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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告訴他,她是在德路易吉家認識沃爾皮尼的。他長得又瘦又小。「他只到我這兒。」她指著他的肩膀大笑著說,「這個小個子男人很好玩。他說他雖然個子小,但他的愛很博大。」她擔心艾米利奧可能會嫉妒——雖然在這種情況下擔心得毫無理由,便趕緊補充道:「他丑得嚇人。他的頭髮像稻草的顏色,長得擋住了臉。他的鬍子長到了眼睛,都快到眉毛了。」 沃爾皮尼在阜姆港做生意,但他告訴她,等他們結婚後,他允許她每周在的里雅斯特待一天。等到那時,反正他大部分時間也不在,他們可以繼續悄悄地見面,就像從前那樣。
「來這邊。」安吉麗娜說。她匆忙跑到走廊盡頭的門口,打開房門。
他們就這樣待了好久,然後她朝他低下頭,在他毫無準備時,輕輕地吻了他的頭髮。這是認識她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對他做過的最溫柔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始打量這個屋子。牆紙有些陳舊,但和樓梯、走廊以及她媽媽和妹妹穿的衣服相比,這屋傢具倒是異常華麗。一整套卧室傢具都是核桃木做的;床上鋪著寬闊、帶流蘇的床單,屋內一角放著一個很大的花瓶,插著好看的假花;花瓶上方的牆上,掛著精心排列的照片。事實上,這個房間相當奢華。
他不需要費心搜尋證據,證據鋪天蓋地,令他措手不及。因為安吉麗娜弄巧成拙地把這些證據擺到他眼前,他不得不看。她很受傷,覺得受到了侮辱,低聲為自己辯解:「我是通過梅里吉認識他們的。」顯然,她在撒謊。像梅里吉這樣日理萬機的商人,根本不可能跟這些放蕩的年輕人和畫家成為朋友。就算他們真的認識,他也不應該跟未來的妻子介紹他們。
她完全不懂他的顧慮。這是她第一次跟他抱怨自己的家庭。她的哥哥們沒有工作,她父親病著,他們家的開支從哪兒來呢?他們家的氣氛也不快樂。他看見的那次是很不錯的時候了,因為哥哥們都出去了。他們只要一回家就開始吵架,還故意挑母親和妹妹的毛病。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她當然不會選那個叫沃爾皮尼的裁縫做丈夫。雖然他已經四十了,但他依然是個體面的男人,善良而溫柔,她覺得自己早晚會慢慢喜歡上他的。她還能奢望自己遇見更好的人嗎?「我知道,你愛我,對吧?但你從來沒說過可能娶我。」聽到她暗示他的自私自利,卻又沒有一點兒怨恨,他非常感動。
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女孩兒開了門,她穿著長長的網狀衣服,不甚合體。她和安吉麗娜一樣好看,但眼睛沒有生氣,面色發黃,看起來死氣沉沉。見到新的面孔,她一點兒也不驚訝,只是把手舉到胸前,抓緊那件又舊又小、扣子掉光的夾克。「晚上好,」她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她接待他的禮節極為正式,和她外表的孩子氣形成了鮮明對比。
「你現在高興了吧?」她用那種哄騙的語氣說。
所以,那真的是她以前提起的好母親!艾米利奧很高興他們這麼友好地接待自己。他立馬伸出了手,而這位上了年紀的女士,一點兒也沒料到他會這麼屈尊俯就,伸出手時,動作不免有些緩慢。她不知道他想從自己這兒得到什麼,她那雙不安如狼的眼睛盯著他,帶著明顯的不信任。她母親和他握手之後,小妹妹也伸出了手,同時還在用左手小心地拽緊胸部以上的裙子。接著,從他那兒得到極大的恩惠之後,她鄭重地說:「謝謝你。」
她認真地承諾會把自己給他,前提是這不讓她陷入麻煩,也不讓他感到困擾。她說話的語氣讓人感覺這彷彿是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一天,她突然有了靈感:他們必須找到第三個人,這個人可以九九藏書平衡他們關係里任何錯綜複雜的矛盾。而且,騙這個人很有趣。他出神地聽著她的話,他把這些話理解為對他的愛的告白。雖然找到安吉麗娜所希望的第三方希望渺茫,但他現在終於對她對待自己的感覺放心了。她千真萬確就是他所渴望的那樣,她愛他,卻不以愛的名義束縛他,也不限制他的獨立。
突然間,一切都變了,周遭殘酷而可怕。那稀疏而單調的毛毛細雨伴隨著艾米利奧的悲痛,讓人愁苦,似乎前一秒它還在低聲訴說著同情,而後一秒又變得漠不關心了。這毛毛雨毫無預兆地變成了傾盆大雨。海上颳起的一陣冷風,打碎了被雨水浸泡的氣氛。風刮在他們臉上,把他們從那個擁有甜美時刻的夢裡拽了出來。她怕打濕自己的衣服,掙脫了艾米利奧的胳膊,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起來。她需要用兩隻手一起撐傘去對抗強風。風雨里的掙扎讓她很不耐煩,她甚至沒約好他們的下一次見面:「等我安全到家了再好好考慮這件事吧。」他看著她上了電車,在昏暗的角落裡,看著黃色燈光下她美麗而瘦削的臉龐,那雙動人的眼睛仔細檢查著雨水給她的衣服帶來的破壞。
「那麼就別嫁給他!」他命令道。他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很明白。她已經是他的了,他沒想著她會屬於別人。難道只是為了完全擁有她,他就要把她讓給別人?看到她越來越生氣,他試圖和她爭辯。「和你不愛的人在一起,你永遠也不會快樂。」
她的態度說明她當時就原諒他了,但她從他身旁走開,求他不要再試圖吻她。她竟然會拒絕這個對自己意義重大的吻,他沒想到,最後,他比以前都更加生氣。「我罪過太多,感到良心上過不去。」她認真地說,「要想今天免罪,太難了。都怪你,讓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就開始懺悔。」
他勉強笑著,半開玩笑地看著她遞過來的兩張照片。第一張是個側臉,是鎮上最好的攝影師給照的。另一張是快照,也很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條帶花邊的裙子,第一次見到他時,她穿的就是這條裙子。在刺眼的陽光下,她努力睜開雙眼,臉有些變形了。「誰給你照的?」艾米利奧問,「萊亞爾迪嗎?」他想起一天看見萊亞爾迪走在街上,胳膊下夾著個相機。
「我親你,不出聲就行了。」他解釋道,接著把嘴唇壓向她,她的嘴唇成了階下囚,而她還在不停地反抗。這樣一來,他的吻便化成上千個碎片,甜蜜地分散在她溫暖的呼吸里。
一天晚上,他計劃好了八點鐘和安吉麗娜碰面,然而,就在約定時間的半個小時前,他卻得到巴利的消息,說有要緊事相告,八點在羅馬涅等他。類似的邀請,他拒絕過多次,覺得這隻是讓他遠離安吉麗娜的託辭,但這次,他決定抓住機會,以推遲約會為借口拜訪她家。他想觀察她周遭的事和人,以此繼續了解這個在他生命中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人。雖然只要是和她相關的事,他都覺得是好的,然而,在某種程度上,他還是保有自己的判斷力。
安吉麗娜又試圖在另一件事上營造宗教的氛圍——畢竟這曾給她帶來了好的結果,但這次卻沒奏效,她很快就發現這是自取其辱。當她受夠了他的吻,她就一邊說著「會眾散去」,一邊把他推開,以此讓艾米利奧為自己在和她分別時多次嚴肅表達過的那個神秘想法感到丟臉。就算她只想讓他幫一點小忙,也會說著「承神之佑」;看到他很吃力就嚷嚷著「深表歉意」;要是他說了她不想聽的話,她就會說「主啊,請給我們自由」。
「你乖乖坐著,他們能從廚房看見我們。」她還在笑著,後來再回想,他覺得那神情九-九-藏-書像個調皮又快樂的孩子,剛剛在自己最愛的人面前耍了把戲。像往常一樣,他摩挲著她的腦袋,她額前的頭髮全被弄亂了。他一邊用胳膊摩挲著她美麗的秀髮,一邊睜大眼睛看著。
這麼一來,他發現自己晚上又有了很多空閑時間,他可以多和朋友還有妹妹相處。他還在試圖騙他們——關於這次冒險的重要性——就像他騙自己一樣,他甚至想讓巴利相信:他很高興安吉麗娜有時晚上有事,這樣他就不用每天陪她,但當巴利用那平靜而洞察一切的眼神看他時,他一下就臉紅了。他不知道該怎麼隱藏自己的感情,只好開始打趣安吉麗娜,給巴利講他觀察到的關於安吉麗娜的那些事,但事實上,這一點兒也沒減弱他言語間對她的那種溫柔。他發自內心地為自己的妙語大笑,而巴利,因為對他太了解,一眼就看穿了他話語里的偽裝,由他自己笑去了。
「安吉麗娜!」剛好從走廊盡頭走過來的女人喊道,「有位先生找你。」她一定是個好母親,安吉麗娜被梅里吉拋棄后,一直渴望投奔的好母親。她上了年紀,穿得像個僕人——曾經顏色鮮亮的衣服,如今已褪了色。她戴著寬鬆的藍色圍裙,系在頭上的手絹也是藍色的,頗具農民時尚。她風韻猶存,臉型讓他想起了安吉麗娜。但她臉型偏長,面無表情,黑小的眼睛透著一絲怯意,就像動物在警惕地躲避著棍棒的擊打。「安吉麗娜!」她又喊了一次,然後用極其禮貌的口吻說,「她馬上就來。」又重複了好幾遍。但她說話時,從來不看他:「請到裏面等她。」她說話時鼻音太重,很難給人留下好的印象。每說一句話,她就要猶豫一下,就像口吃患者剛開始演講那樣。而一旦開口,所有的話都一氣從她嘴裏噴涌而出,不帶絲毫的溫情。
漸漸地,艾米利奧同巴利講話和同安吉麗娜講話時,變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他們肩並肩地靜靜生活在一起,他也從沒試過讓兩者合而為一。最起碼他對巴利和安吉麗娜都沒撒謊。他永遠也無法對自己承認,他喜歡說話只是因為喜歡說話本身,這帶給他的安全感,就好比鴕鳥以為只要不看獵人就可以避免被捕。但是,每當和安吉麗娜獨處時,他就完全釋放了自己對她的感情。為什麼他要壓抑自己強烈而愉悅的愛呢?愛上她又會讓他有什麼危險呢?為什麼他要阻止自己的愛?他對她不僅僅是渴望,更多的是愛。一想到她那麼弱小,又那麼沒有依靠,像那些嬌弱的小動物一樣,他甚至產生了父愛般的感情。缺乏智慧,是她的一大致命缺點,也正是如此,他才對她格外溫柔、格外保護。
「安吉麗娜小姐在家嗎?」
他盯著她,久久地,那種找尋的目光好像是第一次見到她,她知道這眼神的含義。她臉色發白,盯著地面,靜靜等待著一切。但艾米利奧突然意識到,他自己沒有吃醋的權利。不!他自言自語,他不能羞辱她,不能讓她受苦,他永遠不會這麼做。為了向她表明他依然愛她,這次,他非常溫柔地試圖再次吻她。同時想起,就在幾分鐘前,他的態度還完全不是這樣。
安吉麗娜的家在小鎮邊上,距法比奧·賽維渥幾碼地。房子很高,有點像軍營,獨自坐落在田野里。門衛的房門緊閉,艾米利奧直接上了二樓,因為不確定門衛會怎樣接待自己,他心裏多少有點忐忑。「看起來也不豪華。」他大聲地自言自語,來給自己添點兒自信。樓梯似乎倉促建成,石工的完成,也有敷衍的跡象,樓梯的扶欄,用粗糙劣質的鐵做成,牆上刷著白色顏料。臟倒是談不上,但的確比較卑劣,處處透著貧窮的氣息。
他費了很大的勁兒https://read.99csw.com,才很快讓自己振作起來:「你愛他嗎?」
「你難道不打算問問我和誰訂婚了嗎?」
所以,他這次拜訪的唯一結果,就是找到了去她家的路。他養成了每天早上去她家的習慣,給她帶一些配咖啡吃的零食。那時,他多麼享受和她共處的那一個小時啊!她剛剛起床,美妙的身軀還帶著被窩裡的溫度,他把她擁在懷裡,緊緊擁抱著。隔著她薄薄的睡衣,他感受著她的體溫,那感覺就像和她的身體有了直接的接觸。宗教的魔力很快消失了,因為僅憑安吉麗娜的宗教信仰,並不足以讓任何人一直為她辯護,但艾米利奧的懷疑再也沒像從前那樣強烈過。當他在那間屋裡時,他根本沒時間左顧右看。
到達頂端后他讓她坐在矮牆上,她一隻胳膊杵著膝蓋。外面的傾盆大雨一連下了好幾個小時都沒停,他撐著僅有的傘給她避雨。
的確,那一刻,他的全部生活都被他的愛佔據了。他無法做任何思考,他無法工作,甚至無法履行他的工作職責。但這樣也好。他開啟了短暫的人生的新篇章,在這之後,他發現自己很難回到從前那個未被擾亂的狀態。他對幻像的熱衷,讓他把生活看成一條穿過平靜山谷的筆直而平坦的道路。在他第一次遇到安吉麗娜的地方,這條路就分岔了,他開始穿過各種景物:樹木、花朵、小山,但也只是那麼一會兒,在那之後又掉入山谷,又成了那條筆直的道路,平坦而安全。但因為之前那段迷人、生動、富有活力,也略帶疲憊的回憶,現在的路途也不那麼乏味。
「還有別的教父嗎?」艾米利奧輕聲問道。然而,笑話還沒出口,便已僵硬。因為在其他照片里,他突然看到了兩個認識的面孔:萊亞爾迪和索尼阿尼!索尼阿尼即使在照片里也顯得冷酷,面目猙獰。即便掛在牆上,他似乎也還在說著安吉麗娜的壞話。萊亞爾迪的照片最好看。照相機充分實現了它的功能——完美地複製了每一束光、每一個影。萊亞爾迪帥氣的照片,似乎源於生活的自然色彩。他站得自然而然,沒有依靠桌子,戴著手套的手微微伸向前,像是要去小姐的閨房密會。他以自我防衛的姿態俯視著艾米利奧,這與他年輕、帥氣的臉龐正相匹配。艾米利奧不得不轉移視線,以掩蓋他的嫉妒和怒氣。
「不是,不是!」她說,「你這個醋罈子!這是那個畫家,達特給照的,人家都結婚了,他可是個正經人。」
一天,她告訴他,她不得不去她們家的熟人——德路易吉家裡工作。德路易吉女士待人友善,是安吉麗娜的朋友,她丈夫年齡偏大,他們家有個女兒,沒有男孩。他們一家人都喜歡她。安吉麗娜說:「我很喜歡去那兒,因為在那兒比在自己家高興。」艾米利奧說不出反對的話,只好委屈自己,只有晚上才能見她。從那以後,他們見面的次數比之前少了,因為她常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不能再出來一趟。
「你怎麼能這麼問?」她生氣地大喊。她唯一的回答是親吻那雙為她撐傘的手。
雖然他從未完全擁有她,但他不完整的佔有卻已經讓他非常滿足。如果他想要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那也是因為他沒有自信,他怕自己成為那些在牆上看著他的男人的笑柄。她急切地為自己辯護。她說她哥哥會殺了她。一次,他比往常更進一步,她突然大哭起來。她說,如果他不想讓她高興,他就不是真的愛她。然後,他愉快而平靜地放棄了他的攻勢。她不曾屬於過任何人,他十分確信自己不會成為別人嘲笑的對象。
艾米利奧心裏又燃起了希望。宗教多麼神聖啊!他已經把宗教從自己家裡排除,剝奪了艾米莉亞從中受益的權利,但現在九九藏書,他在安吉麗娜身上發現了宗教,並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愛歡迎著宗教。面對著這個誠實女人的宗教信仰,牆上的那些男人似乎不那麼可恨了。他離開時,尊敬地吻了安吉麗娜的手,她把這視為對她美德的讚美,並欣然接受了這種敬意。
婚是結了,正不正經就難說了!「我沒吃醋,」艾米利奧說,他低沉著聲音,「但是難過,真的難過。」他看到了達特本人的照片——在很多照片當中——那個留著紅色大鬍子的男人,鎮上的畫家都喜歡給他畫像。一看到他,艾米利奧就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心裏隱隱作痛:「我勾搭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我老婆吃醋。」
「不,」她抗議道,「我爸爸就在隔壁睡覺,他身體不太好。」
當發現自己和安吉麗娜單獨相處時,艾米利奧喜出望外,因為她母親和妹妹客氣地請他進屋后,就一直待在門的另一邊。門一關上,他就把自己只想做個旁觀者的決心拋到了九霄雲外。他一把將她拽到懷裡。
她臉上突然閃出一絲快樂,她說很高興自己能讓他嫉妒。「你嫉妒那些人!」她大喊。接著,她又一臉嚴肅,用責備的口氣說:「我倒是想知道,你怎麼看我!」——這句話她說得不是時候,因為他正打算向她保證。「聽著,我給你一張我的照片,不,是兩張。」她跑到五斗櫃前取照片。這麼看來,他們早就有安吉麗娜的照片了。她剛剛親口告訴他時,語氣天真而直率,他也不好責怪她。但糟糕的還在後面。
「但我們必須非常小心,」他強調說,「格外小心。」他重複著。如果這對她真的是件好事,那麼立馬和她徹底斷絕往來不是更好嗎?這麼一來,就絕對不會影響到她了。他覺得只要能讓自己不安的良心平靜下來,他可以做出任何犧牲。他握著她的手,放在他的前額,在這樣充滿愛意的動作里,跟她說了自己心裏的全部想法:「與其讓你因我受到傷害,我寧願徹底放棄你。」
「訂婚!」艾米利奧重複著。開始他不敢相信,他馬上去想她到底為什麼要撒這樣的謊。他凝視著她的臉,雖然在黑暗裡,但他還是感受到了她聲音里一閃而過的感傷。那麼這就是真的了,要不然她為什麼要對他撒謊?所以他們終於找到了他們需要的第三個人!
安吉麗娜沒反應過來,她不明白艾米利奧為何突然眉頭緊鎖。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笨拙地將自己的嫉妒之心暴露出來。「我不喜歡在你房裡看到這些男人的照片。」然而,看到她那無辜的臉上,因自己的責怪而露出的困惑神情,他的語氣便立馬緩和下來。「這就是前幾天晚上我跟你說過的,讓人看見你和那些人一起不好,甚至會對你造成傷害。你認識他們,這本身就是一種妥協了。」
她以前曾試著說托斯卡納方言,但在這種做作的態度下,她的發音更偏向于英語,而非托斯卡納語。「總有一天,」艾米利奧說,「我必須改掉她的習慣,這讓我很煩。」她一直習慣腦袋往左肩膀傾。「據高爾所說,這是自大的表現,」艾米利奧評價道,然後又帶著科學家做實驗時的那種嚴肅,補充道,「誰知道高爾的觀察是不是真的比大家通常以為的更準確?」他說,她貪心,她喜歡有很多吃的、很多喝的,她必須吃好。他同情任何要養活她的人!在這一點上,他簡直是在恬不知恥地撒謊,因為他喜歡看她吃東西,就像他喜歡聽她的笑聲一樣。他刻意嘲笑了她身上那些他格外喜歡的小缺點。有次聊天時,說起一些很醜又很有錢的女人,安吉麗娜激動地大喊:「有錢!那她就不醜!」這讓他深為感慨。她的美貌自是無須多提,然而她卻讓美貌拜倒在了其他東西的腳下。「粗俗的女人!」現在read.99csw.com他可以和巴利一起大笑了。
她迷失了!他用左手把她抱向自己,越抱越緊,他的頭靠在她的腿上,內心是對她最深切的憐憫,而不是愛。他低聲說:「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她根本猜不到他心裏在想什麼,而他,雖然話在嘴邊,卻羞於開口。但無論如何他也裝不出她想要的那種高興。他太痛苦了,整個人幾乎石化了。她提醒他說,之前聽她說起他們之間的計劃時,他從不介意。雖說只是個計劃,但安吉麗娜的話語卻似乎把整件事變成了愛撫,而他也沒有認真考慮這個想法。他夢想著整件事變為現實,並期待所有能隨之而來的快樂,但哪次他心裏的想法在現實中留下過痕迹呢?一生中,他曾想過行竊、謀殺和強|奸。他幻想過罪犯的勇氣、力量和不正當的慾望,他甚至幻想過自己犯罪的後果,不管怎樣,他總能避免懲罰。但後來,他在沉醉於自己的夢中和發現他想毀壞的東西依然完好無損中,得到了一種雙重滿足,這麼一來,他的感官得到了滿足,而良心無恙。他實施了犯罪,卻沒造成任何有害的結果。但現在,他一直夢想的和一直希望的,真的都實現了,他卻萬分驚訝,彷彿這個夢從來不屬於他,他甚至不能承認這是自己的,這和他所了解的太不一樣了。
也對,可能她這麼做是自己最好的選擇。他一向不喜歡過多抵抗,當他發現自己無法說服她時,他最後選擇了說服自己。
「我訂婚了。」她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帶些傷感。然而,她很快就忍不住,突然大笑了起來。
最後,她還是掙脫了,筋疲力盡地跑去開門。
他趕到馬爾茲廣場見她時,她正惱火于沒看到他在那兒等她,打算離開。這是他第一次讓她等他,但是他憑藉自己手腕上的手錶向她證明,他一點兒都沒來晚。等她氣消了,她承認那晚她比以往都急著想見他,所以去得比較早。以前也有過這樣奇怪的經歷,她恨不得一口氣全告訴他。她溫柔地靠著他的肩膀。「我今天哭了好多次了。」她擦著淚,然而,黑暗中他什麼也看不見。她說等到了露台,再告訴他發生了什麼,黑暗裡,他們手拉著手爬著那條通往露台的長長的大道。他一點兒也不著急。她要講的消息不會太壞,因為這個消息讓安吉麗娜比以往更溫柔。他停下好幾次,冷不防地親她一口。
安吉麗娜出來了,她從走廊的另一頭跑了過來。看她的穿著,是打算出門。看到他,她立馬笑了起來,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哦,是艾米利奧先生。真是驚喜!」她不太正式地向他介紹,「我媽媽,我妹妹。」
他開始看這些照片。有個年齡稍大的男人,頗具政治家風範,胳膊放在一堆文件之上。艾米利奧忍不住笑了。「那是我的教父。」安吉麗娜解釋道。還有一個衣著講究的年輕人,看起來像是度假的工人,帶著渴望的表情,臉上寫滿了個性。「那是我妹妹的教父,這個是我弟弟的教父。」她指著另一個年輕人的畫像,他體格較小,長相卻更為精緻。
她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管怎樣,她沒再提起他們一起密謀的那場背叛,光這一點就足以讓今晚成為他們一起度過的夜晚里最美的一晚。也就這麼一次,也就這麼短短的一個小時,她似乎達到了艾米利奧對她的感情深度。她沒做任何錯事,她甚至一次也沒對他說過「我愛你」。他靜靜地撫慰自己的悲傷。他所愛的那個女人,不光可愛、無依無靠,她迷失了自己。她到處出賣自己,葬送自己。噢——他不會忘記在他們對話的一開始,她是怎樣突然間開始大笑。如果那就是她對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的態度,那當她和自己不愛的男人一起生活時,她又會如何表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