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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是的,毫無疑問,對他而言,安吉麗娜仍然是個重要的人物,至少和其他事相比。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才是全部,她主宰著一切。他一刻不停地思念她,猶如老人懷念他的青春。他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而幾乎想殺了她的那個晚上,他多麼年輕啊!如果那時他選擇寫作,而不是像頭髮怒的獅子般在大街上狂奔,然後又疲倦地在床上翻來覆去,他肯定會找到一條新的藝術之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苦苦追尋而無果。但是,一切都永遠地結束了。安吉麗娜還活著,但她永遠也不能把他失去的青春找回來了。
巴利經常嘲笑艾米利奧的愛情,他不相信艾米利奧現在已經完全治愈了。況且,幾天前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一種想見到安吉麗娜的強烈願望。他曾想象過雕刻她那樣的身材和衣著的雕像。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艾米利奧,艾米利奧承諾說一見到她,就讓她擺好姿勢讓巴利畫像。不管怎樣,他被治愈了,這點毫無疑問。甚至,他都不嫉妒巴利了。
他們走到安吉麗娜的房前,她停了下來,可能是暗示他離開。但他請她往前再走。「我們繼續走走吧,一直走,一直走,一句話也不用說。」為了讓他高興,她繼續走在他的身邊,一句話也沒說。在那一刻,他又重新愛上了她,或者說,至少他在那一刻,意識到了自己對她的愛意。現在走在他身邊的,正是他失而復得的女人,這個不斷出現在他夢裡的女人,這個曾因他的離去而痛哭不止的女人。而這一切,都讓這個女人變得更加高貴,讓這個女人在他眼裡具有完美的人性。同時,這個女人也因藝術而變得高貴,艾米利奧覺得,現在走在自己身邊的,是承載了崇高夢境和高尚情感的女神。
他說,有幾個壞人一直在騷擾查莉一家。安吉麗娜沒跟他說過這些人嗎?要是沒說過,那就是安吉麗娜的錯了。這麼說來,有人一直在暗中監視查莉一家,試圖發現他們家的污點。他們必須要時刻保持警惕。布萊塔尼先生認識蒂克嗎?如果他知道蒂克這個人的話,大概就不會這麼頻繁地來安吉麗娜家了。
雖然他口中回應著,但注意力卻完全集中在他的慾望上。或許他不該這麼一臉嚴肅,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怎樣才能立馬得到自己想要的,確切地說——就是身體上的佔有。他走在她身旁,握著她的手。他們像所有高興再次見到對方的人那樣,簡單交談了幾句。但是,他突然有點猶豫: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於是他也就不說話了。他在其他場合的那種悲傷語調,在這裏顯得格格不入,而如果他太過冷漠,他可能就永遠也達不到自己的目的了。
巴利給了艾米利奧一個地址,那兒的房子出租,用於某種特殊用途。艾米利奧告訴安吉麗娜怎麼找那所房子。她讓他詳細地描述一下那座房子和房間的具體|位置,這樣她就不會找錯。這讓艾米利奧有點尷尬,因為他自己都沒見過那座房子。他一直忙著吻她,都沒空看看周圍。現在,他獨自一人走在街上,驚訝地發現,唯有現在他有機會去找找那座房子。是的,唯有現在!一直以來,他都被安吉麗娜掌控著方向。
她停了下來,拉住他伸過來的手。她熱情洋溢地回應著他的問候:「你最近好嗎?我們好久不見了。」
她吻著他,吻了很久,他激動不已。「噢,我的心肝,親愛的!」他低語著,他吻著她的眼睛,她的喉嚨,她的手,她的衣服。不管他想做什麼,她都答應。他沒想到她居然如此溫順、如此溫柔。他不禁感動地哭了,開始只是靜靜地哭,後來變成了低聲啜泣。他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讓這幸福的時刻變成永恆。現在,什麼都解釋開了,一切疑慮都消除了。從今往後,他的生活里,就只有愛了。
她有點兒慌亂,結結巴巴地說,如果他沒有跟她說話,她本來打算第二天給他寫信的。「說到底,我到底做了什麼?」她質問道,忘記了剛剛她還在請求他的原諒。
老男人越說越憤怒,他開始大喊。安吉麗娜沖了進來,她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我跟你走。」她生氣地對父親說,把他推出了房間。
第二次約會時,從頭到尾他一直在敏銳地觀察安吉麗娜。而他得到的回報,卻是最為痛苦的發現。他做出了英雄般的努力,才能忽視這個事實:有人已經取代了他。而這個男人,和他知道並畏懼的那些男人,顯然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這個男人肯定不是萊亞爾迪,也不是格斯提尼或者達特。肯定是這個人教會了安吉麗娜那些尖銳又機智的話語,還有那些下流的雙關話。這人可能是個學生,因為他能輕而易舉地擴充拉丁詞彙,而且帶著粗俗的意思。她不願意承認這個人的存在,被逼得沒辦法,她只好提起了可憐的梅里吉——他肯定驚訝,自己居然還在奉獻著,她說是他教給她那些拉丁詞語。她說得好像是她一直以來都具備這些拉丁知識,但因為特殊的原因,她一直以來都無法展示。艾米利奧覺得教她拉丁語和教她粗俗的威尼斯歌曲的,是同一個人。唱那些歌時,她犯了些錯,但就憑她對那些歌曲的了解,她肯定聽了多遍——很多歌巴利都唱過好多遍,可她還是常常連一個音符都記不住。這個人也可能是個維也納人,因為她經常因為好玩而模仿維也納發音,而她之前根本不會。艾米利奧覺得自己夾在他們中間,像個快樂的笨蛋。他可以根據那些蛛絲馬跡猜到他的形象,但後來他放棄了,也懶得去追究他的名字。安吉麗娜收集的那些照片里,沒有新面孔。他的新情敵可能沒有給人照片的習慣,或者安吉麗娜覺得自己費盡心思收集來的照片,不應該被展示——就連艾米利奧的照片,也沒在她的牆上,這也證明了這一點。
「哦,沃爾皮尼現在離不開我了。」她笑著說。那一刻,艾米利奧的所有擔心都消失了。他覺得這個承諾很可靠,雖然他比沃爾皮尼年輕很多,但他現在也離不開安吉麗娜了。
他馬上就出發了。房東叫巴臘喜,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看著就令人厭惡。在她那髒兮兮的衣服下,隱約可見突出的胸部輪廓,那是她鬆弛衰老的年紀里唯一殘存的青春的痕迹;頭上幾根稀疏的捲髮,頭髮的空隙之間可以看到她紅色而油膩的皮膚。她禮貌地接待了他,立馬同意租給他一個房間。她還說她的房子只租給她熟悉的人——所以當然要租給他。
這個季節總是陰沉沉的。他們已經連著好幾個星期沒見過陽光了。而每當他想起安吉麗娜,他總會想起她那甜美的臉龐,那金色秀髮散發的溫暖的顏色,還有陽光和藍天。然而,現在看來,似乎這些東西都一起從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儘管如此,他依然覺得離開安吉麗娜,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自由了更好。」他肯定地說。
她沉默了很久。這種沉默肯定不是有意的——對安吉麗娜而言,這樣的做法未免太過微妙。她之所以不說話,可能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為自己開脫。他們倆肩並著肩,靜靜地走在這黑暗而神秘的夜晚。天空中布滿了黑魆魆的雲,只在有月亮的地方透出一絲光亮。
一天晚上,他們約會的時候,她遲到了一個多小時。為了避免她敲門,從而吸引其他房客的注意力,他就跑到那髒兮兮的、彎彎曲曲的樓梯上,靠在樓梯平台的陽台上等她。他儘可能地往她來的方向伸著腦袋,好等她一過來,就一眼https://read.99csw.com看見她。但是,每當他看到有陌生人上樓時,他就立馬退回自己的房間,這樣反反覆復地來回,他越發不耐煩。不管怎樣,他都無法讓自己保持鎮靜。那天晚上,當他又一次不得不把自己關在房裡,等待別人經過樓梯時,他撲到了床上,又立馬站起來。他想了好幾種讓自己的動作複雜點的方式,這樣好浪費點時間。後來,回想起這段時間,他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他無法相信自己曾經處於這樣的狀態。他痛苦得幾乎哭了出來。
現在,他的痛苦和懊悔緩和了許多。組成他生活的元素還是老樣子,只是被弱化了一些,好像通過漆黑的鏡頭來觀看,沒有了光線和暴力。巨大的淡定、無邊的倦怠像鉛一樣壓在他身上。現在他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感情經歷了一個多麼奇怪的大起大落。他真誠地對巴利說「我康復了」,而巴利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然而,就連艾米利奧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讓他對安吉麗娜如此難分難捨。只要一想到安吉麗娜,那來自家庭或是辦公室瑣碎日常生活里的任何擔憂,就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通常,只要一逃離妹妹那張悲傷的臉,他就立馬飛奔到扎里斯去。其實他也知道安吉麗娜不喜歡他總是去她家,在內心深處,安吉麗娜很重視自己家庭的名聲。她很少在家,但她母親總是很禮貌地請他等安吉麗娜回來——她隨時可能回來。她母親說,五分鐘前,住在街角的那幾個姑娘來喊她去試裙子——她模糊地指著一個方向。
印象里,她從沒找他要過錢。他無法否認,甚至對自己他都無法否認,她家居然那麼貧窮。她已經習慣了接受錢而不是甜食和其他禮物,她每次都假裝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但最後總是格外感激地接受。他每送她一份新的禮物,她的感激就會被重新點燃,所以,每當他想讓她比往常表現得更甜蜜、更忠誠時,他就知道該怎麼辦。然而,他時常有這種需要,所以,他的錢包幾乎空了。每次從他那兒接受禮物時,她都不忘裝作拒絕一下,因為這不過是最為簡單的一種表演:她只需要一邊伸出手,一邊嘴上使勁兒說著不要。艾米利奧比安吉麗娜更生動地記得這些事,他一直相信:他們的關係會以這樣的方式繼續,就算沒有禮物。
老男人突然沒有了他之前所有的驕傲。他轉過身去,看他的女兒,同時還吸了一撮鼻煙。艾米利奧想了很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馬上就要向他襲來的指責。安吉麗娜的父親直直地盯著前方,盯著他自己腳上的靴子。突然,他再次抬起眼睛,看著艾米利奧:「哎,是的。」他說話的語氣,像是一個剛找到他丟失的東西的男人。他重複著那段開場白,但語氣緩和了很多;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接著,他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繼續自己的演講。他看著艾米利奧,卻從不和他眼神對視,只有看著他拿在手上的那個空空的鼻煙盒時,他才能下定決心說話。
她一邊說著,他一邊開始吻她:「這次逃過了,算你幸運。如果那時他記不起他的敵人,你不會這麼輕易逃脫。」
他希望對她的完全佔有,最終可以減輕他內心的憤怒。他繼續赴他們的約會,帶著同樣難以控制的渴望,他無法擺脫重新塑造正在逐漸消失的安吉的傾向。他的不滿讓他在最甜美的夢裡找尋庇護。這樣想來,安吉麗娜真的滿足了他兩件事:對她身體的佔有和詩人般的夢。
他沒去找她,只是因為懶惰。他希望有人幫忙,把他們兩人重新撮合到一起,而他希望這個人就是巴利。其實,如果巴利能把她作為自己的模特,事情就簡單多了——巴利可以讓她成為他的情人。他想過提出這樣的建議,但後來又猶豫了,因為他不想讓巴利在自己的命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她愣住了,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沃爾皮尼?」然後,她腳步堅定地上了幾層台階,和艾米利奧站到了一起。她靠著他,假裝害羞地把臉藏在他的肩膀里,這讓他想到了從前的安吉麗娜,和她那假裝的一臉嚴肅。接著,安吉麗娜說:「沒有人知道,連我媽媽都不知道。」
他看到半裸女人的照片旁,掛著他認識的一個女孩兒的照片,他不禁有些驚訝——那是艾米莉亞的朋友,幾年前去世了。他問老婦人,這些照片是從哪兒來的,她說是她買來裝飾牆壁的。他盯著那可憐的姑娘,她有著甜美的面孔,在鏡頭前擺著姿勢,穿著她最好的衣服——可能一生中僅有那一次——卻只為了成為那個骯髒的小房間的裝飾品。然而,站在那間骯髒的小房間里,他還在夢想愛情。那個令人厭惡的老婦人滿意地看著他,很開心自己又拉到了客人。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激動地幻想著安吉麗娜帶給他的那種令人神往的愛情。他快樂地想:明天,我就能擁有我的愛!
現在,這個說教變成了對艾米利奧的警告——他還這麼年輕,不要讓自己暴露在這樣的危險中。老男人再次抬起眼睛的時候,艾米利奧猜到了真相——銀色眉毛下的那雙藍色眼睛,閃爍著奇怪而瘋狂的光芒。
那天晚上,艾米利奧明白了擁有一個長期渴望的女人的重要性。在那個令人難以忘記的夜晚,他最隱秘的靈魂經歷了兩次轉變。那再次驅使他去追尋安吉麗娜的可悲慣性已經消失了,但同時消失的,還有混合著喜悅和悲傷的那種熱情。這個男人心滿意足,但滿足之外,他什麼也沒有感受到。他所擁有的,是他憎恨的女人,而不是他深愛的女人。哦,這個騙子!雖然她儘力掩飾,但他還是感受到了,這不是她第一次或第二次和男人睡在一起。但這並不值得他生氣,因為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但是,對她的佔有也同時意味著,他再也沒有權利評論這個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他的女人。「我再也不用做夢了。」離開她家時他想到。他回頭看她,蒼白的月光照亮她的臉龐,他靜靜地想:「或許我不應該再來了。」但是,他沒做決定。他為什麼要做決定呢?整件事兒,根本就無足輕重。
老查莉猶豫地站在門口,指著艾米利奧說:「他不知道關於蒂克和托克的任何事。」
他想看看房間,就走了進去。老婦人跟在後面,他們一起穿過樓梯旁的房門。那扇一直關著的門(巴臘喜說話的語氣像是在發誓),直接和大街相連。與其說房間被裝飾著,不如說是被堵塞著——屋裡有一張大床,看起來很乾凈,還有兩個大櫥櫃,中間是一張桌子、一張沙發和四把椅子。房間里再也放不下其他任何傢具了。
他確信,只要他見到那個人,他就肯定可以通過一些特定的動作認出他,因為她肯定會模仿他。然而,最糟的情況,就是他還要問她,這些動作和表達都是從哪兒學來的——其實他經常這樣。他只要一問,她就會猜到他嫉妒,然後責備他:「你又嫉妒!」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她看到他表情沉重,情緒低落,她就會哭。是的,他嫉妒了。那些回憶讓他承受的痛苦,一點也不比他和自己的情敵面對面時來得少。更讓他難過的是,他總覺得自己可以在安吉麗娜的聲音里聽出某種特定的語調,那是從萊亞爾迪嚴肅而稍顯自大的語氣里學來的。索尼阿尼大概也教了她一些事,甚至連巴利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小心翼翼地模仿著他表達驚訝或讚賞時那種做作的方式。然而,艾米利奧卻沒九_九_藏_書在她身上看到任何自己的話語或動作。他為此苦澀地嫉妒著:「也許那兒沒有我的空間了。」
本來,他已經絕望地以為見不到她了,然而,等她真的出現的時候,他又驚嘆于自己的好運氣。他一邊吻她,一邊低聲責怪她。他吻著她的嘴唇,她的脖子,而她,根本沒打算回答。那些責怪聽著更像是懇求,像愛慕的低語。昏暗的燈光下,那個寡婦的房間似乎變成了寺廟。就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言語打碎他的美夢。安吉麗娜是如此美麗。她解開她那金子般的頭髮,他的腦袋躺在那金色的枕頭上。他像小孩子那樣把臉埋在裏面,喝著這金色的香水。她是個自滿的情婦,憑藉她異乎尋常的智慧,預見了他所有的渴求。至少在那張床上,他不會抱怨她那敏銳的直覺。在那裡,快樂和喜悅都是最純粹的。
這次,老男人似乎可以接受艾米利奧的注視了。蒂克的確住在奧皮斯那邊,但即使在那邊,他也可以向他的敵人發起瘋狂的進攻。他難過地補充道:「他連小女孩兒都打。」他們家還有個敵人叫托克,他住在鎮中心。他不打他們,但是他做的事更可怕——他剝奪了這個家庭里所有人的工作,他偷走了他們的錢和他們的資產。
雖然不是非常確定,但他總覺得安吉麗娜和這間屋子的房東——巴臘喜,她們之間早就認識。那個老婦人看著安吉麗娜,如慈母一般,她用欣賞的眼神看著安吉麗娜那金色的頭髮和美麗的眼睛。安吉麗娜否認她們之前認識,但她對這個房間卻格外了解,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樣來晚了,聽到他們吵架,老巴臘喜非常堅決地站在了安吉麗娜那邊。「難以想象,誰會責怪那張天使般的面孔。」安吉麗娜從不拒絕別人的尊敬,不管是誰對她的尊敬,她得意地笑著,說:「你聽到她說的了。這應該給你上了一課。」他的確聽到了,但也被他情人的粗俗嚇到了。
艾米利奧更加冷靜了。現在,每個人都允許他做他想做的,但他其實什麼都不想要。他之所以想再次見到安吉麗娜,只是想獲得思想和言語上的溫暖——這正是他內心所缺失的,必須藉助外力來供給。他想活成自己寫不出的那本小說的樣子。
而且,他也注意到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讓他覺得自己應該改變原有的計劃。他注意到她那好奇又審視的眼神,她在審視他的愛是不是因為佔有而減少或增加。她暴露了自己最坦率的那一面,毫無疑問,她認識那種反感和自己上過床的男人。但是,他可以向她證明自己不是那種男人。他對自己實行禁慾,滿足於她給的吻——靠那些吻他就可以活得很久。但是,那些吻很快就不能滿足他了,他再次在她耳邊低語著他深愛她時學到的溫柔話語:安吉!安吉!
安吉麗娜的個性非常固執,她不願聽這些話。她穿得整整齊齊,準備出門。她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她不想讓自己的家庭名譽受損。
他努力把話說出了口:「你知道嗎,有一件事我永遠也不能原諒你。你根本就不急著見我。你到底有沒有一丁點兒在乎我?」他真誠地說,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必要裝腔作勢,這對他根本沒用。或許,真誠,比其他任何的借口,都更能說明他的目的。
「你真的這麼愛我嗎?」她低聲問道,聲音里充滿感動,又充滿疑惑。她眼睛里滿含淚水。她告訴他,她是如何在大街上看見他,他面色蒼白而憔悴,滿臉愁苦,她多麼為他心痛。「你以前怎麼不來找我?」她問他,帶著責備的口氣。
沃爾皮尼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安吉麗娜告訴他,他給艾米利奧帶來了快樂,他便信以為真了。但艾米利奧並不因安吉麗娜的冷漠而痛苦,他聽到她提起沃爾皮尼時,就又開始害怕她和她的那些計劃。他們再次見面時,艾米利奧一上來就問安吉麗娜,沃爾皮尼到底給了她什麼承諾,她那麼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交給他。
和往常一樣,他希望自己獨處一會兒,好有時間整理一下自己觀察到的細節。那一刻,他黯然地覺得,她再也不屬於他了。這種感覺,他以前就曾經歷過——那晚他和安吉麗娜一起,在等待巴利和瑪格麗特。他承受著這殘酷的一切——那受傷的虛榮心和苦澀的嫉妒。他想讓自己完全解脫,完全忘記安吉麗娜,但他又覺得自己不能離開她——除非他再次得到了她。
他決定充分利用這重新獲得的自由。他覺得自己的思想變得怠惰,這種想法讓他難過。他記起多年前,藝術是如何給他的生活帶來色彩,又是如何把他從父親去世的沉淪中解救出來的。就是那個時候,他寫了自己的小說,講述了那個才華和健康都被女人毀掉了的年輕藝術家。他賦予了主人公自己的形象——比如自己性格里的單純和溫柔。小說里的女主人公緊隨時代潮流,兼具女人和老虎的特性,她有著野獸般的動作、眼睛以及血性。他從沒和女人打過交道,只能把女人想象成那樣:自這世界誕生以來最讓人難以理解的動物。但是,刻畫她的形象的時候,他又是多麼自信啊!他和她一起痛苦,一起快樂。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裏就藏著這麼一個老虎和女人的結合體。
「我會告訴他的。」安吉麗娜說,她突然開始大笑。然後她隔著門,大聲喊道:「媽媽,過來把爸爸帶走。」接著關上了門。
一個接一個,從前的那些老話題又都回來了,現在是她親愛的媽媽。她已經把自己奉獻給沃爾皮尼了,沃爾皮尼一定要這樣,他甚至把這作為他們關係繼續的必要條件。「他覺得我不愛他,」安吉麗娜低聲說,「他要我證明我愛他。」而她得到的唯一保證,就是婚姻的承諾。像往常那樣,她絲毫不考慮艾米利奧的感受。她說是一個律師建議她這樣做的,因為這種情況屬於誘|奸,沃爾皮尼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兩個人一起大笑了起來。「你這個醋罈子,」她大聲喊,還順手捏了一下還握在手裡的他的那隻手,「居然吃那個林中野人的醋!」不管在和安吉麗娜斷絕關係這方面他做的決定有多正確,但用那愚蠢的故事做借口,他肯定是大錯特錯了。那個傘匠並不是他最可怕的對手。這種反思給了他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管自從拋棄安吉麗娜以來他身上產生了怎樣的罪惡感,現在,他都應該將之拋在自己的腦後。
然而,現在卻輪到她反抗了。她掙脫他的懷抱,斷然地說:「我從不允許任何人這樣對我。我要走了。」她打算戴上手絹,但被他阻止了。他吻著她,抱著她,求她留下來,但他還沒懦弱到把之前的話再說一遍,來表達他的愛意。他看到她那麼堅定,他不禁開始仰慕她。他對自己的意見產生了猶豫,好像他的決定不過是一念之間。她感覺到了他態度的改變,才開始一點點讓步。她說,如果她留下來,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們分別的時候,她才同意約定他們下次見面的日期和時間。她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勝利,甚至忘了他們爭吵的原因,也無心再回想那個問題。
「是的,」安吉麗娜答,使勁兒忍著不笑出聲,「我要上床睡覺了。晚安,媽媽。」
第二天晚上,他繼續寫作,他設想了好幾條關於接下來的章節如何發展的路徑。他先是讀了一遍自己之前寫的那些內容。「難以置信。」他低聲說。那個男人一點兒也不像他,而那個女人,倒是真的保留了第一部小九_九_藏_書說中女主人公那種女人和老虎的特性,但沒有表現出她真實的生活和境況。他發現自己想表達的事實,要比他多年前自以為真實的夢境更加讓人難以置信。他發現自己的思想緩慢得可怕,這讓他覺得異常痛苦。他放下鋼筆,把所寫的東西都放到抽屜里,自言自語地說:他要把這些再重新寫一遍,等到第二天再寫吧。這個想法足以讓他平靜下來,但他再也沒能重拾他的寫作。他想避免自己所有的痛苦,卻又沒有強大到直面自己的不足,並將其克服。手裡握著鋼筆,他再也無法好好思考了。每當他想下筆的時候,就覺得自己的大腦好像生鏽了。面對著那張白紙,他保持著亢奮的狀態,而鋼筆里的墨水卻乾枯了。
「哦,」安吉麗娜輕蔑地說,「他就像個沒用的廢品,他什麼事都不做。家這邊有個蒂克,那邊有個托克,他一直不肯出門,所有工作都讓我們女人做。」她突然開始一陣大笑,她告訴他為了讓這個老男人開心,整個家庭是如何假裝感受到了蒂克對這整座房子的擊打。好多年前,這個老男人的狂熱症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住在拉扎雷托一棟五層樓高的公寓。那時蒂克住在馬爾茲廣場,托克住在科爾索。後來,他們搬了家,希望老男人有勇氣再次上街,但是你看!蒂克搬到了奧皮斯,而托克搬到了體育場。
她固執地撒著謊,雖然她還沒有真正掌握撒謊的藝術。隨便多問幾句,她就會自相矛盾。然而,當她的謊言被揭穿時,她就會恢復之前下結論時的平靜表情。在她內心深處,她並不相信邏輯。一定是她的這種天真,挽救了她在艾米利奧眼中的形象。
她還想讓他進一步解釋,但這擾亂了他的夢,他最後總結道:「如果每件事都要分開,個體得到的就沒多少了。勞動階級是只會嫉妒的廢物,永遠也不會成功,不管你為他們做多少事。」他本想談談這個問題,但最後放棄了。人民的孩子,都站在有錢人那邊。
那天晚上,艾米利奧馬上就把一切都告訴了巴利。他是故意的,這是他對付安吉麗娜謊言的最好方式。他根本不在乎她所謂的秘密,他覺得那些所謂的秘密不過是為了騙他,而不是騙別人。但他還是很得意自己知道了這些秘密,他緊鎖的眉頭一下都鬆開了。
由此,他們的關係越發親密。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這座房子里的所有秘密。即使是她自己都覺得,她再也沒有什麼不堪的事情需要瞞著艾米利奧了。她說:「我把所有事都告訴你了,我把你當成我的哥哥。」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掌控了他。她並非生性強橫,她只是想利用自己的本領,讓自己儘可能過得愉快,以後和他相處時,她再也不用考慮他的感受了。約會時她經常遲到,她常常看到他瞪著眼睛等她等得望眼欲穿。她對他的態度更惡劣了。當她厭煩了他的愛撫,她就粗暴地把他推開。他開玩笑地說,他怕她遲早會拿鞭子抽他。
艾米利奧覺得有必要表達自己的疑慮。「你讓我怎麼相信你?」他用責備的口吻說,「和那個傘匠在一起!」
顯然,安吉麗娜家裡很窮。所以,她盡全力阻止他突然拜訪她家。突然拜訪根本不適合她。但是,不管是告訴他說她不在家,還是威脅說他會被她母親、父親或哥哥趕下樓梯,什麼都不能阻攔他。不管多晚,只要晚上有空,他就會起身去找她——即便這常常只意味著他和那位老母親的相處。是他的夢境驅使他去那兒。他總希望看到一個和從前不一樣的安吉麗娜,他迫切地想抹去他們之前見面時那一成不變的悲傷故事。
她和他一起走到臨街大門處。他不好意思表現出很冷的樣子,她也就沒發現他很冷。他想趕快和她約定第二天晚上的見面,但她不得不拒絕了,因為她一整天都很忙,她要在德路易吉女士家工作到晚上。最後,他們還是約定了第二天見面,但有個條件——「不能在我家,」安吉麗娜說,她的臉因為憤怒突然變紅了,「你把我想成什麼了?要是被我爸爸看到了,我會死的。」艾米利奧承諾下次約會時,他來找房間。他明天會給她便條,告訴她地址。
換作是其他社會秩序,他會馬上公開承認她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她先自我犧牲給那個裁縫。他相信了安吉麗娜的謊言,這樣她會對他更友好,願意和他一起思考,他們就可以一起做夢。她讓他給她解釋那個夢,他很高興地大聲說出自己的夢境。他給她講富人和窮人、偉大的人和卑微的人之間的巨大差距,以及他們的掙扎。毫無疑問,一場關於自由的鬥爭即將發生,而這場鬥爭,將給他們帶來自由。他給她講廢除資本、縮短工時,以及女性應該和男性平等,互相喜愛、互相贈予。
很快,事實就證明,巴利集中在安吉麗娜身上的注意力,一點也不比艾米利奧少。他不得不銷毀了他花了好幾個月才做成的那個模型。在雕像方面,他正在經歷疲憊期,除了艾米利奧第一次把安吉麗娜介紹給他時他產生的那個靈感,他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主意。
艾米利奧被那雙一直盯著他看的瘋狂眼睛嚇到了,問道:「他病了嗎?」
他陪她走到那條大路。雖然她急著回家,但他還是勸她走那條遠路——就是那天晚上她和那個傘匠在一起時,他走的那條路。那條路,那個令人難忘的夜晚,是如此相似。那光禿禿的樹木映襯在晴朗的天空下,腳下不平的地面上覆蓋著稠密的泥土。但是,現在和當時,又是多麼不同啊!現在,安吉麗娜就在他身邊。雖然在他旁邊,可是又多麼遙遠!這是他第二次沿著這條路尋她。
巴利像個給人看病的醫生,坐在那兒靜靜聽著。「你真的被治愈了,這還得歸功於我。」
她打開門,在黑暗的走廊里,走向自己的房間。另一間房裡,她母親用充滿鼻音的聲音喊:「安吉麗娜,是你嗎?」
他向她講述他之前的散步。他告訴她,他是如何渴望見她,又是如何幻想看見她在他前面,以及他跌倒的傷口如何讓他疼得哭泣——那簡直是他最後一滴淚水。她很樂意聽這個故事,她很開心,自己居然能激發出如此偉大的愛情。最後,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就抱怨說,他所承受的這些根本沒有為他換來他應該得到的愛。她激動地反對道:「你怎麼能這樣說?」她開始吻他,好證明事實並不是他說的那樣。後來,她又一如既往地說了不該說的:「我把自己給沃爾皮尼不是為了你嗎?」艾米利奧低下了頭。最後,他選擇了相信她。
等到最後,她終於來了。然而,她的身影也不足以平復他的內心,他激動地責怪她。她沒意識到這一點,以為自己還可以給他幾個擁抱,來安慰他。她扔掉手絹,胳膊環繞著他的脖子,她寬鬆的袖子滑到後面,露出了她的胳膊,他注意到她的胳膊滾燙髮熱。他更近地看著她。她的眼睛閃爍著光芒,臉頰發紅。他心裏產生了可怕的疑問。「你剛從別人那兒過來。」他吼道。她放開他,微弱地抗議道:「你瘋了!」然後,她開始解釋她遲到的原因,也不怎麼生氣。德路易吉女士不讓她走,然後她不得不跑回家去換上她的「偽裝」。接著,她母親又讓她做了些家務,最後她才得以再次出門。這些理由,足以解釋她為什麼遲到了十個小時。
一天晚上,兩個朋友快要分開時,巴利問:「你再也沒見過她嗎?」他不想成為那個促使他們倆和好的人,但他的確read.99csw.com想知道艾米利奧是否已經跟安吉麗娜和好如初了,而他卻蒙在鼓裡。如果事實真的如此,那這就是一種背叛!
終於,她做了最後的努力。她告訴他,她的父親從不給她片刻安寧,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阻止他讓艾米利奧難堪。他父親已經跟她保證,說絕對不會使用暴力,但是,這個老男人決定讓艾米利奧親自了解他的想法。五分鐘后,老查莉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他長得高高瘦瘦,有些站不穩,一進房間,他就直接坐了下來。艾米利奧以為,這個老男人很清楚,他的到來是被人許可的。顯然,他想讓自己的第一句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說得很慢,有些費勁,但帶著命令的語氣。他說,他有能力為他的女兒提供任何保護,如果沒有他,他的女兒就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的哥哥們根本就不關心家裡的事——他不是故意要說他們的壞話。安吉麗娜似乎對這個長長的開場白非常滿意。她突然說,她要去隔壁房間換件衣服,然後走了出去。
他們手挽著手,一起爬著那個似乎永遠也爬不完的樓梯。每新上一層樓梯,他就越發覺得安吉麗娜還是他從前逃離的那個安吉麗娜。作為把自己的全部交給他的第一步——安吉麗娜又開始喋喋不休了。現在,她終於是他的女人了——是因為他的緣故,她才把自己獻給了那個裁縫——她不停地重複這一點。就算他徹底放棄了她,他也無法擺脫這個責任。
後來,和他約會的時候,她還是同樣的打扮,他終於有了疑心。她解釋說,這是因為昨晚她和他約會之後,她在回家的路上被熟人撞見了,她怕離開那間房子的時候剛好被人看見——畢竟大家都知道那間房子是幹什麼的。這就是她喬裝打扮的原因。唉,太聰明了!但她沒有意識到,這個原創性的故事也是一種坦白——他在她家樓梯遇見她的那個晚上,她肯定也是基於這樣的原因,才去偽裝自己。
在他的夢裡,她常常是個護士。所以,當她真的在他身邊時,他還想繼續這個夢。他把她擁在懷裡,帶著夢中人的那種激|情和渴求,說:「我寧願生病,為了讓你照料我。」
現在,他所承受的痛苦更多,因為他良心上的負擔又增加了,再次和那個女人糾纏在一起的悔恨,以及自己的生活可能會再次被她破壞的擔心。但事實上,如果不是她死皮賴臉地纏著他,折磨他,吸干他血管里僅有的血液,又怎麼能解釋她把自己和沃爾皮尼的事全都怪罪在他身上的那種殘酷呢?在內心深處,他對安吉麗娜的挂念一直被兩種矛盾牽絆著:一種是他的官能(光是在床上,他對她的渴望被再次激起),另一種是因怨恨而產生的憤怒。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巴利,他說:「我就是想看看,等我再次見到她時,我能不能表現得充滿智慧。」
走過安吉麗娜的房子,他們到了那條黑暗而孤獨的小路,路的一邊被山擋住,而另一邊被一堵低矮的田野圍牆擋住。她坐在牆上,他靠著她,就像他們剛開始戀愛時那樣。他想念那時的大海。在這潮濕而灰暗的風景里,閃閃發亮的只有安吉麗娜的美麗。她是那個溫暖而靚麗的音符。
艾米利奧突然有了進一步吐露秘密的渴望,他說安吉麗娜的行為如何讓他生氣,她居然還想讓他以為,她把自己奉獻給沃爾皮尼,是因為他的緣故。然而,他的語氣里又立馬充滿了溫暖。「甚至到現在她還在想著騙我。她還是以前那個老樣子,我真是太心痛了。以後還能不能見她都無所謂了。」
他早早地起床出門了。他不能等,他必須馬上見到安吉麗娜。他要趕快見到安吉麗娜,他迫不及待想要擁抱她,但他不會說太多話。他不會再次屈尊於她,他不會讓他們的關係再次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之上。他不可能因為對安吉麗娜的佔有,就明白所有真相。但是那沒有被美夢和甜言蜜語所美化的佔有,本身就是純潔又殘忍的真相。
但是,艾米利奧心裏的疑團卻完全消失了。她剛從別人的懷抱里過來,他心裏湧出一個念頭——這是唯一能讓他從這種污穢的事情中脫身的辦法。他不能和她上床,他必須立馬趕她走。而且,她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但是,他已飽嘗「永不」的滋味了:那種長時間的痛苦、持續的後悔、無盡的煩亂、備受折磨的夢和隨之而來的毫無希望的疲倦,接著是空虛的幻想和渴望的破滅,那是比任何時候都要痛苦的狀態。他感到一陣恐懼。他把她拉向自己,為了替自己出氣,他只是說:「我比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扶著他從牆上跳了下來。他不明白她怎麼突然停止了那甜蜜的解釋,他希望這樣的解釋能夠永遠繼續下去。「跟我回家。」她果斷地說。
他高興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把她抱在懷裡,親了又親,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這兒離安吉麗娜家還有一段距離,他們一邊走著,艾米利奧的內心又充滿了之前的疑慮和擔心。難道此時此刻,他就要一輩子抓緊她再也不放手嗎?他在前面慢慢地上著樓梯,突然轉身問了她一個問題:「那沃爾皮尼怎麼辦?」
而那種憤怒,卻讓他做了最愉快的夢。早上醒來,他那種情感上的不安,已經平復了下來,剩下的,只是他對自己命運的焦慮。他沒有睡著,他躺在自己的身體里,清醒著,這種狀態讓他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他覺得自己生病了,病得很重,病得沒有希望,安吉麗娜過去照料他。在她的臉上,他看到了醫院護士的臉上才有的那種莊嚴而甜蜜的自我奉獻。他知道她在屋裡來回走動,每次她走近,他就會感到一種新鮮感,她用那雙涼爽的手撫摸他發熱的眉毛,或是輕輕地親吻他的眼睛和額頭,輕得幾乎察覺不到。安吉麗娜會那樣親吻他嗎?他重重地在床上翻了個身,一下子醒了過來。如果那夢是真的,他會覺得自己真的擁有她了。幾個小時前,他還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做夢的能力。噢,他的朝氣當然是回來了!那朝氣像過去那樣強而有力地躍過他的血管,磨滅了他老年的心智做出的任何決定。
「艾米利奧先生,你原諒我了嗎?」她終於說話了。她停在他面前,伸出另一隻手,讓他來握。她難得能對他做出這樣的動作。
一天晚上,和安吉麗娜在一起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這個想法極大地緩解了他那晚的情緒。他希望和安吉麗娜一起延續那場夢,不管她在場與否。在夢裡,因為他們所生活的不公正的社會環境,他們非常不開心。他很清楚這一點,他甚至希望自己做出英雄主義的行為,以此來保證社會主義的成功。他們的所有不幸,都是因為他們的貧窮。他之所以這麼想,是基於這個假設:她在出賣自己,是她家庭的貧窮驅使她這麼做。但她沒有明白這個暗示,她還以為這些話是充滿愛意的情話,而他只是責怪自己。
等待的痛苦,對他是不可言說的,但即使這樣,他也會在那兒待上幾個小時。因為他知道,要是見不到他的情人,就算回家了,他心裏也不平靜。等待的時候,他就盯著老婦人那張冷酷的臉,似乎他對那張臉著了迷。一天晚上,他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等了。儘管那位母親像往常一樣有禮貌,還試著挽留他。他在樓梯上碰到一個女人,看起來像是僕人,她的頭上包著手絹,那手絹擋了她半邊臉。他站到一旁,等她先過,然而,正當她要跑起來時,他認出了她——她read.99csw.com顯然想要躲避他,這引起了他的懷疑。他仔細看了她的動作和體型,沒錯,那就是安吉麗娜。他很高興見到了她,卻根本沒注意到,她所指的鄰居家的方向和她母親指的完全不一樣;也沒注意到,她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他到她家來,會破壞她家的名譽。那晚,她對他的態度格外友好而甜蜜,彷彿她有些罪行需要他原諒。而他則完全沉醉在這份甜蜜里,根本沒時間去想這一切是為什麼。
擁有她的身體,就真的擁有了一切嗎?她還是像之前那樣恬不知恥地撒謊,他找不到讓自己從中解脫的方式。她給了他最後一個吻,讓他對他們的關係格外小心點,尤其是不要跟巴利亂說。她重視自己的名聲。
「哦,這很好。」她說,有那麼一刻,她願意和他一起胡思亂想。而那些話,的確足夠泯滅任何夢想。
那個寡婦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他。她的胳膊放在她高高翹起的臀部上,那臉上的微笑,像是醜陋的怪相,她那沒牙的嘴,像是在等待掌聲。顯然,她的確費心裝飾過這個房間。床的上方,掛著一把打開的中國雨傘,牆上掛著一些相片——就像安吉麗娜的房間。
他想最後見安吉麗娜一面,但他卻下不了決心去找她。他自言自語地說:「現在見她,應該沒什麼危險。」如果他真的能像他當初離開她時所說的那樣,他就應該立馬去找她。然而,他現在真的已經非常平靜,可以向她伸出友誼之手嗎?
然而,之後對那個場景的回憶卻讓他氣得咬牙。激|情讓他暫時忘記了敏銳的觀察,卻沒能阻止那個場景的每個細節都印在他的記憶里。現在,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有資格說他認識安吉麗娜。激|情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通過這些記憶,他可以明白安吉麗娜沒有表達出來、甚至小心翼翼隱藏的那些感覺。如果他對安吉麗娜毫無感情,他不可能成功做到這一點。但現在他知道了,而且非常清楚地知道,安吉麗娜曾有過太多讓她更加快樂的男人。她不止一次地說過:「夠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她本來想用讚賞的語氣說,卻沒成功。他覺得那個晚上可以分成兩半:前一半她還愛著他,而後一半,她只能勉強裝作不討厭他。他們起床時,她說她在那兒待煩了。在那種時候,不需要費心他就可以明白她的真實感受——看到他猶豫著,她把他拉下床,開玩笑地說:「快呀,我的美人。」我的美人!她一定是半個小時前才想到這種嘲諷的詞語。在她臉上,他讀懂了一切。
但那天晚上,他過得很快樂。安吉麗娜晚來了半個多小時,他覺得自己好像等了一個世紀。他覺得生氣是他唯一的情緒,而某種憤怒又加重了他對她的憎恨。他覺得等她真的來了,他一定要打她。她沒有什麼借口可找——她自己說了她那天不用工作,她肯定可以準時到達。會不會是她不想讓他等待,所以她拒絕昨天晚上約會?而現在,她卻讓他等了一整天,這一天他蒼老了多少啊!
然而,等她過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那天愛她並不比以往多。長期的分離讓他難過,他覺得那好像剝奪了他所有享受快樂的力量。在他赴約前的一個小時,他已經想好了:要是他沒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快樂,他就告訴安吉麗娜,他再也不想見她了。他會這樣告訴她:「你是如此淫|盪的女人,你讓我噁心。」想這些話時,他和艾米莉亞坐在一起。他嫉妒艾米莉亞的平靜——雖然她看起來很悲傷。他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對他而言,她的愛依然是一種純潔的、精神上的渴求,而這種愛的實現,卻玷污並貶低了我們可憐的人性。
那天晚上,艾米利奧有很多機會向自己證明巴利是對的。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憤怒,他知道自己需要馬上採取行動來應對自己的憤怒。他無法再欺騙自己,他也無法告訴自己,這種憤怒產生於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對可憎的事物的震驚。他太了解那種心情了。在傘匠事件和他擁有安吉麗娜之前,他就是那種心境。現在,他又處於這種狀態了。他的青春又回來了!而這次,他不再想謀殺,他樂意在羞愧和痛苦中毀滅自己。
巴利一眼看穿了他,他說:「你也和以前一樣。你說的話里,沒有一個字帶著冷漠。」艾米利奧竭力否認這種說法,但巴利並不相信,「你犯了個大錯,很嚴重的錯誤,你不該再次見她。」
他最憎恨的情敵,是那個神秘者。她從來不曾提起這個最近才走進她生活中的男人,這太奇怪了。她總是那麼喜歡吹噓她的成功,即便是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只要滿眼愛慕地看了她一眼,她就會念念不忘。據她所說,那些男人都瘋狂地愛著她。「你應該更加信任我,」她說,「你那樣拋棄了我,離開了我,我還一直待在家裡。」是的,她一心想讓他以為,在他缺席的那段時間,她心裏想的只有他。每天晚上,她都在家裡待著,她都在猶豫要不要給他寫信。她的父親非常看重家庭的名譽,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當她聽到艾米利奧嘲笑那個家庭委員時,她大喊道:「問問媽媽,看這是不是真的。」
他覺得自己真的被治愈了——反正他也記不起自己認識安吉麗娜之前到底是怎樣的狀態。其實,前後也沒多大的變化!大概是他從前不像現在這樣愛打哈欠,那時他也沒經歷過和艾米莉亞獨處時的那種尷尬。
現在他總算看清了,她根本不可能達到他的層次。有時候,他甚至強烈地渴望自己能屈尊到她的層次,甚至比她還低。一天晚上,她拒絕和他做|愛,說她那天已經懺悔過了,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內心有罪。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對她的渴望倒不是佔有,他只是想證明,他也可以比她還下賤。他粗暴地強|奸了她,直到用盡最後的力氣。最後,他筋疲力盡地躺在那兒,開始後悔他的暴行。讓他欣慰的是,這樣的行為,卻換來了安吉麗娜對他崇拜的一瞥。那一整晚,她是完全屬於他的,她崇拜這個完全掌控了她的男人。他本想以後的所有場合里,都用這樣的方式來對待安吉麗娜,但他做不到。想找到第二個可以殘忍對待安吉麗娜的借口,沒那麼容易。
一天晚上,在公園附近,他看見她走在他前面。通過那熟悉的步伐,他立馬認出了她。她怕弄髒裙子,雙手托著裙擺。暗淡的街燈下,他看到安吉麗娜那雙黑色的鞋子上閃著亮光。他有些困惑。他想起曾經在他感情最為深厚的時刻,他是如何覺得擁有這個女人可以治愈他內心的傷口的。而現在,他只是覺得:「她將給予我生命!」
「晚上好,女士!」他用最平靜的口吻說。他的慾望如此強烈而直接,他看著她那張孩子般的玫瑰色臉龐,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如此清晰,似乎就是在那一刻才安放在她臉上的。
有一天晚上,他再次拿起鋼筆,寫了新小說的第一章。他發現了一種新的藝術法則,希望自己能遵守,便如實寫了。他寫了自己第一次見到安吉麗娜的場景,還有自己當時的感受。但緊接著,他就寫了自己過去幾天里那種劇烈的憤怒的情感。在書里,他描寫了安吉麗娜的美貌;然而,這種美貌很快就淹沒在她卑下而任性的靈魂中;最後,又淹沒在他們一開始就想要的那種田園生活的壯麗景象中。終於,他覺得有些累了,放下手中的筆,很開心自己一個晚上就寫了整整一章。
她點了根蠟燭,摘下帽子,脫掉外衣。然後,她把自己埋在他懷裡,或者說是他把她緊緊擁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