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再會了,下港的黑狗兄

再會了,下港的黑狗兄

豬跑了。帕見狀,硬闖了,不顧那些自發性糾察人員的指揮,切入人潮。人流隨之變形,人們接著咒罵與指責,無論如何,帕一徑地低頭點頭,連忙稱是賠罪。
與其說等劉金福,不如說是等待聲音。這一等,又盤坐兩日,少吃少喝,甚至處在半夢半醒間,夢見自己的一對耳朵像蝴蝶在數條巷子內盤桓,汲取聲音的蜜,每種言語、碰撞與呼吸皆隱藏故事。然後,有股聲音越來越響,大得他無法盤坐,便醒了,耳朵又停回頭上。是有人敲門了。劉金福回來了?但他回來會拉門把直闖,非禮貌性敲門。門外有人喊,原來是為什麼男孩敲門。帕睜眼瞧,四周好漆黑,唯有門縫下投來燈光,原來已夜晚。他起身應門,感到身體發芽似黏在地上,使上些力氣扯,噼里啪啦地扯斷根絲,打開門,走廊的光射來,讓門裡門外的人都嚇到了。帕身上纏滿了牽牛花藤,樣子古怪。帕這才理解自己枯等已久,藤蔓上身了。
「我要回去關牛窩了,阿公正在回家的路上。」帕說起關牛窩時,內心湧起無限的暖意,那正是他需要的,填補了內心的裂縫。
請願人潮沿路焚燒物品、搗毀派出所、要求罷市,現在來到這棟數層樓高的建筑前抗議。建築門窗緊鎖,偶爾看得出人影在裡頭緊張移動,門前老早就架好拒馬,或堆了桌子阻擋。群眾的理智已奄奄一息,靠憤怒與不滿支撐生命似,他們敲鑼吶喊,鼓聲嚇人,幾乎讓人耳膜痛了。帕躲在遠處的民戶牆邊,蹲在一株木瓜樹後面探頭,空氣中飄著腐郁的瓜香。不過他只聞到群眾的汗味,找不到豬的蹤影,豬肯定在劉金福身邊。一個老太婆站在帕身邊,伸手討錢,拿不到的情況下,發揮碎碎念的功夫。她說帕手中拎著的公雞要是閹過,能奪下廟會的大雞比賽獎。她還說,曾有隻會飛的母雞在城上空飛了三天不落,雞最後因為屁股里憋太多雞蛋而掉下來。她又說,這樣蹲地上是找不到人家掉的東西,橋上風大,到橋下可以撿到許多被風吹落的東西,連嬰兒都撿得到。帕不勝其擾,倒是為什麼男孩快笑死了,而且這笑聲成了老太婆說下去的助力。
「他要天亮才走。不是等到日頭出來的那種,是內心的天亮。」帕說。
「我哥哥快過身(過世)了,你可以來看他嗎?」為什麼男孩希望帕來參加喪禮,口氣一點也不難過,「你穿這身衫也不錯,很黑貓。」
坦克兄在哪?不久,眾人才轉過來,莫不是一禮拜那個頂眠床,自稱戰車輾不死、坦克壓不壞的電鍍鐵人。他像熔熾的流星倏然投入城市,攪呀翻的,搞得沸沸揚揚,即使轉身而走,有關他的傳說也從漣漪變成海嘯似散開來。
鼓聲不只激起群眾,也把豬吸引過去,愣愣地聽著。帕趁此抓著了豬,緊緊勒住不放,一抬頭,只看見數公尺外的大漢仔神情激動。他握拳,敞開手的胸膛要跟樓頂的警察討子彈似的,眼眶都是淚。
帕懂得這用意,這件事男孩曾對帕說過。有一回哥哥想喝汽水,弟弟推著輪椅到三公裡外的商店看。汽水不是罐裝,也不是從冰桶用勺子舀出來的,是更粗糙、由現場做的。老闆用蘇打粉、冰水與砂糖放入罐里搖,倒出來便是。他們連這種最便宜的都買不起,看進進出出的小孩在買。連續去三天,老闆說他們兄弟是最佳活廣告,眼神都是渴盼,讓路人都想喝,就免費請他們喝一杯。哥哥含了一口,嚇得馬上吐掉,說氣泡咬人。於是只把玻璃杯里的汽水拿來觀察。哥哥說汽水是活的,畢畢剝剝說話,越說越小聲。最後,哥哥說汽水死了,不會說話,之後他瘋了似,把汽水倒入耳朵聽,讓老闆再也不讓他們進店裡。回家的路上,哥哥語帶難過地說:「下次還要來喝。」下次再也沒有勇氣與錢嘗試了。
近午的陽光正烈,整座都市的輪廓、斑駁與陳跡都照得無所遁形。陽光也穿過那不夠厚的稻草,透出大眠床,上頭的雕花、彈痕曝光了。人群先是笑鬧,繼而有人看出端倪,向他人詢問以便強化自己的看法。事件慢慢發酵,人群竊竊私語,把目光投向帕。忽然間鼓聲又響起,那個為首的大漢仔再度擂了起,鼓聲與氣勢皆汪洋,綿密急切,這讓其他的鼓手已跟不上,只能靜聽其變化。末了,轟隆一聲,鼓聲空壯,大漢仔便徒手按了鼓皮消除餘韻,代之而起是用高分貝的音量大吼:
「假使這時,你的囝仔走失了,要去叨位找?」帕問那位驚慌的母親。
大漢仔誤會了,又用拳頭擂鼓,大喊:「阿山豬,我們來報仇了。」
「對喔!」眾人附和,雄渾的聲音流蕩。
麵包店的排隊人潮被豬逗得大笑,只好讓它了,就在那時,帕依稀聽到雄壯的鼓聲。他不確定鼓聲的來意,但是它極具引力,讓那些街影斑駁中的人群也停下動作聽。這加深了帕的猜測,沒錯,鼓聲把台北街頭造就成一條縱谷,人潮往那流去了。豬也放棄麵包,往那移動。幾分鐘后,鼓聲更近了,也更清楚了,帕走過去,在兩條街外終於看見洶湧的人潮,足足有三千人,黑壓壓的看不見頭尾。有男有女,有老人與小孩,規律地往同一方向移動,有的閑話家常,有的低聲咒罵時局政治。人群中還穿梭各種小販,有的是挑擔賣麵茶,炭煮的熱水壺吱吱響;有的是滿臉垢面的孩童,提籃叫賣熟雞蛋或油條。他們的目的地是煙酒公賣局,抗議昨日緝私隊在查緝私煙的過程開槍打死人。隊伍最醒目的是那三十幾具大鼓,直徑兩公尺,分置在牛車上。為首的是站在牛車上的大漢仔,打赤膊,頭綁毛巾,瑟冽寒風中,身上有三斗火似的不畏寒。他周身敷滿了汗水,胸肌隨擂鼓的動作僨張,擂完一陣便用閩南語吼:
他五歲發病,被醫生判定只剩六個月。多虧他父母的奔波,多活十余年,就算此刻被奪走,也不枉了read.99csw.com。他父母邀大家來陪扶桑花少年,當作喜事一樁。少年斜躺床上,腦後墊個大枕頭,身邊襯托弟弟摘來的十二朵扶桑花。這花翻遍城裡的每條街,更不會錯過台北植物園,都是摘來的奇特品種,復瓣花、菊色瓣,甚至是花蕊上又開出花瓣的品系。十二位花精靈守護以自己為名的主人,氣氛凝重。帕也受邀參加,但是他又邀了「它」加入。日本鬼特別裝扮,穿巡官服、掛佩刀,腰骨挺直,這是它第一次跨出房門,幾年來它在自己房間哭沙了喉嚨,要不是帕剛剛威脅它要在腦殼再下根釘,它不會出來散心。

板車上的公雞啼了,發出無人懂的心聲。它飛上稻草頂,扑打翅膀,震著琉璃光彩的羽毛,啼聲透得遠,最遠的群眾還誤解狀況而鼓掌。帕在裝傻,那些群眾對他而言成了空氣,他繼續拉板車,渡過人潮,低頭用斗笠遮住眼神,額角緊張發汗。他走向長長巷道,隨著男孩蹤跡走去。一些人跟著帕去,但是隨後踅回頭,他們心中驚醒的是,不了解自己為何跟去。不久鼓聲與歡呼聲再度響起了,這跟帕無關了,彼此都分開好遠了。帕終於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只穿了一隻草鞋,露出又黑又厚的趾甲,忘了另一隻掉到哪了。男孩最後拎著皮帶回來了,帶回壞消息,豬不見了。帕說沒關係,只自責沒跟緊。之後他爬上板車,抓下那隻幾乎快啼到嗽聲的公雞,令它聞聞皮帶上的新鮮豬味,要它去找豬。公雞跑了,樣子滑稽,不時得張開翅膀平衡,它味覺差,常急躁得跑過頭,不然就是飛到屋頂睥睨全市,叫兩聲。帕平日就看穿它的能力,才把它排上板凳球員的緣故,不得已才派下場。隨著時間慢慢消逝,帕對公雞失去信心,兩個小時內,它數度接近群眾,被帕狠狠抓回來彈雞冠懲罰,要它認真找。正當帕又要把鑽入人群的公雞抓回來時,他理解到了,這隻雞沒怠忽過,因為它發現夫庫洛混在人群里了。而豬混在裡頭的道理簡單不過了,劉金福也在裡頭,向他念茲在茲的祖國抗議。
「日本人鴨霸,欺負我們,不過,人家做事有效率;國民政府也是鴨霸,但人家做事老牛拖車,擺爛又歪哥(貪污),對嗎?」
「坦克兄,你來給我加持了。我們來打拚,可變天了,咱台灣囝仔可以出頭天了。」大漢仔又喊了,每說完一句,擂一段急鼓。說罷,呼應像漣漪散開,直到整條街隨之歡聲,數千人不是鼓掌就是吼叫,有人從閣樓窗戶揮手,有的商家在騎樓敲打鋁盆,連野狗也吠著。在群眾高呼的浪尖上,聲音倏忽靜下來,只見大漢仔高舉鼓槌,杏眼圓睜,就等帕回應第一句后敲起驚天動地的鼓聲,要把大家情緒擂出來。

男孩早早避開這幕,去買午餐,拿回幾個報紙包的食物。帕也不打開瞧,拿了一口咬去,他大叫,音量不亞於咬到鐵板,但呼喊來自驚喜,因為他口中有股濃郁爆炸了,讓舌頭與牙齒陷在美味的泥淖中忘了該如何運作。他連忙打開報紙,看見麵包中夾了一塊黃澄澄的愛玉凍,問男孩那是什麼的。可麗姆(cream),男孩說,這是一種外國豬油,塞在「胖(麵包)」里很好吃。帕連連點頭,說歐米的豬就是不一樣,擠出來的油都好吃。說罷,把麵包塞入嘴,連沾了奶油的報紙也吃了,頓時有了力氣。
等待是漫長的,帕一夜輾轉反側,像是被滾燙的時間炸著的油條,越翻越感到情緒膨脹,睡眠斷斷續續的。隔天打早,陽光再度照在牆面上,那隻剩一封信尚未寄出,帕坐在床沿發獃,把那封信拿來細讀後折入信封。接下來的時間,他反覆做一些事情,老是心不在焉,去到菜園替被啃得面疤疤的玻璃菜抓菜蟲,或坐在窗台上看泥蜂築巢,或看雲相的變化,或拿小刀把床板里的子彈摳出來,甚至拿刀替豬銼修蹄甲。最後,他坐回牽牛花邊,之後閉上眼,學著呼吸,宛如羅漢跏趺入定,讓耳朵清明,剔除鬼屋內無意義的雜音,如咳嗽、撒尿與走路,帕幾乎能聽到附近幾條巷內的活動音量,拼湊了庶民百態。先從中午開始說起吧!炊飯到了,婦人敲石取火,用打火石敲打另一顆包著薄煙紙的打火石,或用番仔火(火柴)劃過磷片。燒煤球發出規律的吱吱聲,燒木材會忽然炸出裂爆響。中午後,商販推著板車陸續來。有個白俄人是被蘇聯紅軍驅逐的前露西亞貴族,從滿洲流浪到台北,沿街「嘩玲瓏(賣布疋)」,吸引人的不是用敲鑼叫賣,是街角休息時,以口琴吹奏沙皇時民謠《三套車》,音律凄緩,哀愁得彷彿能讓淡水河成了家鄉冰雪覆蓋的伏爾加河。傍晚時叫賣「飛翎機碗粿」的推車來了,用鐵條敲著米國戰機墜毀的鐵片,嘩啷啷的,故名之。更晚時,戴墨鏡的按摩師由小孩引領來,吹著笛,幽晃晃的。小孩總是低頭,他瞎了一隻眼。賣烤地瓜用喊的,喊「燒番薯」或日語「亞企伊毛」,不用叫也知,底下鋪炭的鐵桶漫出香氣,烤到皮縮泛糖的熱番薯令人一時難眠。最後一攤由叫賣燒肉粽的表演,味道與叫聲越來越濃,而後一街淡過一街,長韻結束了,巷子要安靜很久。接著,賣早餐的在凌晨五點左右挑擔過巷,伴著水壺汽笛的嗶嗶聲,喊著麵茶、米乳、菜頭粿喔!尾音的喔得拉長。天光時刻,一輛三輪車停在丁字巷口,一個聲色場所打滾的下班女人會到麵茶攤坐。麵茶是麵粉炒豬油與糖,熱水沖之,蘊一碗金乳色的湯氣,又甜又香。女人沒喝,端著茶碗,直到它不再冒煙才放下離開,現實給她一個理由可以這樣,除了她,無人知曉原委。接下來,整個早上的叫賣聲緊湊又饒富趣味,不是挑擔就是推板車,吹木笛是賣豆腐,吹海螺的賣豬肉,海螺的高低聲能九*九*藏*書分辨出是賣肥肉,還是瘦肉多的挑販。喊著「補鼎煞火」的補鍋碗老師傅一走,修雨傘、磨剪刀菜刀與賣女性小雜貨的都出籠了。高潮是近午的搖小鼓的資源回收商,喊著歹銅壞鐵破玻璃。整條街的小孩聽了,恨不得能把房子舉起來,賣力搖一搖,倒出角落裡不為人知的廢鐵環、鐵釘與銹鋏,換上些麥芽糖。戰後缺玻璃原料,五片破玻璃能換一顆甘納豆糖,這讓孩子不惜自己的腳如磁鐵般提供街上的玻璃片插入呢!
帕轉頭回去,儘是撿小巷道走,避開軍警的耳目與布線。一路上,板車木輪叩叩響,天空偶爾傳來鳥叫。帕心思極為繚纏,一心只想回家,不久走上橋,過淡水河,晚上七點回到鬼屋。跳進屋後院,走過漆黑的菜園,帕尚未開後門就知道劉金福曾回來過,不過如今走了。因為他聞到一股草汁味從門縫漫出,那是踏破牽牛花藤的味道,表示劉金福回來過。而且劉金福要是留下來會點燈,走了便熄燈。果然,入房后打開燈看,屋內的東西稍事整理,最顯目的是牆上畫了一對牛角,潦草但昂然,使用花藤捏斷的青汁塗上去。帕對著牛角愣了一下,彷彿對它說起話:
「死亡是醒來,不是睡著,他需要天亮。」日本鬼以過來人的經驗分享,這裏已死過的只有它。
這是晴美的一天,帕等陽光撤走後,起身洗個澡,把幾日來的污穢與霉運一併洗去。這時陽光從另一邊的窗落入,再度來到室內,洗好澡的帕盤坐陽光下安靜的餐飯,一鍋乾飯配肉鬆與醬菜,吃到流汗,是何等享受。剩下的飯倒給後院的家畜吃,彌補它們在家沒人照顧。這鍋飯是為什麼男孩的母親準備的,令帕滿是愧歉。他把男孩帶入城內四天,有三天陷入死境,這期間唯一的訊息是第一夜男孩曾搖電話回家,向母親表示與帕去做生意。幸好有這通電話,也多虧他母親接下來的日子相信帕會照顧好男孩,失聯三日也沒報警,不然在家埋伏的可能是那批特務。
「那就召喚它。」
有了吃,豬也會打回原形,不是戲子,而是拋著舌頭的貪吃鬼,黏在帕身邊巴望著。帕毫不吝嗇地賞了個奶油麵包,好犒賞它的演出。不過,吃了重咸,豬就饞相畢露,循著香味,跑到麵包店前插隊,搶著要剛出爐的燙嘴麵包,帕怎麼拉都拉不走。
「我家的父母,我厝邊的老大人,從小罵我,給我剉、給我干、給我譙,講我是吃『日本屎』大漢的;現在呢?國民政府連個屁都不給聞,好康的全給阿山仔拿去。對嗎?」
「把我打呀!打不死我,明天,我的囝仔就出來做台灣的主人;打死了,我明天就去做有應公,來吧!」
時間一點點耗去,沒等到扶桑花少年長眠,有人先睡死,拚命打呼。活著太漫長,死亡又是瞬間,大家抓不住那關鍵時刻。或者說,扶桑花少年總是惦記什麼而不願走,他的臉頰下凹,眼皮微闔,醒不來也睡不去,這等下去,他身旁的十二朵扶桑花慢慢乾枯了。
「畜生,莫哭,再哭剁死你。」帕多次安慰豬無效,終於怒罵出聲。但豬的情緒正緊,哭得要死不活。帕看了也難過,掉過頭去,難過的是劉金福為什麼難過呢!
「好,那得要計劃,先離開這再想吧!」帕推走大漢仔。雙方一陣推擠,大漢仔覺得只有子彈與屍體的廣場不利戰鬥,但是氣勢略勝了,可先退場了。帕一手勒了豬,一手抓大床,倒退著以屁股把大漢仔拱下場。他們退到一條街外的安全區,接受群眾敬意,有人鼓掌,有人勾著大漢仔的肩認同。帕要離開,把床放上板車,叫男孩與牲畜躲在床板下,拉著走,木料屁股後頭黏著百來位群眾,趕也趕不走。帕堅持辭退來者,為首的大漢仔才再度表達謝意,深情說「坦克兄,再會了」,這意謂他們會再度見面的樣子,而且很快,不是在下一條巷子,就是在下一場夢想中。之後大漢仔帶著群眾離開。他們都無路可退,各走各的路了,巷道多岔路,遠行而分開了。
動蕩時刻,回家去,這句話具有安神作用。帕知道這就是答案,劉金福回家去了。相同問題帕稍早也問過為什麼男孩,答案一樣,不過帕認為男孩在揣摩他的內心纏結而頂多點頭,不付諸實踐。這時帕很篤定地告訴自己,回鬼屋去吧!劉金福或許就在那等待,總比在這混亂的城裡瞎兜來得快。
「坦克兄來了,我們有幫手了,今下就去公賣局討個公道。」
「要是泄屎星(流星)不落來,或者天頂都是烏雲呢?」為什麼男孩急問。
帕便解釋說:「歹勢,我來掠豬的。」
扶桑花少年昏迷了一禮拜,今晚是他的最後一夜。
帕再不出手,他的追蹤器可能變成人家的桌餚。但是,他不能像劫囚般地扛起床和板車,大喝一聲,使出摩西過紅海的方式令人潮剖兩半,大搖大擺地步走去抓豬,那樣會使人潮溫度沸騰無比,最後變成麥芽糖纏著他。他告誡自己,得再隱忍、再縮小,面對任何困境都得像面對正午的太陽卑微,眯眼低頭,目的只不過是把劉金福從都市縫隙摳出來。男孩看出帕的難為處,跳下車,矮身鑽過人群,和偷豬的人一番拉扯。這原本可以討回的豬,卻因為男孩大罵白目與目睭脫窗,對方找不到下台階,不只惱羞成怒地不放皮帶,還悍然往後拖。這下子,苦了豬,嘶聲大叫,更娛樂了群眾。男孩趁機飛撲,咬開了抓豬者的手。豬拖著皮帶跑走,朝巷尾跑。男孩再撲一次,沒抓到皮帶,便追上去,一副抓回來就要殺了你的樣子,難怪豬會跑得比較快。
母親把孩子擁得更死,反而是孩子很乾脆地回答了:「轉厝,我會轉厝去找阿姆。」
「再會了,黑狗兄。」他流淚了。
帕無意加入,留在街口看。那頭豬卻去湊熱鬧,在人群中跑來跑去,找掉落的食物吃。大家添笑鬧,說畜生也來斗熱鬧九-九-藏-書抗議。豬越跑越遠,帕可急了,想要去找回來,但是拖個稻草掩護的大床太招搖,任誰在街底都能看到這個招牌。忽然間,鼓聲再度咚咚響,人群爆發出歡呼或咒罵聲,三條街內的玻璃皆嗡嗡響。豬受到驚擾,往人潮的另一邊躥去,離開帕越遠。那兒情況更糟了,有幾個中年人把豬視為無主之物,又逗又笑,將皮帶解下來作為活套,扯住豬的後腿。豬嚇得尖叫,這和那些糾察員宣揚的要大家遵守秩序、別亂鬧滋事,成了強烈對比。
末了,帕也把畜生放上床,頂了從後院離開,跨開步伐。他忽然說:「後院埋有日本鬼的骨頭,就在化糞池邊,記得你搬走的時候幫我拔掉它頭上的鐵釘。」接著很快消失在街角,一刻也待不下了,甚至沒跟男孩說再見。
為什麼男孩沉默無語,看著眼前的大哥哥收拾東西,動作利落,把棉被等什物放上床,尋不著繩子捆綁,將就扯下牽牛花藤蔓使用。後院的鐵馬不見了,帕想那一定是劉金福騎走了。連日本鬼也感到離別的氣氛,比往日提早出現,嗚嗚唱出高音泣曲。
「對喔!」眾人再度附和,高舉右手表達。
帕說罷,便把為什麼男孩扛上肩頭。照著帕的教導,男孩脫下外衣,裹著電火球慢慢擦,順著弧度,慢工撩撥,像劉金福站在關牛窩的火車頂上賣力幹活。這是召喚星星的魔法,反正它一定會來。此時電火球忽暗乍亮,鎢絲張眼,瞬間燦赤,電火球這下火起來了,來不及避開的人頭髮焦卷。太亮了,大家閉上眼仍躲不掉,女人找帽子、男人想打赤膊。為了提供足夠的光,電火球把周圍二十條巷子的電源吸過來,街道徹底黑暗。居民奪出門看,天河繚亂,滿天都是星星。這也解釋了這顆電火球在關牛窩得使用獨立的水力發電系統,不然它會把整個村的電源榨乾的。
再度回到鬼屋,是四天後的事了。一進房,帕恨不得睡死,而且非常討厭睡床,因為頭上有一頂卻被折磨得快死了。他趴在地上睡,打呼都嫌浪費力氣,安安靜靜,口水流得好遠。睡得很沉,唯一的夢是有隻天牛帶他來到光芒足以淹死人的王爺葵花海,在花海深處,他躺下,仰看天頂的紫色太陽,好美的顏色,清風柔膩,他就醒了。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鬼屋地板,是中午的陽光把他熱醒了,他仍趴在地上,看著陽光中的塵埃,有著今夕是何夕之憾。忽然間,他笑了,看到夢中的紫色太陽,好清麗秀美呀,竟然躲在這殘舊的鬼屋。帕爬了過去,那是一朵牽牛花。它的日語漢字叫朝顏,意思是逢晨光便開了。藤蔓十幾日前從地板縫鑽了出來,當時他還拿了玻璃杯罩起來避免踩傷它。現在它把玻璃杯踢開了,多麼傲氣十足,藤蔓勃發,嫩葉鮮翠,唯獨以一蕊盛開之花來襯托此刻帕的視野。這種花粗鄙,到處是,到處煩人,有時整面牆或枯樹都纏滿這種綠色垃圾,帕從不正眼瞧,可是此時靜觀這朵卻無比喜悅,而且藤蔓上爬了幾隻螞蟻,還有蜜蜂飛來采蜜呢!
為什麼男孩從稻草堆鑽出頭,臉上掛著預先準備好的歉意與笑容,還做鬼臉,立即消弭了帕的怒意,指導帕怎麼走。不愧是人小鬼靈精一個,認路也行,很快找到浴堂。那兒空蕩蕩的,茶坊與酒樓關門,浴堂不冒蒸汽,空著的麵茶攤只留下地面上墊平用的破磚,不到晚上,整條街的繁華與人群絕對不會蘇醒。帕攔下一位恰巧走過的老太太,用閩南語詢問劉金福下落,即使靠男孩在旁更仔細的描述,到頭來還是徒勞了。帕體悟到,不過是須臾的分開,他已忘了劉金福的面貌,能講出來的特徵,滿街都是這樣的老人,唯獨那份他們私藏的記憶與爭執卻難以傳述。
還好有備用的「牲畜計劃」。帕把豬抱下了車。那隻豬以為要被屠宰了,嘶聲大叫,四蹄亂揮,哪肯慷慨就戮。「夫庫洛,莫驚。」帕叫喚這隻豬的日語綽號。此豬小時候老是愛晚睡,才取了貓頭鷹之名。接著帕搔了搔豬肚子安撫,待它情緒安穩,拿出劉金福穿過的衣物,要它憑此去找人。豬也懂得了,這裏嗅嗅,那裡聞聞,靠著那種神奇的「好鼻師」功夫尋找,在附近打轉幾圈后,終於踱出巷子了,讓帕鬆了一口氣。夫庫洛先踅到公園,挖出劉金福拉過的屎,盡責地吃下去,又到電線杆下學劉金福撒尿,接下來學得可多了,毫無情狀之下竟然在路上跌倒,對遙遠的街口呆望,坐在行人椅上嘆氣,不然就是在騎樓下的水龍頭喝水。慢慢地,帕懂了,夫庫洛依據劉金福留下的氣味在表演他的行旅。它不苟言笑的演員態度,太入戲了,搞得帕與男孩大笑。漸漸地,帕笑不出來,一隻豬的表演隱藏另一個老人的無助,把幾天前的模樣活生生呈現:一個老頭在騎樓下睡一晚,在牆角跌倒把頭皮磕破了,一路咳一路扶著牆走,他還在死巷不明就裡地號啕大哭,目汁把地濕透了。
男孩追了過去,不了解帕為何急著走,連道別也不說。追過兩條巷子,男孩失去帕的蹤跡仍盲目追,在必須選擇的某條岔路,有顆電火球躺在地上,男孩停下來撿。它框了月光,又圓又亮,手滑過玻璃會咕啾地響。男孩小心地往回走,很害怕帕留給他的燈泡只是幻影,或是肥皂泡泡般多使些力就破了。等他嫻熟這大彈珠時,大胆拋接,且把它盛起來對準上弦月,看見玻璃殼上留下一枚大掌紋,清楚極了。那是揮手的姿勢。之前累積的不解與微怒在那一刻被解開,男孩也對那大掌揮手。
少年愛曬太陽,他多麼盼望血管能運送陽光而不是氧氣。旅館住戶用延長電線把自己房內的電燈泡牽來,並拿出終極武器,燭光更強的燈泡——早期用電不是電錶制,是燈泡製,向電火局申請幾燭光燈泡便是,當然會偷用大燈泡,不要被抓包就行了——大家從各自房間搬來鵝蛋大的燈泡,一盞盞read.99csw.com地亮,傢具泛著一圈光。房內充滿光,大家拎著燈泡,靠近扶桑花少年。少年臉上很安詳,凹陷臉頰填滿光,多年宿疾慢慢揮發,像朵含苞十年的扶桑花就要開花了。出門的帕這時回來,拎著木箱,打開后撥開裡頭的稻草與礱糠,露出一顆小玉西瓜大的玻璃球。哇!好大的電火球,為什麼男孩大聲驚呼。沒錯,這是關牛窩火車站廣場的路燈燈泡,出發前被帕偷摘下來了。沒人看過這貨色,難免稱讚,但中看不中用。因為帕把特殊的燈座從樑上垂下后,旋入燈泡,真慘,燈泡得了貧血症,鎢絲抖著小光后熄了。帕點點頭說,我們家鄉的孩子稱這電火球是星星,要是流星從天掉落,它就會亮。

吃完飯,帕趕緊收拾行李,打算離開這。原因有二,一來他是鍋熱水,潑到哪,哪的秩序會遭殃,台北城已被他搞得死去活來了。二來,他再也不要跟劉金福一起生活了,那糟老頭像條草繩無趣,還緊緊勒住他。至於要去哪,他還沒個主意,先走就對了。出了後院,才爬上牆,心肚的牽挂爬上腦海,忽然就擔心起劉金福怎麼也數日不歸呢?是被逮,或是悠哉城內?他心頭又冒起了遲疑、猜測與不安的陰霾,那些濃煙足以瞎了自己思維,那個他立誓要一刀兩斷的老貨仔,怎麼會藕斷絲連呢!他決定暫時待在院子,只要確定劉金福回房,就溜得一乾二淨。傍晚時,他把床搬到後門,晚上床已扛進房內了。他退守的依據是,只要確定劉金福平安回來,也就從此不相見了。
最難忘的是賣油條的女孩。她早晨五點與晚上九點走過巷子,打赤腳,在十字巷口喊:「燒ㄟ喔!燒ㄟ油糋粿。」又濕又冷的下雨天照賣,撐傘是要遮竹籃的油條,蓋油條保溫的布永遠比自己的衫服厚。有時候女孩蹲在巷口哭,沒人知道她為何哭,每個人都有值得自己在夜巷哭泣的故事,一個五歲女孩也有。帕有一回賣葯回家在巷口巧遇女孩,便向她買油條。女孩掀開籃中的毛巾,油條都躺在泛著油光的厚報紙上。帕買了整籃,包括竹籃、毛巾與廢報紙。女孩以為遇到怪叔叔,嚇得提籃跑走,只留下悵然的帕。
時局亂了,城市淪陷了,彷彿戰燹是人類永遠戒不掉的鴉片,總是隱忍一陣子后,劇烈發作才行。帕永遠記得,這是在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年二月底的事了,有時候他會換算成昭和二十二年。當時,廣播電台被群眾佔領,放送街頭的傷亡消息,數盡國民政府的腐敗與特權,呼籲有「卵葩」的人都出來把阿山豬打倒。群眾湧上街頭包圍警政、行政機關,叫囂、抗議與攻擊。帕繼續在街道尋找劉金福,轉過一條又一條街,任由豬帶領他遇見奇特的景象:民眾攔下公交車檢查,有外省人即毆打,甚至趁火打劫商家。當他走到榮町時,看到民眾大聲叫喊,他們闖入一棟七層樓的百貨公司,不用付錢就搬走東西,焚火燒了,飄出嶄新傢具與胭脂甜味。這棟樓戰前叫菊元百貨,戰後由國民政府接收為新台公司,是台北最豪華的百貨樓。帕想起來台北的目的就是要坐裡頭的流籠,現在大火燃燒,被濃煙熏敗了。七重天燒了起來,一重一重燒上天,成了台北城最大的火把。
情勢突然間轉變了,那些匍匐在樓頂沙包后的機槍手,在酒瓶、石頭與數百隻鞋子的攻擊下,開槍還擊了。那一刻,群眾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停下動作與吼聲,只剩一百公尺外麵茶攤的水壺單調地響著。接下來大家躲入掩蔽物,整個廣場到處是凌亂的物品,留下來只有死人、傷者與嚇壞的人。帕心頭一抽,但多年軍事訓練告訴他,越是急迫越要張大眼瞧,有了,那頭豬在廣場上,仍低著頭到處嗅,盡責地找出劉金福往哪逃。帕看不到劉金福,只看見自己曾誓言要保護的豬陷於困境,他得去救它。他肌肉一緊,周身箍滿活力,一手撩起大床,一腳踢開板車,人就沖了去。現在,廣場上最醒目是移動中的帕。屋頂上的機槍手找到新目標,對帕開槍。大床擋下了子彈,或者說大床成了磁鐵把子彈都吸過來。但是帕罵起豬,它老是追給他玩,不同情帕的處境。廣場散落鞋子,在帕順道為自己找一隻合適的草鞋時,有人鉤住他的腳踝,小聲喊救人。那個青年捂著中彈的腹部,血淖了下身,躺地上劇烈地發抖。帕看了豬沒跑遠,先救人要緊,用斷臂夾了青年,往後退到安全區。當他再度投身廣場,機槍手又毫不留情地把子彈打來,帕照例用眠床擋下,正要抓住豬時,又有傷員求救了。如此來回十幾趟,廣場上的人都搬光了。當帕第十八次下場救豬時,四周躲得緊的群眾探頭,他們下不了場,卻把情緒與掌聲拋出來,為帕加油。幾具死人躺在廣場礙著帕抓豬。帕乾脆連屍體也搬出來,不過眠床滿是彈痕,裡頭塞滿了機關槍子彈,有幾處熱情的冒煙,他退出廣場時馬上有幾人權充消防員前來撒尿澆熄。他們告訴帕,這小角的他們來,大條的你去。帕又被人推下戰場,拿床當盾,左沖右躲,忙著抓豬去。
群眾也吼起來,大聲敲擊能出聲的東西。
帕虛應式地笑笑,答應參加。不過得先盥洗沐浴。他到廁所大號,再用冷水沖個澡,趁身體發抖得快解體前趕快衝出來穿衣服。抖著抖著,身體這大冰塊慢慢融化成暖流,通體舒暢。他回房開燈,地板爬滿藤蔓,只留下中央他坐下時空蕩蕩的屁股痕。藤蔓的活力像廢紙,一根火柴般的動力就能燒得旺盛,甚至爬出窗外,爬上那台腳踏車,沒想到野藤真有生命力。這時候的帕才驚覺,傷口都不痛了,被鐵絲穿洞的手掌愈合、紅腫的腳筋消退、胸背的鞭痕已無刺痛,兩天前才感到自己掉進絞肉機,今天傷痛就像花朵開盡,還有閑情洗冷水澡呢!自己果真是爛抹布的命,打斷手骨顛倒勇,越破越敢往https://read.99csw.com髒的地方走,說不怕死是唬人的,但爛命一條總能化險為夷。
現在那杯「口水」就在那,放在少年的耳邊,成了大家目光所在,反而讓躺在那沒剩幾口氣的扶桑花少年被遺忘。汽水跳著氣泡,一串串,一顆顆,慢慢停了,最後成了一杯死水。少年的呼吸也越來越緩,似乎聽到氣泡的呼喚,有一部分的氣息被帶走了。
盥洗好,穿上灰色襖衣與長褲,一身素樸。帕知道自己去拜訪扶桑花少年得帶些東西,就帶牽牛花吧!他把電線圈放下,燈座降低,房間頓時充滿藤蔓的暗影。他在「孵花」。帕心想,牽牛花遇朝陽會盛開,遇燈光也有相同效果吧!最後只開了幾朵,懨懨縮縮的。等到帕心煩了,恨不得自行掰開那些花苞。最後草率為之,折了有花的藤,便到隔壁造訪了。
咚!咚!咚!這時鼓聲響起了,起初孱弱,繼而雄壯起來。四周避難的人都把眼光照過去。只見廣場中央那個躲在翻覆牛車下的大漢仔,把大鼓撥正,找不到鼓棒之下乾脆用草鞋打;草鞋打爛了,索性用手擂,把氣勢迸出,鼓聲轟了出去。末了,大漢仔收鼓,雙臂往胸膛擂了起來,砰砰砰的響亮,把肺脯之氣打出來,把多少的憤怒與不滿拍出來,對著樓頂的機關手大喊:
帕躲在小巷子,背貼在磚牆呼吸,他不下場去了,怎麼救都沒用了。那被屋檐切割的天空,夕陽腴沃;一塊賣呢絨布料的亞鋅招牌晃著,上頭還有個類似槍眼的小洞,風吹得嗚嗚大響。他感覺躲在房屋影子下的身體有些冷。他決定走了,慢慢退到三條巷子外,經過一個驚慌失措的母親時,她面牆掩護著孩子哭了。然後,軍卡的聲響漸漸靠近,下一刻,又遠了,可以聽到引擎在很遠的地方運轉,直到消失。
這考倒大家了。為什麼男孩站了起來,在柜子里翻箱倒櫃地拿出保溫壺,又從父親抽屜拿了鈔票就往外沖。又枯坐半小時,不曉得男孩會變什麼花樣。之後傳來紗門碰撞聲音,男孩跑回來了,手中的保溫瓶水銀膽破了,身上髒兮兮,膝頭磕破皮。他在房間里跳著,鼓著腮幫子說不出話來,像是內急找不到廁所。男孩最後拎起茶杯,把嘴中的水吐出來。杯緣跳著一串串的小氣泡,這是汽水。他跑到三公裡外的雜貨店買來的,回程跑得急摔壞了瓶子,情急之下往地上吸,總算救回一口。
少年的母親腦海閃過一個念過,說:「他要走了,他怕黑。」
隔兩天,帕決定進城去找劉金福。他從後院搬出板車,放上床,拿了些棉被與稻草遮掩。才跨出後院,便驚覺台北之大,要找出劉金福何其吃力,困難度不亞於在淡水河撈出一塊大清國的城門磚。這並非不可能,但辦法不是很牢靠。帕把後院僅存的一隻豬與一隻雞抓了出來,先下手為強的訓誡,說它們亂吃菜、亂刨土,罵得畜生也有感情了,低頭不語。末了,帕才提及,它們的土皇帝現在在城裡,需要它們幫忙找出。如果找到,他就侍奉它們一輩子,如果不幫忙找,它們只有流落街頭的份,好點的下場逃得筋疲力盡而死,壞的是馬上被人宰了。那兩隻畜生也懂得意思了,不是啼叫就是努嘴。
這就行了,牲畜的鼻子最靈敏,找人最行。帕把它們放上板車,加了條繩子拖動,慌慌忙忙上路,過了橋,來到城裡。往哪去?他往一禮拜前最後見著劉金福的浴堂找起,除了街名之外每條路看似相同,越深入城裡,不要說往前,連回頭路也忘了。過了幾條街帕就迷路了。「右轉,拿筷子那邊啦!」這時身後的板車傳出聲音,指示帕如何走。帕回頭看,板車上有喉嚨的只有家畜,而且聲音再熟悉不過了,便大喊,你出來吧。
最後,扶桑花少年謝了。
帕只能走避小巷子,穿過大街時,得左右觀察后衝過去。武裝軍警與特務四處巡邏,在重要路口管制,用槍把可疑的束裝民眾打趴,到處有死傷。帕比較不怕警察,他們愛開槍,但是槍法較保守,以驅散為主。帕曾看見一台空警車,警察逃跑了。警車被推進一家外省人開的藥房焚燒,空氣中充滿中藥與汽油味。反而是軍人與憲兵比較可怕,他們好像「二戰」沒打完的精力有了發泄渠道,在街道巷戰。軍卡來時發出轟隆隆聲,那種聲音讓帕膽怯,連平時聽到都不安。平時槍斃匪徒時,均由這種叫「閻王車」的軍卡載送遊行,一個人犯坐一台,車上配機槍與步槍戒護,要槍斃多少人就出動多少卡車遊街。人犯由軍警架在車斗前,被抓住發梢好抬頭示眾,五花大綁,背後插上亡命牌,一路被撬開嘴狂灌米酒麻醉。吸引群眾后,把罪犯押送馬場町槍斃。
在某個十字路口,帕看到十幾輛的機車、轎車擠一起狂燒,大火狂焚,露出骨瘦如柴的鐵架,不時發出爆裂聲,排出濃濃的廢氣與橡膠焦味,讓人擔心車裡頭還有人。這時車道的另一頭開來一輛公交車,駕駛拉著喇叭杠狂鳴,可是引擎卻是很安靜,因為它是被二十來個憤怒的群眾推來的。公交車撞上火堆,迅速被火吞噬,駕駛往後跑,從車廂尾的窗戶跳逃了。有圍觀的群眾大喊,還有乘客在上面。一個旁觀的中年人把手中的嬰兒交給妻子,衝上去拍醒昏迷的乘客。乘客腹部的傷口流血,說話有濃烈的外省口音。中年人猶豫了一會,把他拉下車。不過軍隊很快趕來維持秩序。軍卡發出轟隆隆的聲音,一長串響,排氣管又冒著黑煙。群眾大聲警告「閻王車」來了。軍人直接從卡車上還擊,整條街都是短促的迴音。幾秒鐘后,子彈打中公交車上的中年人的腦袋,他往後跌仰,雙腳鉤在窗內,身體懸在車廂外。群眾跑光了,只留下他的妻子悲頹地坐地上,手中的嬰兒醒了。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嬰兒動人的哭聲,而他剛失去了父親。然後什麼聲音都靜了,只剩一家咖啡廳傳來廣播放送,收音機流瀉出那卡諾的名曲《望你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