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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猶豫了——顯然,她猶豫了。故事的那一部分,就是山上的那一部分,她立馬就抓住了要點。他從中只看到了愛,而她,則馬上感到了其中的無聊和寒冷。她看著他,想知道他期待怎樣的回答,為了取悅他,她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哦,這聽上去很不錯!」
「現在你們彼此都認識了,還有那個傢伙,」巴利指著艾米利奧說,「你們馬上就可以在明亮的燈光下看他了。」
第二天晚上的時候,雖然艾米利奧在心裏翻來覆去地想了一整天他要說的責備的話,但她卻沒給他機會。她有個十分驚人的消息要告訴他。那個裁縫給她寫信了——她忘了帶上這封信——說他這一年內都無法和她結婚。是因為他一個合作夥伴的阻攔,這個合作夥伴還威脅說否則就停止合作關係,收回資本。「他的合作夥伴好像是想讓他娶他的女兒,那個駝背的女人——她當然和我的未婚夫很配。但沃爾皮尼發誓說,一年之內他就可以自力更生,從此不再受控于那個合作夥伴和他的錢,到那時他就會娶我。你懂嗎?」他表示不懂。「另外,」她聲音溫柔地說,沒有一絲膽怯,「沃爾皮尼說,這一年他必須滿足慾望。」
在他們的關係里,總會出現類似的暴風驟雨,把他從讓人迷醉的極致喜悅中強行拽出來。
然而,艾米利奧卻不會利用這個規矩,甚至在最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瑪格麗特說她什麼都不想吃。「小心點兒!」巴利對她說,「否則,這就是我最後一次帶你出來吃飯。我最受不了別人裝腔作勢!」她馬上讓他給自己點了份飯。她這麼快就有胃口吃飯了,艾米利奧馬上想到,自己從沒在安吉麗娜那兒得到這種愛的示意。同時,安吉麗娜猶豫了很久,最後也表示自己吃不下牛肉了。
過了一會兒,他問:「什麼時候?」
巴利可憐他。他隨意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德拉木廣場,他的畫室在那兒。「現在,跟我講講那件事。如果我能幫你,我肯定會的。」
對於這點兒,瑪格麗特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感受:「我們一起出去,不是為了給別人看。」作為獎勵,巴利親了親她的額頭,但即使是這種愛的表達,也帶著習以為常的無禮和假裝的嚴肅。
她大笑起來。「他下周日來不了了。他想準備好籤合同的手續,要在兩周內簽合同,然後……」她停止大笑,開始吻他。
他的同情,讓艾米利奧深為感動,他一五一十地全說了。現在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很嚴肅地看待這件事,他描述了他的愛,他想見她、想和她說話的那種渴望,他的嫉妒,他的懷疑,他一直承受的折磨,還有他對所有與安吉麗娜和他自己的感受無關的事情表現出的漠不關心。他繼續講安吉麗娜,他看到了她在街上的行為,她掛在卧室牆上的照片,還有她將委屈自己嫁給那個裁縫;他還講了他們之間的約定。講這些事時他不時地微笑,腦里浮現出她的形象,還有她歡快而率直的倔強,他沖她笑著,沒有一點憎恨。可憐的孩子!她對那些照片那麼引以為豪,她必須把它們一直掛在牆上;她那麼享受走在路上時別人的仰慕,她甚至想讓他看到多少男人沖她擠眉弄眼。他繼續說著,突然覺得不該生誰的氣,他早就說過他不過是把她當個玩物。的確,他還有很多觀察到的事和經歷過的事沒告訴巴利,因為時間不夠。他時不時膽怯地看著巴利,希望看到他突然大笑,其實只是他的邏輯感使他繼續講下去。他說過他想尋求建議,他必須尋求建議。他自己的話不斷在耳朵里迴響,他試圖從那些話里得出結論,就好像那些話是別人說的。他非常平靜,彷彿是想讓巴利忘記他剛剛講話時的溫柔。他問道:「你覺得我應該斷絕和她的聯繫嗎?我無法把握這中間的界限。」他再次隱藏了自己的笑容。如果巴利一臉認真地勸他不再見安吉麗娜,這當然非常好笑。
現在,他們的角色顛倒了。他向她求婚了,雖然只是講了個故事打個比喻,但的確是求婚了。而她卻沒有接受,他簡直驚訝得說不出話。「當然了,」他苦澀地嘲諷,「在那裡,沒人能給你他們的照片,你也不會看到任何人站在路上盯著你看。」
但聰明過人的巴利,很快就證明了自己的智慧——他根本就不給他任何建議。「我相信你會理解,我不能給出讓你和你本身完全不一樣的建議,」他親切地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種冒險不適合你。」艾米利奧爭辯說,既然巴利可以這麼說話,那不久前他的感受肯定很是尋常,這讓他感到了一種新的慰藉。
然而,安吉麗娜卻覺得鎮上名列第五的聰明人配不上自己,她把自己的仰慕都留給了第一聰明的人。「艾米利奧跟我說你唱歌好聽。你一定要唱幾句。我很想聽你唱歌。」
所以,到了最後,她還是他的!他所夢想的擁有,並不是這樣的。但他還是激|情澎湃地抱著她,他試圖說服自己他很開心。毫無疑問,他應該對她充滿感激。她愛過沃爾皮尼,也愛過他。他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回去的路上,巴利唱著歌。他聲音很大,但聲調平和,極富韻味和情感,雖然他喜歡唱的這首流行歌曲根本就用不著這樣細膩的感情。那晚他唱這首歌的時候,因為當著兩個年輕女人的面,不得不省去了一些歌詞,但是,他用暗示性的眼神,還有聲音里特定的性感,彌補了這種缺失。安吉麗娜對此非常著迷。
但她已經太讓他傷心了。他一直以為,如果哪天他下定決心娶她,不管是怎樣的條件,她都會滿心歡喜地read.99csw.com接受,但不是這樣!在那樣的海拔之上,她不可能開心,就算是和他一起。雖然天色已黑,但他還是從她臉上讀到了詫異,她沒想到他居然會向她求婚,讓她去那樣一個下著雪又極度孤獨的地方度過她的青春,消磨掉 那些造就她美麗的事物,她的秀髮,她的膚色,她的牙齒,以及每一件她渴望被人仰慕的事物。
瑪格麗特猜到了艾米利奧的想法。她嚴肅地看看安吉麗娜,然後轉向艾米利奧,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然後繼續和他聊巴利。「當然,他有時候挺粗魯的,但也不是一直這樣,就算他在那兒,也沒什麼好怕的。」然後,她又用那種低低的、甜蜜的聲音補充道,「為自己考慮的男人和那些不考慮自己的男人,太不一樣了。」顯然,「其他人」指的是那些她曾交往過的人。那一刻,他從自己的愁苦境況中掙脫出來,同情地看著她。她的確應該愛那些自己身上缺少的品質,像她這樣甜美溫柔的人,是無法獨立生活的。
巴利突然大笑起來。「當然,是關於安吉麗娜,對吧?我不想聽到任何關於她的事。她曾經插足在我們中間,我忍了,但現在我再也不想被她煩了。」
「誰跟你說的?」安吉麗娜問,她威嚴地看著艾米利奧。
瑪格麗特坐在巴利和艾米利奧中間。安吉麗娜最後入座,她坐在瑪格麗特對面,坐下前,她奇怪地看了巴利一眼。艾米利奧以為這是一種蔑視,但是雕刻家更明白怎麼解釋這個眼神。「親愛的安吉麗娜,」他毫不客氣地說,「她那樣看我,是希望我能仰慕她的鼻子,但這沒用。她的鼻子,應該是這樣的形狀。」他把手指蘸到啤酒里,在桌上畫出了他想要的曲線。那線條很誇張,很難想象有誰的鼻子會是那樣。
那天晚上,艾米利奧和安吉麗娜約好在馬爾茲廣場見面。白天的時候,他已經想好了怎麼責怪安吉麗娜,但她至少要和他單獨相處一個小時。那時她的精力全在他身上,沒有路人來分散她的注意力。為什麼他要和她爭吵,減少他們之間的快樂呢?他覺得自己應該更好地效仿巴利,去好好地享受她甜蜜的愛,而不只是放棄那天早上他腦子裡突然冒出的瘋狂想法。他之前惱怒的唯一跡象,變成了一種興奮,這種興奮給他話語和那晚的氛圍增添了活力,至少在晚上剛開始的時候讓人非常開心。他們決定在一起待兩個小時,頭一個小時他們一起去鎮外走走,第二個小時再走回來。這個建議是他提的,他想走在她旁邊,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們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走到阿森納。初秋洗滌過的夜晚格外清澈,平靜的夜空下,他們享受著純粹快樂的時光。
「我們像一對模範夫妻。」看到路上經過的所有人都回頭看他們,她笑著說。的確,沒有誰能從她身邊經過而不回頭看她。
他去找斯蒂凡諾·巴利,想跟他承諾自己將履行的諾言,由此可見他的決心。但一看到他的朋友,他就把自己的想法拋在腦後了。為什麼他不能像巴利那樣,把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呢?他馬上想到,如果生活沒有愛,一切將多麼枯燥。一方面是巴利對他永遠的引導,另一方面則是艾米莉亞無盡的悲傷——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此刻感受到的活力一點也不比之前少,但現在,他想要生活,想要快樂,哪怕他要為之付出。他會像他對待安吉麗娜那樣,去展現自己的活力,而不是懦弱地從她身邊逃走。
巴利心平氣和地想提高艾米利奧的地位,他開始半開玩笑地嘲諷他。「就善良而言,他屬第一,我只能算老五。他是我唯一能夠認可的人。他是我的至交,另一個我,他想的和我一樣,就算我沒有當即認可他的意見,他也會馬上接受我的意見。」說最後一句話時,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他一開始說話時的好意,半開玩笑地把艾米利奧壓在了自己的優勢之下。艾米利奧不得不勉強笑著。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他難過地問。她顯然不懂他的意思。她狡猾地想讓他以為:她這樣做是為了讓他嫉妒。最後,為了安撫他,她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毫不羞恥地嘟起嘴,很明顯是想要吻他。不,她撒不了謊。他愛的那個名叫安吉的女人,不過是他的幻想,他根據自己的想法虛構了這個人物。安吉麗娜和他的虛構毫不相關。甚至,因為她的抗拒,她阻止了故事的完成。他的夢想,破滅于光天化日之下。
大海從視野里消失了,他們被面前的半島擋住了視線。海岸上分散著幾棟房子,就像象棋盤上的棋,更遠處是一艘正在修建的輪船。「勞動」的城市看起來比真實的它還要大。往左看去,遠處一些燈光似乎把城市拉向了更遠的地方。他記起來,那些燈光來自坐落在穆賈山谷對面的河岸上的一家大型工廠。是的,在那裡,勞動還在繼續。的確,用肉眼看來,那裡像是他們所在的城市的延續。
那個吻讓瑪格麗特恢復了平靜,她柔情地瞥了艾米利奧一眼。「的確是這樣。他總是提起你。他很喜歡你。」
走近了一點之後,巴利互相介紹了他們:「瑪格麗特!安吉!」他想在黑暗中看清安吉麗娜,他的臉離她很近,近到一張嘴就可以親到她。「你真的是安吉嗎?」他怎麼也不敢相信,就點了根火柴,照亮她玫瑰紅的面孔,整個過程他都帶著嚴肅的神情。於是,黑暗裡的光,似乎閃爍著迷人的光亮:小小的黃色火焰像一池清澈的湖水,穿過她空洞的眼睛,反射給他一種甜美、狂野又讓人沉迷的九九藏書光澤。巴利並未受到擾亂,他又用光線照亮瑪格麗特的臉,那是一張蒼白的臉,帶著乾淨的輪廓;充滿活力的藍色大眼睛,一下子就吸引了別人的注意力;鼻子是鷹鉤狀;小小的腦袋上,栗色的頭髮格外茂密。最讓人驚訝的,是她眼神中的那種大胆和挑戰,這與她那精緻輪廓中聖母般的感覺,在臉上形成了鮮明對照。藉著微弱的光線,她好好看了看艾米利奧,而沒有展現自己的魅力。後來,火柴還沒有燃盡,她便把它吹滅了。
「有人在畫室等我,」巴利笑著說,「是個女人,這次會面你不能親臨,太遺憾了。這對你很有教育意義。」然後他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你願意有空時我們四個人晚上聚一下嗎?」他覺得自己找到了幫助朋友的方式,艾米利奧興奮地同意了。當然!討教巴利的唯一方式就是看他怎麼處理事情。
剛開始她想和安吉麗娜聊天,那時安吉麗娜踮著腳尖站在一邊,使勁兒看著遠處鏡子里的自己,好把捲髮理順。她跟安吉麗娜講她的胸口疼和腿疼,她說她記不起自己什麼時候身上不疼。安吉麗娜還專註地看著鏡子里自己的形象,她評論道:「真的?好可憐啊!」然後非常愚蠢地補充道:「我身體一向很好。」艾米利奧太了解她了,忍不住笑了,從她的話里,他感受到了她對瑪格麗特疾病的毫不在意,以及隨之而來的她對自己身體健康的滿意。他人的不幸,只能讓她對自己的幸運倍感快樂。
艾米利奧臉紅了。他覺得好像每個路人都冒犯地瞥了她一眼。他自己又看了她一眼。很明顯,她的眼睛在和路上每個長得帥氣的男人打招呼。她沒有真的在看他,但她眼睛里卻突然閃現過一絲光亮。她瞳孔里那種流動的光在不停地動,不停變換光線的強度和方向。她眼睛里的光,真的是生機勃勃!艾米利奧念著這個詞,他覺得這個詞很好地描述了那種永不停止的活動。在微小、快速而又看不見的光的移動里,彷彿可以聽到微弱的聲音。
「誰會告訴他呢?」她格外平靜地說,「我就說你是我哥哥,或者德路易吉的表哥。他在的里雅斯特誰也不認識,我們說什麼他都會信的。」
安吉麗娜穿戴得整整齊齊,準備出門。她必須抓緊時間,因為她得九點鐘趕到德路易吉女士那兒。他不能接受這麼快就和她分別,所以,這是他們第一次在白天一起走在街上。
「不管我做什麼選擇。他已經準備好找公證人簽個合同。」
此刻,他內心的想法和前天早上的想法一模一樣,一念之間,他想到了巴利。「巴利,那個雕刻家,他想認識你。」
離開她時,他感到有必要再次分析一下自己的印象,他一個人走著,卻不知道要走向哪兒。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推動並堅定了他的想法,讓他很快解決了之前陷入的問題。他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馬上離開她,再也不見她。他不能再欺騙自己真實的感情。他剛剛經歷的痛苦、他替她感到的慚愧、為自己感到的羞辱,全都展現在他的面前,一清二楚。
「品位太差了!」巴利喊道,他忍不住大笑起來。顯然,從那時起,他發現安吉麗娜非常有趣。他繼續對她說著貶損的話,但他這麼做,似乎只是為了讓她為自己辯護。很明顯,她也樂於這樣做。當她看著巴利時,眼睛里閃爍的光芒和瑪格麗特的一樣:深情款款,情意綿綿。她似乎在模仿瑪格麗特。而艾米利奧儘管嘗試了多次,在整個對話里,依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注意。他不禁開始反問自己,到底是什麼讓自己鬼迷心竅地組織了這次聚會。
後來,他終於明白了。他堅決地說,她不能奢望他同意這樣的事。但他能提出怎樣的異議呢?「你能確保他的誠實嗎?」
「她的眼睛也不賴,」巴利聲明,「但她鼻子的立體感不夠,下半部分線條太粗糙了,還需要潤色。」
他突然因為背叛自己從前的理想和志向感到悔恨,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目前的所有生活都像是一種背叛。
「你怎麼看這件事?」老婦人突然問。她指的是沃爾皮尼的求婚。這位母親居然會在意他對安吉麗娜婚事的看法,這讓他感到驚訝,他猶豫著沒有回答,而她,則誤讀了他臉上的遲疑,開始勸他:「你看,這是安吉麗娜的運氣啊!不是嗎?就算她不太喜歡他也沒關係。她什麼也不用擔心,他會給她快樂,這一點我肯定,因為他真的愛她。等你見到他就知道了!」她大笑了一聲,聲音刺耳而短暫,她很快收斂了笑容。顯然,她非常滿意。
到達「新世界」后,他們走進一間很長的房間,房間的一端是木頭,另一端的那扇玻璃門通往一間大的露天咖啡館。服務員是個年輕人,馬上跑了過來,從他的穿衣打扮和說話方式來看,像是個農民。他踩在凳子上,點了兩盞煤氣燈,然而,這麼大的一個房間,這麼點照明根本沒用。他一點也不急著下來,還在上面揉著那雙睡眼惺忪的眼睛。後來巴利跑過去,大喊著,他見不得有人站在那麼高的地方打盹,把他拽了下來。這個傢伙靠著雕刻家的肩膀,被抬了下來,然後心情大好、十分清醒地跑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安吉麗娜了。他現在還不確定是不是應該說一些諷刺的話,為昨天的自己雪恥——因為昨晚她竟以那樣的方式離開。或者,當他看到她那張睡眼惺忪的臉時,他就會找回昨晚被痛苦的回憶差點毀掉的那種溫柔。但是,當他意識到一路走來尋找安吉麗娜的那種焦慮時,他獃獃地在那裡站了很久。
https://read.99csw.com是,在那晚的旋律里,也夾雜著不和諧的音符。幾天前,他聽到了一個讓他深為感動的故事。一個德國的天文學家,在阿爾卑斯山最高山峰上的一個天文台上住了將近十年。那裡長年下雪,最近的村莊離那裡也有三千英尺,他每天的食物都由一個女孩兒給他送去。他剛到那兒的時候,那個女孩兒才十二歲。十年來,這個女孩兒每天在這三千英尺中爬上爬下,逐漸長成了一個健壯而美麗的女人。於是,這個天文學家娶她為妻。不久前,他們在村裡舉辦了婚禮,度蜜月時,這對夫婦回了自己家。躺在安吉麗娜懷裡時,他就想到了這個故事。這就是他想要擁有她的方式:距離所有人類三千英尺之遠。所以,如果他也有可能和那個天文學家一樣,把自己的生活定位為同一個目的,他就可以和她一起,無論甘苦,都毫無保留。「你呢?」看到她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講這個奇聞,他有些著急,「你願意和我單獨在那兒待著嗎?」
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顯示出對其他男人的興趣,但這每次都讓他覺得心痛。「他根本不知道你這個人,」他尖銳地說,「他只知道我跟他講的那些關於你的事。」他本想著激怒她,但恰好相反,她很感激他曾經提起過她。「我現在倒是想知道你跟他說了我什麼。」她聲音裡帶著羞怯的歡樂。「我跟他說你是個叛徒。」他大笑著說。話一出口,他們兩個都突然大笑起來,這讓他們兩人一起陷入了一種快樂。她順從地讓他親了又親,還溫柔地在他耳邊低語:「我愛你。」「叛徒。」他重複著,但話裡帶著悲傷。她大笑著,聲音有些難聽,但她很快找到了更好的辦法。她用那種他永遠也忘不了的優雅的姿勢,把嘴伸到他嘴裏,一邊吻他一邊用她那甜美而帶著懇求、更為深情的聲音對他說:「這不是真的,對吧?我不是你說的那樣?」所以,直到那天晚上的最後,他們都過得非常甜蜜。安吉麗娜發明的這個舉動,足以消除他所有的懷疑和傷痛。
分別之時,他說:「要是沃爾皮尼聽說我們一起在鎮上散步,會怎麼樣?」
安吉麗娜的母親給他開了門,說了一些歡迎他的客套話,這和她羊皮紙般的面孔和尖刻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安吉麗娜正在穿衣服,她馬上就出來。」
「聽到了嗎?」艾米利奧說,「巴利受不了別人裝腔作勢。」她聳了聳肩,說她不在乎自己迎合誰或者不迎合誰,而在艾米利奧看來,她的蔑視似乎只是直接針對他,而不是巴利。
「我沒說。」艾米利奧弱弱地抗議道。
最後,巴利終於來了。他從雅佳德那個方向走來,和一個與他一樣高的女人手挽著手。「簡直是豆芽菜!」安吉麗娜馬上給出了在她那個距離可能給出的唯一評價。
她顯然忘了他對她唱過的愛的聖歌,她故意唱反調:「他是個嚴肅的人。」
安吉麗娜突然害羞起來,她看著天花板。「別裝得這麼純潔,」巴利毫不客氣地說,「好像你倆不做比那更過分的事一樣。」
「真的嗎?」她高興地喊道,「我也很樂意認識他。」她聽起來像是準備馬上跑去找巴利:「我從一個和他相愛的女孩那兒聽過很多關於他的事情,一直很想見他。他在哪兒見過我嗎?為什麼想見我呀?」
安吉麗娜看著那條線,彷彿是想把那條線牢牢記下,然後,她摸著自己的鼻子,「還是這樣比較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似乎她也不在意去說服別人。
仔細回想一下,他很高興安吉麗娜讓她母親明白:他的贊成對她有多重要,而他卻表示無條件地贊同。他說,安吉麗娜要嫁給別人了,他很難過,但想想這都是為她好……老婦人又笑了,但這次她的快樂更多體現在臉上,而不是聲音,這更加讓他覺得有些嘲諷的意味。那麼,她母親知道他和她女兒之間的約定嗎?就算她知道,他也不太介意。如果那笑聲針對的是誠實的沃爾皮尼,他也沒理由把這笑聲放在心上。這麼看來,這當然也不是針對他的。
巴利謝過她,還說肯定會拜訪她。不過要等幾個月以後了,因為他現在手頭還有很多其他工作。他盯著她看了很久,想象著為她畫像時要她擺的動作,安吉麗娜高興得臉都紅了。別人可能覺得,在艾米利奧的痛苦中,至少有人和他做伴。但沒有!瑪格麗特根本就不嫉妒。而且,她也以藝術家的眼光看待安吉麗娜。巴利肯定會充分展現她的美,她說話的語氣里,充滿了藝術帶給她的驚喜的熱情,彷彿是看見了用塑性極好的黏土捏的一張臉,飽含著對生命的表達。
他繼續沖他的耳朵大喊著可笑的威脅的話,但艾米利奧已經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而他的朋友,因為暗示艾米利奧需要自己的幫助,已無意間給了他有用的建議。畢竟,在這種緊急情況下,沒人可以像巴利這樣幫他。「聽我說,」他說,「我想聽聽你的建議。」
「我也不是說不可能,」安吉麗娜補充道,希望以此安慰他,「當然,這很棒,但是……」她突然停了下來。她想,反正他們倆誰也見不到那座山,而他又這麼急著想讓她對那座山表現出熱情,要是不迎合他自己就太蠢了。「那一定很棒!」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話語里的熱情越來越強烈,但他卻繼續出神地看著外面的夜晚,沒有看她。她嘲諷般的熱情讓他比以往更加受傷,那熱情太不真實了,似乎她只是在笑話他,尤其是她根本無心拉近和他的距離。「如果你想要證據,」她說,「我明天就和你走,或者https://read.99csw.com現在就走,然後和你永遠單獨在一起。」
她也在看那裡,一瞬間,艾米利奧不再滿腦子都是愛情了。過去,他曾沉醉於社會主義的理想,當然,他不曾動過一根手指,去考慮實現這個願望。現在看來,那些想法離他多麼遙遠啊!
但巴利沒有忘記他。他只是在遵循自己的規矩,當然,這個規矩有些無情,就連那個服務生也不能倖免。一開始,他沖服務生大喊,是因為他推薦的所有菜肴似乎都有小牛肉。後來他點了一道菜。但是,就在服務生要離開房間時,他在後面大喊:「你這條狗!你這個惡人!」聲音裡帶著無緣無故的氣憤,還有些滑稽。服務員似乎很享受這種大喊,還以超乎尋常的敏捷聽從了他的指令。在他這樣征服了每個人之後,巴利覺得已經給艾米利奧上了他想要上的那一課。
她大笑著,一點兒也不臉紅地回答:「我?我長眼睛就是用來東看西看的!」這麼說來,她一直以來都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幹什麼。她所謂的「東看西看」,不過是自我欺騙罷了。
那個女人和安吉麗娜是多麼不同啊!她生性純潔而深情,她對愛的表達也那麼安靜,讓人幾乎感覺不到,而安吉麗娜要是想表達愛意,她的情感馬上就來了,她會做出上千個預備動作,好像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啟動的機器。
但巴利還不滿足。他說了要她脫掉靴子,就一定要她聽從自己。最後她說如果他非要自己脫掉靴子,她馬上就脫,但其實這一點兒用也沒有,因為她的疼痛和靴子沒有任何關係。整個晚上,他一直在強迫她順從自己,因為他想表現自己和女人打交道的方式。瑪格麗特很順從地扮演了那個角色;她不停地嘲笑他,但還是順從他。她說話的方式,似乎表明她對事情有自己的判斷力,而這也讓她的順從更有說服力。
也許,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所期待的一種治愈方式。被那個裁縫玷污、被他佔有之後,安吉也就不復存在了,而他,則會繼續以吉羅娜來自娛自樂。他會表現得很開心,像她期待的所有的男人那樣,像巴利那樣,漠不關心又玩世不恭。
「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但我一般吃完飯都要休息。我消化的時間和蛇消化的時間一樣長。」
「這裏的光太強了,」他嘟囔道,他有些頭暈,「我們去陰涼處走走吧。」
她坐在沿馬路延伸著的矮牆上,他站在那兒,低頭看她。他看到她的腦袋一側被街燈照亮,和黑色的背景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看到阿森納沿著海岸延伸,整座城市似乎靜止在那一刻。「勞動的城市!」他說。他驚訝于自己選擇了那個地方和她談情說愛。
但巴利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你怎麼這麼安靜!」他轉向安吉麗娜問道,「你們倆一起度過的漫漫長夜裡,他也是這樣嗎?」
雕刻家用那種粗俗的語氣跟他打招呼。「你還活著呀?我警告過你早點來找我幫忙,而不是讓我看到你這張後悔的臉,真是白費勁,你簡直是在浪費口舌。無賴!」
「那我倒是想問問,你們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做什麼?我現在都見不到他了,所以他每天晚上肯定是和你在一起。以他這個年紀,又怎麼會墜入愛河?再見了,撞球;再見了,我們一起走過的路。我還在那兒等他,或者說不得不忍受讓遇到的第一個蠢貨和我做伴。我們過去關係那麼好。我是鎮上最聰明的人,他名列第五,在我之後空了三個位置,然後就是他了。」
當安吉麗娜離那個不留情面的批評者足夠遠時,她憤恨地說:「說得就像他的那個傻子很完美一樣!」
雖然巴利做了兩次野蠻人,可一旦艾米利奧下定決心要問他建議,他還是沒法擺脫他。正因如此,艾米利奧覺得自己可以依靠他。巴利對這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可以告訴他,他應該過怎樣的生活,才能享受人生而避免痛苦。那一瞬間,他從剛開始充滿男子氣概的果斷,陷入了一種極度的沮喪:他看清了自己的缺點,也陷入了一種絕對順從的境地。他哭著尋求幫助!但他至少應該這樣表現:好像是因為自己有興趣聽別人的意見才去詢問的。但巴利沖他大喊的無意識的結果,就是讓他的聲音裡帶著懇求。他極度渴望能被人溫柔對待。
她感到他話里的苦澀,但也不為這種嘲諷生氣。她同意他的說法,並立馬開始和他討論這個問題。那兒太冷了,她說,而她不喜歡冷,就算在鎮上,每到冬天她都會覺得受不了。況且,人來世上只能活一次,而在那個地方,很有可能活得更短,而且不快樂。因為她永遠也不會覺得,看到雲朵在自己腳下流動是件很有趣的事。
艾米利奧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他趕上巴利,對他說:「我覺得你的年輕女孩的眼睛很好看,但我想知道,你覺得我的女孩的眼睛怎麼樣?」
巴利馬上恢復了他的粗魯。「你真的叫安吉麗娜嗎?你這麼高大的姑娘應該有個小名。我應該叫你安吉羅娜,或者只叫吉羅娜。」從那以後,他一直叫她這個名字,還特意強調那個開口度大的母音,因此,這聲音也最大程度地表達了一種蔑視。讓艾米利奧驚訝的是,安吉麗娜好像並沒有對這個名字感到絲毫的厭惡。她從不因此而生氣,當巴利衝著她的耳朵大喊這個名字時,她只是笑著,好像他在給她撓癢。
就在這時,巴利的僕人米歇爾進來了,他是個老兵,服役好多年了。他一邊低聲和主人說話,一邊集中注意力。出門時,他脫下帽子,行鞠躬禮,而他的身體卻保持筆直。
巴利嘴裏塞得滿滿的,對著其他三個人。「這次的牛肉大餐,」九九藏書他說,「不是很協調。你們兩個不太搭調。你像煤一樣黑,而她白得像六月底的玉米穗——就像是學院的畫家給安排的。而我們,他們應該給我們這個稱呼:『手榴彈兵和受傷的妻子』。」
艾米利奧也扭頭去看她。她穿著白色的掐腰裙子(裙子合乎當時的潮流,顯得身材略胖),袖子寬寬的,活像個充了氣的氣球,招搖著,非常引人注目,似乎她存在的目的也正是為此。她玫瑰色的臉龐一點兒也沒有因為衣服的白色而遜色。鮮紅的嘴唇和白得發亮的牙齒,形成鮮明對比,她嘴邊浮現出的歡快而甜美的微笑,似乎要散發到空氣里,好讓路人捕捉。陽光落在她金色的捲髮里,照出金色的灰塵。
瑪格麗特挽著他,他們兩人一起帶路。瑪格麗特太高,又太瘦,身材並不好看,但他們都被瑪格麗特表情里那種活力和痛苦的結合所震撼。她走得搖搖晃晃,就她的體格而言,她邁的步伐很小。她略微有點駝背,從背後看過去,給人以謙遜而沒有自信的感覺,所以,火紅色的短夾克在她身上,一點也沒穿出時髦的感覺,反而有點像男孩子穿的那種軍隊制服。而安吉麗娜,雖然穿的是顏色最暗淡的衣服,倒是顯得色彩鮮艷而富有生氣。「太遺憾了!」安吉麗娜小聲說,語氣里透著真誠的惋惜,「這麼美的臉,卻長在這種瘦高個身上。」
瑪格麗特因為腳酸了,馬上坐了下來。巴利一直圍著她轉,滿是關懷。巴利還告訴她不用客套地站在那兒,她可以脫掉她的靴子,但她拒絕了。她說:「這雙鞋或多或少總讓我腳疼,今晚我幾乎感覺不到什麼了。」
分別之時,艾米利奧和安吉麗娜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目送另外兩人離開。「他肯定是瞎了!」她說,「他怎麼會愛上這種連站都站不穩的枯瘦棍子?」
的確,她說得很對。但是,她又多麼冷漠、多麼愚蠢啊!他不想繼續聊下去了,他怎麼能奢望自己說服她呢?他看向別處,試圖找到別的爭論點。他可以說些侮辱性的話為自己雪恥,讓自己平靜,但他沒有說話。他躊躇不定,出神地望著夜空,他看著對面的半島上灑落的燈光,他看著突出的那座塔,還有阿森納入口處的樹上那靜止的、暗淡的藍色影子,那是機遇在空中成形漂浮的樣子。
「真的嗎?」安吉麗娜失望地大喊。
「你怎麼一直給別人拋媚眼?」他問道,嘴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隨後,他們碰到了一個叫格斯提尼的小僱員,艾米利奧以前見過這個帥氣的年輕男人。安吉麗娜的目光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艾米利奧回頭去看剛剛經過的幸運兒是誰。而他,也停在那裡,回頭看著他們。「他停在那兒看我,對吧?」她問道,開心地笑著。
但這種良心上的微弱刺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她問他一些有關特定話題的問題,特別是掛在半空中的大怪物。他給她解釋起重機的原理。從前,在他還是個不合群的學生的時候,他從來就沒能完整地把自己的思想和言語成功地傳達給那些他想要傳達的人。幾年前,他也試著從自己的小窩裡出來,和大家打成一片,然而都是徒勞,根本沒有用,他不得不從那種不公平的競爭中滿是挫敗感地退出。他看起來荒唐而可笑。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可以避開那些晦澀的詞語和想法,讓自己被人理解,這一切多麼甜蜜。現在,他可以輕而易舉地一邊說話一邊把自己的想法分成片段表達出來,把他一開始構想的晦澀難懂的詞釋放出來。當他看到她藍色眼睛里閃著智慧的光芒時,他多麼開心!
他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著,她好奇地看著他。「陽光太刺眼了嗎?真想不到!但我記得聽人說過,有的人就是受不了陽光。」
然後,艾米利奧覺得別人很容易猜出自己微笑背後的含義,便決定再說點什麼,好讓自己顯得更加自在。他也記不起他們是怎麼聊到了這個話題,他們說起了讓安吉麗娜擺一個造型——在巴利頭腦里所想象的那樣。艾米利奧沒什麼可反對的。巴利告訴安吉麗娜,這不過是模仿她的形象,只是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樂意付出更多。在艾米利奧和瑪格麗特聊天的時候,她沒問他的意見就答應了。現在,她又突然大喊著打斷他冗長而呆板的演講:「但我已經同意了。」
第二天晚上,他們四個人在公園見面。艾米利奧和安吉麗娜先到。雖然沒有下雨,地面卻因為熱風的緣故而有些潮濕,在戶外等人不太舒服。安吉麗娜試圖用自己的壞脾氣掩蓋自己的不耐煩,但她沒能騙得過艾米利奧。艾米利奧滿腦子都被他強烈的願望佔據著:贏回這個他覺得已經失去了的女人。結果,他卻讓她感到厭煩,他自己也感覺到了,而她還刻意地讓他感受得更加明顯。他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問道:「你愛我,至少像昨晚那樣愛我嗎?」「是的,」她尖聲地回答,「但這種事沒必要時時刻刻掛在嘴邊。」
「當然,我可能說錯了,」巴利用非常認真的口吻說,「等過會兒光線好點,我就能看得清楚點兒。」
「他一定有很多女人吧?我猜。」她若有所思地問。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撒謊,他答道:「我不這麼覺得。」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巴利也要帶一個女人,他趕快告訴了她。她似乎不在意,但過了一會兒,她用一種漠不關心的語氣問——這種語氣顯然不是假裝的——巴利是不是很愛這個女人。「我不覺得,」他認真地說,看到她似乎並不在意,他很高興,「巴利愛上女人的方式很奇怪。他很愛那些女人,愛的程度都一樣,就好像他們取悅他的程度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