不是鬼,還怕什麼不成。說罷,他用頭頂起床去請神,請神的過程像撿田螺那樣,無禮又粗暴,把手伸進每座小廟裡撈呀撈,大喊:「看你逃哪去,喲!撈到了。」便把神尊給拎上床。方圓五百公尺的土地公都來了,十八尊神坐床板上,搖搖晃晃,鬍子飄飄,要是想逃的光是掉落床就粉身碎骨了。帕又回到篝火邊取暖,把神明都圍著火堆擺,拍拍他們的背,說不用怕,要他們看著帕大瓶喝酒、大口吃龜粄。帕眯眼陶醉,刻意發出吱吱嚓嚓的讚美,害得土地公差點沒氣得把鬍子掉下來了。附近開荒拓土以來,就數這次讓各區的土地公聚會,理應好好敘舊,這下只能互吐苦水了。
「二戰」末期,辜振甫等人與在台灣的主戰派日軍結合,密謀「台灣獨立」運動,戰後被警備總部逮捕歸案,判刑入獄。帕不識紅頂商人辜振甫,但對「台灣獨立」運動諱莫如深,他的義父鹿野武雄因此入獄身亡。他不是跟這撇清關係了?或是說即使逃離關牛窩,他的舊賬永遠被人翻弄成新傷?他的阿公帶他逃到哪都沒用。帕跪在地上,心想他不是日本鬼子,他不是日本鬼子,可是除了日本鬼子,他想不到自己能是什麼了。日本天皇急忙地把他們的赤子丟了,國民政府又急忙地把日帝的遺孤關在門外,除了荒野,他們一無所有了。
才傳來關紗門的聲音,為什麼男孩又來纏著帕,也多虧這雞婆的功夫,帕才有出門賣葯的衝動。男孩「引蛇出洞」的計略很簡單,很短,打破帕一夜的猶豫不安。他說:「少尉大人,我是將軍,聽好,出門賣葯去了。」
到了淡水河,渡過泥灘,床又航向水聲潺湲的河面。帕累壞了,中途不得不把床靠在橋墩休息,不然他再無法掌控床,會順江死在海口了。帕看了自己的傷口,才知道自己多殘缺,腳筋腫大,手掌幾乎像煎焦的紅龜粄,幾乎連爬上橋墩休息的力量都耗盡了,一坐下來還不得閑,身體仍激烈顫抖,久久才平復,心想又逃過死劫了。
虎骨不好吃,有股精|液的味道,難怪有人說壯陽,而且堅硬的骨片讓帕感到自己的胃變成絞碎機器,發出各種難堪的聲音。帕為自己的憤怒感到抱歉,嘴上沒說,但手表達了,將男孩抱放在板車上,好減緩他的疲累與飢餓。帕說,他不介意有人吃了海馬,肉雖然小塊,看起來比虎骨好吃且營養。這下男孩反倒吃不下去了,他先前暗算,只要帕阻止,便狠狠吞下這隻脫水的小怪獸。他把又瘦又小隻能餵飽盲腸的小肉乾放入口袋,黯然低頭。這時帕拍拍男孩的肩,指著百公尺外的街角說,把那個蹲在騎樓下磨葯的人找來,他可能願意幫我們。說罷,帕翻開衣領內側,用牙齒撕下一塊緋紅色步兵肩章。它向來被縫在衣服內里。男孩半信半疑,憑著百公尺外的人影,就評斷他能幫忙?這種人影滿街都是,每個看來都比眼前的更有誠意。
跳……
男孩又流淚,不過這次是被逗翻了。帕把年輕人先前留下來的義肢夾在雙腿間,走起路來,假裝自己有三條腿,扭扭捏捏極了,還拉著推車,用令人噴飯的動作前行,慢慢往漢藥鋪去。男孩則拎起那根拐杖,斜在肩上前行,踢正步,大聲答數。
回到原處,帕不見了,找了一會兒才看到床板在某條小巷幽幽處。男孩帶著年輕人靠近時,帕從床板後頭走出來迎接。男孩嚇到了,撞鬼了,眼下的帕露出自己的原形了。陽光下,籬笆邊,帕勒起袖子,刻意露出斷臂。又摘掉了平日戴的飛行皮盔與飛行鏡,左眼是骷髏眼,沒耳朵,臉上布滿坦克鋁帶輾壞般的傷疤,惹得幾條狗跑來對他咆哮不停。帕的習慣是,凡是現場有第二人在,即使是劉金福,他也遮上這種面具,包括睡覺時。
我仍會再回來,
漢藥鋪的頭家給足了價碼,對帕甚為感謝,表示家中的後生很久沒如此快活了,但也勸帕別穿著日軍服在街上踅來踅去,會被抓的。之後,將家中的剩菜蒸過,炒了道青菜與菜脯蛋招待。帕被發繩系在床邊,只能坐在店門口的板凳上吃,他起先裝客氣,回答年輕人好奇的詢問,比如在哪當兵?在台北住哪?但久了,他只點頭回應,眼神放在稻黃中帶點微焦的菜脯蛋,他獨鍾此味,蘿蔔乾彈牙,煎蛋滑舌。最後他臉色蒼白,身子發抖,因為血液已聚集在胃,準備好應付長久來的待廢狀態。直到男孩鴨霸地把菜脯蛋吃了半盤,帕出擊了,把煎蛋夾進嘴。夠狠的吃相,換來神秘的感覺,啊!一朵被夕陽烤焦的雲落下胃了,也許低頭能看見肚臍在發光呢!再胡亂扒些飯,喝兩口湯,已滿足了,真想到空曠的淡水河邊高喊,真爽。
特務倒是很優待為什麼男孩。他要什麼,免開口,火速提供什麼。時間到了送上一碗熱乎乎的湯麵與黑白切滷味,油花晃漾,蔥花綴飾,熱氣在聚光燈下冒著,似乎要他當著千千九*九*藏*書萬萬的人面前表演喈面的滋味。男孩剛開始時有骨氣不吃,要陪帕一起受難,但胃不爭氣,擠縮蠕動,巴不得要從嘴巴深處跳入湯麵中游泳。帕點頭示意,要男孩吃了,別苦了自己。男孩豁出去,好像吃完就可以慷慨就戮,筷子免了,湯匙免了,也不用手端了,兩瓣嘴皮窸窸窣窣響,一伸舌頭就把碗底擦透了,乾乾淨淨。接下來,男孩打哈欠了,特務送上棉被。男孩腿一縮,特務送上夜壺。口渴有水,背癢有人抓。對帕來說,這也是對他用刑的方式,不准他吃喝睡覺,卻找人表演。他笑了,想起當年鬼中佐就是用這招對付拉娃與尤敏,一個人用武力屈服他人,是向更多的人宣示,懲罰是在維護大家權利。然而帕還搞不懂,對方要的宣示是什麼。就在男孩吃上第八碗湯麵,幾乎吃膩時,帕累得開始出現幻影。八盞聚光燈彷彿是洞口,從那流淌出人面獸體的怪物、長出手腳的植物、五官燒融的士兵,他們活在兩千節車廂的無軌火車上,每張臉佔據一個車窗,帕不認識他們,但叫得出他們的名字,那是他生命遇見的每個人,媸丑的面貌是他們的原形,沒有人是完整的。
人總是在絕望中遇到貴人,端看運氣與緣分。偌大的通衢街道,從日據時的「丁目」改為「段」,「條通」改為「巷」,隨處望去,五個年輕人中總有一個是退伍軍人,流露那種膽怯、害怕與無奈的眼神,帕一看,約略猜中誰是誰,只是彼此心照不宣。那個年輕人蹲在一百公尺外,用戰鬥蹲姿磨葯,牆角倚拐杖,露出褲管的右腳踝在陽光下閃著金屬光,再遠也看到義肢的光芒。帕的心中也有那道光,只是藏得緊,曾奮鬥的信念瓦解了,新來的國民政府又視他們這群老兵如破瓦。帕需要被認同與理解,知道那個年輕人也是,便大胆露出自己的面目,與其說那是比殘比缺比悲哀,不如說是取暖,彷彿說:我們是同類,別躲起來。這類的人會幫忙彼此,帕這樣想,深知對方也這樣想,故出此策。
帕見人群都把眼神拋過來后,大喝一聲,把床板放在地上,那不過是重重舉起、輕輕放下,床腳把地磕出了灰。眾人知道這床是真的,不是膨脝的,而帕更是。接下來就是郎中賣葯的那套,帕把上衣褪了,含口藥酒后往胸膛噴,日頭一照,呦!看,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帕不廢話,要群眾拿磚或石頭往他胸口敲,敢拿杠錘更好,把心臟挖出來也行。觀眾看了,卻沒人敢動。帕又賞出一把錢,誰要是往他胸口打破皮,錢就歸誰。一個旁觀的大漢仔捲起袖子,往掌心吐唾沫,搓乾淨,拿起磚頭,說聲失禮了,就往帕的胸膛重重砸,打得手麻而且有股脊椎鑽透腦殼的暈眩,差點跌倒。帕扶穩大漢仔,奪下他手中的磚往自己胸口拍,磚頭沒了,胸口也沒半點痕。帕說聲歹勢了,錢自己賺回了。這一來一往,兩瓶藥酒賣了,生意好得能躺著干,還有人因為沒買著而氣呼呼地喘。帕微笑道歉,末了,大喝一聲,步伐甩開,把散場詞邊走邊念了:「我是下港來的電鍍鐵牛人,身高六尺四,頭毛是鐵釘,肌肉像雞胲(氣球),戰車輾不死,坦克壓不歹,顛倒來幫忙打磨拋光。」這閩南語念得破,群眾大笑。忽然間,聲音沒了,眾人望去,只見一個大漢仔頂著床,床上站了摩登的反串男孩,消失在街角了。追過去找,地上只留下一朵扶桑花。
大家放眼看,附近哪有酒家呀!帕也看了過去,儘是朋友,但是要選一家有酒有餅的才行。帕最後相中兩百公尺外的一間屋舍,點著長明燈,傍著老樹一株。一群人走去才知是土地公廟,好小一間,廟內有米酒,也有紅龜米糕。帕說這是伯公廟,用碑取代神像,老遠就看到,而且今天是伯公生日,客家習俗在蒔田時會敬上米酒,以示祈福崇敬。說罷,自行取出酒菜,把床板豎起來擋瑟瑟吹來的北風,開宴了,帕把三個神杯內的茶水灑入田,給三個年輕人倒酒。男孩年紀可以了,斟個小瓶蓋給他。帕說自己沒有盛的,把嘴巴當酒杯了。他仰瓶喝了,暢快,又到附近幾家廟搜回了能吃的東西,酒蔬糕餅都有了,呵呵大笑,叫大家別客氣。一時間氣氛都闊了。帕喝多了,醺醺然滿臉通紅,身體正熱,走到水圳處把飛行衣脫下,脫不下的胸口處是因為皮肉與燒毀的衣服黏合,泡了冷水,果然舒服,舒坦得把衣服上的焦肉剝下來吃。泡冷水,吃人肉,眾人見狀,都皺起眉頭,全身的雞母皮都傻了。
「我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永遠回不來。而且,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再生的能力,像壁虎。」帕很神秘地往胯|下夾個東西,又說,「不過常長錯,斷手長不出,卻長出一條腿。」
帕回應說,「看,那是我朋友開的『高麗亭』,還有,那是『江山樓』,『天馬茶坊』在最邊邊。最遠的是『吟松閣』,可惜關燈了。」這一路念下來,台北有名的聲色場所都有了。
帕突然有種憤怒想對自己吼:這老貨仔不知照顧自己,風這麼透,天氣如此寒,摩挲了一天,只圖個垃圾桶就好。他關在鬼屋那段時間,日思夜想,所想的劉金福游台北的地圖,應該是打早出門,到巷口嘬碗麵糊,配盤蘿蔔粄;之後到公園看人耍猴戲、賣膏藥,再剃個頭髮之類;中餐吃封肉配竹筍湯,飯後去電影院睡午覺,下午逛百貨公司。晚餐后,到日式澡堂泡湯,皮膚搽油霜,走在寒冷的街道,嘴中哈著氣,最後找家不貴也不便宜的旅館,睡到天亮。但是劉金福的行程沒有照帕的譜去走,連邊都沒沾到。難道帕的一路跟蹤被發現,劉金福走苦情路線?帕不認為,除非他阿公腦後也長眼。
劉金福到街上玩什麼?早出晚歸,上床就睡,下床就出門。他越來越少回鬼屋,多則三天,少則一夜,回來時疲憊不堪,躺在床上隨時會死的樣子。這時候帕會靠過去聞味道,充滿煙酒與老人體臭,甚至在皮膚皺褶還有火藥硝味,完全嗅不出來他的行蹤。帕覺得,劉金福早已成為不會腐爛的屍體,趾甲從裂開的鞋頭露出,衣服襤褸,褲帶用月桃繩,頭髮用清國樣式的髮帶綁,胡茬與成撮露出來的鼻毛又硬又白;牙齒只剩八顆,寧可銜筷子,也拒絕牙刷伸進嘴;不喜歡洗澡,污垢多得耗盡兩塊肥皂也打不出泡,身上永遠飄著乞丐的餿味。最常吃的零食是枸杞,說要明目,別瞎了自己,好看清楚冥府之路。帕心想,他老的時候會這樣嗎?人家說相親時,看媽媽就知道女兒將來模樣。他有一天會成為如此的糟老頭吧?放棄文明,視整潔為糞土,不在乎外人的眼光。但是帕多麼討厭劉金福,甚至厭惡,經歷那麼多戰火、挫折與屈辱仍活得好好的,偏偏算命師說他的命就是跟劉金福一樣,活得夠老不死。帕恍惚看到床上的老人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原形,一根倔強的老木,不發芽,更是拒絕腐朽。
帕大笑了,大家也跟著笑起來。帕掏錢買下兩份報紙作紀念,圍觀的群眾也立即搶買報紙。帕大步往前走,踅到電影院前的零食攤,買燒酒螺、甘草腌番石榴和五香鹵豆乾給男孩。跟來的群眾也搶著買,把吸盡的空酒螺當哨子吹,滿街都是哨聲。帕覺得該慶祝一下,到麵攤吃乾麵,上些小菜如鹵魚肚、燙下水、豬頭皮、醬豬肝。附近幾攤馬上擠滿人客,站著、蹲著或盤坐地上,人人手中一雙筷子,嘴中全是面。沒錯,帕去哪,人群跟著跑,攤販跟在後頭拉生意。人群後頭還跟著幾個流浪漢或乞丐,撿拾掉落的圍巾、鞋子、扣子,甚至是錢幣。
年輕人拿下東西,也不檢視,一握就知道分量了。他猛點頭地說跟他去,拿錢給他。說罷,年輕人也不管帕有沒有跟去,連義肢與拐杖都不要了,興奮地跳回家,在轉角還摔得滿身是土,連忙爬起,又連忙跳回家。
現場的聚光燈倒得亂七八糟,其中一盞倒在牆上,熾熱的燈殼讓上頭的棉被燒起來,吱吱冒濃煙。這幫了帕,他趁特務忙著救火空檔,蹲低前進,繞過燈光區。很快,幾個步槍人摸黑靠近,試圖射傷帕的腳。但是帕持床擋,用軟鞭把他們掃倒,直搗黃龍,再度把聚光燈、卡車以及特務群打亂,只剩黑暗中傳來陣陣的咆哮、哀號與呼救。砰一聲,帕用眠床撞開大門,貼著外牆走,不久就跑掉了。門外的幾個特務見狀,嚇得臉色青白,彷彿一張螃蟹殼,忘了要追下去。
帕哪聽得下去,他現在氣得充血的耳膜像犀牛皮厚,還能聽下去的,只有自己說出來的話:「我要去哪,就去哪,你沒有權把我鎖在鬼屋。」
帕回禮,端視對方良久。然後單刀直入,拿出漢藥材,不卑不亢地對年輕人說:「頭一次來台北,沒有錢生活,這些可以賣嗎?」
「沒有。是看到兩個阿兵哥這樣,才突然難過。」男孩猛搖頭。或許這種難過像打噴嚏,哈啾兩下便沒了。但他也詢問帕,為何整條街那麼多人,唯獨看到街角的年輕人肯幫忙。
最難適應的是通貨膨脹的壓力,除非像宮燈不吃不喝,還能照亮他人,錙銖必較的功夫讓人足以長出第三隻手精打細算,或多張嘴好討價還價。米是算粒不算斗,吃東西得先付錢,以防飯後又漲。至於寄信,最好多貼郵資,不然由火車運的可能改由牛車送,對方收到喜帖時,新娘可能已生出嬰兒。這嚇壞了帕,他進城打算寄上兩封信,現在只能先寄一封。也不知道是過於興奮,還是物價上揚讓空氣充滿銅臭,帕沒吸幾口空氣就退回河邊,划回自己的鬼屋了,狼狽收場。
原先趴在眠床上驚愣的男孩,這下可以優雅地盤起腿,看盡大街風景。人們說,台北曾是湖泊,自從一片乾燥的雲帶走水汽后它就日漸乾燥。男孩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湖泊殘影此刻重現,人潮淹沒街巷,像是元宵夜熱鬧。好多孩子把才收好的燈籠從家裡拿出來用,不外乎是打洞的鐵罐或麻竹筒,從遠處跑來。更遠的巷底,一個約四歲的女孩焦急地往這跑,半途跌倒,提燈烏了,被最後的燭光照得驚喜的臉龐也滅了,只剩漆黑。男孩為了看九_九_藏_書清楚這幕不由得站起,希望小女孩沒受傷,天好黑,床又移動,他失去那片視野。男孩再看,騎樓下的招牌邊,那個小女孩出現了,提著熄滅的燈籠對他招手。他高興得拚命揮手,而且把害羞全丟光,大叫大跳,感到再多些人,再多點歡呼或激|情,或許床就會浮起到屋頂呢!
這些傳說都是帕離開台北后才傳開的,對他而言,也終歸塵土。不過他忘不了頭一次進台北城的感覺,那是一九四七年初的事,水泥建築乾淨整齊,電線杆林立,騎樓深邃,抬頭看到的多是招牌,低頭到處是垃圾桶;街道寬闊,得在中央辟個菜園種樹,三線道馬路上總有走不完的行人、牛車、三輪車與冷風。牛多沒什麼大不了,怪的是都往相同方向走。「二戰」末期的台北大空襲,米軍精準地把總督府炸毀了,這個台北最明顯的箭靶壞掉后就難修,戰後改為長官公署也還一時修不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牛載運磚材去補牆。帕後來才知道,這城市有十萬頭以上的牛幫人幹活,集體出動,頓時陷入非洲大草原的恐怖,代價是有些道路在大熱天成了沼澤,泥濘的是牛糞,沼氣是糞臭。
許久,沒有任何動靜。這些探照燈真強,幾公裡外的跳蚤都能現形,在近距離照射下,光夠螫,讓帕眼睛猛流汁的,搞不清楚那些軍人的虛實。帕再度吼回去,希望有人響應。
望著懷念的島嶼,
至於把帕圍得死死的,不是軍隊,也不是警察,是警備總部的特務。經過多日來的線報,街頭常出沒的扛床少年,今日穿日本軍服出現,便糾集特務要將他逮捕。他們動作之所以快,是軍隊與警察也要搶帕,各自運籌帷幄,只好先搶先贏了。經過多次圍捕演練,這次終於逮到時機,用上八輛軍卡、兩挺機槍、二十支手槍與長槍,其餘的拔河繩、鐵鏈、鐵鉤、豬籠與麻|醉|葯劑等算是小角。這場戰鬥,帕輸了,他要顧忌的東西太多了,眠床是累贅,男孩是累贅。尤其是警備總部的頭子威脅說已逮捕了三個剛剛與他一起混的日本兵,要是帕不聽話,他們下場會被拖連得更慘。這讓帕脊骨寒涼,不得不安靜受縛,像一隻病雞等著讓人擰斷頸子。帕照特務頭子的命令,跪在地上,閉上眼,單手負在後頭。不多時,有人從帕的後頭走來,拿了一根長鐵絲穿過帕的手掌。鐵絲再分別穿過帕兩腳的踝后筋,一抽緊,把他綁成跪地的人球,再擰死鐵絲,就是一團廢肉。帕一動,全身的筋骨劇痛。這個人綁完帕,把嚇得站不住的男孩背走。男孩忽然大哭,淚水狂噴,死命地抱著床腳不放。特務頭子吼了一聲,算了,把男孩留在那。最後,操場只剩下兩人,一個是哭得半死的男孩,還有不知怕死的帕。帕手背滲血,眼睛眯著,搞不清楚對方下一步棋是要他死還是活。等待,帕告訴自己,等待時機出現。
「沒錯,那個高雄人說,人肉吃了會做噩夢。」眼疤年輕人說。

不準睡、不準吃、不準動,不準亂開口,只准帕把屎尿拉在褲襠里,折磨殆盡,特務這才有進一步動作。他們拿出一份自白書要帕畫押。帕看不懂密密麻麻的漢字,要對方解釋一遍。如果正確,他捺指紋沒問題。然而,加諸他身上的罪嫌有妨礙交通、煽動群眾在街頭抗議、日本軍國主義復辟運動,帕心想,妨礙交通,他自然有,但煽動群眾,憑他這小角實在沒才調呢!至於日本軍國主義復辟者,他不懂,穿了飛行服、不小心溜幾句日語就犯王法了?
「鬼同志,放心,只要畫押,我們不會判你刑。」特務頭子走到燈光前,他穿著中山裝、戴呢絨帽、兩手背在腰后,雙目露出精光,「蔣委員長想見你,希望你成為我們的同志。」
男孩硬著頭皮前往,中途經過騎樓下的麵攤時,誘人的一幕在眼前。有人正要離席,碗內留下兩口粉腸湯。男孩失去了意識,現在控制他的是擰成一堆鹹菜乾似的胃,他二話不說,把湯汁喝下,趕緊逃開。男孩跑到街底,見到那個背對他磨葯的年輕人,他二話不說,或者更帶情緒的「廢話少說」,立即拿肩章給他看。他受夠了這樣求人,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多費唇舌就是浪費他剛剛偷喝來的湯渣。那個跛腳的年輕人先是一愣,然後靈魂最深處的蜘蛛網像是被人摘除,撐起拐杖,緊跟著小男孩走。
沒等帕說完,劉金福抄起小桌上的油燈,往帕的身上砸去,大吼:「你這身日本鬼衫,滾回去穿吧!」
隔天,帕脫下飛行裝,穿上灰棉襖與長褲,足蹬草鞋,口叼煙杆子,一副鄉巴佬進大城的憨樣,不過那張鱷魚臉太恐怖,還是套上飛行盔與風鏡。至於男孩則走摩登路線,戴草帽、穿女性連身洋裝,裙下套著昨日從淡水河撈上來的玻璃絲|襪,他反對化妝,出門那刻卻回頭把臉塗上又厚又濃的妝,恐怕連子彈也打不|穿,好讓誰也認不出他來。兩人以「黑狗」與「黑貓」互虧彼此,這是戰後的流行語,型男與辣妹的意思。而且兩人在耳邊別上扶桑花,更能吸引人客。照例是乘床過河,進城討生活。不過這次不是把大床用板車拉,是頂在帕的頭上,床上站著男孩。就是要嬈擺,就是要熱情招搖,就是要往人群熱鬧處鑽。男孩拿著小鼓敲打,咚咚隆咚,把紅皮鞋往床板大力跳踏,咔哩咔啦,還不時撩起裙子,露出用草繩繫緊的玻璃絲|襪,惹得路人大笑。男孩見人多了,喉嚨敞開,把擬好的廣告稿大聲地念:「喲,俗俗俗!俗又大碗。緊緊緊!趕緊樓頂招樓下,厝邊招隔壁,阿爸招阿嬤,阿公招孫仔,阿母負責招全村喔!來喔!」
「飲酒啦!」男孩用吼的。
在城市裡,建築、秘密、政治終將會淪為塵土,只有傳奇還活著。
男孩靠在床邊,看著繁星點綴,美景令人暈眩。這時候,眼疤年輕人哼著歌,說他以前常在拉寶爾仰望繁星,撥找南十字星,憑此眺望家鄉的方向,盼能早歸,死也要死在家鄉。現在看這星空,好像沒有南半球的亮,但他死也不要回到那。說完,用日語唱起了著名的《拉寶爾之歌》:
看著眼前的人喝酒,玩土地公取樂,男孩深覺帕無法形容呢!不怯神,也不怕鬼,也沒有人樣,毫無規矩,不服禮教。帕到底是何方神聖?還有多少的能耐他不曉得的。男孩記得父親說過,人要是活得越像自己,就越沒有朋友。眼前的人也是甚少朋友的吧!
帕也等了,而且等出憤怒。他不顧男孩的阻攔,走近到劉金福身後看圖,慢慢看出蹊蹺,才繞到畫師旁把畫筆搶下,折斷它。帕討厭這張福壽圖,這意謂劉金福大聲宣告,他活夠了,有圖為證了。帕也討厭劉金福畫遺照,這不就間接證明,這個自認什麼都行的孫子沒才調保護自己的阿公。這舉動驚擾了畫師,深呼吸后壯起膽子,發出粗啞的怒罵,幾乎讓人肯定他的喉嚨著火了。
但是有人罵得更火,那是劉金福。他顫抖,站起來,耗儘力氣地大吼:「你仰般走出來?你這野靈鬼,行到哪,都會害死人,你會害死這裏的人,回去藏起來。」對劉金福來說,帶著帕來台北只是就近看管。寧願把帕死鎖在鬼屋,也不願放他出來一步。他比誰都相信,而且體驗到,帕是家神三太子哪吒轉世。他會刮肉換身,落身在哪個地方,那就變成阿鼻祖地獄。關牛窩被他搞得天翻地覆就是證明。
這頭喧鬧,那頭有了動靜。帕與男孩立即安靜。劉金福從垃圾桶爬出來,拚命地把自己的手背與兩頰搓熱,對著牆壁小解,然後拖著板車離開,經過帕躲藏的稻稈堆時,沒發現任何異狀。帕立即跟上去,凌晨的街道空蕩蕩,即使保持距離,但拖著床的龐然身影幾乎在告訴劉金福說,我就在你背後,你最好佯裝不知道。男孩馬上跳下板車,說自己常玩躲貓貓,從來沒被人抓過當鬼,此時他自願當報馬仔,到前方刺探情資,再回報給帕。帕笑幾聲,順了他的意。最後劉金福來到中山北路的一條小巷,附近多是茶坊或酒店等聲色場所,不時傳來女聲笑鬧,空氣中也瀰漫著香煙、酒味與香水味,他沒有進入那些胭脂味的樓房,是走到巷底的公共澡堂。澡堂徹夜開,滿足附近尋樂的男客,他們洗到一半時會下身圍著毛巾到門外的攤販,就著氤氳的茶水蒸氣,邊喝上一碗麵茶配油條,邊品論女人與生意。劉金福在澡堂外徘徊,見無人,撬開路邊的溝蓋,用澡堂排放的廢水泡腳與洗手,再蓋回去,縮在被蒸汽熏熱的石板上睡去。帕看到劉金福找到好床,也安心了,心想不如到澡堂好好泡澡,去除幾個月來的霉味。兩人便付了錢,拿個理由推託,扛了大床進去,徹底地把身體泡成熟蝦了。
壯大的聲勢很快結束了。經過南京東路時,來了一批佩槍的警察,他們大聲斥喝吹哨子趕人,往帕衝來。男孩從制高點看到,連忙警告,有「大人」來掠人了。不消說也能感受得到,前方騷動了,原本緊湊無比的人群頓時潰逃了。不論如何閃,頭頂著眠床太招搖了,逃不過數十雙目珠金金的警察。帕不逃,站原地,等待時機再逃跑。群眾也沒有散得乾淨,在不遠處逛街、打香腸攤販,不然上樓頂看。穿日本軍服的年輕人趕緊脫衣,主動把人群推開一條縫,暗示帕可以從這逃走。帕就等這刻,有了路才好逃,人牆厚多礙事呀。只見警察衝來時,大吼大叫,男孩嚇得跳下床。帕照例龍骨一頂,腰一彈,又把男孩盛回床上,在人群中慢閃,跟警察玩起老鷹抓小雞的遊戲,搞得團團轉。末了,玩興淡了,帕自報家門地吼「我是下港來的電鍍鐵牛人」,吼完沒下句,化成一陣風順著人縫逃走。倒是現場有數百位群眾躲得遠遠地吼完,從樓上到樓下,從大街到小巷,從大人到小孩,好像帕有無數的分身在吼,說他們戰車輾不死,坦克壓不歹,顛倒來幫忙打磨拋光了。
「POW是啥咪意思?」
「現在只有你吃過中晝(午餐)了,我能吃海馬嗎?」男孩沮https://read.99csw.com喪地把海馬尾巴放嘴裏,恨不得吃下去。
帕問男孩:「吃飽了要去哪續攤呢?」然後故意聽不清楚回答似的,要男孩更大聲回答。
前句話是衝著帕,后句是衝著跟在帕身後的男孩。男孩怯了,這下了解到女人為何依賴化妝品粉刷臉龐,最好是歌仔戲那種會淹死人的厚粉,因為他臉紅透了。男孩找不到地方躲,頭低低,拉著帕的衣角走。帕對劉金福的氣未消,啥也聽不下,街頭的歡呼也充耳不聞,他只感覺到有人拉衣角。回頭看,是男孩,也嫌他這樣拉很礙著,便一手提拋上床,大步走下去。
「有喔!」街上群起歡呼,歡聲雷動。
「將軍閣下,早點回家的原因是,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賺錢。」帕一邊對為什麼男孩說,一邊把衣服的河水擰乾。賺錢是早日把牆上的信寄出去。寄不出的信是噩夢,帕老是夢見一班列車上的士兵哀號,問他家書寄到了嗎。
帕轉身拖走板車,這時才感到疼痛,發現身上著了火。飛行衣有基本的防火功能,皮肉傷不大,但是油漬燃燒起來挺嚇人。帕趕緊拍去大火,回頭看,心頭抽搐,他拖的哪是板車,簡直是一顆發爐的天公爐。原來火苗跳到稻稈堆,得意地啃食易燃物,馬上冒火,板車三兩下燒起怒火。這還得了,帕連忙把大眠床拉車下,叫男孩去騎樓下取水。還好稻稈燒起來聲勢大,後勁小,床沒燒壞,頂多熏黑了。晚一步救的板車則沒這麼幸運,在火堆中噼啵嘆著,癱成灰。也罷,帕覺得多了兩個輪胎反而像坐輪椅礙事。他拉了拉發繩,它還是跟牙槽一樣緊,這玩意細小,卻連火都燒不卷。算了,他抹了把稻灰在頸根,把那潤滑一番,別給箍著的發圈咬了。接著,腳一頓,脊一彈,那張大眠床就好像自動跳上帕的頭。人就走了。這頭頂功夫太醒目,走在大街,自然引起轟動。一群人緊跟在後頭,嘰嘰喳喳談論,說那就是傳說中吃了仙丹的賣葯郎,得靠一張床鎮壓自己才不會飄走。
這樣過生活與羅漢腳差不多,帕用廢木屐形容,而且當著男孩面前看見自己祖父大解還有些窘。帕認為後頭沒好戲了,如果這種邋遢的老貨仔還能上酒家喝酒,體臭會熏壞大家的酒興。只見劉金福上完廁所,到處撿落葉,嫌不夠,還搖樹搜集,幾乎讓每株樹疲憊地應付寒風與這個老頭。整個公園尋了一回,劉金福用垃圾桶把落葉裝了運上板車,拖到死巷,把板車掀倒,擋起冷風,人便鑽入塞滿落葉的垃圾桶睡著了。
男孩驚嘆原來是這意思,台北好多年輕人這樣穿,還以為是流行。接著,他抹乾淚說出自己難過的原因。他說,戰爭剛結束時,保正伯(里長)說有阿兵哥要回來了,動員大家去車站迎接。火車靠站,大家熱情地搖著旗,大喊歡迎回家,給那些大哥哥鼓勵。拖了些時間,那些阿兵哥才一個個走下車廂,臉上沒有好表情。車站也變得好安靜,沒人搖旗,也沒人叫好。那些阿兵哥全穿著病院的灰色衣服,身上都少了零件,有人斷腿、有人斷手,有人沒長頭髮,只長出被火燒過的疤痕。他們排隊,安靜走開,只有鐵拐杖咖哩咖哩的聲響。男孩又說,你跟那些阿兵哥比起來,算最慘的,他才難過。
夜色晚,天空黑,星星才稠了起來。水田中央的一群人把脖子仰酸了,這才低頭散會。十八尊土地公不散會。帕說,讓他們窩在這吧!難得,明天就會有人放回各廟。他們順著田埂走,路上都不語,怕說破了萬籟俱寂,或戳壞了內心那層剛吹起來的寧靜之膜。到了住戶區聽到了些人聲,反而臉頰發酸,想說上幾句湊熱鬧。

傳說來自耳語的膨脝,到底誰先說的,沒有人知道。人們都說,那個壯漢住在江子翠的二條通與三條通之間,某次砍柴時,刀柄迸裂,斷刀剁斷腳動脈,血噴光了。無計可施,壯漢的父親用牛血輸入,意外活下來,故力大如牛。錯,有人反駁說,那個「牛屎人」是個泰雅人,是往來烏來瀧(瀑布)與新店之間的台車夫,一次推六台車,一餐拼一鍋飯,每次進城沿著火車新店線的鐵路跑。錯,有人說那是個穿飛行衣的日本兵,住在火車北淡線唭哩岸站附近,站前不是有成排剪有英文字母的榕樹,注意看,如果英文字消失了,那天他就會出現。錯,有人拍胸脯保證,在金山沿海看過那傢伙,半暝三點就等漁獲上岸,四個籮筐夯過草山(陽明山),夜奔二十公里到大稻埕,批發完,再回金山夯一轉到士林市場,要是有人刁工說他的魚不鮮,他頭一歪,呸,口水落筐,那魚全醒來尖著尾巴跳;然後他說不賣了,把魚全擔走。錯了,有人說那少年來自八里的老坑猴洞,誰死在那,廖添丁,那少年是廖添丁轉世,知道吧!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你們看過他跑嗎?夠快夠狠,銃子打不死,房屋壓不垮,人也沒有影子呢!那傢伙不是人,是鬼,要是我說錯,把我浸豬籠算了。
「你說我是日本鬼子,我能是別的嘛!」帕伸脖子,大聲響應,「我只是來寄信的,其他的不干我的事。」
睡到半夜,帕凍醒了,張開眼時嚇著,為什麼男孩抱著他縮在旁邊。帕連忙在稻稈堆中搖醒他,急問他怎麼沒回家。男孩說,他搖電話回家了,說今天跟帕大兄出門去北投泡湯、吃土雞,不用回家過夜,媽媽答應了。
僵硬的氣氛持續著,帕站這,劉金福站在那,兩人不動,也不說話。倒是旁邊的人像燭光下亂顫的影子跑來跑去,擔心帕被燒死,因為眼前的傢伙存心變成灰似的待在原地,不在乎身上有多少火。沒錯,帕是麻痹的木頭人,摔爆在他身上的油燈燒不痛他,更痛的是來自帕心中的怒火。帕捺不下情緒,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往往也是最恨的人,那是同脾氣相碰的棄絕。帕告訴自己,今後再也不要跟這死老貨仔在一起了,不要受盡怒罵、委屈與指責。斷絕關係最好的方式,是離開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帕決定耗在這,觀察劉金福的動靜,他從褲帶掏出一把鈔票,要男孩坐三輪車回鬼屋。男孩不依,堅持留下來作戰。帕正在氣頭上,一手拎著男孩,右上臂拉著拖車到街上,隨意招了三輪車,就把人丟上去,喝走車夫。回頭時覺得缺人揍,一拳就把路燈柱打歪,嗡嗡鬧,燈泡爆裂熄了。燈暗了,這順了他的意思,只要把大眠床扛下車,稻草掩蓋,能圖個好地方睡,也好監視不遠處的劉金福。也不知過了多久,手中無表掌握不了時間,帕全身發抖,熱量彷彿從每個毛細孔漏出來,完全堵不住。而且他晚餐沒吃,肚子空空,忽然靈光一閃,他從床縫摸出了蘿蔔乾吃,那泡過淡水河而有了鴨糞味,就當鴨肉乾好了。
對特務頭子來說,等待能製造最可怕的敵人,叫心魔。不論帕如何叫,特務頭子只發出最簡短的回應——笑。笑,不是喉嚨到鼻腔間膚淺的氣爆,是來自內心深處最氣短的鄙視,用這種方法,卻折了無數的英雄與匪賊。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面對強光,帕跪著不動,猶如接受強光的審判,只要一睡著立即遭人用冷水潑醒,或被猛然丟來的鞭炮嚇醒。帕知道這精神折磨的背後,是要他臣服。要是他不肯,沒有人能拔下他一根頭髮。但是,有件事讓他莫名萬分,時間好像停了,說「好像」意謂著他也不確定,沒有蟲鳴與流動的微風,不只時間死了,連空氣也僵硬無比。等了那麼久,他肚子餓扁了,也知道對方會在天亮時收押他。可是天怎麼不亮,好漫長。而且他一說話,馬上有人從刺眼的燈光后靠近,揮鞭打在他身上。鞭尖強而有力,傷人于無形,卻讓笞傷的地方接下來的一小時紫青紅腫。或者,特務拿木棍朝帕下跪的腳板打,讓帕痛麻竄爆,腦殼嗡嗡作響。
帕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他說,他不想去大陸,也不想見當今天皇,他是個地獄跑出來亂的惡鬼,只能待在台灣這個鬼島。特務頭子聽了,只說,那你好好再考慮吧!說罷,他背在腰後頭的手指一勾,拋出暗示,立即有人跳前,揚鞭往帕的背上劈去,落鞭處,血漬飛濺。那種力道與姿態好像他是一位持剪的園丁,從帕這株旺盛的玫瑰叢身上剪下血盆花朵。玫瑰有刺,但剪刀更利。
「啊!這才對,」帕大聲地說,「去飲酒吧!」他為李香蘭的境遇高興,順便慶祝他與劉金福斷絕了祖孫關係。
「看來你長大了可以住外面。」帕說。
他張大嘴吼,那聲音從靈魂深處吼出,用腦殼當共鳴腔。跳什麼呢?大家停下動作,看著帕跪在地上大吼,他們恐懼,開始照做,有的人輕抬一隻腳,有的人繃緊神經隨時要跳起。不久,地震來了,他們蹦起來,配合帕的吼叫在跳,要是不跳開地面會被震倒。震央來自帕,他跪在地上忍受全身縛僵的痛麻,用頭撞地,不顧腦漿液化,讓地面激烈,那些震動就像他用半噸石砸在關牛窩廣場歡迎外賓。地板泛起了震波的漣漪,起先緩慢,繼而轉為激烈,聚光燈綻著眩眼的光暈,夜空轟轟鳴著,竟然掉下塊狀的雲朵。大部分的人跌翻地上,只有男孩屹立,沒被震波馴倒,原因是帕依著男孩的跳動節奏捶地。男孩往帕那裡逃,趁機幫他解開身後的鐵絲。帕極力扯開鐵絲,鐵線扯裂手掌,露出血紅的大縫,而腳筋挑出,血液噴個不停。男孩要是沒有今晚的歷練,哪有膽量面對這極為駭人的一幕,他緊握帕的手,要帕不要擔心,要他平靜下來,不然很快失血昏迷。接著,男孩用牙齒旋開鐵絲結,嘴唇被割爛,也使帕掙脫了那手鐐腳銬。
眼疤年輕人說他沒吃過,但是遇到吃過的人。他說,他在拉包爾(Rabaul)駐守時被米軍圍困,海面上是天天炮擊的艦隊,密密麻麻,像條金屬色的海浪靜止在那;天空更不安,日日轟炸,爆擊機像鯨魚游過上空,然後忽然噴蛋,密密麻麻的炸彈就掉下來,轟隆一響,叢林那些兩米寬的蝙蝠與一米長的蜥蜴全跑出來。沒糧食時,就吃這些蝙蝠蜥蜴。後來日本輸了,他被運送到新幾內亞的戰俘營,日本人和台灣地區的人分開管九九藏書,待遇比困在拉寶爾時好太多。過兩個月,又送來了兩個高雄人,瘦巴巴,眼睛愣滯,據說米軍登陸他們駐守的島,他們在叢林躲了很久,沒得吃便割死人的屁股肉吃。後來搭船回台灣的路途上,關係熟了,他問那高雄人,人肉的味道如何。
「有喔!」眾人回應。
隔天,照例是一段可有可無的跟蹤行程。同樣是劉金福買酒走訪人家,吃騎樓下的麵攤。這折了男孩的興緻,認定劉金福是全台北最糟的老頭,像馬路上隨處可見、被公交車輾乾的蟾蜍屍皮,別妄想從他身上再榨出一滴樂趣。但是到了傍晚,事情卻有了變卦,帕與劉金福大吵起來,幾乎扭打起來。那時天色逐漸昏暗,行人漸多,三輪車夫的吆喝聲大了,劉金福拉著板車靠邊走,無視騎樓下挂面相布條的算命師在揮手招攬。忽然,車輪掉進水溝,憑他個人之力,難以脫困,還好騎樓下的畫師走來幫忙。這開啟了機緣,劉金福參觀了畫攤,在慫恿下,他揣入口袋摸了鈔票,坐上板凳,決定在物價飛漲的壓力下,給自己先畫遺照。這種遺照叫福壽圖,格局固定,大多是女的坐太師椅,男的站立在蘭花桌邊,背景是富貴人家的廳堂。由於畫師早已畫好圖案的格式,只消把人頭描摹上即可。時近黃昏,自然光不足,考驗畫師的經驗與技巧,打著油燈,求細膩的畫工難免會慢些。
街角的路燈柱邊,有個長發垢面的流浪漢坐在那,路燈不亮,黑暗中他有幾分的廢墟模樣。帕感到怪異,乘興而歸就不太有戒心。走到那,幾個人被頭上掉落的水滴著,一摸是血,駭然地往上看。這時不亮的路燈突然亮了,看見上頭吊了一具全黑的嬰屍,腸肚懸在外頭,眼睛爆裂,嘴巴也突出來。帕頭上頂著床,沒滴到什麼,也移開床瞧瞧大家被什麼嚇得大叫。那不是嬰屍,是穿著嬰兒服的黑狗。帕看到後有種腦門頓時被扁鑽刺醒的感覺,畫面見怪不怪,而是那具誘他往上看的屍體,害他下盤空了。果不其然,燈柱邊的流浪漢忽就往帕的右腳踝套上繩索,之後跑開。帕猛甩腿,男孩則機靈地撲去解開。套子是難解的特殊機關。只聽見轉角傳來卡車發動聲,帕就被拖走了。他扛著眠床,一腳被拖,只能靠另一腳以金雞獨立的跳法,男孩還掛在勒緊的繩子上晃著。跳了百來公尺,帕被眠床撞得頭殼快冒出火花,腳也發酸。情況越來越糟,後來還來了一輛卡車緊逼,前後夾攻。忽然間,前方大亮,拖他的軍卡亮起聚光燈,從後車斗以刺眼的光芒暈了帕的視覺,趁此加速,把帕拖倒地上。男孩還掛在繩索上,嚇得沒有叫聲了。
人肉自然不能吃,誰會無聊得拿來塞牙縫。除了帕,他是怪胎,身上永遠有奇觀,要是哪天他魔術般把頭拔開肩膀也不足怪。不過眼疤年輕人身材幹癟,臉色灰黃,從他嘴裏迸出人肉不能吃,肯定有文章。無論大家如何吆喝與灌酒,眼疤年輕人只乾笑,喉嚨勒緊,不肯發聲。帕抖著身子爬出來水圳,冷得大吼,猛往身上拍,好讓身體熱起來。大家被獅吼嚇壞,杯酒差點晃落。帕這才說:「你在哪吃過人肉?」帕雖然直接問,但語氣並不斬絕,對方要保持緘默也行。
「沒錯,同志,我們會好好待你。」
跳……
「將軍閣下,這時我該抗命了,顛倒過來命令你了。去,你馬上去那邊的街角罵過來。」帕說。
有個孩子膽子大,跑到街中央,大吼:「來喔!來看喔!地方有出名、名聲透京城的鐵牛拳頭師來啰!有嘸?」
「是的,將軍閣下,但請用敬稱『殿』,警察才用『大人』。」帕中氣十足地回答。照例的,帕開窗遞出床,在頭上墊幾件的舊衣服,頂著床出門,並且特地從後院帶一台板車,划床過河。到了水深處,竹篙探不到底,帕奮力拆了一塊稍大的床板當槳,划往下游的河岸,中途還得避開橋墩與來往兩岸的竹排船。經過大橋時,帕慌張地蹲下身,嚇得為什麼男孩也依樣畫葫蘆,還以為橋垮了。只因帕看到劉金福駝背走在橋上,連忙閃躲,怕他撞見。劉金福拄杖,另一手拎著才殺的雞,血水弄得褲管黏答答。這老頭為了省錢,花三小時繞遠路過河,全靠腳走,省下的渡船費能在中午吃上一碗切仔面。床很快溜到橋的另一邊,帕在這頭看不到劉金福。不知怎的,想到祖父在冬風割人的橋頭上,每走一步如搏命演出,隨時會煙消似,帕心中湧起一股悲涼。
吃飽了,口袋也有了錢,今天的活幹完了,年輕人送帕到巷口,還偷偷塞上兩瓶的藥酒,說這是祖傳的,拿來賣有好價錢。帕點頭道謝,在街角告別,回途順道到郵局寄出六封信,又買了豬油半斤、橘子八顆,好感謝男孩的母親。有了這次經驗,帕覺得做生意不能太縮頭縮尾,像大丈夫賣女內褲,不敢大胆地敞開心胸,如此下去,賣什麼都虧本。回到鬼屋后,他與男孩重新擬出作戰計劃,好把兩瓶藥酒賣出去。兩人你來我往,盡量把重責給對方,要求對方該如何扛責任,自己頂多是插花玩票而已。最後只好采折中方案,兩人深覺明天不要來,計劃真丟臉。
特務頭子不再拋暗示,直接要下屬把男孩帶回「廟」里。此廟是昆明街與西寧南路交界一帶的東本院寺,乃警備總部處所之一,是監禁與拷問的大本營。男孩再度大叫,恐懼在他嘴裏變成尖銳而高頻的哭聲。男孩的示範價值沒了,被粗蠻架走。但對帕而言,男孩是他在這最後的依靠,他不能再失去什麼了,一個虱子也不行,如果它願意寄生,帕願意付出血肉供養。帕吼了起來,聲音劇烈且恐怖,操場發出嗡嗡的迴音,天空也有了怪秘的迴響。帕又吼了,被捆縛的他沒有槍,就用手戰鬥,沒手就用腳戰鬥,沒有手腳,那就用一縷靈魂戰鬥,他大聲吼出自己的靈魂:
帕脫逃了,離開那間巨大的審問室——前身是公會堂後來改為中山堂的地方。他緊張地亂跑,跌跌撞撞地拖著拔河繩,跑了數百公尺,思路與情緒逐漸清明了,他要往淡水河方向走。但黑夜中,接踵而來的不是人流與車潮,是濃濃的寂寥,是冷風迎面,太安靜了,甚至躺在馬路上安寢也行。帕面對棋盤式的街道沒頭緒,天上無星辰,地上沒人能問路。他掃視了周遭,蹲在水溝旁,伸手向流水問路。這裏的水都是淡水河的子民,會說出母親的方向。又試了幾條溝水,一會兒東、一會兒南地流,他最後才歸納出方位,沿河的方向跑,路途不留下任何線索。
年輕人表情驚訝地看著帕。之後,他撩起右腳褲管,把露出的鐵架義肢整個甩掉,又丟掉拐杖,只靠單腳不斷在原地跳著找平衡,停下來就跌倒。彼此有點像小孩子在比慘。帕攔下要幫忙扶起年輕人的男孩,示意讓他自己來。最後,單腳年輕人扶著籬笆從地上站起來,對帕敬以舉手禮。
帕嚇一跳,頭鑽出稻草堆看,是男孩捧了一大碗的擔仔麵前來。這條巷子冷清清的,從頭通到底,只有墳場整理后變成的公園傳來鬼叫聲,哪來一縷油爆香蔥的味道?看來這麵攤可遠,端來費功夫。帕心頭怔揪,嘴上罵他幾句,卻下手把面端了來,掌心燒燙,一股暖意從手中灌滿了全身。他根本不用筷子上場,先吸口湯,把舌頭燙醒了幹活,伸個老長,把麵條、蝦仁、香菜、豆芽菜都踢下肚子去。啊!帕讚歎一聲,要不是男孩阻止說「碗公不能吃,那是有押金的」,他牙齒也用上了。吃飽了,帕的眼皮也要塌了,暖和的胃囊讓他覺得肚子里塞了盞路燈,全身流蕩著陽光,挺亮的。他便對男孩說起了個故事:從前有個地方,叫關牛窩,那裡的山好高,水好透,最棒的是路燈由掉下來的星星點亮。男孩說不信,星星點燈,哪有這樣的路燈,可是帕沒說完就睡翻了,男孩只能相信了……
「李香蘭遣返日本后,重回映畫(電影)舞台了。」年輕人解釋。
帕翻落地,趕緊抓床沿,不然憑著半噸重的眠床,脖子上的發圈會硬生生割斷他的頭。一個猴抓,帕爬上床,要男孩抓緊,別給甩下去。眠床可真耐用,被拖行百公尺,四腳僵著在滑,儘是亂顫,也把帕的屁股快活生生頂成兩瓣了。軍卡把帕拖入小學操場,後頭那台也跟入,不過現場來的不止這兩台,又陸續擁來數輛大軍卡,早有埋伏與準備,用接收來的八盞日式高空探照燈直照射帕與男孩,連白天都沒這麼亮。
無計可施,為什麼男孩求助母親,幫帕覓得一職。母親從木箱子拿出各種用來治療扶桑花少年的漢葯,有菲律賓海馬、暹羅虎骨、高麗人蔘、印度熊膽、非洲犀角,足足能開小型的萬國動物標本展覽會。她說:「這是所有的家當,今下用不上,拿去賣吧!」言明買賣事成,五五分賬。
這天早,劉金福又叫帕殺了頭豬,肢解後放在板車上,加條繩子掛在胸前輔助,拖著走了。帕也隨後出發,穿上飛行衣與皮盔,用板車拖著眠床,在街角的榻榻米工廠買了稻稈堆上床偽裝。男孩照例跟來,一隻死纏爛打的跟屁蟲,不讓他來還在地上哭鬧。帕懷疑男孩整天把耳朵貼在牆上竊聽,有動靜都逃不過他的掌控呢!只好給他跟。出了門,過了橋,進入城,人潮就多了,靠左靠右都隨便走,帕為了閃人與避開車潮,幾度跟丟了劉金福。多虧男孩匍匐在床頂的稻草堆中,眼尖地找出,他似乎愛上這種間諜跟蹤遊戲,一路罵帕沒吃鹽,走得慢。沒想到劉金福對街道熟悉如入自家灶房,沒有浪費半步,很快找到市場賣屠體,閩南語也沒有罣礙,因為他裝啞巴,用比手畫腳的功夫,再裝些可憐,肉品很快告罄,留下最有價值的豬心與後腿。之後,劉金福買了兩罐紅露酒、三斤狗肉與雙炮台香煙,拉板車四處踅,也不知去哪,累了就坐板車休息,渴了就借騎樓下的水龍頭喝,餓了吃麵攤。一天下來,劉金福的行程很無聊,連帕都跟到打瞌睡。帕總結他的重點行程:劉金福在某大官的豪宅前與管家很熟絡地聊天一小時,送上豬腿與狗肉。離開時,管家指著藏在板車稻草里的豬心,也被拿了https://read.99csw.com。接著,他花兩小時行程,到某民宅送上兩罐紅露酒,隨意扯聊。一天就結束了。這時天色已暗,劉金福趕回鬼屋得穿過整個市區,還可能會迷路,他推著板車到公園,那裡人少,符合他的企圖,尋塊幽靜處,脫了褲子大解,事後用番石榴樹葉擯凈。
椰影上的夜空,
「因為我是鬼,他們心底也有個鬼。鬼才聚在一起,沒事東罵西罵的,沒事才在街上遊盪。」
「輸、了、了。」即是輸光光的意思。
為什麼男孩回答得乾脆:「還用想,工作多到能用扁擔挑。」口吻不符他十二歲年齡,但是回答的工作全是他母親做過的。可以做女工,比如幫忙縫冬天手套,鬼屋裡有幾位阿桑都是干這活。洗衫褲也行,勤一點,保證能糊口飯,不過這份工作大家搶得凶。其他還有幫傭、托嬰、廚工等等,多到做不完。帕聽了只有搖頭的份,他寧願拿槍桿,也不拈那種掉地上就融化似找不到的針。洗衣服更慘,誰家願意把大家閨女的內褲送到帕的手上把玩。說來道去,這些都是女人工作,帕下輩子才有份。
跳……
「我剛吃過,吃自己的肉,馬上做噩夢。」帕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大家頓時笑了起來。帕笑得不夠泰然,因為只有他知道,他確實吃過人肉,也有一群少年吃過人肉,在中央山脈的那幾個月。
走不出兩條街,前頭是人海,回頭是人牆。帕咒罵一聲,這才明了眾人是跟他來的,躲哪去?走左邊,巷子太小,床會卡著;走右邊,騎樓空間更小,除非有能耐把牆都推倒。這下走不開了,帕只好往人牆薄的地方鑽去,冷不防把一個湊過來的報僮推倒了。帕轉頭要走,偏偏看到熟悉的訊息,就在散落一地的報紙上。他拾起一份,看了一下,成篇的漢字報道有看沒懂,便指著上頭的某條新聞要報僮解釋。報僮哭了,說他不懂幾個字,也不是故意要擋路的。帕揚起報紙,高聲問有誰看得懂新聞。有個年輕人擠過來,拿下報紙,就著閃爍的路燈解釋成帕熟悉的日文。
沒有人知道賣葯郎從哪來。有時從新店的山裡來,往河邊去。有時從火車站來,往淡水海邊去。有時帕上岸時陷了一身泥濘,有人就說他是泥牛化身。有時帕在嘴邊叼根草莖,有人就說他是大道公(保生大帝)的馬夫下凡。光是整個台北市的好事者替帕捕風捉影所耗掉的口水,能養活一甲的稻苗。後來,大家說他來無影,去無蹤,唯有扶桑一蕊紅,乾脆叫「一蕊紅」。那花別在耳上,跟天師鍾馗在耳朵別上的鬼艷艷的石榴花一樣,丑殘的面貌也跟鍾馗差不多,也有人叫他「鬼王」,而且是白日上演鍾馗嫁妹,看他頭頂上的妹子多妖嬌呀。帕不在意被叫什麼,在意的是賺足錢:他把一部分錢拿來寄信,一部分墊鬼屋房客們的房租,剩下的拿來進貨用,如此循環。生意做得紅,不消七天就把信寄得差不多了,而且城裡被他攪得沸沸揚揚,他想趁此平息風波。但是他仍要入城,不為別的,他想查出劉金福入城幹嗎。
一個眼下有疤痕的年輕人別過頭,胃囊急促,把酒都吐了。吐完了,他把嘴角牽絲的唾沫擦凈,說:「人肉不能吃。」
在槍聲大作前,帕已用床當盾,子彈打不|穿厚床板。而且帕早猜透了,對方絕不可能圍著他用槍,只從一方據守,免得子彈誤傷自己人。帕大胆的後退完全掌握了後防絕無人,最後被一堵圍牆阻擋了後路,他用手肘撞牆,迴音鈍沉沉。那一刻他懂了,解開警備總部時間暫停術的手法了,不是天不亮,是亮好幾次了,他被關在類似禮堂的大建築,牆上掛滿棉被吸收音量,屋頂也掛了,剛剛被震得掉下來的塊狀雲朵就是棉被。地上的草皮也是鋪的,不耐強光而草尖凋枯。他現在唯一的出路不是打破後頭的牆,是往前鑽。牆后肯定埋伏了重兵,屆時會趁隙開槍,他只能往前頭的大門衝出去。帕豁出去了,要逃就得置之死地而後生,他要男孩趴在背上,雙腳緊緊夾牢,無論如何都不要放鬆。
拉寶爾再見了,
街道上有數百人跟著來看頂床的功夫,把帕圍得死死的。另有穿日本軍服的年輕人來指揮交通,在十字路口揮旗,車陣排得好長。帕也不急,腳步正熱,心情正濃,慢慢培養喝酒的興緻。晚風穿街過巷,從各處匯聚來,有河水與山林的氣味,他邊走邊念:「我是下港來的電鍍鐵牛人,身高六尺四,頭毛是鐵釘,肌肉像雞胲,戰車輾不死,坦克壓不歹,顛倒來幫忙打磨拋光。」念法不是一氣通貫念到底,是帕唱一句,群眾喝一句,學他用蹩腳的閩南語。最後帕帶大家唱日本軍歌,不會唱的就哼,哼不上的就打拍子。二十來個穿日本軍服的年輕人就圍在他身邊,緊握拳頭唱和。他們的衣著除了摺痕之外沒有皺褶,說明平日疊得好,趁此拿出來穿,不過穿得有些倉促,有的上衣沒塞好,有的領扣沒扣緊。帕指點衣著不整處,很快獲得他們的響應。
「年輕人,誰跟你慢慢說。」有人說話了,在燈光後頭邊走邊說,繞著場子走,說,「你乖乖受縛吧!別輕舉妄動。」
忍著暫時離別的淚水,
帕他目前干最好的職業是軍人,精神是寧死不屈,現在要他求別人買葯,簡直要命。他想了一夜,夢裡夢外都輾轉反側,隔天陽光從窗外爆亮,牆上百來封的信在光亮中翻動,發出輕微聲。帕再度檢視那些內容,沒錯字,也沒語病,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那些寄不出的信有靈魂,彷彿張口大喊著回家。劉金福不久醒來了,抹把臉,吃個冷早餐,便要帕殺只雞好帶出去賣。劉金福出門前,帕扯了個謊,跟他開口要了些銀角仔(零錢),下午吃個麵糊解饞。劉金福早就看穿帕的心思,要把牆上的信寄出,便說,現實更灰心,你寄出去,就是讓家人多個擔憂。說罷拖著木杖與沉重腳步,打開紗門,離開鬼旅社。
南極星不斷閃亮……
「這樣夠遠了嗎?」男孩真的跑到街角對帕響應,然後吼著,「我是台北城第一大將軍,恁爸今晚真不爽,詳細聽我講,我家有個快死的阿兄……」
帕猜不透對方的來歷,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情勢對他不利。他在凌亂不堪的雜音中,隱約聽到金屬卡榫移動的聲音,聲細微,但清脆果決,憑著職業訓練,那絕對是拉槍機與開關保險的聲音。也許下一秒,他馬上變成蜂窩或公交車碾過的公雞一樣爆開羽毛。如果獨自一人,他早就逃跑了,只留給對方疑團,但現在身上帶了兩個拖油瓶——大眠床與男孩。如果不帶走前者,發繩一割,只能留下自己的人頭了;如果不帶走後者,只能一輩子留下遺憾,害一個天真無邪的男孩被子彈打爛了。沒錯,如果要帶走這兩者,又要全身而退,他得在理智、穩定與對方的弱點間周旋。頂多吃幾顆子彈吧!反正他自認爛命一條,不差再用子彈戳幾個洞,擰出幾碗血。
終於有著落了。帕臉上露出了笑容,笑得眉毛幾乎浪起來。他用衣角把風鏡內側的玻璃擦乾淨,皮盔抖一抖,戴回原位。唯獨瞎眼那邊的風鏡不擦,不是不用看,是不讓人看透。一旁的男孩卻哭了,原本聳聳肩而已,最後號啕大哭,淚汪汪得把眼睛快泡皺了。
不過,帕要對小孩講出這心情,實在頗難,便說:「我是憑著他的衣服,上頭寫著米國字POW(戰俘),很遠就看到。」戰後,不少南洋回來的士兵都穿這種衣服,由當地的聯軍發配的。
帕的飛行衣燒起來,火跳著,也瘋著。騎樓亮了,行人停下來看,帕身上跳著金屑的油沫,完全像根蠟燭照亮了大家。
也不過瞬間,眠床像是流過了無數的街哄與喧鬧。床上的男孩感受到輕舟已過萬重山,水泥鑄造的山水也有好景色。左踅兩圈,右兜三轉,不久招牌與燈光全沒了,一路由穿日軍服年輕人的指揮下,帕駐停在一條街道。闃寂無聲,兩旁的圍籬森森,黑松昭然,偶有風吹過門縫的嗡嗡響。與三個穿日本軍服的年輕人寒暄幾句,要道別時,帕深深吸口,聞出酒香,道:「我朋友家住這附近,走,去他家喝酒。」幾人大聲叫好,沒多疑地跟去。小巷底,接上泥土路,先是凌亂的菜園與竹林,後頭便視野大開。那是汪洋的稻田,正值一期稻作初始,水田灌滿水。星光落下,感覺田裡不是剛種上稻,是種滿一顆顆燦亮的銀河之光。田塍縱橫,清澈無比的水圳,連水聲都嫩得像是咬迸的甘蔗頭。男孩對美景很著迷,但狐疑地問,這邊靠山,不是轉家的方向。他們沒有往淡水河方向。三個年輕人更是好奇地四顧,眼前毫無人煙,哪有酒?
「跟你回失禮,把你嚇到了。」帕蹲下身,對男孩說。

「你們慢慢來,我願意聽話。」
是國民政府來抓兵了,這是帕的念頭。軍卡與探照燈是軍方的證明。怪只能怪自己太大意,帕到處招搖,鬧得沸沸揚揚,貪一時之快活,如今給人圍得死死的,能怪誰?不過這樣也好,他才發誓要脫離自己的祖父,藉此加入國軍,前往大陸打仗也好斬斷這段關係。想到此,帕便寬心了,大聲說:
又是一場兄弟之戰。帕聽著男孩抱怨,抖出家庭內的糾紛,父母不睦,說得嘴皮亂抖。帕聽了好久才釐清男孩的意思,原來扶桑花少年在五歲發病後,焦急的父母到處找醫生,時日一久,雙親開始抱怨這是對方上輩子造的孽,害了扶桑花少年。有一回兩人吵得凶,怒火和欲|火越撩越大,床頭打了一架,床尾又爽一下,意外種下了為什麼男孩的種。父親後來把這件事當家族笑話說出去。男孩多少會認為他在家中是「插花」性質的,不是主流。帕聽完了不回應,他不擅長勸慰,面對白虎隊是吼的多過於輕聲的安慰。帕是軍人性格,深覺命令很好用,包括曾經這樣面對向他吐情的白虎隊。
「你偷食我的菜脯,這才是你的。」為什麼男孩大喊。
男孩尖叫,脫下衣服拍打帕身上的火,說:「你救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