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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承認艾米莉亞是對的。巴利應該時不時到他家看看。現在他突然不來了,未免給人被羞辱之感。為了讓艾米莉亞擺脫痛苦,首先要做的,就是消除她的憤怒。他離開房子,希望能找到巴利。
他和巴利很容易相互理解。第二天早上,艾米利奧看見他走在車后,車子拉著將被宰殺的狗,他對可憐的動物滿懷憐憫之心。毫無疑問,他的感動是真實的,但是,他也承認,他沉醉於這種情感,是因為這可以提高他的藝術敏感性。他沒怎麼聽艾米利奧說話,因為他滿耳朵都是狗吠聲——這應該是所有生物中最為悲慘的叫聲了,尤其是當狗的脖子被什麼東西突然緊緊地箍住而疼痛難忍之時。「它們天生怕死,」巴利說,「它們憤怒無比,卻又無可奈何。」
「他沒有侮辱你。」艾米利奧辯解道。
那天晚上,哥哥和妹妹一起去了劇院。兩人之前很少有這樣的機會,艾米利奧希望這對艾米莉亞更有好處。
她沒有在餐廳。但她很快就進來了,她走得很快。一看到他,她就停下了腳步,使勁兒關著那扇根本關不上的門。顯然,她剛才在哭。她的眼瞼紅紅的,頭髮濕濕的。很明顯,她剛剛洗了把臉,為了洗掉臉上的淚痕。吃飯期間,他一直擔心她會問他一些無法回答的問題。然而,她什麼都沒問。她焦慮不安,甚至沒有勇氣說話。對於自己的焦慮,她解釋說,是因為自己沒睡好覺。桌上沒有擺放巴利的玻璃杯和咖啡杯——艾米莉亞已經放棄等他了。
他終於向她敞開了心扉,這無疑是種解脫。他說他再也沒見過她。他在外面一刻也不停地尋找她。但是,他一直小心地不讓別人看出自己的動機,他從不在那些他知道她可能會在特定時間經過的地方停留。但是,他從沒見過她,從沒見過。好像自從他離開了她,她就再也不想在街上被人看見了。
「可憐的孩子!」她低語著。她看著他那蒼白的臉色和困惑的表情。然而,她還是猜不到他焦慮的原因。她想讓他對自己敞開心扉,於是問道:「從那天以後,你再也沒見過她嗎?」
他一夜無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怎麼也找不到舒服的位置。他從床上爬了起來,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想去妹妹的房間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艾米莉亞已經停止了做夢。現在,即便是她快樂的夢想,也已經被人偷走了。他聽到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像她也找不到舒服的睡姿。
這麼說,她還是去了影院——雖然看見他時,她那麼困惑又焦慮,而且她還買了比較貴的座位。他倒是想知道是誰給她付的錢。他的又一個痴心妄想,破滅了!
但即便是這樣的承諾,也沒能讓性情溫和的艾米莉亞心滿意足。「所以,他對你妹妹的侮辱,不過是小事一樁,對嗎?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但我會採取對我最有利的行動。」她的態度冷淡而輕蔑,語氣里滿是威脅,「明天我會向政府提出申請:作為管家或者僕人,該如何行事。」她說話的語氣很冷淡,他覺得她是認真的。
然而,就在他的房門外,他遇到了最讓他分心的事。雖然完全是個偶然,但他居然和安吉麗娜撞了個正著。他馬上忘記了他的妹妹、他的懊悔,還有巴利。這對他而言,完全是個驚喜。其實,在那短短的幾天里,他已經完全忘了她頭髮的顏色——那種顏色和她的臉龐正好相搭,散發著美麗的光暈,而那雙藍色的眼睛,則似乎在尋找什麼。他的問候很簡短,他努力讓自己顯得冷漠一點,幾乎有些粗暴。他看著她,那目光如此尖銳而又有穿透力,如果不是因為她自己的驚訝和焦慮,她肯定會被嚇到。是的!她焦慮不安。她紅著臉,慌亂地向他問好。她和她媽媽一起,她們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她使勁兒靠向媽媽,以便往身後看去。從她的眼神里,他看出了她的期待:希望他跟她說話。僅這一點,就讓他有了足夠的勇氣跟隨過去。
他們一起在街上的時候,艾米利奧又提起了這個讓人難過的話題,他想把話說開,想讓巴利釋懷艾米莉亞的責備。他說,他講話的語氣太輕蔑了,他肯定誤會了艾米莉亞的感情。他鄭重地發誓說,她從沒跟他提起過這個話題。巴利假裝相信了他。他說,沒必要再提這個事情了,因為就他而言,他早把這事給忘了。他一如既往地對自己相當滿意。他的行為非常慎重,既可以讓艾米莉亞安心,又可以免去他朋友的擔憂。艾米利奧覺得自己只是在白費口舌,便不再說話了。
艾米利奧覺得自己的妹妹現在肯定很痛苦,他試著讓巴利對她表現出興趣。他說,艾米莉亞的臉色看起來是那麼蒼白,他還威脅說,如果她的臉色沒有好轉,就去請卡里尼醫生來看看。卡里尼醫生是https://read•99csw•com巴利的朋友,他希望藉此能讓巴利也關心一下艾米莉亞的健康問題。但巴利卻像孩子那樣固執,他拒絕參与他們的談話。對於哥哥熱情洋溢的話,艾米莉亞的回答簡短而傲慢。她想對人粗魯,但她不允許自己對巴利無禮。飯後不久,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把他們撇在那兒。
艾米利奧突然想起來,同樣的驚訝、同樣的憤怒、同樣的無可奈何,都那樣清清楚楚地出現在艾米莉亞的痛苦中。因為那個屠夫的緣故,艾米利奧的任務變得簡單很多——巴利心不在焉地聽他說話,說他並不在意哪天去他家看看。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哭的?」艾米利奧怯生生地說。剛剛是他引發了他們之間的知心話,而現在,他只想讓這一切結束。這些話不但沒能安撫艾米莉亞,反而讓她痛上加痛。在這方面,她和艾米利奧完全不同。
巴利不再說話了。他覺得至少他自己應該小心點,他不能再像往常那樣表現。因為他不想鼓勵她,讓她再次愛上他、糾纏他。
「我剛醒,你呢?」
歌劇結束后,他離開了劇院。他心裏滿懷著這樣的希望,都沒注意到他妹妹比以往更沮喪。夜晚的冷空氣鑽進他的肺部,他說夜晚給他帶來了太多的好處。然而,當他繼續像往常一樣喋喋不休地談論瀰漫在他身上的那種奇怪的淡定的時候,他心裏突然充滿了巨大的悲傷。藝術只給了他短暫的一段平和,不可能再給第二次。因為現在,那些殘留在他頭腦中的音樂片段,已經完美地與他的感覺、他的自憐以及他對安吉麗娜或艾米莉亞的同情相協調。
早上的時候,她聽見他在她的門口,就問他想要什麼。
對於他的到來,艾米莉亞一點準備都沒有。她已經決定了要禮貌待他,但態度要冷淡。而現在看來,兩人關係的發展,似乎由他來決定。除了接受他的領導,被動地跟隨他,她什麼也做不了,她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怨言。他對她的態度,好像是兩人剛剛認識——禮貌有加,謙恭不狎。巴利再也不敢忘乎所以地開玩笑了,熟人之間,巴利的名譽沒有受到任何不利的影響,而他那種戲謔的表現,大概只有他最為親近的朋友才能欣賞。彼時,任何譏言諷語,都會破壞他正在興頭上的演講,甚至讓他一言不發。但是,今天他對自己閉口不談,他只是用往常的語氣,講著艾米莉亞不願費神去聽的事情。他的冷漠,讓她目瞪口呆。他說,《瓦爾基里》讓他感到厭倦——這部歌劇不過是一半觀眾想讓另一半相信,他們正享受其中。接著,他又提起另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那還要持續一個月的狂歡節,簡直令人苦不堪言。對於這種打發時間的無聊方式,除了打哈欠也沒什麼好做的。噢,然而,當他自己進入這樣心境的時候,也是無聊至極。艾米莉亞最愛的那些甜美的快樂哪兒去了?她一直以為那些快樂的存在是為了取悅自己。
但是,艾米莉亞已經下定了決心。「我覺得你有責任保護我,對吧?那個人無緣無故地侮辱我,你怎麼還能繼續和他做朋友?」
他告訴索尼阿尼,他本來打算第二天晚上過去的,但後來想想又不想去了。他已經錯過了那個可以在劇院得到快樂的夜晚。安吉麗娜絕對不會連續兩個晚上去劇院的,不管別人為她破費多少。瓦格納和安吉麗娜!他們兩人哪怕只見一面,也已經夠讓人驚訝的了。
他走到這兒,是為了聽她說話,他想確定她找到了一些樂趣,哪怕是二十四小時中短暫的片刻。「沒什麼,」他答道,發現她醒了,他深感失望,「我聽見你有動靜,來看看你是不是需要什麼。」
雖然誰也沒有明說,但兩人的思緒一起飛回了從前的那個晚上——只是因為安吉麗娜把她的哥哥從她的身邊帶走了,她便號啕大哭。他們坐在那兒,嚴肅地看著對方。她回想那次,其實她哭得也沒什麼原因,那不過是她沒經歷過像現在的這種絕望。而他,卻想著那天晚上和今晚的場景,簡直如出一轍,他的良心上又感到了更加深重的不安。這個場景,簡直是上次場景的延續。
儘管如此,他卻一刻都不曾懷疑自己對她的判斷。對於她的問題,他只回答「不」,便沒有勇氣再多說一句話。他曾受過的相同的苦難正懸在這個不堪一擊的人的頭上,而她卻沒有絲毫預感——因此,他的內心便生出一股不可阻擋的憐憫之情。更何況,給她帶來致命打擊的,正是他本人。的確,他已經做了出擊的動作,只是那劍仍然懸在半空之中,隨時都會落在她毫無防禦的頭部,將其砍落在地。那張溫順的臉龐,因她英雄般壯烈的努力才稍顯平靜,而如今,這平靜也很快就要從她臉上消失。他九九藏書多想將妹妹攬入懷中,在悲傷到來之前,給她安慰,但他不能這樣。因為這麼一來,他就會臉紅,就像當著她的面,說出自己朋友的名字一樣。自此,兄妹之間,便有了隔閡,這是因為艾米利奧對她的不公。然而,他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這個問題。他仍然以為,等艾米莉亞感到無助、到處尋找依靠時,他就可以隨時出現在妹妹身邊。這時,他就可以向她敞開懷抱。對此,他確信不疑。艾米莉亞天生性格像他:遇到困難時,她傾向於求助那時剛好在自己身邊的人,不管他是誰。因此,他就任由她繼續期待巴利的到來。
「工作太忙?」她重複著,轉向碗櫥。杯子從她手裡滑落,卻沒有打碎。她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擦乾淨,又放回原處。然後,她坐到艾米利奧旁邊。「又要等二十四個小時。」她自言自語道。
「他那樣對我,我連哭的權利都沒有嗎?他那樣急著躲避我,好像我在追著他跑一樣。」她又開始大喊,但這耗盡了她的力氣。艾米利奧的話讓她很驚訝,因為即便過了這麼長時間,她還是不知道自己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她再次試著讓艾米利奧儘可能忘記剛剛發生的一切。「我內心不夠強大,很容易感到難過,」說話時,她的腦袋靠在兩隻手上,「你肯定經常看到我為了一些小事哭泣,對吧?」
他覺得自己被原諒了,他感到一種強烈而甜蜜的滿足感,他滿眼淚水。「但是,你怎麼沒睡?」他想延長這幸福的時刻,他想加劇這種感覺——他想讓妹妹知道,正是他對她的感情,才讓他如此深深地感動。
「這隻是偶爾罷了,」艾米利奧說,「再過幾天他肯定會來的。」
艾米利奧不禁笑了。他說,艾米莉亞不可能徹底弄懂安吉麗娜這個人。他已經離開她一個星期了,現在他確信,她已經完全把他忘了。「請不要笑我,」他說,雖然他看得出來,她絲毫沒有嘲笑他的意思,「她就是這樣的人。」他開始講述安吉麗娜的故事。他說起她的輕浮,她的虛榮,還有其他對他至關重要的品質。艾米莉亞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地聽著,沒有半點驚訝。艾米利奧覺得她在研究他的愛情,好找到和她自己愛情的相似之處。
於是,他終於下定決心消除艾米莉亞內心深處那縹緲的希望。看到盤子上放了三個杯子,而不是兩個的時候,他說:「不要再麻煩給斯蒂凡諾準備咖啡了,我覺得他很長時間之內都不會來了。」
艾米莉亞的心並不在劇院。雖然沒看懂那些細節,那奇怪的音樂,卻讓她的思想趨於寧靜。那音樂聲強大而富有節奏,如潮水般將她包圍。艾米利奧問她是否喜歡管弦樂中反覆出現同一個主題——從而把她從幻想中拉回現實里。「我不明白。」她回答。其實,她根本沒聽。她的痛苦融入了音樂聲中,她的痛苦被賦予了新的顏色、新的意義。但與此同時,那痛苦也變得更為簡單和純粹。她身材瘦小,被人欺負了,她怎麼還能奢望自己活下去呢?她從來沒有這樣順從,從來沒有這樣不帶絲毫的怒氣。她想繼續悄悄地哭泣,不發出任何聲音。當然,在電影院,淚水已經不足以安慰她了,但她說自己聽不懂音樂,這就錯了。那宏偉壯麗的聲音之流,象徵著整個人類的未來。她看見那聲音從斜面上傾瀉而下,經過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了水流的路徑。現在,水流呈現出瀑布的形態,然後又形成千萬個更小的瀑布,那變幻莫測的光線,以及物體的倒影,都讓水流著上了不同的色彩。聲音和顏色在其中達到了和諧,這就是齊格琳德的史詩命運。然而,與此同時,她那無足輕重的命運,卻在生命另一部分的末端,在那枝條上枯萎。她的命運並不比別人的命運更值得同情,她的命運同樣值得哭泣,但不會更多。而給她帶來沉重壓抑感的笑柄,在如此完整的畫面中,卻找不到任何位置。
艾米利奧跟他做了保證,因為他已經得到了艾米莉亞的承諾。「她會像往常那樣對你。」
有個名叫貝麗妮的闊綽女士,曾是艾米莉亞母親的朋友。她坐在離艾米莉亞不遠的地方,向她揮手打了招呼。從前,要是有像她這樣的富有女人跟自己打招呼,艾米莉亞會感到無比榮幸。但現在,她要勉強打起精神,才能回應她的問候。她對這位體型微胖、金髮碧眼的可愛女士似乎也沒什麼興趣,而這位女士則顯然很高興在劇院看到了她。
他心情沉重地上了樓。她肯定已經明白了一切。
但完全不是!在觀看過程中,她的眼神一直黯淡。甚至,她幾乎沒有注意到觀眾席里都有誰。她的思緒,完全集中在自己經受的不公正待遇上,對於那些比她幸運、比她優雅的女人,她提不起一點興趣。而曾經,她非常喜九_九_藏_書歡欣賞她們的美貌,事後也樂於評頭論足。從前,只要是談論時尚,她絕不會錯過任何傾聽的機會;而現在,她只是遠遠地看著她們。
她回到桌旁,挨著他坐下。他心裏想:「看!她臉上那淡定的表情,說明她已經決定了再耐心等上二十四個小時。」他不禁對她產生了由衷的敬意:換作是他,他連一個晚上也等不了。
雖然不太情願,但他還是照做了。一躺在床上,他立馬就找到了他翻來覆去一晚上都找不到的舒適位置,他一連睡了好幾個小時,中間一次也沒醒。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好像在試圖搞清楚他是否值得信任。她似乎沒弄懂,她重複著他剛才的話,似乎這樣可以幫她分析。「有人說他要和我訂婚嗎?」她大笑著,但只是她的聲音乾笑著。這麼說來,他是怕自己會妥協,不得不和她結婚。但是,誰能把這種觀念灌輸到他的頭腦中呢?他看起來好像也不是那麼蠢。難道他覺得她只是一個輕佻的女子嗎?隨便哪個男人看她一眼,或者跟她說句話,她就會瘋狂地愛上他?「我承認,」她繼續說道,她令人羡慕的意志力,使她終於能夠用真正超脫的口氣說話,「我承認,巴利的陪伴讓我覺得很快樂,但我從沒想到還會這樣危險。」她試圖再次大笑,但這次,她的聲音顫抖著,她大哭了起來。
艾米利奧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你知道嗎,」他說,「到底巴利為什麼改變了對你的態度?有人當著我的面,問他是否想和你訂婚。」
但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一想起他的妹妹,他的心頭便沉甸甸的。這些天來,他的處境越發難堪。曾經一想到安吉麗娜,他就心如刀絞;而現在,關於安吉麗娜的回憶卻成了一種安慰,雖然這也常讓他心裡不安——因為他讓自己妹妹的命運更加艱難了。
「是的,很有可能。」艾米莉亞說,她一心一意地想知道哥哥的痛苦的所在,想幫他治愈。
一天晚上,巴利要去赴約——大概是和某個女人。於是,艾米利奧決定和妹妹待在一起。然而,兩個人坐在一起,一言不發——這也是一種痛苦。儘管他們都滿懷心事,但誰也不敢開口。於是,他拿起帽子,準備出去。
「為什麼?」她手裡拿著杯子,臉色突然變得蒼白。
艾米利奧想,她繼續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大概是因為這樣她比較好把握自己。一旦她情緒稍稍好轉,比如可以說聲謝謝,或者表達認可,她就會再次被感動的情緒所征服。他本想跟她進入房間,但聽到她在脫衣服,便跟她隔門道了晚安。她低聲回應,語氣非常冷淡。
正是他話里的溫柔,讓那天晚上的結束不同尋常。他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又馬上問道:「你呢?」他想都沒想,話就直接說出了口。這麼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壓抑著那份想讓妹妹對自己坦白的慾望,而現在,片刻的軟弱就讓他屈服於自己的慾望。既然對她的傾訴讓他如釋重負,那麼,試著讓艾米莉亞敞開心扉,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你要去哪兒?」她問道。她一邊把頭靠在胳膊上,一邊用叉子慢悠悠地敲打著手裡的盤子,以此解悶。僅這一句話,他就再也沒有勇氣離開了——她需要他。如果說兩個人的夜晚已經沉悶無聊的話,那艾米莉亞一個人待著,豈不是更加如此?
「最近我睡得很少。」他答道。他仍然覺得,如果艾米莉亞知道他也過得如此痛苦,對她肯定是種安慰。然後,他突然想起他和索尼阿尼的談話,便告訴她,他決定去看《瓦爾基里》,讓自己放鬆一下,「你想來嗎?」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但他必須再次來我們這兒,要不,你必須和他反目。對我而言,我可以保證,我對他不會有任何變化,我會儘力好好對他,雖然我覺得他不值得。」
他扔下帽子,說:「我想到外面走走,散散心。」突然間,那種噩夢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突然有了靈感——如果他不能跟她談論她的困難,至少他可以跟她談談自己的事,好分散她的注意力。她馬上停止敲打盤子,轉身看著他,想知道「絕望」這種東西在別人臉上是什麼樣子。
第二天,巴利和艾米利奧一起走到他家房門口。雖然不願這樣,但艾米利奧也不好阻攔巴利。巴利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一樓的窗戶,又很快低下頭來。他一定是在某個窗戶那兒看到了艾米莉亞,但他卻連個招呼都不打!艾米利奧也馬上抬頭看了一眼,但是,就算她剛剛在窗口那兒,現在也已經回屋了。他本想責怪巴利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但又不確定他到底有沒有看見她。
現在,他情緒激動,他想通過與艾米莉亞的進一步傾訴,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應該已經意識到:他們之間的相互解釋,是徒勞的。她繼續默九*九*藏*書默地忍受,甚至不願承認她曾向他做過任何的坦白。他們的痛苦,起因是那樣相似,而最後卻沒能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巴利先生為什麼不來了?」第二天放杯子的時候,她問道。「可能他覺得和我們在一起太無聊了吧。」艾米利奧猶豫了一會兒。他決定委婉地暗示艾米莉亞,讓她明白巴利的想法。然而,艾米莉亞似乎並沒有留意到他的暗示,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到原來的角落。
有天,他在科爾索偶然碰到了艾米莉亞,她獨自一人在正午散步。她身上那條裙子平常肯定不怎麼穿,因為艾米利奧從沒見過她這件衣服。那條裙子是用厚厚的布料做成的,邊緣是淡藍色,穿在她瘦小的身體上,顯得不倫不類。
然而,艾米利奧自己卻無法忍受這樣的等待。艾米莉亞除了那個常問的問題:「巴利不來了嗎?」別的什麼也不問,這也需要很大的勇氣。過去,他們總是在飯桌上給巴利留著座位,而現在,他的杯子卻被艾米莉亞再次小心翼翼地放入碗櫥——艾米莉亞把這個碗櫥當作餐具櫃。這個杯子後面放的,是巴利過去用來喝咖啡的杯子。放好之後,艾米莉亞鎖上了櫃門。她動作平靜且緩慢。她轉過身時,他小心翼翼、聚精會神地看著她,他想象自己可以在她身上每一處虛弱的跡象里,找到她痛苦的依據。她的肩膀一直是那樣低垂嗎?她本就瘦弱的脖子,是不是在過去的幾天里變得更加瘦弱了?
他居然沒有勇氣說出事先準備好的那些話。「因為他不想來。」他簡短地回答。為什麼要讓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驚慌失措地暴露自己的內心呢?讓她繼續相信那些幻想,給她時間慢慢消化悲傷,不是更好嗎?於是,他說巴利那個時間段來不了他家,是因為工作太忙了。
「他再也不會來了。」艾米莉亞哭了。由於爭論,她的情緒又激動起來,「他假裝沒看見我。」她哭得說不下去了。艾米利奧跑到她身邊,抱著她。但她受不了他的同情,她很不耐煩地掙脫他的胳膊,跑回自己的房間,好讓自己平靜下來。而她的啜泣,已變成了號啕大哭。很快,她停止了哭泣,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像之前那樣繼續談話。偶爾的戰慄,讓她的談話暫時中斷。她一直站在門口。「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成這樣,」她說,「我很少這樣,我肯定是病了。那個男人沒有權利這樣對我,我什麼都沒做。你相信我吧,對嗎?嗯,這才是我真正在意的事情。再說了,你想想,我說什麼、做什麼能讓他那樣想我呢?」她走了過去,坐在椅子上,又開始哭泣,但沒出聲。
「不,我什麼也不需要。謝謝你,艾米利奧。」她輕聲答道。
艾米利奧對這音樂相當熟悉,他知道那些聲音是如何產生,又是如何拼湊在一起的。但是,他卻沒能像艾米莉亞那樣如此靠近這音樂。他覺得自己的激|情和痛苦,會很快呈現在作曲家的想象之中。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對他而言,歌劇表演中的人物都是神和英雄,是他們讓他從痛苦中解脫。表演間歇,他努力搜索著記憶中的經驗,以便與這樣的轉化相匹配,但他沒能找到。或者,他已經在藝術里找到了慰藉?
「一張票的錢我還是付得起的。」艾米利奧說。他的牙齒因為寒冷而顫抖,但他又享受此刻站在那兒的感覺,不願離開。
他被這種不容言說的悲傷圍繞著,真像一場噩夢。而伴隨著各種疑慮,她的痛苦也在不斷增加。艾米利奧有時甚至懷疑,她會不會已經猜出了事情的真相,然而,一想到要給她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做,他就渾身戰慄,因為現在他自己都難以理解自己的行為。有時候,他覺得她那雙灰色的眼睛,用充滿疑問的眼神看著他。噢,那雙眼睛里,再也沒有一絲閃動的亮光!她的眼神嚴肅而堅定,似乎一定要搞清楚這巨大痛苦背後的原因。終於,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我想問你有沒有——」艾米利奧有點結巴,好像和她一樣不安。他努力尋找著謊言的跡象,但艾米莉亞卻找到了最為明顯的理由,她脫口而出:「巴利先生跟你提起過我。」她自信滿滿地沖他喊道。她的痛苦已經找到了發泄的方式。血液瞬間湧上她的臉頰,她撇著嘴唇,帶著最輕蔑的神情。她突然間變得強大起來。這正是她和艾米利奧一模一樣的地方。當痛苦轉化成憤怒時,她就瞬間復活了。她再也不是那個在心裏默默地承受絕望的柔弱女人:她成了一團火。但憤怒讓她消耗了太多體力,因此,她的憤怒也不長久。艾米利奧跟她發誓說,巴利從沒跟他這樣提起過她,讓他以為巴利猜到了她的真情實感。她不相信他的話。但艾米利奧的話,讓她得到了微弱的希望,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她大喊道:「read•99csw.com他為什麼再也不來看我們了?」
艾米利奧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對的。他說,雖然他不覺得這件事重要到讓他和巴利斷絕一切關係,但他會讓巴利明白,他們期待他來他們家,像之前那樣。
他繼續走了一段時間,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他只是想讓自己平靜下來。或許艾米莉亞是對的,他的離開是對安吉麗娜最好的教育。或許她仍然愛他!他走著走著,突然陷入了一個甜美的夢境。她愛他,她跟著他,她想和他形影不離;而他,卻一直在遠離她,厭倦她。然而,在情感上,他卻心滿意足!
那天晚上,他沒能找到巴利。很晚的時候,在他從劇院回來的路上,索尼阿尼攔住了他。寒暄之後,他突然說,他在影院看見了安吉麗娜和她媽媽,在二樓那邊。她看起來很漂亮,他說,戴著一條黃絲帶,還有一頂小帽子,在她金色頭髮的襯托下,只能看見兩三朵較大的玫瑰。影院上演的是《瓦爾基里》,索尼阿尼很驚訝,艾米利奧居然沒去看這個話劇——在各種活動中,他被大家公認為頗具眼光的音樂批評家。
但是,艾米利奧還在等待。他在等待她的哭泣,她悲痛的聲音——對他而言,這將是極大的解脫。然而,這樣的解脫他還要等很久。過去他每晚回家的時候,內心總是充滿了希望和擔心。他怕看見她流淚的樣子,怕她講述自己的失落,然而,他卻發現她安靜而沮喪,那緩慢的動作,透露了她的疲憊。她像往常那樣,包攬了所有的家務,她還是那樣盡心儘力。她又開始跟艾米利奧嘮叨這些家務,就像他們父母剛去世時那樣。那時他們兄妹二人,獨自活在這世上,雖然家裡貧窮,但他們二人卻努力把家裡裝扮得更好看一些。
和艾米利奧相比,艾米莉亞簡直高明太多!第二天,巴利沒有露面,她多少有些驚訝。但表面上,她卻努力不讓人看出她內心的介意。「他不舒服嗎?」她問艾米利奧。這讓艾米利奧想起來,每次提起巴利,她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但是,艾米莉亞卻不這麼想。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使勁兒盯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恐懼。「我?我不明白。」如果說她以前不明白,那現在看到他因她的困惑而陷入的尷尬,她肯定什麼都懂了,「你瘋了吧!」她已經明白了,但很明顯,她想不明白艾米利奧是怎麼猜到了她如此小心翼翼守護的秘密的。
「盡量不去看他」,這話又激起了艾米莉亞的怒火。「不去看他?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她站了起來,連晚安都沒說,就回了自己的房間。房裡的蠟燭還在燃燒,那是她第一次回屋裡躲避時拿進去的。
就這樣,他們愉快地度過了半個小時。看起來,造成他們之間分歧的原因似乎已經蕩然無存,這甚至還可以幫助他們兩人再次團結起來。在此之前,他幾乎從不提起安吉麗娜,除非是為了釋放自己內心深處的愛和渴望,而他現在這樣,也只是為了給自己的妹妹帶來快樂。對於艾米莉亞,他心懷柔情,他覺得她這麼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就是在向他發出原諒的信號。
「讓他來吧!」她喊道,「就算他想見我,他也見不到,我不會讓他看見我的。」
顯然,艾米利奧的首要任務,就是為他的朋友開脫責任。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但卻沒有成功。那種對立的情緒只是讓艾米莉亞更加激動。
「但我也沒說不按你說的來啊,」艾米利奧驚慌地問道,「我明天就去跟巴利說,他要是當天不來看我們,我以後就盡量不去看他。」
他們正在路上走著,巴利卻又產生了新的懷疑。「希望那姑娘對我沒什麼敵意。」
然而,那天中午去辦公室找艾米利奧的時候,巴利卻起了疑心。他確信,艾米莉亞已經跟她哥哥坦白了自己的心事。一開始,艾米利奧覺得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巴利遠離他家,但現在,艾米利奧又想讓他回去,因為艾米莉亞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再也不去他家了。「我覺得他們讓我去,不過是出於面子!」巴利想,他一向善於解釋各種事情。
「你只穿著睡衣嗎?」她問道。他說是的,她便吩咐他趕緊回到床上。
「確實想來,」她回答,「如果對你來說不太貴的話。」
一看到他,她立馬有點慌亂,她準備馬上和他一起回家。是什麼樣的悲傷讓她來這兒散心呢?然而,他一想起自己也曾被慾望所驅,不得不離開房間的時候,他馬上就明白了。但是,到底是什麼讓她鬼使神差地穿上了那件衣服?他堅信,她這樣穿是為了取悅巴利。艾米莉亞居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多麼不可思議!但不管怎樣,不管她是否曾經也這樣穿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散完步后,她馬上換回了自己常穿的那件衣服,那件衣服像她本人一樣黯淡,也正如她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