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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久他鄉是故鄉

日久他鄉是故鄉

他們上了岸,可是哪吒太子仍坐在船艙里,請不動,搬也搬不了。老大、老二不耐久候,自行上岸生活,務農為主。只有老三劉道明不願走,他認為哪吒太子是老父的化身,是父親的淚水召喚海水倒灌才出海的。劉道明以船為家,在沿海一帶從事買辦生意,十年過了,二十年過去了,奔走的範圍因溯河而漸漸深至內陸,除了茶葉、樟腦與鹽,還從事火藥與槍的買賣。十九世紀中葉,五十八歲的劉道明溯後龍溪而上,春夏之交,正是梅雨之際,水肥山壯,戎克船在船夫的竹篙忙碌下,緩緩地進入內地。船上除了貨物,還有隨員跟船。隨員背了一枝前膛槍式的火繩槍,此槍客語叫作火索銃或「牛髀銃」,尤其後者顯示了槍支的特性,它重如牛腿。槍支是恫嚇撲來的「生番」,但真正的敵人卻是在眼前飛來飛去,用槍打不到的蚊子。它傳染瘴癘之氣,也就是瘧疾。船最後經過牛鬥口,來到關牛窩,風景不殊,土壤豐腴,劉道明登上岸后雅興來了,隨意煮開了水,扔了一把茶葉喝。這時候,河中激起陣陣水花,可能是淡水魚吸吮船底的鹽分或死藤壺,劉道明看去,注意到舷側有片葉子浮在一寸高之地,隨風搖擺,他以為是落葉掉在蜘蛛網上。趨前一看,船發芽了,應該說是這條泡過海水的枯木逢春了,舷板長出嫩芽。劉道明流著淚,忽然有了歸鄉的心情,但是他老父死前曾以詩慰勉三兄弟渡海后「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唐山回不去,那就在關牛窩定居吧!
龍眼園廣大,有樹百株,全由一棵唐山來的舷板老樹王開枝散葉而成。樹苗不需多大照顧,就等落地長大。三十年後老樹王成精了,樹冠峨然,有了自己的情感,專逗人為樂。俊男女從下頭走過,花朵能噴出雨粉,得瀟洒打傘呢!要是醜男女經過,得狼狽地穿蓑衣,別給毛毛蟲炸昏了。村人都俊俏,沒人承認淋過毛蟲雨。光吃龍眼就能鬧人命了。龍眼的客語為牛眼。園裡的龍眼大如牛眼,甜郁如蜜,落地濺出的甜汁讓螞蟻吃了忘回巢。龍眼也如牛眼,溫溫良良的,滿枝頭看人慰勞人,讓人忍不住摘一把吃。這滋味好,多少老人忘了戒急,被乳凍的果肉噎著,還拚命地往喉嚨喂,情況不對時,人咚嚨栽地,死守牙關不放一滴甜汁呢!
帕撥開菅草,循小徑走回大石碑。鬼王已坐上大石碑,無笑也無語,將髮辮纏繞在頸根,辮尾叼上嘴。現在,帕要把大石碑也帶走,不過他嫌鬼王礙事,叫不走,便搬走他。他左手在石碑上摩挲好一會,尋個下手的所在,等他挺起身,就把石碑拔起,背上背了,再連忙用義軍的發繩把大石碑系穩。帕大力跺地,要那些孤魂野鬼出來送行,但是現場冷清,符合墳場風格。鬼王說話了,他要帕不要視鬼為無物,鬼與人不只是差在肉體,更在於它們常常膽怯。陰暗裡的貓眼,永遠比太陽下的老虎更可怕,人們就是把貓當作鬼。他說,也不要以神的態度對待鬼,那些蹲在廟堂成天由人服侍、吃吃喝喝的神,哪懂得鬼的心思。帕反而問鬼王,該用怎樣的方法對待鬼。鬼王笑說,用人方法,它們是人的靈魂。「再會了,各位兄弟,我先回家去穿新衣了。」鬼王拍拍手。墳場很快飄出一縷縷的手,向鬼王揮手說再見,有點像水中的紅蚯蚓在擺動。帕背了鬼王走過手陣時,壯觀得讓人掉疙瘩皮,不敢多留,直呼這些貓真恐怖。
那是帕,裸身的他從古樹後頭閃出來,又快又急,抱上去,暖暖地裹住鬼魂。劉金福睡了,嘴角掛血,夜風在腦勺與空洞的眼眶裡打哨響,表情卻是孩子大年夜領到紅包的喜悅。接著,帕用衣服把滿地的血水與腦漿沾了起,連同先前搜集的淚水擰進去,用竹殼當腦殼貼上,以山棕為縫線,還給老戰士一個完整有尊嚴的魂體。抱起劉金福,往山溝的小溪走去,那裡的溪水洶湧像火炬。鬼王跟來,他哭了,沒眼珠子的人流淚只是一種心情。
帕拿來發簪,撫摸一遍。簪子是黑檀木配上銀鈿雲紋,簪腳鈍了,菱狀的簪盤刻著詩:「入山看到藤纏樹,出山看到樹纏藤;樹死藤生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帕看不懂詩義,不過這支插遍關牛窩的小牙籤,是怎麼也忘不了。之前有一回,鬼王突然想念起妻子的狀況,託了帕回家探看,順道把這支發簪插在她的發上,她的夢裡便有了鬼王。帕回到鬼王家鄉找來找去,只找到一口井,便把發簪插在井緣。這道理是他妻子在他戰亡后,也投井殉情了。帕之後拿了發簪回去交差,撒了謊,先是說妻子改嫁,后又說改嫁的丈夫又死了,她最近出家了,跟釋迦牟尼佛過得快樂極了。鬼王哪會理帕的鬼話連篇,但是他把發簪插入腦殼,看見一座老古井的譬喻時便知道妻子的心意了。如今,帕反而把發簪交還給鬼王,將他妻子已死的實情說了。鬼王聽了更對求死有加分作用,他九*九*藏*書在二十八歲死去后,就數現在對死亡最樂觀。
劉金福伏落地,早已哭得目汁滾花了,孩子似唏唏蘇蘇:「統領,你過身五十多幾年了。大清已亡,民主國已敗,日番來了又走,現下是民國了,而世界更亂了。」
劉金福走到樹蔭下,單膝叩地,說:「喝,義勇軍營三哨哨長劉金福拜見統領。」講著講著,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到後來,劉金福嘶吼起,喉嚨湧出辣燙燙的情緒,聲音回蕩山谷。
「哨官劉金福聽令。」
帕懂了,他卸下大石碑,拍碎胸前的那串龍骨,用一片銳利骨頭割斷自己的手腕動脈。他要鬼王喝下他的血,血又熱又嗆,很快便腐蝕身體。鬼王悶著頭喝飽了血,感到一股醉意,也感到血流得好快,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彷彿熱血沸騰得快爆炸,肉體逐漸融化,血珠子滲出來。
「喝。」劉金福一愣,伏在地上,報得更大聲。
「那我去牽頭牛,你藏在牛里,轉家去,誰也看不出你。」
鬼王沒看清楚火車是什麼,坐在車裡,怎會知道火車模樣。他說,現在這顆目珠讓他覺得地獄不遠了,他原本能看到外頭,但很快失去視覺,看到的是劉金福留在裡頭的記憶,屈辱、不滿與慚穢都濃縮成小藥丸,有毒的那種。他說,真正的劉金福早死在五十年前的八卦山,活下來的不過是憤怒。鬼王好不容易挖下眼珠,帕又塞回去。這是他阿公饋贈的,鬼王再不喜歡,也不能當著孫子的面丟掉。在一番拉扯后,帕氣得收回來,塞入自己瞎掉的左眼,混亂的影像瞬間爆開來,他的腦袋有兩股記憶交纏,一組是他的,一組劉金福的,要是不趕快拔下插頭,強大的電流會燒壞他的腦神經線路。帕的頭猛往車頂撞去,眼珠掉出來,一陣風捲走了,往荒野飄去,什麼也沒有了。
夜色下,這個依山而建的村落豎立無數的路燈,大放光明,好像罩著一層光膜,高脊的山脈可見。鬼王在村口徘徊,帕卻一步步跨入這巨大的陷阱。說是陷阱,因為附近十幾座山的昆蟲,全死在這。蟲蛾在電火球下飛懸,灑下斑駁的黑影,安靜地撞擊,安靜地死去。街道下起昆蟲雨。帕可以輕易撈起街上死亡的蜻蜓、樹蟬以及飛鳥,全放入口袋,直到鼓滿。這是神的所在嗎?帕想,這些跟太陽偷來的光,使睡眠不存在,唯有死亡如此安靜。帕走過煉油機房,巨大的機器轟隆隆運轉,像村子的心臟。酒館、工作寮、住宅都裝上電火球,沒有黑暗,連建築都被光照透得變薄。工人在酒醉中高聲唱歌,把酒瓶往窗外摔碎,或者睡在馬路上,嘴上叼一罐酒。他終於想到剛剛鬼王說的,那些硫磺油都是龍血,在地底暗伏千萬年,吸收日月精華,觸火為光,讓萬物炫迷。人也會如此瘋狂。
「閉嘴!莫說了,我說不用打仗了。」鬼王暴怒,隨後安撫情緒,「我雖然看不到,但此事我知了。還有呢?」
「死後萬事皆空,不用打仗了,知吧!」鬼王頓了一會兒,又說,「不用打仗了,那講講看,外頭世界有什麼大事?」
「旗哨哨官劉金福聽令。」鬼王說話了,他長久以來的等待就數此刻最動人,那死去老兵來報到了。
「你也老了,終於也死了,阿金。」
「那好,我幫你鋪好路,將來下地府,要革閻王的命,要革神的命,我陪你去。」

帕賴床不起,嘴瓣還呼啦啦地裝鼾。劉金福坐桌邊發獃,手撐得腮發酸。等帕鼓足勇氣,借尿意起床時,桌邊空無鬼影。劉金福早走了。帕翻下眠床,追了出去,與劉金福偷偷保持了一段距離。潮濕的山林滾動著月光,浮白一片,劉金福的鬼魂反而成了暗影,朝山下飄去,頓時無跡,沒有鬼魂了。帕找了一會,下了結論,阿公走得真快,幾乎適應了鬼,但是留下些蹤跡。水灘上浮著油光,是劉金福掉下的目汁。帕捨不得那些泛著光彩的淚花就此遺棄,他脫下衣褲,吸回來。淚光閃閃帶他走入森林,渡過湍急的山溝,那裡的青蛙流動繽紛的色彩,它們喝醉了劉金福的淚水。帕最後來到了冢埔,光著肉身,甩著胯|下的朘子,走近古樹下。
雨停了。山稜線很清楚。森林的雨還沒停,樹葉滴滴答答地落水珠。帕整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盤算著劉金福哪時會來。翻來覆去,鬧得竹床嘎吱響。這時匍匐在門前的黑熊醒了,站起來凝視遠方。帕知道劉金福回來了,突然有些怯情,七天來的期待在這刻縮水了,只好佯睡。劉金福走了五里路來到山屋,不喘也不累,覺得身體死得好,再走過中央山脈也沒關係。他先巡視了菜園,極為滿意地點頭,韭菜活了,番薯長藤,嫩亮的芥菜像惡作劇般塗滿了油彩。門后掛的鐮刀磨亮了,向來鬆動的鋤頭鐵舌也塞緊了。最擔心的桌腳也修好了。他走到帕邊,輕聲說:「起床咧!阿公知你沒睡著,帶你去看阿興叔公了。」
「那些歌聲讓我想起九_九_藏_書了當年與義軍弟兄,在沙場上如何把酒言歡。可是,眾軍勇都不在了,歌曲真折磨人。」鬼王說。
看龍眼何時熟,劉金福有一套。八月燥熱天,午夜子時,滿樹的龍眼偎在綠葉中,睡得跟孲伢仔沒兩樣。他偷偷來到樹下,順著樓梯上去摸一顆果下來。試一試,捏了有彈性恢復,汁足了。落地裂殼,皮熟了。剝皮不沾肉,餡豐了。撕肉不黏核,籽瘦了。吃起來,讓舌頭躺下來,天下第一鮮呀!夠了,劉金福邊嘆邊喝了壺釅茶,連忙沖醒舌齒,帶著三位老婆,牽手大團結地唱起了情歌:「摘牛眼啦,阿哥阿妹牽手來,兩人有情牛眼圓。」圓者,緣也。所以老少攜伴,一提燈,一拍樹,敲鑼打鼓、放紙炮地鬧進果園,非得吵醒龍眼寶寶不可,大喊:「起床,起床,早起的牛眼最靚。」再睡下去就睡壞了。龍眼須在半月內收成,要是慢一天,鐵定皮殼綻裂,露出白肉像得了青光眼,俗稱青瞑牛,只能當肥料。為此大家沒日沒夜趕工,從南方起手,那的陽光足滿,接下來順東西北三方。摘到第七天,北方那些果子熟得累到下垂,經常,噼里啪啦地斷枝,能壓傷路人。至於夜摘龍眼,熱鬧非凡,燒起柴火,架起高台,人來人往,忙得沒閑吃飯還得請人炒粄條或煮飯。摘完龍眼,風一吹,群樹都輕輕地仰天嘆息,沒了負擔呢!
劉金福過身後葬在老樹王旁。他死後七天,下起夜雨,關牛窩陷入又濕又黏的水汽。他陰魂蘇醒,從墳中爬起,拍拍水漬與塵土,沿小徑入門,雨珠潤亮他的身影。一入家門,屁股找到了太師椅坐,脾氣就辣了,怎麼大白天,大家睡得不知佛神來了。這時他那種睡醒后尚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醒了,他死了,死得一乾二淨,沒有屁,沒有痛,連呼吸的力氣都省了。他大笑幾聲,笑得目汁都掛出來,不是沒有痛了,幹嗎還有淚水這種廢物?他跳下椅,給神桌上的祖公祖婆的牌位叩頭,叩完這頭,大家都是同類了。滿堂的妻兒子孫入睡,打呼聲成了交響樂,聲響回蕩在樹林間。他走了一遭龍眼園,三月的夜晚多麼凄涼,貓頭鷹的叫聲從河岸越過來,一隻白鼻心沿著落葉小徑來到木棚下偷吃蜂箱里的蜜,蟋蟀瀕臨爆炸般地鳴唱。萬籟俱寂都是如此。劉金福深覺自己的同伴是大自然,不是硬邦邦的建築,就連低頭,都能看到金龜子爬在他腳上歡娛。一陣風來,樹梢的雨珠跌落,砸得他渾身來勁了。他想起了帕,多麼重要的牽挂。
帕點點頭,把大石碑扳正,要在風漬的碑面重新刻名字,吼一聲:「喝,關牛窩的死老貨仔報上名來。」
出賣剩下的做龍眼乾,以船順江出貨,味道獨步全台灣。龍眼先日頭曬上三天,不斷翻轉,再送進木造烘焙房熏干。當然得用龍眼炭烤,這火炭不亂燥,不苦澀,不老裂,更不沸火。烘房流出龍眼的收縮聲,發出各種古典樂器的交響曲,一種水果幾乎擔任了所有樂器的聲響。有人說龍眼炭焙龍眼,不是相煎何太急,是魚水之歡,能烘出上等的滋味。龍眼乾不止能吃,放上孕婦肚臍眼,眼眼相覷,能看出嬰兒的性別:剝開殼,肉蒂連的是男,反之則女。當然,用龍眼乾拜床母,孩子又俊又美,爭著要撐傘過老樹王下頭。

「劉金福。」
「都過去了,去你該去的地方了。」帕把他阿公的鬼魂放在水面。竹殼縫流出腦汁與淚水,整條溪水觸之發光,看得出它在黑暗中如何流向遠方。蟲子被光吸引,盤桓在水面,發出激烈的翅聲。帕放手,溪水接手了,帶走那老靈魂。溪流穿過月桃與野薑的地盤,來到長滿蕨類的山壁繞兩匝,接著在一株山黃麻底下勾個彎,切開大山而去。劉金福的鬼魂也走了,只剩山谷響亮的水聲。
帕在大石碑邊往下挖,下頭有一副龍骨,不見其他殘骸。龍骨被凝固的黑水包裹。黑水是三十六條義軍的辮子,黑魯魯、亮啾啾,它們五十多年來纏著鬼王,吸收他肉體朽頹的汁液,仍成長個不停。帕拈了一根髮絲,一抖就數丈長,隨風起伏,把風的波浪都畫出來。他坐上大石碑,將整理后的辮子放在大腿上摶發繩,揉成了十丈長的黑繩,他手一甩,繩子辣爆一響,有著三十六人齊一發出的怒吼。
「就叫我鬼王吧!」
帕又把那一副龍骨拿去洗。尋月光染滿的小溪,將鬼骨沉入,挑盡骨縫中的沙土。帕還挑出三顆鐵丸,斑駁殘薄,一捏就酥。月光下,水中的骨頭溫潤如玉,多少的憤慨此刻都沒了,多少的感嘆都隨水流走。這時樹上停了幾隻貓頭鷹叫,撲破溪鳴,成了最佳的見證者。帕脫下衣,洗凈扭干,擦去骨頭上的水漬,把它攤在溪流石上用月光晒乾,最後用柳條串起中空的龍骨,掛在胸前帶走。
「都自家人跟自家人相打了。」

「就到這了,我不轉家去了。」鬼王扯下自己的臉皮,拿來手裡,說,「當初帶九九藏書了三千子弟兵打日寇,全死了,我怎麼有臉回去見江東父老?」
「那也不用這樣,把肝膽都拿出來玩。」
關牛窩最初不過是泰雅人的獵地與賽夏人的耕地。清康熙年間,施琅欲引清兵入台,鄭克塽徵調平埔人防備。一些不堪勞役與督運鞭笞的平埔人,順後龍溪逃入縱谷定居,很快與賽夏人建立合作關係,互稱「鄰居」,抵禦強悍的泰雅人。一八六一年,劉道明進入關牛窩,用三把槍與十斤鹽巴,向賽夏人換了約一分地,界標是兩棵木麻黃與大石頭之間。定界標是買賣鐵律,原因很簡單,曾有漢人向少數民族人發誓只要買下手中一塊牛皮大小的地,事後卻把牛皮剪成線絲,圍出一大塊地。可是賽夏人又吃虧了。當劉道明把連著樹芽的舷木種入土,樹長大,樹根把地撐開,木麻黃與大石頭往外置移了上百公尺。劉道明樂死了,少數民族人就快氣死了。此後,劉道明在從事零星的商業交易之餘,更致力農耕開墾,招來更多的客家人移入。客家人怕被砍頭,更怕餓死,增加隘丁阻擋防衛,加深了與少數民族的衝突。五年後的某個早晨,舷板芽成大樹,開花了,又結果,樹上是滿滿的龍眼。伴隨著淡淡果香,門內與門外鑼聲喧天,瀰漫一股年節氣氛。門內是劉道明老來得子,唯一的兒子劉金福誕生了。門外的是隘丁返回關牛窩,提著五撮割自擊斃的泰雅人的頭髮,他們憑著龐大的槍支與子彈,把最近也最悍的泰雅部落趕出三公裡外,報復前晚的出草行動。至此,漢人鞏固自己的勢力,泰雅人陸續離開了,只留下一些客語化的泰雅地名。
對劉金福來說,五十年來就等這刻,要不是當年親自把主子的眼挖下來,主子今日不會在此徘徊,早就找到黃泉路,投胎轉世,成為好人家。可是這眼珠子真頑強,腦殼破了,腦漿噴了,它頂多快蹦出眼眶。他還有方法,眼窩內有淚腺通到鼻腔。他捏住口鼻,把氣逼出,一股氣經過淚腺沖入眼眶,把左眼珠子撞出來。同樣逼出另一顆眼時,一股外力籠罩過來,強悍但充滿溫柔之力,讓他什麼別的也看不見,更不用想了,最後睡了。
「喝。」
鬼王老早就坐在那。他死過五十余次,包括他殺與自殺,沒有一次不醒來的。還有他最討厭的就是下雨,雨刷乾淨他刺下的細孔,又得重來一次。不過多年來努力也不是白費,至少他知道關牛窩的實力了,有五百多人、一百間左右的房子、三十八頭牛、二十三隻羊,最討厭的狗有十六條,把他當郵差追著跑。其中還有一條河與八條支流,每天製造六十二朵雲。其餘的像樹木、石頭的數量,除非它們像狗,具有敵意才要算清楚。至於鬼,才是他最關心的,他們帶來新世界的訊息。鬼王要是懶得拿針刺出關牛窩大小,問他們就行了,保證能得到惱人的正確數字。
「你看,他還識得我。」劉金福激動地說,「他在罰我呢!」

鬼王呢?帕和他失聯了,大吼:「死老貨仔,你在哪?」帕走過每條街,太亮了,太多人了,帕擔心鬼王在強光下蒸發了。他背上的大碑石沉重起來,傷口傳來痛楚。帕跑過每條街,嘶聲吼叫。大家探出頭,看著少年狂叫,以及那塊沾血的墓碑,他們用酒瓶或石頭丟他,嫌帕背上的大石碑夠晦氣。帕撞開幾個要來趕走他的大漢仔,殺出重圍,在街的盡頭,便是河川,他看見鬼王站在開白花的甜根子草間。
「那又如何?我心愧歉,身為牛也是。我輪迴千世萬世,做牛做馬,都報答不了父老之情,我連一個子弟兵都帶不回去。」鬼王又從耳後拔下一根發簪,又說,「這是當年上戰場時,輔娘(妻子)給的,就讓它代替我回去吧!讓它回去告訴她,我連她的夢中都無法回去了。」
「更亂?」
「莫強忍,卸甲。」鬼王揮手說。
走下山,帕沿著馬路走,硬颼颼的風中,火車從後方來了。這身後的大石碑還不重,但磨著背痛,總算有便車可以搭了。帕跳上火車,大石碑卡在門上,他爬到車頂,跳過每節的廂頂,最後躲在機關車上頭,排煙板讓那裡的風速與煙害少了些。帕探頭望了爐間,那是一名他不認識的司爐在拋煤。帕恍惚以為下一刻之後趙阿塗就在那,事實上他人已在東北,還寄了信與一張亞細亞號的手繪圖。圖掛在山屋的牆上。趙阿塗在信上說,東北就像一頭病牛,戰後攻來的蘇聯兵到處劫殺,剝了一層牛皮,後來的國軍再撕一層,早就殘破不堪,大家甚至挖道路的瀝青來燒爐火。他現在鐵路局從事祖國災后的復建工作,並且讀大連中學夜間部,短期不回台灣了。趙阿塗還在信上說了一個亞細亞號的故事:一九四六年三月,他搭船到北京,再坐火車到東北,那到處是蘇聯兵。他說,他前往滿鐵的大連廠找亞細亞號,那裡的鐵軌被拆掉很多,據說是道班房拆的,防止蘇聯兵把火車搶回去西伯利亞。https://read.99csw.com他靠近廠房時,幾個驛夫仔拿鐵條阻止,不讓他進入。他掏出關金與手錶賄賂,卻激怒了對方,可是當他說他是來自台灣時,台灣,這個詞像有魔咒。驛夫仔有些愣著,說你終於來了。然後用鐵條撬開鎖,讓趙阿塗去參觀那些因為太平洋戰而改漆成黑色的亞細亞號,都不是藍色的亞細亞號。之後驛夫仔又帶他去幾百公尺外的隱秘廠區,邊走邊說,日本輸了之後,有一個日本人沒日沒夜地躲在這裏上油漆,並且交代他們,有一天會有個台灣來的趙姓小夥子來看亞細亞號,帶他來。之後來搶東西的蘇聯兵用機關槍把鎖打開,也把那個日本中年人打死。驛夫仔說罷,帶趙阿塗來到那間小廠房,裡頭有一部藍色漆裝的亞細亞號機關車,全新的,嶄亮的,好像女媧補天掉下來的一塊藍彩就藏在那,好像火車要從那一刻闖出去,有了新旅程。
火車離開關牛窩時,笛聲響起,嚇壞了車頂的鬼王,說這是哪種牛在叫?帕說他們正在火車上頭,靠近車牛頭的鼻孔附近。鬼王俯身摸了一把,這確實是關牛窩那台巨大的鐵鋸子,他不知被鋸壞過幾回。
「劉金福聽令。」
「真希望能看到這東西。」鬼王說,「我從來沒看過火輪車。」
「喝。」
幾年後,劉道明過身,兒子劉金福繼承了龍眼樹園。劉金福二十歲后,對龍眼樹與女人照顧有一套。他娶了三位大婆細妾,兩個漢人,一個泰雅人。女人間的醋勁戰爭,差點折損他的命。他最後找到解脫之道,日日吃蜂王乳增強性能力,讓女人陷入不斷妊娠的工作。孩子生得又快又凶,女人撇個腿,孩子就蹦出來。從短時間看來,劉金福撫熄了火藥味,卻點燃另一條龐大家族摩擦的火線。不過最讓村人津津樂道,不是女人戰爭,是看到又吃得到的龍眼。
「喝。」
十九世紀初期,清道光年間。中國廣東發生了旱災,陽光如漿澆落,灌溉不了土地與人,只能赤地千里。有戶農家斷糧了很久,能挖的、能啃的野菜早就沒了,他們決心渡黑水溝到台灣發展。部落的人力勸,說渡台是過鬼門關,多少人有去無回,過了海,島上還有老虎、毒蟲與「生番」砍人。那又如何?該農戶的三兄弟心意已決,離開是找新契機,即使搏命后葬送自己,總比活活在這等到餓死好多了。夜裡,三兄弟的老父受了家神哪吒太子的託夢,授予妙法。第二天,他們依妙法拆了老屋樑,花一禮拜時間勉強拼湊了艘戎克船渡海。但是,船離海岸有數公里,河無水,天無雲。造船有屁用,村人搖頭等著看戲。哪吒太子又託夢,要他們把船搬到幹得只剩下石礫的河裡,等到他的淚水湧出就能出海了。一天過去了,一禮拜過去了,船在旱河動不了,老父餓死了,死前仍抱著哪吒太子相信自己能出海。老父死時沒有遺憾,沒有遺言,只流淚水。淚滴在哪吒太子的眼眶,成了他的淚水。他該實踐他的諾言了。過不久,海水倒灌成災,沿著溪床緩緩流入了八公里,戎克船這才順利出海。歷經海難、颱風與各種險阻,三兄弟幾乎把命摧折了,終於順利在新竹外海上岸。
「卸甲?那是什麼意思?」
劉金福被怒氣一震,膽怯無聲。這本該是溫馨的會面,五十余年一別,卻充滿了無奈與抱怨。他抬頭,看著鬼王黑魯魯的眼眶,當中無一物,便說:「今晡日來,是專程來送等路的,五十年來沒有弄壞過。」說罷,他毫不考慮地把眼皮子撕下來,低頭睜大眼,一切像是在夢裡無痛無懼地練過上千回,往自己的腦勺猛敲,要把禮物——那雙吃枸杞明目、用熱毛巾敷而保養一輩子的眼珠——拿出來。不能用手挖,眼珠子會挖破,得敲出來的。
路燈加速了那片河草的開花,它們現在開得鬧,有無比冷艷的白絮。河風吹拂下,草甩著長葉,瀰漫草絮。鬼王坐在石上,草浪幾乎讓他像在大洪流中的一尊蠟燭,而且亮光。帕可就心煩意亂了,他看到鬼王在拆自己肉體的零件。鬼王先從下肢拆掉,剝掉皮,撕掉肉,把骨頭拆下后嚼碎,當風揚其灰。要不是說從自殺的遊戲能得到快|感,就是死意甚堅,這下真的想求好死。鬼王再陸續摘下耳朵、鼻子、髮絲,又大力地敞開肚胸,掏出五臟六腑,腸子一丈丈地抽出,全丟入風中。對於這樣拆臟器式的自殺,他有好幾次經驗,苦惱的不是事後怎麼塞回去,是再生能力。他死不了,也活得不耐煩。這次他拆得徹底,連帕也不忍看下去。
「我也要轉家了,帶我走吧!」鬼王說。
一八九五年,日本人來了。劉金福帶了火繩槍北上迎戰,吃了敗仗回到關牛窩,賭氣跑到山上隱居,住出了癮,丟下龍眼園不顧。之後小山屋添了熱鬧,加入了二房孫子帕,這已是很後來的事了。女人斗給男人看,男人不在沒興緻,從此龍眼園的女人安靜多了,各自為政。等到劉金福再次回到龍眼園,坐上那張始終被擦得嶄亮的太師九九藏書椅,已是日本投降了,他順勢當上九民主義關牛窩區隊長。園子里的龍眼樹長了又枯,枯了再植。老樹王仍勃發,多少的綠光在上頭不墜,分株移植,但是劉金福自覺老了,大婆細妾有的早已過身,在世的也情同兄妹而非夫妻。劉金福在屋院繞一圈,當年院落有一百零八間房舍,木工耗時三年不歸鄉過年才打造而成。一九三五年的中部地震塌毀了大半房舍,之後的幾場小火又收拾了一些,其餘的被風霜侵蝕。房舍自有其命運,兒孫自有兒孫福。劉金福最後來到樹王下,時值龍眼採收完的八月底,地上有些落果,吃甜的果蠅與蜜蜂飛來飛去。劉金福摸了摸縱裂的樹紋,心裏湧現難以言詮的滋味。樹冠蓋住了半邊天,風吹來,才賒了些天色給人看。當年劉金福碰觸樹王時,它必定顫動,開花落粉。如今他摸了幾下老樹也沒反應,正絕望時,樹王隨風動了,未摘落的果實全掉落了,砸得他湯湯水水。

「沒問題。我是爛人,最後也會下地獄的。」
眼前的老兵用拳頭掄自己後腦,鬼王看不到,卻聽到咕咚響亮。不久,聲音由沉悶傳為清脆,彷彿西瓜破裂,果汁濺開,紅的白的灑得鬼王滿臉糊塗。鬼王隨手一抹,往嘴裏嘗出東西。那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眼前的老哨官正往自己腦殼敲,要把眼珠敲出來。這嚇得鬼王當下從碑石上跳起來阻止,要往聲響撲去。滿地都是劉金福熄滅不了的熱血與腦白,鬼王滑倒了,在上頭幾乎站不起來,也疑慮眼前的老兵是不是活太久,腦筋用壞了在修理。鬼王憤怒,也充滿無奈,高喊:「何必!我不要眼珠,我適應黑暗了。」
劉金福的眼珠搞得大家頭暈目眩,要是再坐著這輛跳動的三節鐵板凳,人會瘋的。帕跳下火車,循著路跑,也比火車快多了。背部的傷口又被石碑磨痛了,漸漸轉而麻痹,一旦停下來,會更加疼痛。帕跑過了每個村落,月光灑在路面,輕便車鐵道發亮,生鏽招牌在風中輕撞。有人朝屋外潑水,一陣清風中,村民看見一個背墓碑的少年而驚訝。在某個狹窄的谷口,強風和溪水在此激烈撞擊,翻出滔滔聲浪。風中還有一股歌聲。鬼王聽了鬆開手,從帕背後翻落地,循著歌聲,走過弔橋,往山谷的村落去。鬼王問帕,這是哪?誰在那唱歌。帕說,這是出磺坑。
「帕西納,我來了。」趙阿塗有些激動地喃喃自語,然後對它大喊,「市山桑,我是趙阿塗,我來看你了。」
「革命。這是我剛學到的詞,多麼令人沸騰。這一仗沒完咧!義軍在哪,我也跟去哪。他們在地府,我也要向閻王爺一個個討出來。不給,我殺得地府雞犬不寧。」鬼王笑著說,「帕,帶我下地獄吧!」
帕下好了字跡,抓起大石碑,往鬼王衝去。那一刻鬼王把發簪插入自己的心臟深處,對鬼而言那是最迷人的記憶中心。呔的一吼,分不清是誰吼的,大石碑往鬼王砸去。碑石化為碎屑,鬼王也是。就在帕躍起的那一刻,他撿來放入褲袋的昆蟲翻弄出來,撒了一地。一陣風來,所有的甜根子草晃起來,昆蟲活了,努力地抖翅膀。唧一聲,像暴開的豪雨,嘩啦啦又嘩啦啦,像炸開的玻璃,嘩啦啦又嘩啦啦,所有的昆蟲重生似活了,翅膀晶亮,飛入夜空。有那麼一刻,帕感到自己浮了起來,越來越貼近那星空,肉體成為某個星座。然後汽笛響起,火車正經過山谷,發出規律的節奏。帕睜開眼,仍盤坐在溪石上,有一陣子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哪。不過那不重要了,他心緒盈滿,有些承受不住,決定待在這裏慢慢消化,直到天亮才起身。可是離天亮還很久呢!
出磺坑,素以生產硫磺油(石油)聞名,舊稱硫磺窟。鬼王聞到空氣中的臭油味,更加深了自己的評斷。他對帕說,那時候,劉銘傳設油礦局抽硫磺油,請洋人來勘地脈。地方人說,這硫磺窟的山形如龍脈,洋人故意找個龍穴鑿,分明是要抽干龍血鳳髓,便要知縣上呈朝廷好擋下這件事,但是在台灣府就被按下來了,斥為無稽。現下想來,言猶在耳,不勝唏噓。
帕從口袋拿出捲成團的姑婆芋,從裡頭拿出一顆眼睛。那是劉金福敲下來的。帕把它塞進鬼王的眼窟窿,過程粗暴。鬼王還沒適應這一切,眼眶不斷冒出淚水,怪罪起風大,颳得眼睛痛。這時火車經過關牛窩車站,停留載客,又往下一站駛去。在離別時刻,鬼王終於看出他逗留數年的村落,如此新奇,卻不耐看。路燈會螫人眼,車站建築硬邦邦,花種在水泥台內,而且一群孩子在榕樹下打架,穿的衣服像是從善書的地獄圖剪下來的。火車快跑,他失去關牛窩,也失去他還是瞎子時把關牛窩摸透的朦朧美。接著他的頭越來越痛,淚水多得流入鼻腔內,猛咳嗽起來,用手指要把眼珠挖出來。帕要鬼王忍著點,火車煤煙就是這麼壞,會讓人流淚,還會咳個不停。
「沒問題,這不難。」帕說。
「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