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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關牛窩之路

重返關牛窩之路

帕目珠金亮,凝視年輕人。他放下腳踏車,把地上那面擋過子彈的銅鑼撿了起來,憑著一隻手和嘴巴叼著,把銅片當毛巾擰,沒擰出水,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帕把那條猙獰的銅麻花丟地上時,廣場的人都知道接下來帕說的話是命令,不是請求。
帕會殺人的。劉金福改而求帕,呼喊帕的小名開始:「『尚風牯』,停下來。阿公拜託你莫動手。」
「師傅,帶走他們。」一道閩南語的聲音從牆墩後頭傳來。那人跳上牆,手上拿的鐮刀在陽光下反光,給了帕明確而且感謝的手勢。
那群人即使沒聽到橋下的警告,也瞧到帕來了。他們看到橋那頭有個人衫服臟破,步伐傲慢,頭頂紙船。船上有兩隻牲畜,一隻是紙糊的豬,一隻是紙紮的公雞。船上躺了個稻草人,頭髮卻是真的。船舷邊掛著竹管做的腳踏車,金屬漆上得栩栩如生。他們只能這樣想,那是拿給喪家燒的,不然怎麼可能整套頂在頭上。帕來到時語氣平靜,不帶怒氣,問是誰把他的祖父打傷后推下橋。他們不敢回答,眼睜睜看著那條船多麼具體,多麼可怕,像是剛從南崁溪撈上來的,滴著河水與血水。河水是劉金福的淚水,他哭著喊,淚水從臉上滑落,從床縫滲下來,大部分流瀉在帕的頭上。「遽遽走。」劉金福儘力嘶吼,叫那群人快逃,但聲音如此不堪,再大聲也只有帕聽懂。
在司機的邀約下,帕跳上火車搭便車。眠床拿不進車廂,勉強放在尾節車廂的後門,用那兒的鐵鏈扣緊床。帕就近靠門邊,迎著逼人的冬風,兩隻牲畜躲在車廂內,低頭覓食著稍早軍人吃落的饅頭屑,圍觀的車班人員最後發現新大陸似的大喊,它們會落屎,不是傀儡尪仔。一個年輕的機務見習員拿了個飯糰給帕后,纏著不走,總想伸手碰床,好試探真偽。帕警告說床是雞胲做的,摸了會爆掉。這打斷不了見習員的好奇,更加深疑惑,他看到床板上布滿好多眼孔大的洞穴,當陽光射入,折射出蜂蛆蠕動的閃光。趁著火車轉彎后加速所產生的慣性,見習員順勢撲跌床板上,用小指探進去摳。那是彈孔,閃光是卡入的子彈,小指也染上些硝味。他震懾,接下來的時間完全沉默。不久,火車退回最近的小車站,在這可以迴避任何班車,不過整早的班次幾乎停開了,到處有鐵軌受阻,不會有火車進站了。帕拎回牲畜,道了聲謝謝,跳下車,繼續沿鐵軌走下去。
他們沒有回關牛窩,繼續往南走。他們來到豐原,劉金福說這叫葫蘆墩。他要帕順著田路逃,越遠越好,因為這裡有個年輕人殺了一個化妝成和尚的日本間諜,隨來的日軍來屠村,把兩百多個村民用槍掃射。滄海桑田,目前眼前沒有田路,是一面學校圍牆與松樹。這可怪了,劉金福講古時都說他在這跟日本人殺得天空起血霧,怎麼到了現場就逃,帕便學鬼王的口氣:
「你這豎子,把膽肝拿出來,用屁股打不倒四腳仔。」
這沉默不是肯定,反而挑釁帕的感受。要等答案來,不如去找答案。他頂著床回到橋上,把那台鐵馬翻了翻,它那麼破,傷痕多得秤斤算,看不出端倪。他走上橋面觀察,從五公尺地方跌落,大概也要有本事才沒斃命。但是橋頭另一邊聚集幾位群眾,帕走過去詢問,或許有眉目。
那是恩主公的錦囊妙計,時間暫停咒語。劉金福曾在山屋的油燈下抄念了數百回,告誡帕,危急時用,如今他也在急迫下念出來,一字一句,字正腔圓,像小學生背書。咒語沒能救他。或者說,那些媽祖婆的海上妙計、城隍爺的生死簿計劃,全是他想出來,假託神意。自己不用,一旦打開來用已過期了。帕看著躺在床上的劉金福,又枯又瘦,橋頭一帶與他有相同體態的只有漂流木了。走吧!帕心想,轉家吧!這個老人跟他一樣是抹布命,東抹抹、西擦擦,破了,爛了,沒關係,翻過來用又三年。剛剛看他要死了,現在能躺在床上流淚,懂得委屈,帕脫下自己的衣服給他蓋上,避開圍觀者的目光。
「不能走那,四腳仔從那攻來。」劉金福大喊。
劉金福聽出是老長官的口氣,驚駭說:「統領,我不逃,下次不敢了,我回失禮。」
年輕人愣了一下,指著那頭的屍體說:「是他撿的,他死前說的。」
帕沒有夢過那個古老的夢,也沒有注意到橋頭邊有棵老無患子。當他來到橋頭時,一切都有了聯結。他看到驚懼的一幕:有個老人躺在橋頭下的溪邊,那是他的阿公。他大腿骨折,身體多處流血,整個早晨或許更久的時間,都躺在那呻|吟,直到喉嚨也累了。帕停下牛車,把那具屍體留下,頂著床走下溪床。那個老人又老又皺,正閉上眼等死。說明白點,還是帕自己討厭的人。帕摸摸劉金福的氣息,差不多了,走快點,可以在劉金福過身前趕回關牛窩。人要死在自己的故鄉,這是習俗,劉金福也會這樣想。帕撿了細漂流木幫劉金福骨折處固定,拗了些枯草墊床,把劉金福輕輕抬上去。劉金福骨折的大腿與手碰觸到床板,傷口滴血,他痛醒了,再度輕微地呻|吟。

「你帶路,去橋頭。」帕對蹲在水溝的年輕人說,然後指著遠處撿到鐵馬的屍體,說,「你也一起走。」
帕看完,放回盒內,費了巧勁才闔上歪掉的蓋子。現在鐵九_九_藏_書盒是他的,包括死亡證明書。他死了,只是死得不夠圓滿,日軍字典里只有玉碎沒有「撤退」,撤退就是逃兵。不過那又如何,苟活才能傳述此事。顯然這件死亡不是虛構的,是見證者陳阿水把帕套在他親身經歷的死亡路線中。最重要的是,帕現在懂了,劉金福這次來台北耗費錢財與牲畜的目的,不是旅遊,是為了打通關節,偽造他的死亡證明。這城市什麼都買得到。唯有死亡,帕才真正自由,不受任何政權與權勢的左右。他可以回關牛窩深山,永永遠遠不再下山了。
如果帕能回想起關牛窩的冬日山色。他會輕易發現,冬天的山景遠勝春夏的蓬勃。春夏的樹木盎然,這也綠,那也綠,擁擠又單調,大自然找不到別的顏色安插。到了冬天可精彩了,水瘦山寒,山徑儼然,人在山裡走,可以看到大自然最赤|裸的原始,每株樹都是一張臉,皺紋的,輝煌的,卑屈的,青春的,每棵樹顯露一段歲月流轉的故事。有的樹枯了整片,裸|露了底下的山壁與野溪,視野乾淨繽紛。有的樹葉酡醉,紅的紅,黃的黃,喝了上一季的秋陽似酒,醉了整個冬天。如果要在變葉的山漆、台灣櫸、槭樹、楓香中擇一色愛之,櫸帶銹色,槭楓又過於腥燥,莫過於俗稱「目浪子」的無患子迷人。不是因為它實用、能把種肉當肥皂用,而是它的葉子碰了冬陽就揮發葉綠素似的,透透亮亮,好|嫩黃呀!是整座山唯一永續發亮的燈泡。
「豎子就是豎子,講講看,這是第幾次逃?」帕破口大罵。他可得意,模仿得連自己也叫好。要是這樣能讓劉金福回神,早日回關牛窩也好。
罵完了,帕伸手把米呈出來。公雞飛下來,順著屋前的廣場盤桓一圈,帕也轉身看著雞。忽然間,他嚇壞了,廣場是空的,氣氛很詭異,他身陷在警察局前的廣場。警局前擺了拒馬,鐵蒺藜掛著破衣服,大樓的窗戶下埋伏著人影,槍管從縫隙中伸出,警局樓頂與二樓窗戶也有埋伏,槍管發亮。廣場四周蹲伏著拿菜刀與老式步槍的群眾。廣場中央趴了五個死人,到處有一攤紅液,絕對不會把那當成打翻的紅露酒或檳榔汁。不過,所有槍管與目光瞄在他身上時,帕感受到自己像掉入一缸蠟汁后爬出來的人,身體慢慢蠟干,硬邦邦的。好死不死的,天空盤桓的公雞停在帕的手腕上,大力地啄米,尖銳的喙子啄破了手掌,米不是白的,是染滿了鮮血。帕沒有感受到疼,要是被槍管對著,還有心思管手疼嗎?
帕走不了直路線,兜來兜去,得聽伏在床上的劉金福指揮。要是不依,劉金福便拉發繩,勒得他喉嚨長出繭了。睡覺時間不定,有時白天睡在市場邊,當眾表演乞丐。他們還睡過廟桌下,只能把床當供桌讓人擺上祭品。有時睡在只有劉金福知道的山洞,待在那一整天,帕找到幾把髮夾式的煉樟腦用刨刀,銹透了。劉金福說那是三十位腦丁的兵器,要用護鐵腕幹掉三個日本兵,卻被洞口的一挺機槍堵死了,這山洞是他們的葬身地。第二天他們卻被上千隻的蝙蝠從那個墳墓趕出來,連忙到街道,這時一列火車開過來,帕想用熟悉的汽缸節奏讓劉金福回神。帕追上去,風向不對,煤煙往他這裏罩來,害他邊跑邊咳。朦朧中他看到車上的一幕,一群人持棍,用閩南語盤問,是外省人就往外丟包,包括一個對不上話的少數民族乘客。那個少數民族乘客很生氣地拿出車票,說他有買,從最後一節車廂追到最前頭,對整車的人咆哮,可是爬上火車后躲入廁所。
帕改而向劉金福詢問。劉金福沉默一會,搖頭說:「自家掉下來的,騎鐵馬赴不急轉彎,撞上橋掉下來。」說罷,他不再說話。
帕懶得回答了,繼續往南走。司機連忙大叫發車,要司爐多拋些煤,追上去瞧瞧。火車鳴笛後退了,車廂間的鏈接器發出密合的聲響,速度與帕行走的差不多。司機多問也得不到結果,便主動說出南方的情況。他說,這班車一早從桃園發車時,三百多名武裝軍人進入車廂,要徵召列車去台北鎮壓暴亂。但是另一批民眾聽聞后蝟集,聚集在車站外抗議,有人在鐵軌堆石,甚至卧軌,好阻止火車出發。軍人鳴槍恫嚇,驅離了群眾。火車出發后,他一路擔心鐵軌遭破壞,還好天亮了,老遠就看到銀白的鐵軌斷線,終於鬆了一口氣地停車。
胖子重重跌落地上,木屐發出巨響。那木屐俗稱「男子漢」,較厚實,通常是𨑨人、總鋪師或沙西米店的師傅才穿。「男子漢」笨拙,跑起來慢,打人卻很實用。胖子落地,趁勢拿它,狠狠敲帕的膝蓋。
那群人除了一個穿日本軍服的坐在橋欄杆,其他的站橋上,盤查三輪車、牛車與巴士上的人士,凡有外省人即毆打。整個早上,那些警察不是困在派出所據點,忙著與另一群民眾對峙,不然就是棄械而逃。街上的人對動亂似乎習慣了,焚燒房子、死亡與隨之而起的零星械鬥,那像熱鬧的廟會活動,而非死亡的掙扎。而橋頭是交通的動脈,在此絕對可以找到仇家,即使你們不認識。
帕閃過去,在對方舉刀攻擊前,抓住刀鞘折彎,丟下河床。「他自然不會回答,他聽不懂日語與閩南語。」帕冷冷說道。帕接下來的攻擊,把在場的人嚇呆了,那只有洋人電九_九_藏_書影里才有的羅曼蒂克畫面,他撂著穿日軍服的人的後腦,狠狠地吻下去。唇齒相戰開始了。帕無視對方的捶打,睜大眼,以舌頭撞擊,數度打開年輕人緊閉的牙齒。對方關了齒門。之後,帕用右上臂夾著對方腦勺,另一隻手捏住他的鼻子。這招管用,年輕人張嘴呼吸。帕便把舌頭長驅直入,上演法式舌戰,最後把對方舌頭抓過來,牙齒一緊,咬斷了。然後放開他。
帕動搖了,好久沒聽劉金福這樣叫。「尚風牯」意思是像風流動的小孩,這是賤稱,意謂小男孩難養。這是他的小名,但沒有徹底動搖他。帕一個前去,抓住了其中的胖子,扭著領子,舉起后丟下。
帕把五具屍體拖出廣場后就卸在街邊,之後事不關己,轉頭就走。有人嫌屍體丟在這裏不符程序,質疑他藉此揩油,只好湊出紅包錢,要他先帶走屍體。帕說他不是服務不周全,事實上他不是葬儀社的,恰巧路過,免費服務。
穿日軍服的年輕人後退幾步,勉強靠在橋欄杆邊,全身發抖。他沒打過這樣荒唐的仗,失去初吻,失去禮儀,失去舌頭,也大量失血。他張開口的剎那,鮮血直噴,成了血盆大口。只有年輕人知道失去舌頭,圍觀的人駭然但沒察覺,對他們而言,穿飛行衣的人會一種吸血的功夫。
那個裝蜜絲佛陀蜜粉的鐵殼系在劉金福腰布里,向來是他北上時的皮夾,不見了,幸好在附近找到了,摔得歪七扭八。帕打開看,一條恩主公掛乾隆通寶的絭、一個佛銀、一沓買不到什麼的千元鈔與幾張折妥的紙。帕打開紙,那就是城隍爺的妙計了。第一張是死亡證明,上寫著他的日本名,鹿野千拔。一九四四年六月初,戰死於印度尼西亞的比亞克(Biak)島。另一張是同僚的證明,說明鹿野千拔隸屬於日本海軍101燃料廠,支持印度尼西亞的比亞克島的機場擴建。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七日,米軍用艦炮與轟炸機癱炸三天,之後大規模登陸。日軍傷亡慘重,糧食斷絕,八十名台灣籍與四十余名日本殘兵撤退,在海邊發動了一輛重十噸的「大發」登陸艇,西渡到新幾內亞島避難。搭船的人太多了,體能好的泡在海里抓住船舷好增加乘載量。夜裡還好,日間成了美國戰機的攻擊目標,船艇頓時大火燃燒。抓在舷外的鹿野千拔在美機第三輪掃射時,大腿中彈,雖用丁字褲當繃帶止血,仍死在海上。歷時兩天,最後有八人橫渡成功,見證者是其中之一,松岡富宏,漢名陳阿水,原籍台北市。
帕扛著劉金福跑了,朝關牛窩回去,一路跑得專心。膽怯的劉金福躺在床上流淚不停,足足念了二十六回《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為死去的亡魂祈禱。當他念到第三十八回時,關牛窩快到了,這時被強風逼得眼眶裡都是淚的家畜,張眼發出怪異的呼喊。帕朝前看去,一列紅滾滾的火車在縱谷前進,幾乎沒有重量,安靜地飄浮在夜路。帕抄小徑往那列火車靠去,在一個上坡路段,他跳出來與列車近距離接觸,刁蠻的機械運轉與槍聲傳了過來。來不及了,那是一班濺滿血的列車,一路前往關牛窩鎮壓群眾暴亂的國軍二十一軍把槍管朝外射擊,火光交加。帕下意識地用床擋下子彈,那一刻豬被射死,雞也是。它們的臉上仍浮現歡迎的眼神,而且屍首掉進車輪下,被蹂躪成一攤泥肉。劉金福中了八槍,血水瘋狂地從身體噴出來,死亡的恐懼沒有困擾他,他念上第三十九回的《心經》是為了自己,祈求眾神給他勇氣與力量,因為他想趁還有一口氣在,動手把八個槍眼裡的銃子掏出來,如果可能,他也要把另外兩顆日本銃子也挖了,不然他葬在這片地底下會躺不安穩。
冬風吹拂下,這城市多麼灰調乾冷,快被灰塵稱霸了,路樹蒙上了一層薄灰紗。天乾物燥,不要說是燭火,只要情緒上的怒火就可以燒毀整座城。但是塵埃擾亂不了牲畜的嗅覺,家豬跳下車,在道路跑,又快又狠,幾乎是豬八戒進洞房般猴急。帕一把擰住豬的耳朵,罵它幾句,怕它跑丟了。不過顧此失彼,公雞的腎上腺分泌旺盛,揮翅就在空中盤桓了,邊啼邊飛,續航力與耐力真不凡。這下帕只能追下去,要拖著牛車,又要仰看公雞方位,沒多留意路況,幾乎在路上橫衝直撞,撞翻了水果攤與扛著工具箱修雨傘的人,還撞倒了一個扛米的人。米轟散了一地,陽光下燦亮。扛米的人要罵回去,看到帕滿臉疤痕,還戴飛行盔,嚇得自己唯唯諾諾。這些米是他跟著一群人闖入縣府糧倉搬來的,對他而言,庫糧是被官員平日污去的,順理成章地拿來,順理成章地被撞散,只怪自己倒霉了。倒是帕極為愧歉,要開口,扛米的人自己先低頭離開。他彎身拾了一把米,繼續追公雞去。最後公雞停在一座屋頂上,喘完氣便鼓著翅膀,挺著喉嚨大叫,聲音清亮。帕罵了回去,要公雞乖乖下來,不然他就爬上去抓它,怕他不敢上去嗎?沒關係,他會一根根地拆掉房梁。
「『他們』要去拿下機場了,我聽到消息了。」見習員說。會說這句話,不只是那些彈孔暗示他,帕是從北方一路戰鬥而來,也要斗下去。而且,見習員還看到帕的灰襖底下還穿了一件日式飛行衣,雖然只露出領子。
「你頭上的床是真的假的?」司機九九藏書倒先問了。
「老貨仔有回答。」被壓在床下的胖子大吼,用悲傷無奈的口吻說,「他用國語說,『我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我們是娃兒,全部投降了,拜託不要開槍。』老貨仔說,他是阿山仔,我們才打的。」
帕往東跑上鐵軌的碎石壟,沿線南下。清晨的鐵軌發亮,兩條銀白線,在盡頭處有一輛黑色的機關車,灼烈的頭燈亮著,卻永遠也開不來的樣子。帕還沒走到那邊,就急著往旁邊的草叢躲,呼吸也不敢多喘,因為眼前來了兩連士兵,輕裝步槍,有的扛著機槍,分兩列沿著鐵軌前進。一個脫隊小解的士兵循著豬叫聲前往,發現了帕躲在菅芒叢。帕早有防備,不是逃跑或反抗,是窮極可憐的裝乞丐,抱著豬,攬著雞,尤其是一路奔波的衣服早就臟破不堪,掩蓋在斗笠下的飛行盔像個小丑面具。士兵看出帕是逃難的模樣,樣貌可憐,用湖南腔說:「不要往北走,那亂掉了,你進城去一個不注意會被砰砰!」士兵說到砰砰時,拍了背上的槍。
這時候,那個坐在橋欄杆、穿日軍服的年輕人,持收鞘的武士刀,一刀砍向帕的肩。帕腿往後蹦,滑了開,不過鞘尖劃開帕的破衣,飛行衣露出來。路人大叫他也是日本飛行兵,難怪會戴飛行鏡。
火車上只剩下車班人員。帕停下來,主動向司機攀談桃園方面的狀況。
「喔!看到鬼了。它們都會動。」全車的工作人員大吼回答,「不然就是我們青瞑了。」
帕把鐵盒裡的錢給了帶路的年輕人,感謝他找到劉金福,也希望他請人處理那具屍體。年輕人停頓,把錢收下后,忽然說:「有件事告訴你,他是被推下橋頭的。」說罷,撒腿就跑,鑽入了草叢中。
帕帶著一家子難逃。一隻豬、一隻雞、一輛鐵馬、一位重傷的老人,全都擠在大眠床上。回家之路比預期的艱困,漫長崎嶇,瀰漫了煙硝味。帕終於承認了事實,他真是衰神,逃到哪,哪裡都陷入動蕩。吆喝的群眾沖入警察局或軍庫搶出槍械,毆打外省人,到處有示威、叫囂與血腥,要睡一覺不得安寧。可是,眠床上也沒有安靜過,劉金福有了幻視,把外頭看成了五十年前的「走番仔返」戰爭。一八九五年日本人根據《馬關條約》接收台灣澎湖,當年五月,北白川宮能久親王領兵從基隆上岸,順利進入台北城。此後日軍南下的步履,在桃竹苗受挫,一批客籍的義軍用肉體形成防波堤,阻礙了日軍的槍浪炮潮。這段歷史帕很熟,在山上時,劉金福常拿出來講古。帕想到的畫面是,劉金福坐在自己的墳頭,拿竹枝當槍,傳述戰場故事,夕陽湊過臉來,照得皺紋與白髮好清晰。劉金福的開場白是:「這不是講古,我活這麼久,只是要告訴你,我曾跟英雄一起過。」講到底,不是這個死,就是那個亡,最後只剩劉金福成了不死英雄。等帕在練兵場當上軍曹,才稍有體悟,劉金福的經驗與那些關東軍老兵一樣,都罹患了類似「感染性戰爭」的症頭——喜好把聽來、另一批老兵的戰爭經驗說成自己的,好強化自己的地位。
「是你撿的。」
另一頭,一個外省籍的高階警官從破窗口大喊:「行,帶走。」
「他們」是誰?帕的腦海才生疑波,忽就清澈多了。那是有一群武裝青年要攻下桃園機場。消息並非無用,至少他可以避開那裡。他沿鐵道走下去,踏著枕木,一枕木跨一步嫌小,兩枕木一步又嫌大,不久抓到訣竅,途中經過一條被撞死的狗,屍體沾滿蒼蠅與蛆,時日已久,濃烈的屍臭讓床頂上的兩隻牲畜猛打噴嚏,淚水直冒。屍臭發揮了效果,嗅覺短暫地失效后,忽然澄透百倍了。帕聞到枯草后的遠處傳來淡味,香味雅潔,那是山芙蓉,甚至能聞到花色在陽光下轉紅而泌出光澤呢!這時候路畔的雜木漸漸被瓦屋替代了,桃園火車站快到,遙遠地就能看到月台邊機關車的煙囪冒煙。牲畜激昂,絕對不是那些煤煙味刺|激鼻腔,而是嗅到熟悉的味道——它們的老皇帝體味,劉金福獨特的魚腥草似汗餿味。豬快樂極了,在床板邊不斷跑,把鍋碗與棉被頂下來,讓帕忙著收拾。帕喜歡這種感覺,他知道只消把床放下,豬會像土狗一樣衝出去,把獵物咬在嘴裏猛甩。他得抓住這個時機。帕跳下鐵軌,往鐵道邊的田間小路鑽去,路上攔下一位牛車夫,殺價都免了,掏幹了口袋的錢買下那輛又破又髒的牛車,便把眠床拋上去。
聽帕這樣說,劉金福的嗅覺沾滿了森林的苔味,濕氣重,夾雜些許苦腥。這味道太熟悉了,山屋都是這種綠苔,連碗底的臍盤與扣子孔都有這玩意。他不知道那不是苔味,是溢到鼻腔的血。他努力呼吸,被血嗆傷了肺,那猛烈咳嗽讓他陷入迷濛的幻境,加速地揮霍了自己的餘生。
「沒有錯。」帕說,「它是線控的,一個傀儡尪仔,那雞仔也一樣。」
「是我打的,」帶武士刀的年輕人說,「那老貨仔穿著中山裝,騎一台富士霸王,騎很緊,看就是好額人(有錢人)。我們攔下他,問個詳細。」
不過帕的特別服務也得到回報了。公雞長啼,跳下車猛跑,不過豬比它更快地鑽過人縫,往牆邊的那台鐵馬衝去。那是劉金福騎走的鐵馬。兩隻畜生的尋寶遊戲完成了一部分,兜在鐵馬旁大叫,把它當闊別的好友。帕知道read.99csw.com他阿公就在附近,跳上牛車從制高點往下看,沒看到熟悉身影。他吼了起來,大叫阿公你在哪?聲音之大,嚇壞了大家。那呼吼的聲音不是來自喉嚨,來自體內深處,更深更沉的地方,透過喉嚨放大到整個世界。帕不怕死,拖著牛車來到廣場中央,吼聲傳得更遠。緊張的氣氛再度加溫,躲在大樓內的警察不知道群眾要下什麼棋,再度把槍管對準帕與那些角落躁動的群眾。帕的獨角戲引起騷動,但是沒有人響應。他把腳踏車牽到廣場中央,高高舉起,就像舉著一把號召的旗幟。
「這是啥人的腳踏車?」帕大叫,並且技巧性地遠避大樓內的機槍。
睡到隔天公雞第二回啼,帕都還沒醒,它便用爪子猛抓。帕醒了,一半是痛醒,一半是被自己嚇醒。他預計眯一下,卻睡得不省人事,難怪嚇醒。把東西收拾好,帕決定不往縱貫線找了,往鐵路線尋去。對一位老人來說,在紛亂的時局得多花心力去辨路,不如沿著鐵軌能省下心力。這時候天剛亮。小鳥早在枝頭唱歌,大地蒙上薄霧,雜草泛滿了露水。一切看來很安靜,農民荷鋤下田,甚至忙得汗水直落,他們的生活與習俗幾乎百年來沒有改變過,也不想改變平靜的桃花源式的生活。他們看見帕頂個大床,床上還有牲畜與雜物,莫不睜大眼。帕向他們詢問鐵路的方向,生怕自己經過隧道上方而過頭。農民搖頭,主因是詫異而並非不知道。有個小孩指著日出方向,說鐵枝路在那,「不過,火車整早都沒駛了。」小孩極力強調。火車不開才剛發生,卻說成整早,似乎是感受到重大的事故。
廣場安靜得像棺材,帕是裡頭唯一的活人。他希望有人響應,響應就是打破僵局。即使不肯也行,至少給他下台階,有全身而退的機會。四周沒人響應,對峙的雙方都等對方先開口。
「我是土公仔(葬儀社人員),不要開銃。」帕攤開手,展示那隻斷手。干這行的總有殘缺。然後用那隻斷臂指著地上屍體,說:「我是來帶走的。」
劉金福跪在床上求饒,自然不知道是床下的帕在裝腔。這回帕懂了,他阿公不如想象中的勇敢,挺孬種的,怕東怕西,只能成為旗兵隊,情況不對就跑,那兩顆子彈就是被敵人自後方打中的吧!到了第九天,兩子阿孫來到中部的八卦山,劉金福說勝利要來了,義軍會合了南部來的大清國黑旗軍,數千人要在這制高點痛擊日本人。他們在這部署大銃,炮口嗓門轟不停,與日軍較量。不過日軍的一個衝鋒隊偷襲上了山頭,像一根針把義軍的陣勢戳破了。更多的日軍湧入山頭,肉搏戰與短距離的槍戰開打,義軍只能用竹竿與菜刀對付。劉金福把中了數十槍的統領背離戰場不久,兩個人都不行了,一個快累死,一個快死了。統領死前要劉金福挖下他的眼睛,放在彰化城牆上,終會看到日寇退出台灣的一天。劉金福不會挖目珠,兩顆都挖爛了,他自責統領死後什麼都會看不到,只好把那兩顆爛眼珠吃下去,至少還能保存在他體內,如果在陰間相逢時還能還回。死去統領的眼眶還冒著血。劉金福以為他還有救,割了三十六個義軍死屍的辮子,編成網子,與旗兵隊把統領的屍體扛回關牛窩,並帶回一尊小型的克魯伯過山炮。帕也躺在地上,給劉金福挖下他事先在左眼眶裡放的兩顆石頭,挖上兩回。然後帕跳起來,高興說:「挖完了,做得了,把統領扛回關牛窩去埋吧!」
那個胖子哭了,不像男子漢。穿日軍服的人蹲在橋邊,嘴角流血,止也止不住;其餘的同夥有的跑了,留下來的也不知所措。帕把胖子從床底拉出來,又攔下台路過的黃包車,把穿軍服的人拎上車,吐出嘴中的戰利品——半截舌頭,活生生蠕動——要他們快到醫院把舌頭縫上去。他們推著黃包車走,邊走邊喊,很快地消失在橋那頭。胖子在後頭追,赤腳跑幾步后回頭堅持穿上「男子漢」,用誇張的外八步伐跑,木屐發出巨響,遠了還能聽到聲音。
「緊走,有大尾的來了。」橋下傳來聲響,是跑掉的帶路青年喊的。他渡過河而一身濕淋淋,對橋上的人喊了數次,還拋石頭通報。
台北往南的路有兩條,一是縱貫鐵路,一是縱貫路,後者就是後來的台一線省道。帕往縱貫路追去,那是他的來時路,想必劉金福也會從這回去。他跑了一段路,把豬放下來嗅味道。豬老是兜圈子,無法安心工作。在幾度瀕臨暴怒后,帕終於感受到一件事,大家都累了,一整天搞下來,在槍彈、疲憊與緊張的搓揉下,血管流動的是酸痛,鐵打的身子也會熔化。帕決定先休息一會,讓思路清晰最重要。帕選了路旁一間土地廟的后牆當安歇地,豎起床擋風,取下棉被蓋,也讓豬鑽進來。雞的體溫天生就高,窩在冷風中亦可,帕把它抓進被窩不是怕它冷,是給自己取暖。不過一恍神,人沉睡得能長蛆了,打呼聲比北風銳利。他夢到自己在山上的小屋前曬太陽,劉金福在菜園持鋤,空氣中飄滿了九層塔味道。他預知隨後來的一陣濃霧會把他們趕到更深的森林,但什麼都沒發生,九層塔味道害他一直打噴嚏。
帕搖頭說:「這是賽璐珞製品,是膨脝的,我是走江湖賣葯的,要往南做生意,想知道那邊狀況。」

但是,帕阻止了一切九九藏書。在下坡路段,帕與火車迅速地分開了,扛著床往山谷跑去,跳進了關牛窩溪。他抱著劉金福在水中掙扎,乃至安靜下來,帕要是不這樣狠心做,他阿公可能會在自我刑罰中哀號得連腦袋都挖下來。帕哭了,整條溪水都是他的淚水似,而劉金福已淹死了,安安靜靜的。他們暫時沉入最深的水底,一個專屬的空間,與世界暫時區隔了。最後,發繩斷了,眠床順著溪水離開關牛窩。
司爐這時跑到窗口,奇異的眼光不下於看到外星人,他驚訝說:「那眠床上的豬也是賽璐珞做的嗎?它會動耶。」說罷,他伸手去磨蹭豬。這動作是有意義的,賽璐珞是早期類似橡膠的製品,硬度強,添加樟腦能增加可塑性。只要用力摩擦它,會泌出樟腦味。不過司爐的手裡滿是豬臊,大喊,豬是真的。
「我知,我知。」一個年輕人從水溝探出頭來,大聲回應,「那是從南崁溪橋頭撿來的。」
「鐵殼仔,把它拿過來,裡頭有向城隍爺求來的錦囊妙計。」劉金福提高音量,這是說給帕聽的。
南崁溪的橋頭邊就有一株無患子。母株是某個平埔凱達格蘭人在兩百年前栽種的,作為水田地標,多年來的落種繁殖與風雨摧折,如今只剩此株,距離母株的栽地有兩千余米了。它樹齡約四十年,算是樹王。橋頭一帶的洗衣婦喜歡聚集在那洗衣,再頑強的油漬或醬汁弄髒的衣服,撿幾粒無患子,搓搓挪挪,南崁溪的水漂一漂,清潔溜溜了。方圓一公里內的居民,在冬陽下,衣色透出些微的黃光,透透亮亮,好|嫩黃呀!他們甚少知道這原因是新洗的衫服並不幹凈,所謂「不幹凈」是藏含了那株樹王的皂鹼。彷彿凱達格蘭人幾經通婚與漢化,看似消失,其實血液已經藏含在附近居民的肉體深處。他們總在某個夢境的瞬間,恍惚的,隱性的,夢見有人在田埂栽下幼苗后,仰天看。這是他們集體潛意識的古老夢境。
帕把公雞放在牛車杠上,拖著車到屍體旁邊。他真希望屍體會自己跳起來,說他只是裝死,這樣帕就省得幹活了。可是只有屍體會這樣躺,高掀的衣服露出肚臍,褲子快褪到胯|下,曬著日光浴卻滿臉痛苦。有一具屍體的頸部戴了三條廟裡求來的絭——折成八卦狀、放入小紅袋的平安符——求神太多,此人的命運成了三不管的轄區。都是男屍,帕搬上牛車。最後一具手中緊握著大鑼,鑼上沾了幾枚彈孔。帕抬起他時,落地的鑼發出聲響。不料公雞飛了過去,對銅鑼猛啄,哐哐地響亮。聲響跟戰鬥無關,像送葬之聲。
「我走不贏你,我輸了。」劉金福說得小聲,是說給自己聽的。三月初的大遊行那天,他確實混在人群中請願。不過,看到帕大鬧現場,他不由得驚恐,帕是過動兒的家神三太子轉世,降生於斯大鬧。他把帕藏在關牛窩深山,之後又牢牢綁在鬼屋,帕還是逃出來,把台北搞成一鍋沸水。再下去,帕會毀了台北。劉金福得逃走,逃回關牛窩深山。他知道帕會追來,逃給他追,把他引回關牛窩深山就天下太平了。他拼老命地騎車追上往南的火車,火車在桃園市區就停駛了。他繼續騎車,已筋疲力盡,失去判斷力,在桃園市區迷路,犯錯往北騎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栽在南崁溪。
帕顧不得劉金福的指揮,戲演完,能回家了。他選了小徑往山下跑,想到要回家就像個女人快樂地扭屁股,一路撥開雜草。劉金福在床上怒喊,說前頭有日本人攻來,還把豬雞丟下床,希望阻止地板神秘的移動。帕機靈地抓回雞,但豬跑得太快,扭著屁股,身影在山徑上顯得有些邋遢。帕抓回豬時,雙腳卻陷入黏答答的泥沼中,他低頭看,全身直冒汗,劉金福也是。眼前是二十六個死去的年輕人,他們手掌遭鐵絲穿過反綁在背後,張著眼,縮在地上,腦殼上有槍洞,血水成淖了。這是國軍槍決人犯的現場。帕這時用掩護的口氣大喊,這些都是被日本人打死的義軍。來不及了,劉金福被死亡的一幕嚇醒,瞬間老了,那些在體內保存五十多年的熱血與勇氣也餿掉了。他害怕地說,帕,那些都是跟我一樣的台灣人呀!
「一下子,我們一下子就轉到屋家。」帕蹲下身向劉金福說,盤起了床。能收拾的都上床去,包括兩隻牲畜與高貴血統的破鐵馬。
帕料想不到這胖子頗機靈,他的膝蓋吃疼,害軟了。一個重心不穩,整張床落地,帕機靈滾開,來不及閃的胖子成了夾心餅,也多虧胖子當肉墊緩衝,劉金福沒震得痛。現在豬跑到橋欄杆邊撒尿,公雞在天空盤桓。紙紮的都活了,大家乾瞪眼。而帕乘勝追擊,一腳上下地猛踩著床沿,壓得胖子的肚子打浪。他根本不顧劉金福的阻止。
那些士兵是進城去鎮壓。老是裝無辜發抖的帕,對士兵來說是無害的,反而強化了昨日台北的動亂。士兵的對手是武裝青年——他們闖入警察局搶出武械到處流竄,佔據一些重要據點——他們最後走了,有的低頭,有的抽煙,隊伍沿著鐵路線拉得很長。陽光晒乾了大地的露水,鐵路碎石墩晃著蜃影。帕沿著鐵軌走下去,發現那輛運兵火車停在那的原因,鐵軌被不明地炸開,像兩隻向上彎曲的手,擋下一輛十節車廂的火車。而且低階工作人員的道班房同情武裝青年,不是脫班就是故意遲來,軍人只好步行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