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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一本關於社會和人的末日的書

導讀 一本關於社會和人的末日的書

——《拉德茨基進行曲》
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副教授
更為重要的是,文學現代性的內在關聯性來自它對於「腦的現代性」所採取的批判立場,雖然它也同樣參与了後者的世俗化思想。在對待自然、對待人類以及對待社會的態度上,文學的現代性所希冀的都是與「腦的現代性」完全不同的態度和立場,而這也同時使得現代性文學成為某種對於烏托邦的期許,即人類與自然以及自身的和解。文學的現代性也因此具有了一定意義上的宗教色彩。面對理性化的大勢,現代性文學看到的不是前途光明的進步,而是陰影重重的危機。人的認知危機與語言危機因此成為主題。而在另一方面,文學的現代性也參与了對於傳統神學以及形而上學的解構過程,而其典型的手段就是反諷、戲仿、審丑美學以及斷片化處理。文學的現代性對於社會以及政治的理解也有別於16世紀以前的政治與社會現實,文學的現代性也展現出獨特的社會學與政治學維度。
1938年,被迫流亡法國的奧地利猶太作家約瑟夫·羅特(Joseph Roth,1894——1939)寫了一篇小隨筆《午夜的酒館》,裏面提到他遇到了一位年老的巴黎計程車司機。九-九-藏-書「他的大半輩子,一直都在當馬車夫。但是在那之後,人類用馬的時代,即馬的種族與人的種族緊密聯繫的時代結束了,他變成了一名司機。」這樣一則小故事背後折射出的問題是相當深遠的:歐洲基礎技術與社會的變革對巴黎人的職業產生了戲劇性的影響。馬與人的緊密聯繫因為車的出現而分崩離析,司機終日在午夜的酒館買醉,這似乎象徵著傳統生活方式與情感的覆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故事反映的其實就是人與時代的關係。
請允許我借用一下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的一段話:與塞萬提斯的同時代人一起,它詢問什麼是冒險;與薩穆埃爾·理查德森的同時代人一起,它開始研究「內心所發生的事情」;與巴爾扎克一起,它揭開了人在歷史中的生根;與福樓拜一起,它勘察了到那時為止一直被人忽略的日常生活的土地;與托爾斯泰一起,它關注著非理性對人的決定和行為的干預。它也探索時間:與馬塞爾·普魯斯特一起,探索無法捕捉的逝去的時間;與詹姆斯·喬伊斯一起,探索無法捕捉的現在的時刻;與托馬斯·曼一起,詢問來自時間之底的遙控著我們步伐的神話的作用。總而言之,與現代文學的所有經典著作一起,無論是小說、戲劇,還是詩歌,現代人要「將平庸的理性外殼炸開,將人性的複雜與多樣性read•99csw.com顯露出來」(汪民安語)。
而在約瑟夫·羅特看來,現代化的發展帶給人的並不是什麼進步與改善,反而是衰亡與沒落。在現代化的進程中,舊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而歷史的螺絲釘越擰越緊,傳統的歐洲最終也分崩離析。於是,他選取了能夠最典型地代表「老歐洲」的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作為對象,在1932年發表了他的長篇代表作《拉德茨基進行曲》。該書曾經有過一個中文譯名,叫作《特羅塔家族》。如果說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個典型的德國家族興衰史的話,那麼《拉德茨基進行曲》表現的則是奧地利一家三代人的命運交響曲。在這部交響曲中,個人的選擇、家族的命運和國家的前途相互交織,共同構成了一幅生動且哀婉的歷史畫卷。據說,愛倫堡讀到《拉德茨基進行曲》的時候,馬上就被它迷住了。當他三十年後重讀此書時,他確信這是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寫就的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他在自傳中評價道:這是一本關於奧匈帝國末日的書,一本關於社會和人的末日的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羅特堪稱現代化進程的「死敵」。
在這樣一個「摩登時代」,人們似乎一直生活在矛盾的時代感覺中。一方面,我們看到了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商品物資的極大豐富,地球與自然被人類不斷探索與征服,人似乎九_九_藏_書登上了一列叫作「進步」的歷史火車,從此向著前方勝利進軍;但另一方面,曾經支配傳統社會的血緣紐帶、鄰里關係和世襲生活等傳統情感已經不復存在,共同情感的匱乏,加劇的競爭關係,技術造成的人的「物化」和「異化」,職業分工造成的單子化,使得人與人之間的溝壑加深,個體沒有感受到溫暖的包圍,反而備感孤獨。
事實上,正如人類文明本身一樣,「現代性」一直是一個自我矛盾的悖論系統。一方面,在馬克斯·韋伯看來,現代性或現代化的進程就是理性化的進程,實驗科學與理性判斷取代了迷信巫術與無知,以契約和貨幣為基礎的市場經濟摧毀了牧歌式的田園生活和鄉土社會中的家庭關係,高度組織化、職能化的科層制度取代了傳統的社會組織,現代主體哲學與崇尚進步的樂觀主義大行其道。而另一方面,對於這一理性化進程的不滿、批判與反思從一開始就附著在理性化的軌道上。理性主義的片面性、它對技術與手段的迷信及其背後潛藏的自我中心主義遭到了猛烈的轟擊。人們有很多理由相信,理性化進程通往的最終目的地並非人間天堂,而有很大的可能是無盡的地獄。我們可以將前一種現代性稱為「腦的現代性」,其思想界的代表是培根、笛卡爾、霍布斯、洛克和萊布尼茨。而後一種現代性則可以被稱作「心的現代性」,其思想代表則九_九_藏_書是帕斯卡爾、沙夫茨伯里(Shaftesbury)、維科、哈曼與赫爾德。雖然「腦的現代性」在科學技術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心的現代性」卻作為前者的反動在地下不絕如縷。「腦」與「心」的分裂恰恰構成了現代性的內部張力。
與中國人思考歷史與時代的方式不同,西方人習慣上將歷史劃分為三大部分——古代、中世紀和現代。古代當然指歐洲的古典時代,即古希臘羅馬時期。它終結于西羅馬帝國的陷落和基督教的興起。而中世紀指的是處於古代與現代之間的歷史段落,以封建采邑制度和基督教會的一統天下為主要特徵。但是從15世紀後半葉開始,產生了一系列巨大的變革和發現,例如政治上的1453年東羅馬帝國覆滅,地理上的哥倫布1492年發現美洲,掀起宗教改革浪潮的馬丁·路德於1517年在維騰堡教堂張貼《九十五條論綱》,以及哥白尼提出日心說(具體時間未確定,很有可能是1514年),人類的世界觀與社會現實受到了極大衝擊,一種嶄新的時代感覺由此產生。所以在德語中,人們把從15世紀中後葉開始一直延續到我們目前所生活的時代統稱為「Neuzeit」(意即「新時代」),而英文中相對應的詞則是「modern age」(「現代」)。可以看出,不論是德語還是英語,都表達出現代與過去的斷裂。而正九-九-藏-書是在整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和觀念同中世紀全面決裂的背景下,現代性才萌芽,並且從那之後成為一直糾纏著現代人的根本問題。
這部書作為整個文學經典系列的開篇,這是非常值得讚揚和欽佩的。當然,我個人還有一個小願望,那就是這部小說其實還有一個續篇,即《皇帝的陵寢》(Die Kapuzinergruft),講述了特羅塔家族末代子孫從「一戰」後到1938年希特勒德國吞併奧地利為止的歷史遭遇。如果這本書也能一併翻譯成中文,那就更加理想了。
梁錫江
如果說「腦的現代性」代表的是人類群體的宏大敘事與建設的話,那麼「心的現代性」體現的則是個體與理性化進程之間複雜的互動經驗關係,即人在現代性進程中的命運問題。在那裡,理性不再是人的全部世界,內心的複雜和不可估量被一再強調,對於人性的探索向著充滿奧秘的心靈深度拓展。而集中體現這一路線的就是現代以來所有的經典文學。文學的現代性恰恰就在於對於理性化進程提出了自己的反對聲音,給出了頗具個性化的批判與反思,因為它看到了,在現代化進程中個體所遭遇的沮喪、憂鬱、焦慮、恐懼、吶喊和反抗。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而言,米蘭·昆德拉才會指出:「現代的奠基人不僅有笛卡爾,還有塞萬提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