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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總是在戶外見面。他們在的里雅斯特的所有偏僻道路上談情說愛。幾次約會後,他們發現聖安德烈不是最佳的約會場所——在那兒太容易被人撞見。過了一段時間,他們愛上了斯特拉達路,這條路有緩緩的坡度,寬闊而孤獨,兩側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馬栗花。每次走到那堵低矮、突出的圍牆時,他們就停下了。這堵牆好比他們行走的標記——第一次走這條路時他們曾坐在圍牆上休息。他們擁抱著,久久地。腳下的城市安靜而沉悶,正如從那個高度望下去的大海,漫無邊際的色彩,神秘而難以名狀。一切都靜止了:城市、大海、山丘,都合為一體,彷彿是某個藝術家根據自己怪異的幻想,成形並上色,然後用幾點黃光點綴縱橫交錯的線條——其實就是街燈。
她總算坦白了。是梅里吉教給她如何接吻。談起他從前吻過她多少次時,她笑了起來。如果艾米利奧不確定梅里吉作為她的未婚夫,是不是真的曾經隨心所欲地親吻她,那他一定是在開玩笑。
「但我不行,」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中間的停頓似乎說明了他做這個決定的猶豫,「我太了解自己了。」他又停了一會兒,然後用嚴肅而深沉的語調,說出了兩個字:「從不!」她把下巴靠在太陽傘的傘柄上,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他們每個人,在很多方面都比他值得交往。
「哎,你怎麼來這麼晚?我還以為你不來了。」話雖這麼說,但他心裏早就一絲怨氣也沒有了。像所有戀愛中的動物一樣,他只是覺得應該抱怨一下。過了一會兒,他開心地說:「難以相信,此刻我真的會擁有你。」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所有的不滿都釋懷了。這個想法讓他對自己的幸福有了更完整的認識。「上周我們度過的夜晚,太美好了。」他開心極了——就好像他已經得到了自己的戰利品一樣。
他用那種自我打趣般的嘲諷語調,充滿同情地說,她怎麼會愛上他那樣的人——那種既沒錢,又沒勇氣和能力的人。如果他有勇氣,在他第一次聲音顫抖著正式向她表白時,他就會把她拉過來,緊緊抱在懷裡,這輩子再也不讓她離開。然而,他不是那麼有勇氣。獨身而沒錢,已經很糟了,兩個人一起受窮,就太可怕了,這簡直是最殘酷的奴役。他替自己感到害怕。然而,他更擔心她。
月亮還沒升起,遠處的海面閃著彩色的光。似乎是因為太陽剛剛落下,海水還反射著它的光線。海灣的兩側,遠處藍色的海岬藏在最深處的暗影里。天海相連,無邊無際。浩渺的孤獨里,似乎只剩下了大海的顏色。那一刻,在整個宇宙里,他感到他是唯一被激活的力量,唯有他陷入愛河。
read.99csw•com她很快調整好自己的語氣。她生氣了。然而,一看便知其中的做作和誇張,艾米利奧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並不責備而已。她扭動著身體,似乎是要掙脫他的懷抱,然而,既然他正抱著她,她便有意讓自己的胳膊使不上勁兒。於是,她繼續躺在他的懷裡,直到後來,他慢慢鬆開了對她的擁抱。最後,他一邊撫摸著她的胳膊,一邊親吻著。
然後她問是誰告訴他這些事的。
她似乎一點兒都不後悔,他對此很驚訝,就跟他發現自己居然那麼同情她、可憐她時一樣。他真的愛她嗎?還是說,他只是感激,這麼一個美麗姑娘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取悅於他?她是個理想的情人——滿足他的一切,卻不圖任何回報。
在多年平淡無奇的單身生活里,雖然他只攢下了一點積蓄,但他甘心為她花光所有。他想,大不了等自己的積蓄用完時,重新開始節衣縮食。此刻,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另外一個問題:誰教會了安吉麗娜接吻?他現在記不起她第一次吻他的任何情形。他吻得太投入了,以至於她給他的吻,似乎不過是某種回應。但是,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她的回吻如此熱情,他一定會覺得驚訝。那麼,難道是他教會了她接吻的藝術?——雖然他自己是個新手。
「『她』是誰?」他突然大笑起來。後來,他覺得自己必須和別人聊聊,就坦白了這件事。那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那溫暖的夜晚,在月光下,他愛上了她,他們的面前,是無限延伸的美麗風景,似乎這風景是為他們而生,為他們的愛而生。他說不清當時的感覺。如果不提及安吉麗娜的吻,他怎麼能讓妹妹明白那夜晚究竟有多美。
後來,他們越來越渴望單獨相處,隨之,通往獵人山的那片灌木叢也成了他們最喜歡的去處。他們坐在樹下,肩並著肩,吃東西、喝水、接吻。
她突然插話說:「我不害怕。我很樂意和我愛的人一起生活,不管他多窮。」他覺得她像是要抓住他的脖子,然後把他拋入他最害怕的那種境況。
她話鋒一轉,瞬間忘了他一直認真解釋的觀點,激動地對他的指責進行自我辯護。索尼阿尼根本不知道她的負面消息,他也無權評價她。至於萊亞爾迪,他的確是個好人,任何女人都不介意和他在一起。
大路上仍不時有人經過,他帶她走向海邊,遠離大路。到了海灘,便是兩人世界了。他恨不得馬上吻她,但又不敢。雖然一言不發,她臉上的微笑卻彷彿在鼓勵著他。如果他再大胆點,就可以用嘴唇去觸碰她的眼睛和嘴唇。光這麼想想,他就已經激動得快無法呼吸了。
他沒有懷疑,相九_九_藏_書信她的話都是真的。
上完了那晚的課,他想,這劑葯太強了,最好分幾次給她。況且,把本該談情說愛的時間,用來給她講道理,他已經做出很大犧牲了。
雖然天色已晚,但一走進馬爾茲廣場,艾米利奧就認出了安吉麗娜。現在,只要看見那獨屬於她的輕快而穩健的步伐,他就知道一定是她。他匆忙跑過去,一看見她那容光煥發、朝氣蓬勃、神采奕奕又完美無瑕的臉龐,他就高興得簡直心都快要蹦出來了。她朝他走過來,當她靠在他胳膊上時,他覺得她把自己整個人都交給他了。
話都說清楚以後,他覺得現在有必要好好給她上一課,告訴她,如果那天和她搭訕的,是另外五六個年輕人中的某一個——他們和他一樣仰慕她的美貌,情況會對她更有利。比如理查德·卡利尼,或是輕率的巴爾迪——總是不惜犧牲自己的青春和財富來自我打趣,或是那個日進斗金的金融家奈力。
他一點兒也不為她的輕浮擔心——他可以因此而占點兒便宜。其實,他幾乎沒有意識到這點。和所有那些沒有在生活中碰壁的人一樣,他自信比那些廣受頌揚的人更加強大,比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更加超脫世事。他環顧四周,看著那些親歷這個如此重要夜晚的事物。
現在,他已經不太給她送花了。他給她買糖吃,但很快她也拒絕了,因為吃糖對牙不好。他們旁邊放滿了乳酪、香腸、啤酒,還有利口酒——這些都讓囊中羞澀的艾米利奧破費不少。
他請求她的原諒,但語言表述得很是糟糕。然後,他大著膽子把剛剛的話換了一種表達,又說了一遍。對於這次新的侮辱,她沒有做出評價,但語氣還是顯得很受傷。「我不想讓你覺得,不管那些男人中的隨便哪個和我搭話,情況都一樣。我是不會和他們說話的。」她提醒他,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都隱約記得一年前在路上見過對方。所以,就像她所說的,他不是隨便任意的一個人。艾米利奧嚴肅地說,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得到自己該有的。
他還是不明白,並沒有和她感同身受,相反,現在輪到他生氣了。整個青年時代,他一直孤獨而悲傷,他當然需要時不時轉移注意力。在他的生命里,安吉麗娜無足輕重,這不過是一段幾個月長的探險,僅此而已。「為這件事怪我,你未免太刻薄。」看到她在孤立無援的絕望中悄悄抹著眼淚,他開始憐憫她。他安慰她說,自己以後會多回家陪她,他們會像以前一樣,一起讀書,一起學習。但她必須振作起來,他不喜歡和一臉愁苦的人在一起。他立馬想到了安吉!她知道怎麼笑!她的笑聲真是好聽,那麼歡快,那麼有感染力。九-九-藏-書如果她的笑聲回蕩在這充滿悲傷的房子里,該多奇怪,想到這兒,他不禁笑了。
月光似乎化身成為女孩的臉龐,並偷走了那年輕臉龐的紅暈,留下未經觸碰的金色光芒,這臉龐離他的臉龐如此之近,艾米利奧忍不住想親一口。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甚至有點嚴厲。親她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個褻瀆者。因為他親吻的,是皎潔無瑕的月光。
他告訴她索尼阿尼講的那些事,並質問她的過去。她立馬嚴肅起來,激動地講起了她和梅里吉的那段往事。她被甩了嗎?話也不能這麼說,畢竟是她最後說出了那兩個意味深長的字,才讓梅里吉一家得以從對她的義務中解脫出來。的確,他們曾經擔心她的生活——換句話說,他們把她看成家裡的負擔。梅里吉的母親像一隻愛抱怨、好嫉妒、遭人嫌的老貓,說話向來不客氣。她毫不客氣地對安吉麗娜說:「你簡直是一場瘟疫。」她還說:「要不是你,我兒子完全可以找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就是因為這句話,她毫不猶豫地離開了他家,回到了自己母親那裡(說到「母親」兩個字,她的語氣頓時變得柔和)。她情緒低落,不久便生病了。說起來,她的病也是一種解脫——高燒會讓人忘掉所有的煩惱。
告訴她別這麼誠實、多點兒心眼是不是更好?然而他馬上想到自己應該親自指導這個姑娘。他期待從她那兒獲得愛,而作為回報,他只能給她一樣東西——關於人生的道理以及如何對其進行充分的運用。這對她也是無價的禮物——像她這樣美麗、優雅的姑娘,一旦得到他這樣經驗豐富的人的教導,一定會從殘酷的生存競爭中脫穎而出。接著,在他的幫助下,她會為自己贏得他所不能給予的財富。他恨不得立馬把心裏的想法告訴她。他不再親吻她,不再奉承她,而是擺出一副最嚴肅的道德教授的面孔,打算好好談談她的缺點。
剛開始她似乎不太記得這個名字,突然間她冷笑了幾聲,然後大喊:「哦,就是那個可恨又醜陋的東西!總和萊亞爾迪一起的那個!」
艾米利奧一點兒也不嫉妒梅里吉,畢竟他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順。但是,看她提起他的語氣如此輕蔑,他也有些沮喪。他覺得每提起他一次,她就應該掉幾滴眼淚。有時候,她感到他因她的冷漠難過,她就在自己可愛的臉龐上,強裝凄涼的表情。知道自己受到責怪,她就替自己辯護,提醒他自己因為梅里吉的拋棄而大病了一場。「哎,如果那時我死了,現在也不用在意什麼了。」過不了幾分鐘,他就張開雙臂擁抱她、安撫她,她則在他懷裡大笑。
他們進展得如此之快,他卻一https://read.99csw.com點兒也不驚訝。這正是他所期待的。她覺得他很可靠,她願意無條件相信他。而這麼長時間以來,他也沒有給過她任何拒絕自己的機會。
他們迫不及待地接吻了。如果一開始他就直接把她抱到懷裡,他會滿足於深情凝視她,然後幻想。然而,她並不理解艾米利奧的感受,艾米利奧對她的了解倒是多一點。他小心翼翼地撫摸她的頭髮,覺得她的頭髮簡直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她的皮膚也像金子一樣好看。他說,她整個人都是金子做的。對他而言,動作已經代替了語言。但安吉麗娜卻不這麼認為。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抱怨牙疼。「就是這顆。」她說,她張開那張小巧的嘴,給他看那紅色的牙床和潔白而堅固的牙齒——彷彿那是由「健康」這個技藝精湛的巧匠精心挑選並擺放的奇珍異寶。他沒有笑,而是深深地吻上了她張開的嘴。
但是,當他反覆說著「那月光多美!那空氣多美!」,她就推斷出了那些印在他唇上、記在他心裏的吻。她討厭那個從未謀面的女人,那個偷走她的伴侶和唯一慰藉的女人。看到他和周圍其他人一樣陷入愛河,她無法接受曾經和自己一樣的人突然擺脫了單身的悲慘命運。這簡直讓人痛不欲生!她忍不住哭了,開始只是悄悄地掉眼淚,並盡量借工作來掩藏自己的淚水。後來,當他看見她滴落的淚水時,她也就變成了號啕大哭,再也克制不住了。
她努力給自己的眼淚找個說辭,說自己一整天都感覺不太好,昨晚一夜沒有合眼,什麼也沒吃,她感覺非常虛弱。
這麼說,她也認識萊亞爾迪,那個雖然乳臭未乾,卻因放蕩不羈而在鎮上臭名昭著的毛頭小子。很多年前,梅里吉把他介紹給她,那時候他們仨還是孩子,經常在一起玩。「我很喜歡他。」她激動地說,臉上真摯的表情,讓人願意相信她說的每句話。艾米利奧一聽到萊亞爾迪這個可恨的名字,就氣得渾身發抖,他做夢也沒想到,他居然是自己的競爭對手。但是,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時,他所有的疑慮都消除了。傻孩子啊!真是夠誠實,夠公正。
有天晚上,她坐在那兒看了他好久,他卻渾然不知。後來,她苦笑著問:「這段時間你一直和她在一起嗎?」
「如果你明天還沒好轉,我就帶你去看醫生。」艾米莉亞由悲轉怒——在她落淚的原因上,他居然這麼輕易就被蒙蔽了。由此可見,他對她實在是太不上心了。她頓時失控,大喊著,不用麻煩他給自己找醫生。病好了,又有什麼用?反正她也是過這種生活。她到底為什麼而活著?活著,又有什麼意義?看他還是一竅不通,她說出了自己難過的真正原因:「就算是你,對九-九-藏-書我也沒什麼用了。」
他到家時,天色已晚。他仍處於愉快、興奮的狀態,他無法對他那個面色蒼白的妹妹講任何事——那個只要他在吃晚飯,就放下手頭所有的活計來陪他的人。他甚至無法裝出對瑣碎家事的一點兒興趣——這些是艾米莉亞生活的全部,而她已經習慣了跟他講這些事。最後,她會繼續自己手頭的工作,而他則繼續安靜地吃晚飯。雖在同一間屋裡,但他們卻各有所思。
他重複並進一步闡述了他的想法。誠實的女人知道自己的價值——這是她的秘密所在。如果你不誠實,至少要做出誠實的樣子。說起她時,索尼阿尼不屑一顧,這本就糟糕,而她居然還宣布自己喜歡萊亞爾迪——那個所有正經女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唐璜——想到這兒,他簡直怒火中燒。寧願自己犯錯,他也不願看她步入歧途。
她聚精會神地聽著,難免有一些困惑。她明顯感覺到,他想讓她相信,誠實的女人和富有的女人本質上是一樣的。「所以,那些貴婦人都是這樣的嗎?」看到他有些驚訝,她馬上解釋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如果他的觀察力真的像他自己以為的那麼敏銳的話,他會發現,她根本就不理解幾分鐘前他們到底在爭論什麼—— 雖然那爭論讓她驚訝無比。
對「安吉麗娜」這個名字,他有些文學上的偏見。於是,他叫她麗娜。有時候,這個昵稱也讓他不太開心,他就用法語喊她安吉拉。要是他想再溫柔點,他就叫她安吉。他教她用法語說愛他。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后,她拒絕再說第二遍。但他們下次見面時,她卻主動用法語說「我愛你」。
漸升漸起的月光,沒能改變大地的顏色。一些物體的輪廓越發清晰,與其說是被月光照亮了,不如說是被掩映在了月光里。如雪般的光芒,覆蓋著大地,靜默。海水似乎在靜謐中酣睡,唯有大海表面波光粼粼,顯示出一絲動靜。所有的顏色,在睡眠中迷失。山丘的綠色、房子的彩色,都變暗了,外部的光線,似乎在一種純粹的白色里靜止,與我們視野里的物體隔絕了關係。
從那時候起,他開始教她在他看來她的教育所缺失的東西。他說她不會算計,並因此責怪她。像她這樣的姑娘,應該更多地為自己的利益著想。誠實,在這個世上算得上什麼呢?利己才是王道!誠實的女人,應該找到出價最高的投標人,併當心不要陷入愛河——除非能從中獲利。說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一個高等生物,一個道德家,能夠認清事物的本來面目,並滿足於現狀。他突然覺得,自己那久已停用的思考機器,又開始重新運轉起來,而且狀況良好。重拾了男人的自信,他的內心充滿了驕傲。
「索尼阿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