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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他沒有直接回家。在他當前的思想狀態下,他不能扮演護理病人的護士角色。他仍然被自己的夢想完全佔據,所以他到底走的哪條路回家,他也說不上來。噢!如果他與安吉麗娜的會面正是他所期望的,他就能夠直接來到艾米莉亞的床邊,甚至沒有必要改變他臉上的表情。
艾琳娜夫人回來了,帶著濕漉漉的破布,以及所有將它們隔離以防止它們把床弄濕的東西。她掀開艾米莉亞的胸部,自己站在床前,以擋住兩個男人的目光。
艾米利奧還在哭著,他絲毫沒有要離開這裏的跡象。他覺得他還沒說完自己想說的,他不想就這樣結束。他努力尋思著詞句,想打動他的朋友。他想到了一個詞語,但他自己都感到恐懼和戰慄。「瘋了,或者要死了!」死亡!這是他第一次想象艾米莉亞要死了。在他努力放棄安吉麗娜的時候,艾米莉亞卻即將要消失了,這世上從此只剩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一想到自己從今以後就是一個人,他內心便滿是懊悔,他後悔自己從前擁有幸福時從未好好珍惜,也不懂得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真正需要他關心和奉獻的人。沒有了艾米莉亞,從此他就別再想過上安逸舒適的生活了。他低聲說:「我不知道哪個更糟糕,我的悲傷,還是我的懊悔?」
艾米莉亞似乎顯得更加筋疲力盡,她的眼睛再度溢滿了淚水。「這裏太黑了,」她說,「太黑了。」現在是真的黑了,但是,當艾琳娜夫人忙著點上一支蠟燭的時候,艾米莉亞似乎沒有看見,繼續抱怨著黑暗。真的,她正在試圖表達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這種感覺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
一開始,艾米莉亞不知道杯子里的東西可以提神醒腦,後來她明白了,便迫不及待地小口喝著。然後,她終於放鬆自己緊繃的神經,靠在枕頭上,找到了一個新的支撐點——艾琳娜柔軟的胳膊在那兒,她小小的腦袋枕在上面,舒適而愜意。艾米利奧內心湧起一陣感激。離開房間前,他握了握艾琳娜的手。
但是,健康尚遠。「噢,噢,我看見了什麼啊?」不久,她用清晰的聲音喊道,直直地看著她的前方,「維特多利亞和他在一起?不,不可能,如果那樣,他就告訴我了。」這是她第二次提到維特多利亞了,但艾米利奧現在明白了,因為他猜了出來,艾米莉亞說起「他」時總是加強語氣,那個「他」到底指的是誰。她顯示出了嫉妒的跡象。她繼續說話,但已不太清晰了。然而,艾米利奧可以從她含糊其詞的嘟囔中追隨她的夢想,並意識到,這次的持續時間比以前的更長。她在精神錯亂時所創造的兩個人走到一起,可憐的艾米莉亞假裝很高興看到他們在一起。「誰說我不喜歡?我喜歡的啊。」然後,在更長的時間里,她只是說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話。或許夢想已經結束一段時間了,艾米利奧仍在尋找嫉妒的痕迹——從那些微弱的痛苦的哭聲中。
他手裡拿著帽子,來到艾米莉亞的床邊。她久久地看著他。「你來吃晚飯嗎?」她問。她似乎在努力看著他的身後,再次問他:「你們兩個人都來吃晚飯嗎?」她還在找巴利。
艾米利奧又哭了。他說,不是艾米莉亞的病情,或者甚至她的死亡讓他感到絕望,而是想到她總是被誤解、被誹謗。現在,她遭受著殘酷的命運,她溫柔而善良的臉因此而痛苦地扭曲著,這被看作是墮落生活的結果。巴利努力讓他安靜下來,他說當他思考再三,在他看來,似乎艾米莉亞不可能沉醉於那樣的惡習之中。但是,無論如何,他做夢也沒有想過要侮辱那個可憐的女孩。他轉向床的方向,用深為同情的語調說:「即便卡里尼的假設是正確的,我對你的妹妹也不會有絲毫的怠慢。」
「有你跟我的保證,」醫生說,「這就好多了。如果身體不因酒精而虛弱,即使是最脆弱的身體也可以承受高溫。」醫生有些懷疑地看了一眼處方,也就那樣隨它去了。艾米利奧看得出來,卡里尼不相信他的話。「把這拿到藥房去,他們會給你那種葯,你必須讓她每隔一小時喝一勺。現在,我想跟那位照顧她的女士說說話。」
艾米利奧為自己辯護。他說他那天早上下定決心要放棄安吉麗娜,因此,巴利的話目前只能使他痛苦。因為現在他越來越感到後悔,他竟然把生命中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這個女人身上了。他不能讓巴利相信,他赴約的目的,是為了讓安吉麗娜出醜。他輕微地笑了一下。噢,真的,他遠不是那樣!事實上,巴利的話對他幾乎沒起作用,他也就幾乎不認為他的決心比以前更加堅定——與安吉麗娜斷絕一切關係。「這一切的事情都讓我感動,因為它們讓我的思想回到了過去。」
「發生了什麼?」艾米利奧聽到了她那聲合乎情理的大喊,他覺得終於可以把她當個清醒人來對待了。但她沒說話,她依然想弄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痛苦。她躲在被子里,把手和腿蜷縮在一起。她在內心深處,使勁兒地回想著到底是什麼讓她飽受折磨,她甚至儘力讓自己的呼吸不那麼大聲。然後,當她再次靠近她的雙手,發現什麼也沒有的時候,她變得更加驚訝。她在被子里躺了一會兒,這種痛苦甚至讓她幾乎忘記了身體上的疲倦。
病人喝了艾琳娜夫人為她倒的酒,但做出各種厭惡的手勢。艾米利奧看到了,深感滿意。
巴利非常驚訝,這種驚訝像是聽到了什麼壞消息一樣,完全不是艾米利奧覺得他該有的反應。在這種情況下,巴利很快做出決定,他建議把卡里尼醫生請來。他聽人說卡里尼是個好醫生,也是他的朋友,他希望他能對艾米莉亞的情況感興趣。
他知道,一旦放開她,她就會離他而去。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就會以這樣與眾不同的方式結束了,他的夢想也隨之破滅。「我這麼愛你,」他說,努力讓自己的心軟下來,但馬上補充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早知道。你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嗎?」噢,他終於得到了一些補償,他必須逼著她,讓她坦白自己是什麼樣的女人,「說,就現在,告訴我你是什麼樣的人!」
不久之後,艾米莉亞的腦袋移到了枕頭上,這位女士的胳膊終於得以解脫。她摘下了帽子,艾米利奧再次向她表示感謝,因為他知道這位女士還會繼續在他家幫忙。她有點兒驚訝地看著他,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因為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
艾琳娜抬起頭,那雙善良而小巧的眼睛看著他。她沒有移開她胳膊的意思,因為艾米莉亞的腦袋還枕在上面,不安地從這頭移到那頭。她說:「我要是走了,誰來替我呢?」艾米利奧說他想花錢去雇一個護士,聽到這兒,她更加真誠地請求留下來幫忙。艾米利奧解釋說,他從來沒想過要打發她走,只是怕她在他家待得厭煩。她馬上向艾米利奧表達了謝意。他問她用不用通知她家人,告訴他們她不在家,她簡單地回答:「在我家裡,沒有人在意我到底在不在家。我昨天剛僱了一個僕人。」
卡里尼認真地給艾米莉亞檢查脈搏。接著,他讓她露出胸部,用耳朵在各個地方聽著。艾米莉亞一動也不動,躺在那裡看著天花板。然後,在艾琳娜夫人的幫助下,卡里尼把她從床上扶了起來,用同樣的方法檢查了她的背部。開始艾米莉亞有些抵觸,但後來她意識到了他們讓她這麼做的意圖,便努力讓自己坐了起來。
「我不明白,醫生,」艾米莉亞說,臉轉向巴利,「我靜靜地躺著,我好好地照顧自己,我的病卻還是沒有好轉。」
「艾米莉亞!」他被她瘋狂的舉動嚇到了,聲音微弱地重複著她的名字。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轉了過來。她先是感到了手的觸摸,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臉,但她沒認出他,她的眼神里閃爍著某種狂熱,她使勁兒盯著他。她的臉頰火紅,嘴唇發紫、發乾,不成樣子,像是一個不肯愈合的舊傷口。她的目光轉移到窗戶上,那目光被陽光淹沒。但是,可能是陽光太刺眼,她的目光又馬上轉移到她赤|裸的腿上,她充滿好奇又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的腿。
巴利建議艾米利奧不要停止行動,要讓安吉麗娜出醜。艾米利奧臉上帶著高尚人士才有的淡定的笑容。即便巴利沒有向他問起這件事,他也會向他保證,他不應該跟安吉麗娜談論她不忠的最後一個例子。真的,他是故意不這麼做的。他想象著自己與安吉麗娜最後的對話:氣氛友好,甚至熱情洋溢。他需要這樣的對話。他將告訴她,艾米莉亞要死了,他打算放棄她,而對她沒有任何的責備。他不愛她,不過,這世界上的東西,他什麼也不愛。
很快,她忘記了自己的委屈,但她依然神志不清,這讓她陷入了另外一種痛苦。她想象自己外出釣魚,卻抓不到魚:「我不明白!如果沒有魚,外出釣魚有什麼意義?我們還得走這麼長的路,天還這麼冷。」其他人把魚都釣走了,沒給他們剩下魚。現在看來,她所有的悲傷和疲勞似乎都是這個緣故。她發熱時講的胡話,被她的虛弱和無力賦予了一種疲憊的節奏——不斷被九_九_藏_書痛苦的聲音打斷。
不久,巴利回來了。他坐在角落裡,盡量遠離艾米莉亞。醫生只是向他複述他跟艾米利奧所說的話。艾琳娜夫人問她是否可以到她的寓所待上一會兒,以便吩咐一下她的僕人——她會讓她去藥房取葯。她離開房間的時候,巴利用欽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沒必要給她錢了,因為布萊塔尼一家早已習慣了在藥房結賬。
她在撒謊,這點沒有疑問。那個早上,他們才給沃爾皮尼寫了那封信。現在,他沒有收到信就來了,滿含歉意,急於求得她的原諒。他心裏不爽,卻慘笑著說:「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昨天剛剛給你寫信的那個人,今天就親自來拿回了。他還給你發電報,說他要來。他電報的內容,就是這等事兒。假如你正好犯了一個錯,你在那兒看到的不是沃爾皮尼,而是別人呢?」
他看了一下表,在面朝大海的地方站了一會兒。這裏的氣候,似乎比城裡的還要糟糕。大海巨大的喧鬧聲,加入了狂風的肆虐,合成一個巨大的咆哮聲——由很多大大小小的聲音組成。夜晚黑乎乎的,海面上什麼也看不見,除了到處湧起的白色浪花。在沒有抵達岸邊之前,這些浪花已經四散開去了。他們觀察著停泊在碼頭的船隻,隨處可見在黑暗中工作的水手的影子,伴隨著在船桅上迎著四面來風來回晃動的危險。
但是,卡里尼的話還沒有說完。他說,她的病不可能是在一天的時間里突然爆發的。現在,艾米莉亞已經病得很重了,她肯定一兩天前就有生病的跡象。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是一個……」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把話扔給了她,即便他生著氣,也覺得話的語氣有點兒生硬。他喊著,帶著勝利的語氣,戰勝了自己的疑慮。
艾米利奧不知道安吉麗娜是否去約會了,突然之間,忘記了那天早上的決定,他說:「我將最後一次與安吉麗娜約會。」真的,為什麼不呢?無論生死,艾米莉亞將永遠把他跟他的情人分開,但是,他為什麼不去告訴安吉麗娜,他最終決定和她斷絕一切關係?想起這次會面,他的心就因喜悅而膨脹起來。他在這個房間里的存在,沒有給任何人帶來任何好處,而如果他去找到安吉麗娜,便可以帶回祭品放在艾米莉亞的腳下。聽到他的話,巴利感到非常震驚,試圖勸說他放棄自己的計劃,但他回答說:他要赴這個約會,因為他想趁著這種思想狀態,把自己從安吉麗娜那兒擺脫出來。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她精神失常的那一刻。「是的,我們倆,」她說,她直直地看著他,她說話的方式和那些精神失常的人一模一樣——人們很難分辨他們到底是在哭訴還是在問問題, 「我們倆,就我們倆,我們好好過。」她臉上的表情焦急而認真,她的口吻嚴肅而執著,似乎她的焦慮是極度痛苦的表達。但是很快,她就開始低聲說:如果只有他們兩人住在這房子里,他們的花費就更少了。
艾米莉亞仍然神志不清。他聽出了她聲音里的疲憊,那聲音還是那樣柔和,那樣孩子氣,有時候因為艾米莉亞的疲憊而斷斷續續。他意識到,當他在外面沉湎於狂熱的希望中的時候,病床上的病人卻根本沒有絲毫好轉。
卡里尼一臉慈悲地看著他。他說,希望總是有的。他也見過類似的情況,有的病人會突然好轉,然後完全恢復——連最有經驗的醫生也十分驚訝。
猶豫片刻之後,他讓巴利留下跟艾琳娜夫人做伴。他說過,如果不是那樣,他很快就回來了。所以,巴利和艾米莉亞被撮合到一起,安吉麗娜再次起到了作用。
「她在叫我嗎?」巴利問,起身走到床邊。
雖然希望渺茫,艾米利奧卻不肯放過這個機會。他們在街上分開了。巴利覺得,讓艾米莉亞單獨和陌生人在一起待太久不好。他讓艾米利奧直接回家,而他自己則馬上出門去請醫生。
艾米利奧非常生氣,感到喉嚨里生了一個硬塊兒。「你仍然相信那個傻子所說的話嗎?」
他們都是一路小跑。艾米利奧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為他內心剛剛湧現的希望。他覺得,說不定他一進門,就可以看到艾米莉亞已經恢復正常了,她會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就像他向她問好一樣。他敏捷的步伐加速了他夢想的發酵。就連安吉麗娜也從沒讓他產生過慾望如此強烈的夢想。
卡里尼缺少跟病人打交道的經驗,他只是簡單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他說,艾米莉亞患的是肺炎,情況相當嚴重。
他已不再注意她。他必須幫她找到擺脫這種狀態的方法,他必須想辦法請醫生。絕望中,他能想到的所有主意,就是再仔細檢查一下——好像這樣的瘋癲是可以表演的。他看看周圍,看能不能找到繩子,好把這個生病的女人綁到床上,讓她自己待著。他走向窗戶,想請窗外遠處的人幫他。最後,他忘了艾米莉亞根本不可能理解他說的話,他開始跟她說話,他試著讓她保證,他不在的時候她會安靜地待著。他輕輕地拍著滑落到她肩膀的被子,囑咐她待在床上,他說:「艾米莉亞,你會就這樣待著嗎?告訴我你會的!」
巴利終於忍不住插話了,他說話的語氣不允許有人質疑他的想法:「醫生,情況是這樣的。我們幾個都不懂醫學。這種發燒是持續性的嗎?是不是只要病不好,燒就不退?還是說會間歇性地發燒?」
艾米莉亞的腦袋還靠在艾琳娜夫人的胳膊上,艾琳娜夫人動彈不得。她說,艾米利奧剛出去,艾米莉亞就變得坐卧不安,她拒絕她的所有幫助。現在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
他們三個人一起離開了艾米莉亞的房間,聚到隔壁屋裡。艾米利奧不耐煩地問:「好了嗎,醫生?」
「很難說為什麼!」艾米利奧說,大笑著,「今天你又有一個約會,馬上去吧!有人等著你了。」
對於巴利的新建議,他再次笑了一下,作為回應。對他來說,夜晚寒冷的空氣刺骨,凍徹他的靈魂。他對安吉麗娜使用暴力?因為她,才導致了艾米莉亞的死亡?但是,那種罪過當然不能歸因於她。不,罪惡自行發生了,而不是人為的。一個理智的人,是不可能有暴力行為的,因為沒有仇恨的空間。他的老習慣,是把心思放在心裡並自我分析,這使他懷疑:他的思想狀態,是他需要自我解脫並證明自己純潔的結果。他笑了,似乎這是非常滑稽的事兒。他和艾米莉亞對待生活如此認真,真是大錯特錯了!
卡里尼說,病情究竟會持續多長時間,他也說不上來。「我發現我面對的,是個未知數。我對病情的所有了解,就是當前所看到的。至於是否會有危險,什麼時候發生,今天晚上,明天,還是三四天之後,我也說不好。」
他告訴她,他剛才回到家,發現他的妹妹精神失常。他要去請醫生,但不敢讓她一個人待著。
艾米利奧和巴利跟著醫生來到另一個房間,把他介紹給艾琳娜夫人。卡里尼解釋說,他想讓她勸說艾米莉亞,讓艾米莉亞在自己的胸脯敷上帶冰的敷布,因為這對病人的恢復有很大的幫助。
「我懇求你,小妹妹,」艾米利奧熱情洋溢地說,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請盡量把泥敷劑保持在你的前胸,這有助於治好你的病。」
「巴利!」她輕蔑地笑道。她提高自己的聲音,直到尖叫,以便讓自己的聲音壓過風聲和艾米利奧的聲音,「巴利在吹牛,沒一句真話。」
艾米利奧跟他講了他幾個小時前見到妹妹時的情況——她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整個早上的表現都很怪異。他詳細描述了她精神錯亂的狀態:一開始,她只是很不安,她不停地在腿上找蟲子,接著,她就開始喋喋不休。他描述並分析她那天所遭受的痛苦,好像他自己也經受了這些痛苦。而她,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了,她的咳嗽聲聽起來虛弱而又單薄,好像那聲音是從破裂的容器里發出。這個生病的女人每發出一陣咳嗽聲,都會讓她無比痛苦——說到這兒的時候,他忍不住哭了。
巴利抗議道:「除了在生活中曾被迫扮演純潔的約瑟夫的恥辱之外,我不想把我經歷的所有細節,都在歷史中流傳。但是,在像這樣的日子里,如果你繼續讓你的思想被那女人所佔據,那麼我告訴你,你就迷失了,沒有任何希望了。」
艾米莉亞聽著他說的每句話,但是她的內心深處,似乎還有人在說話。她說:「如果你堅持的話,我肯定會做。那麼,我們就待在這兒,但是……這麼臟……」兩年的時光在她臉上流逝,在那一刻,她整個人都被榨乾了。她的淚水像珍珠般,在她火紅的臉頰上滾動。
當巴利聽出他朋友口氣中含著同情的語調的時候,他打退堂鼓了:「這個我一點兒也不理解,只是卡里尼的堅信,才讓我起了一點兒疑心。」
艾琳娜夫人本來坐在枕邊,後來她站了起來,走向床尾。艾米莉亞處於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但她還是像剛剛那樣說著胡話。她似乎想保持一種連續的談話,所以她不得不回答一些問題,或者對剛才的話補充幾句。「半個小時就夠了,但肯定不是以前。」九-九-藏-書她睜開眼睛,認出了卡里尼醫生。她嘴裏說著什麼,好像是在打招呼。
他們長久地站在窗邊,一言不發。大街上閃爍的黃光,被迅速擴大的黑暗所遮蔽。只有頭頂雲彩飄飛的天空,仍然是黃色而且清亮。
不久,她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動作,卻沒有之前的那種力量。她似乎記得自己被命令躺下,而不是下床。她又開始說話了。她以為他們搬了家,她要做很多事,她得拚命幹活,整理家裡的東西。「我的天啊!這兒太髒了。」「我知道這兒臟,但是你應該收拾一下。現在呢?我們應該走嗎?」他試著讓她平靜下來,他配合著她的幻想。他溫柔地撫慰她,說他不覺得這兒臟,既然他們現在已經在這兒了,就應該好好收拾,在這兒好好生活。
他溫柔地帶她來到路燈柱下,讓她看了看他的手錶,指針精確地指向他們的約會時間。
艾米利奧想,他完全有理由對艾米莉亞抱以最大的希望。他任由巴利繼續諮詢醫生。他想象著,自己馬上就可以站在艾米莉亞身邊,她的病完全好了,她恢復了理智,並能再次體會到他對她的愛。
艾琳娜夫人又坐在自己慣坐的枕頭邊。艾米利奧過去,和巴利在一起。當時巴利把胳膊放在窗沿上,正看著下面的街道。醞釀了幾個小時的風暴,越來越近了。街上還沒有一滴雨點。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在渾濁的空氣中染上了黃色,投射到人行道和房頂上,似乎是大火的火光。巴利看著,眼睛半閉,陶醉於這奇怪的顏色。
醫生和艾米利奧一起來到病房。巴利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待在餐廳。
他瞥了一眼巴利,想知道他的朋友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巴利的臉上滿是驚訝。懊悔嗎?他一直把艾米利奧當作模範哥哥,他也這樣跟他說過。他忽然想起來,因為安吉麗娜的緣故,艾米利奧一直忽視了他妹妹的感受。他說:「安吉麗娜這樣的女人,並不值得你浪費時間,但這種不幸也是我們難以避免的。」
「如果你想這樣的話,我也想。」艾米莉亞說。這些相同的話語在生活里產生了同樣的夢想。然而,這一切卻因巴利的突然放棄而窒息。艾米莉亞睜開眼睛,盯著對面的牆。「我準備好了,」她說,「好吧,快點兒。」她突然咳嗽了起來,她的臉痛苦地收縮著。但她很快又說:「噢,多好的一天啊!我等了這麼長時間了。」接著,她又閉上了眼睛。
他去赴約了。當前他心裏充滿著愛,他的悲傷很快就會回返,儘管艾米莉亞還在。有一段時間,當他能夠真正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時候,他的痛苦便感覺不到了。他品嘗著順從和寬容的平淡感覺,而且樂此不疲。他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來把自己的思想狀態表達給安吉麗娜,因此,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對她來說,是絕對難以解釋的。因為他的行為,應該像一個具有大智慧的人,來對他和她兩人做出判斷。
「噢,斯蒂凡諾!我居然碰到了這麼糟糕的事。」他走進畫室,坐在門旁邊的那把椅子上,雙手遮面,絕望地抽泣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哭泣,可能是因為他剛剛受到了極度的驚嚇。他現在正在恢復,他的悲痛彙集,需要用哭泣來發泄。也可能是因為巴利本身要對艾米莉亞的病負責,從而導致了他情感的突然爆發。不管怎樣,可以確定的是,他的情感很快就得到了滿足:他沉湎於這種表達悲痛的方式——為他自己,也為巴利。最終,他的哭泣終於給了他安慰,讓他平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終於又恢復了道德感。他決定把自己的餘生獻給艾米莉亞,即使她瘋掉了——像他擔心的那樣,他也會陪伴著她——不是把她作為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的孩子。他在哭泣中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他甚至忘了請醫生是當前最急迫的事。他覺得這才是屬於他的地方:只有在這兒,他才能為艾米莉亞做點好事。在目前的亢奮狀態中,所有的英勇行為對他而言都輕而易舉。他覺得自己完全有可能,通過這種痛苦的發泄,來消除自己的過去和所有的記憶,為他自己,也為巴利。他會讓巴利認識真正的艾米莉亞:溫柔、善良,但卻不幸。
現在,那高大的水手改變了姿勢。他點著了自己的煙斗,靠在柱子上,在風暴中,他表現得悠然自得。
艾米利奧看懂了巴利的表情。「你怎麼能相信這種事?艾米莉亞喝酒?得了吧,她連一杯水也喝不了。我告訴你,如果要她喝完一杯水,需要整整一個小時。」
他必須馬上做出決定。艾米莉亞雖然精神錯亂,但她卻沒有任何暴力的傾向,無論是語言上還是手勢上。艾米利奧終於從慌張的狀態恢復到了他進屋時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發現艾米莉亞精神失常的時候。他離開房間,衝到前門。他想請門房幫忙去請醫生,要不他就要自己去,或者他去找巴利,詢問他的建議。他還沒想好他該怎麼做,但是他必須快點,他必須馬上為他不幸的妹妹尋求幫助。他不禁想起她赤身裸體的可憐樣兒。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咳嗽了。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咳嗽,臉上帶著孩子般絕望的表情,好像正在經歷巨大的痛苦。艾琳娜夫人讓艾米利奧看看這種表情,他不在的時候,艾米莉亞也是這種表情。「我們必須跟醫生講講這種情況,咳嗽說明你妹妹的前胸有問題。」艾米莉亞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她呼吸很費勁。「我受不了了。」她抱怨著,開始哭了。
在他與安吉麗娜的關係跟他與艾米莉亞的關係之間,他發現了一個新的相似點。他被迫從這兩個人身邊脫離開來,而沒有說出最後的那個詞語,好歹可以軟化他對那兩個女人的記憶。艾米莉亞聽不見他說的話,而對安吉麗娜,他又說不出口。
他匆忙跑向巴利的畫室,巴利也剛好要出門。他本來以為會在那兒看見安吉麗娜,但當他發現只有巴利一個人的時候,他瞬間放鬆了很多。對於那天他的行為,他從來沒有過一絲後悔。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挽救艾米莉亞。那段時間里,他心裏只有他的妹妹。如果他碰見了安吉麗娜的話,那也只會增加他的痛苦—— 一看見她,他就會想起自己的罪惡。
走到餐廳時,卡里尼停了下來。巴利只告訴他艾米莉亞發過高燒。現在,他需要通過艾米利奧,來了解更多細節。
一打開門,他就看見艾米莉亞的衣服扔了一地,扔在門邊的那條短裙讓他無法把門完全打開。還有一些衣服扔在床下,而她的胸衣,則被夾在玻璃窗上,她的靴子卻被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中間。
她好像沒聽見他說話,儘管她似乎聽到了華爾茲舞曲的聲音——她的雙手隨著節奏,來來回回地在腿上移動。
頭腦里正這麼盤算著,他突然被打斷了,開始認真地看著她。他馬上意識到,並不是因為寒冷她才想離開的。看到她的穿著打扮比往常更加精心,他又吃了一驚。一件瀟洒的棕色上衣,以前他從來沒見過的,似乎是為了某個重大場合才穿出來的;她的帽子似乎也是新的;他甚至注意到,她穿著一雙單薄的小鞋,這樣的天氣,根本不適合在聖林蔭大道上走來走去。「另外呢?」他重複道,在她身邊停下來,直直地看著她的臉。
艾米利奧的感情,立刻轉向了相反的方向。噢,那令人驚訝的現象,為什麼不在這裏出現呢?這就足以保證他餘生的幸福了。這難道不是出乎意料的快樂、他自己夢寐以求的上天慷慨的贈予嗎?突然之間,希望再生了。如果他能看到艾米莉亞起床走動,如果他能聽見她理智地講話,這將是他畢生最大的快樂。
艾琳娜剛走,艾米利奧就坐到了她剛剛坐的地方。很長時間以前,艾米莉亞說了一個可以聽懂的詞語。然後,她就一直發音不清地咕嚕著,似乎在鍛煉有難度的詞語的發音。艾米利奧的頭靠在手上,聽著速度極快而令人厭倦的音流。從早上起他就開始聽這個聲音了,現在這聲音似乎變成了他耳朵必聽的一部分了。這個聲音,他是再也無法逃避了。他記得,有天晚上他穿著睡衣爬起來,不顧寒冷地等著在隔壁房間承受痛苦的妹妹,他主動提出來,要在第二天晚上帶她去劇院。在那種情況下,艾米莉亞聲音里的感激,對他是一種安慰。然後,他忘記了這件事,也沒有再提起過。噢,如果他知道他的生命中有這樣寶貴的使命——保護並珍惜這個託付給他的生命——他就不會覺得有必要再次接近安吉麗娜了。而現在,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他已經從他不快樂的愛情里恢復。他坐在陰影里,悄悄地痛哭著。
「因為他不會的,那個傻瓜,他不會為我考慮,你多睡了一個人或者少睡了一個人,好像跟我有多大關係似的。你……」他已經第三次叫她的名字了。她加倍努力,要掙脫他抓住她的手,但是,艾米利奧現在全身心地抓著她,他的手指掐著她柔軟的皮肉,他享受著這種肉感。
一開始,他沒意識到她的精神錯亂。他沒注意到她身體上的那種疲憊不堪,他聽到她的呼吸很大聲,她的呼吸也有些困難,然而九_九_藏_書,他以為這是因為那個坐姿讓她很疲憊。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生氣——他還沒從安吉麗娜的糾纏中完全解脫,就又攤上一個隨時可能給他帶來煩惱的女人。「艾米莉亞!你在幹什麼?」他斥責地說。
她的話對他有著同樣的效果:好像話語伴隨著立馬的行動。她要離開他了!「等會兒,我有事跟你說。」即便是渾身充滿著怒氣,他仍猶豫片刻:他是否可能回到以前溫柔順從的狀態?但是,如果他把她打倒並踩上一腳,難道他不也是理所應當的嗎?他抓住她的胳膊,以防她跑掉,同時靠在身後的燈柱上,把自己扭曲的臉靠近她寧靜的紅臉蛋。「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喊道。
到現在為止,這位好心人已經幫了他很大的忙了。艾米利奧讓艾琳娜夫人回家休息一下,他還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這種痛苦。」她感激地重複著。但不久她又生了疑慮:她這樣表達是否很糟糕。她痛苦地繼續說道:「我需要這種……為了,今天?我們該怎麼對付這種……這種……在這樣一個日子?」
他們讓她躺回了床上,她還在繼續看著巴利。顯然,在她精神失常的時候,她把巴利看成房間里最重要的人。他們讓她坐了起來,這讓她非常勞累,甚至有些筋疲力盡。突然,她輕輕地咳嗽了一陣,她的臉痛苦地收縮著,但她還繼續看著巴利。甚至,當她津津有味地喝著醫生遞過來的水的時候,她的眼睛也沒離開巴利。然後,她閉上眼睛,似乎想睡上一覺。「現在,一切都好了。」她大聲說,然後安靜了一會兒。
門鈴響了——是巴利和卡里尼醫生。艾米利奧早就認識卡里尼了—— 他四十歲左右,皮膚黝黑,又高又瘦。據說,他讀大學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娛樂,很少學習。而現在,他不缺錢花,對待病人便也不太上心。他寧願自己在醫生當中保持低下的地位,這樣他就有時間來彌補從前疏忽的學業。他雖熱愛醫學,卻像個業餘愛好者——他一邊認真學習,一邊從事各種娛樂活動。因此,他藝術界的朋友反倒比醫學界的朋友多得多。
巴利低聲說:「那種淳樸的善良,比最大的智慧更讓我感動。」
她終於聽到他說話了,這讓他感到了一絲安慰。她再次看著他,若有所思,好像她在試圖理解那些呼喊的意義,還有他反覆在她肩膀上施加的壓力。她摸著自己的胸口,好像她突然明白了那折磨她的負擔。然後,她忘記了艾米利奧,也忘記了自己的筋疲力盡,她再次大喊:「噢,還是那些煩人的東西!」然後,她的聲音突然變了,她好像要開始哭了。她雙手暴躁地擦著自己的腿,然後又輕輕彎下腰,好像要用逃跑的方式去嚇地上的小動物。她用右手抓著一根腳趾,左手蓋在上面,然後小心翼翼地抬起她那兩隻合著的手,好像她手裡握著什麼。當她發現手裡是空著的時候,又檢查了好多次。然後她又回到腳上,準備再次彎腰,重新開始她奇怪的追逐。
藉著蠟燭的光亮,艾琳娜夫人注意到艾米莉亞的臉上都是汗水,即便是她的睡衣,也一直濕透到了脖子。「讓我們希望這是個好的跡象吧。」她高興地喊道。
艾米莉亞看了她一眼,然後說:「是的,但是太燙了,而且一直在發燒。」
「我妹妹身體一直虛弱,但她精神方面沒什麼問題。」艾米利奧毫不猶豫地答。但話一出口,他心裏卻起了疑慮。她以前在夢中大聲說的那些渴望,難道不是她精神錯亂的表現嗎?他是不是應該提一下這些?但是,當著巴利的面,他怎麼說啊?
她繼續說話:「我需要這些幹什麼——這——這——這?」她碰了碰她的胸部和側面。當她靜下來的時候,她好像更加筋疲力盡了。但她停下來卻不是因為疲倦,只是因為她找不到合適的用詞。
但是,艾米莉亞從來沒把這種思想給表述出來。她重複說,她不需要,任何人都不需要,特別是現在……特別是現在。但是,這裏的副詞,從來沒有被描述得這麼清晰,巴利不明白她的意思。當她躺下、枕在枕頭上看著自己前面的時候,雙目閉上的時候,她就馬上可以掌握自己夢想的目標。當她再次睜開眼睛,她沒有看見那個血肉之軀站在她的床邊。唯一能夠解讀這個夢想的人,就是艾米利奧,因為就他一個人知道所有的事實,以及導致精神錯亂的所有的夢想。他感到他出現在床邊,比以往顯得更加無用。在她的精神錯亂中,艾米莉亞不屬於他;當她神志清醒的時候,還算比較容易被他所掌控。
「你好,小姐!」醫生大聲回答。顯然,他在努力讓自己適應她精神錯亂的狀態,「我以前就想來看你,但一直沒來。」卡里尼以前只來過他家一次,艾米利奧很高興她還能認出他。由此可見,在過去的幾個小時里,她恢復了不少——中午的時候,她連自己的哥哥都認不出。跟醫生說這些話的時候,艾米利奧把聲音壓得很低。
艾米利奧不禁有些瑟瑟發抖,他突然想起來,自己應該哄她上床。他慢慢靠近她,被自己可能採取暴力的想法嚇到了。不管怎麼說,他的任務很簡單,她已經服從了他對她施加的第一個命令。她抬起一條腿,又抬起一條腿,就這樣上了床,她毫不羞恥地讓他給自己蓋上了被子。但是,她的表現讓人無法理解:她不願意完全躺下,她靠在自己的胳膊肘上。然而,她很快就撐不住這個姿勢了,她躺到了枕頭上。於是,她悲傷的話第一次變得可以讓人理解:「噢,上帝啊!上帝啊!」
「是布萊塔尼先生嗎?」那個甜美的聲音問。那皮膚黝黑的女士往後退了一步,靜靜地站在那兒。
她朝窗戶那邊看去,那兒的光線現在很暗了。門開著,巴利就站在門口,剛好被艾米莉亞看到。「斯蒂凡諾先生。」她說,她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也沒有改變自己的姿勢。她知道,他們不想讓她動。艾米利奧擔心的一刻還是到來了,他給巴利做了個手勢,讓他趕快離開。單是他的手勢,就說明了這次見面的重要性。
同時,艾米莉亞在精神錯亂期間,簡直就是順從的化身,她試圖擺脫她胸前的壓力,同時,她不拒絕迴響在她耳畔的命令——把胸前的泥敷劑轉移到後背。但即便在那兒,寒冷也會給她帶來不舒服的感覺,然後,她以驚人的敏捷,把它藏在枕頭下面,終於,她心滿意足:把它藏在這兒,而不至於遭罪。然後,她用焦急的眼光看著她侍從的臉,她知道她需要他們的幫助。當艾琳娜夫人把泥敷劑從床上拿走的時候,她發出驚訝的聲音。整個晚上,在這一間隔期,她顯得最為清醒。即便這時,她的智力也只相當於一隻溫柔而順從的動物的智力。
艾米莉亞坐在床邊,她只穿著一件短襯衫。她沒注意到哥哥進來了,她的手還在繼續輕輕地沿著腿從上到下移動,她的腿像鎚子一樣細。艾米利奧看到她赤身裸體,她簡直像個營養不良的孩子,他非常驚訝。
「斯蒂凡諾。」艾米莉亞低聲叫道。艾米利奧吃了一驚,他看了一眼巴利,巴利坐在那裡,微弱的光線從窗外照進來,剛好照在他身上。顯然,巴利沒有聽見,因為他一動沒動。
顯然,現在她已是筋疲力盡,她開始害怕他了。她的臉頰沒了顏色,她盯著他看,祈求他的憐憫。她任由他搖晃著她,沒有一絲的反抗。他想,她就要倒在地上了。他放開了她,扶著她。突然,她掙脫了,開始拚命地跑。她又在撒謊了。他甚至沒有試圖去追上她,他彎腰找石頭,但沒找到,就拾起一些小石子,向她扔去。扔出去的石子是順風的,其中一個一定打著她了,因為她發出了驚恐的叫聲。其他的石子打在乾枯的樹枝上,發出的聲音,與他舉起憤怒的胳膊拋擲的動作相比,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雖然艾米莉亞叫了他的名字,卻沒認出巴利,這讓巴利很是驚訝。他假裝以醫生的語氣跟她說話,他建議她繼續注意身體,她的病很快就好了。
艾米利奧不得不再次承擔起過去的責任,雖然已經很遙遠了。「也有可能,」他承認道,「但很難說清到底是怎麼開始的。如果她是昨天開始犯病的話,肯定很輕微,連我都看不出來。」但是,巴利責備的目光讓他不悅,他補充說:「我還是覺得她不可能昨天就開始犯病了。」
艾米利奧臉色蒼白,但他的冒險之心不死。坐在妹妹的床邊,他的野心又復活了。安吉麗娜以聞所未聞的方式再次背叛了他,他感到他好像突然經歷了痛苦,與艾米莉亞遭受的痛苦一模一樣。當他意識到他為了安吉麗娜而放棄了自己所有責任的時候,她與巴利一起背叛了他。他以前經常感受到的憤怒與現在讓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東西,這兩者之間的唯一區別,是現在他為自己復讎的唯一方法——拋棄那個女人。他思想混亂,連復讎的主意都抓不住了。如果巴利什麼也沒告訴他,事情就會一如既往地正常。他掩藏不住自己的痛苦和驚訝。「我懇求你,」他說,他沒有掩藏自己的激動,「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所發生的事情。」
最後,卡里尼離開了九九藏書,他答應第二天及早過來。「醫生,這就可以了嗎?」艾米利奧再次用懇求的語氣問道。醫生沒有回答,只是說了一些安慰的話,並答應第二天給他更加全面的意見。巴利跟卡里尼一起出去了,答應很快回來。他想單獨和醫生談談,想知道他是否跟艾米利奧講了真話。
「你好點了嗎?」艾米利奧問,帶著乞求的語氣。他想用自己的聲音安慰自己,他儘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柔和,好讓自己忘記眼前的恐懼。他怕自己對她有暴力行為。他沖她低下頭,以便更好地聽到她說話。
艾米利奧再次努力親近艾米莉亞,以便保護她,雖然她在精神錯亂時曾拒絕他。他對巴利說:「你注意到她喝酒時,臉上是怎樣厭惡的表情嗎?你認為那是一張慣於喝酒的臉嗎?」
巴利遞給艾琳娜夫人一杯,她接住了,條件是他和艾米利奧應該陪她一起喝。巴利在舉杯祝艾米莉亞健康之後,一飲而盡。
艾米利奧覺得他應該把巴利從房子里打發走,但他沒有這個勇氣。他一直干涉巴利和艾米莉亞之間的關係,而後又給他們倆帶來了這麼大的傷害。
他關上身後公寓的門,手裡拿著帽子,站在餐廳里,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麼。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和妹妹單獨相處的那無聊的一小時。突然,艾米莉亞的屋裡傳來兩三個莫名其妙的詞語,最後是一個完整的短語:「滾開,你這個醜陋的畜生!」他不禁有些顫抖。她的聲音,因為疲勞或情緒的原因變化很大,那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她好像在模仿誰說話。她這個點兒就已經睡著了嗎?大白天的,她在做夢嗎?
她躺在那兒,靜靜地看了他很久,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她認出了他——床的溫暖似乎恢復了她的理智。不管她之後又變得多麼精神錯亂,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刻她認出了他。她的狀態明顯在好轉。「我們現在出去吧。」她說,小心翼翼地發出每個音節。她伸出一條腿,似乎是想下床,但他阻止了她,她便立馬縮了回去,她也忘了是什麼讓她想要下床。
「讓我走,」她尖叫道,戰慄著,因為憤怒和恐懼,「讓我走,不然我喊人了。」
「好的,好的。」她說,全身心專註于從他緊抓的手裡掙脫出來,她的胳膊都疼了。
艾米莉亞明白了,但帶著疑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真的對我有好處嗎?」她試圖逃離這痛苦的感覺,懇求著:「不是今天,求你了,不是今天。」
艾米莉亞臉朝著牆壁躺著。現在,她在談論火,她看見了火苗。火苗沒有燒到她,卻讓她熱得難受。他彎下腰,親吻她滾燙的臉頰,好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離開之前,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很想知道自己的陪伴給她留下了怎樣的印象。艾米莉亞看了一會兒新來的女士,滿臉淡漠。
艾米利奧感到,這惡劣天氣所帶來的混沌,正好與他的悲傷吻合,這有助於他保持更大程度的淡定。他具象思維的習慣,使他對眼前的景象和自己生活的前景進行比較。在波濤洶湧之中,動力從一個波浪傳到另一個波浪,原本的惰性消失了,每個波浪都從原地升起,最後又跌落成平面狀態。從中,他讀出了面對命運的泰然自若。雖然破壞力巨大,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責備。
卡里尼用詞非常小心,以免給艾米利奧帶來打擊。不過,他一直追問艾米利奧一個讓他頗為苦惱的問題:「她只是今天早上才這樣嗎?」
「我一定是搞錯了。」她說,不太高興的樣子。他腦子裡想著如何告訴她: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約會。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說:「真的,今天晚上你最好寬恕了我。我們明天再見面吧。太冷了,另外……」
「你妹妹是從今天才開始有些不對勁兒嗎?」卡里尼滿臉懷疑地問,「昨天呢?昨天怎麼樣?」
現在,他該怎麼辦?他所渴望的最後一次滿足也被拒絕了。跟他的逆來順受相比,他周圍的每一件事情,都似乎冷酷而令人不適,他自己也表現得非常粗暴。由於過分激動,血液流入他的靜脈。現在血雖冷卻了,他卻發著燒,內心滿是憤怒,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在他內心,那平靜的觀察者又復活了,並對他所扮演的角色判了死刑。
他在撒謊。正是現在,他才再次變得鮮活而熱烈。在那長長的幾個小時之內,他一直坐在那兒,試圖幫助艾米莉亞。而現在他內心的沮喪消失了,他突然感到興奮,沒有一絲不愉快。他想當場逃脫,為了讓那一時刻來得更快,讓他可以告訴安吉麗娜:他從未想過再次看到她。但是,他感到有必要首先取得巴利的同意。這不太困難,因為巴利那天對他表示出極大的同情,他也就沒有勇氣來拒絕他的任何希求了。
巴利同意了,但因急於保護卡里尼,回答時就難免沾上了一貫的坦白:「但是,或許她的病情破壞了她的味覺。」
只有艾米利奧懂她——她在夢想自己的婚姻。
艾米利奧用自己所有的信心,堅守著一線希望。醫生錯誤地認為艾米莉亞是個酒鬼,因此,說不定他的整個診斷都是錯的。就像他的夢想一直無邊無際一樣,艾米利奧甚至覺得,妹妹是否能夠恢復健康,都得指望他。艾米莉亞病倒的原因,是他作為保護者的失職,但現在,既然他在她身旁,他就會想盡一切辦法來幫她恢復健康。對於這一切,那個醫生一無所知。他來到艾米莉亞的床邊,彷彿這樣就會給她帶來舒適和滿意,但是,他突然有種無助之感。他吻著她的前額,久久地站在那兒,看著她,而她已經在掙扎中耗盡了力氣,只是微弱地呼吸著空氣。
巴利不相信他的話,他想他聽到了熟悉的那個衰老而虛弱的艾米利奧發出的音調,便希望能堅定他的決心——告訴他,他當天被迫把安吉麗娜從他的畫室趕了出來。他這樣說,對於事情的原因,便不再讓人生疑。
巴利讓米歇爾去取來幾瓶白酒和紅酒。碰巧他們打開的第一瓶酒是義大利蘇打白葡萄酒,隨著一聲響亮的爆炸聲,瓶塞飛了出去,碰到天花板,然後落在艾米莉亞的床上。她甚至沒注意到,而其他人則帶著恐懼,看著這發射體一樣的飛行。
那女士走下樓梯,「是艾米莉亞小姐嗎?噢,可憐的人!我這就跟你過去,我很樂意幫忙。」她穿著祈禱的衣服。艾米利奧想,也許她信教。他猶豫了一會兒,說:「上帝保佑你所做的一切!」
艾米莉亞又開始含糊不清地喋喋不休了。艾米利奧剛覺得情況有些好轉的時候,她又咳嗽了一陣,然後大聲而清晰地說:「噢,斯蒂凡諾,我感覺很糟。」
艾米莉亞又開始說話了,她保持著和以前一樣的姿勢,也沒喊任何人。在她心裏,她好像正在大聲講述自己的夢想。有些句子她只說了開頭,而有些句子她只說了結尾,有些詞語她含糊不清而快速地咕嚕著,而另外一些詞語,她的發音卻非常清晰。她有時大聲喊叫,有時問一些問題。她焦急不安地詢問,雖然有時她沒有完全明白,但她對於回答卻總是很滿意。剛才,艾琳娜夫人跪在地上,以便離她更近一點,聽明白她在說什麼。艾米莉亞問艾琳娜:「你不就是維特多利亞嗎?」「不,我不是。」這位女士有點驚訝地回答。艾米莉亞好像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她安靜了一會兒。
變天了。現在,冷風持續不斷地吹著。空中不再有任何較量。
「我把她交給你了。」艾米利奧對那位女士說。他對她非常放心——她的臉龐甜美而具有母性,那雙小眼睛停留在艾米莉亞身上,飽含著無限柔情。「艾米莉亞小姐認識我,」她一邊說著,一邊坐在床沿,「我是艾琳娜·基耶利奇,住在三樓。你還記得那天嗎?你借給我溫度計,讓我給兒子量體溫。」
但是,巴利現在已經走不掉了,他只能往前走。而艾米莉亞則一直衝巴利點頭,鼓勵他過來。她甚至還衝他喊:「這麼長的時間……」 她結巴了。顯然,她是想說他們好久沒見了。
他站在平台上,有些猶豫。他有種強烈的衝動,他想回去看看,艾米莉亞是不是趁他不在的時候又做了瘋狂的事情。他靠在欄杆上,看有沒有人來。他向前探著身子,好看得更遠一些。他只這樣看了一會兒,僅僅一秒鐘的時間,他的思緒就飛走了。他把他的妹妹拋在腦後,滿腦子都是他過去曾這樣等待安吉麗娜時的情景。儘管這悲傷只是一閃念,但安吉麗娜的形象卻如此清晰。他使勁兒看向更遠處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他尋找的,不光是別人的幫助,還有情人的生活方式。他又站直了,對這個想法不太滿意。
「你這個妓|女……」他重複著,準備放棄跟她握手,因為他覺得自己真的喚醒了她,「但你能想象嗎,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我要跟誰打交道?當我碰見你穿著像個僕人,在你家房子的台階上(那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你頭上系著一條普通的方巾,因為剛起床,你的胳膊還是暖暖的。我剛才叫你的名字,這些景象突然就閃現在我的腦子裡。我決定不說出來,繼續跟你逗樂,像其他人一樣——萊亞爾迪, 格斯提尼, 索https://read.99csw.com尼阿尼,以及巴利。」
他輕輕推開門,眼前出現的景象,他到死都不會忘記。那天以後,那個場景的某處細節似乎一直在敲打他的神經,他不斷回想起整個畫面,再次感到那種令人驚悚的恐懼。那時候,幾個農民正經過附近的那條路,他們唱著歌,周圍的氛圍似乎從來沒有變化。從那以後,每次想起那種氛圍,艾米利奧總是滿含淚水。遠處傳來的那些歌聲沒有起伏,沒有溫暖,也沒有感情。附近的公寓里,那些根本不懂樂器的人在彈奏著粗俗的華爾茲舞曲。他們彈得如此糟糕,在他聽來,那華爾茲舞曲簡直像葬禮進行曲——在那之後,這聲音又那麼頻繁地再次重現!甚至連外面快樂的日子,在他看來,也是悲傷的。正午剛過不久,耀眼的陽光從對面房子的窗戶反射到這孤獨的房間。然而,他關於那一刻的回憶,卻一直和黑暗與寒冷的感覺相關。
「艾米莉亞沒有喝酒的習慣,」艾米利奧抗議道,「其實,她根本不能喝酒,我從來沒能勸她喝過一滴酒。」
他非常詳細地描述了剛剛發生的情景,她的精神錯亂和精疲力竭,以及他如何猶豫了很久,還是不敢讓她一個人待著,直到最後基耶利奇夫人突然出現,給他幫助。
但是,臉上的淚水還沒幹,她就忘記了剛剛的痛苦。她開始有氣無力地談論這座房子。她說她發現了怎麼做咖啡更省錢。「現在的人,什麼都能發明出來。用不了多久,我們一分錢不花,照樣可以生活下去。把那種咖啡給我嘗嘗,我要帶一點回去。我熱愛正義。我也這樣告訴了艾米利奧。」「是的,我記得你說過的,」艾米利奧應和道,好讓她平靜下來,「你總是熱愛正義。」他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前額。
但現在,她開始談論衣服了。他們的衣服足夠穿一年,所以他們一整年都不會在衣服上花一分錢。「我們不富有,但我們有我們需要的每樣東西——每一樣東西。」貝麗妮女士可能瞧不起他們,因為她比他們有錢。艾米莉亞很樂意她有錢,因為她喜歡她。她用這樣孩子氣的、心滿意足的方式胡言亂語著。雖然這一切如此痛苦,她還勉強假裝自己很快樂,這讓他心裏很難過。
「我聽不見。」艾米利奧艱難地說。
「噢,艾米莉亞!」他大喊,他所有的恐懼都在那一聲大喊中發泄了出來。他希望這聲大喊能讓她想起他是誰。他只是一個脆弱的男人,他害怕胡言亂語和精神錯亂,好像它們是傳染病。艾米利奧對這一切厭惡至極,他極力克制著自己,才忍住沒從房間里飛奔出去。他努力壓抑著自己強烈的反感情緒,拍著妹妹的肩膀,大喊:「艾米莉亞!艾米莉亞!」——這是求助的吶喊。
這位女士跟著他走進了艾米莉亞的房間。雖然只是幾步路的距離,但艾米利奧卻經受著難以描述的痛苦。誰知道艾米莉亞現在又處於怎樣的狀態呢?隔壁的房間沒有任何聲音,但艾米利奧總覺得艾米莉亞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子。
在他旁邊,是個魁梧的水手,穿著海靴,雙腿粗壯有力地站在那兒,朝著大海喊著一個名字。不久,另外一個聲音喊了回來。然後,他飛跑到附近的一個石柱子上,解開系在上面的纜繩,然後又給繫緊了。其中最大的一艘漁船,慢慢地,幾乎看不見地,從岸邊離開了。艾米利奧看見那船正快速地向附近的一個浮標駛去,以免碰撞到碼頭。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他說,似乎是對別人責備的回應。永不!永不!當他能夠再次行走的時候,這個詞語在他的腳步聲中——也呼嘯在荒涼田野上的風中——不停地回蕩著。當他沿著來時的路返回的時候,他對自己笑了,他想起了陪伴他赴約的那些主意。現實多麼令人驚訝!
「沒有希望了嗎?」艾米利奧問,他焦急地想要知道答案。
她向艾琳娜夫人說晚上好。他最後一次感到猶豫。命運似乎總是喜歡把艾米莉亞的不幸與他對安吉麗娜的愛,奇怪地聯繫起來。這樣一來,當他最後一次跟情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妹妹就不會輕易死去了。他回到床邊,那可憐的人,對他來說,似乎就是痛苦的化身。她不舒服地側躺著,腦袋離開了枕頭,甚至懸空在床的邊沿上。她的頭——掛著稀少的、潮濕的、凌亂的頭髮,徒勞地想找個休憩的地方。顯然,這種狀況將發生在她痛苦的死亡之前。儘管如此,艾米利奧還是離開了她。
「不總是這樣的。」艾琳娜夫人說,她彎下腰,帶著善意而鼓勵性的微笑。她自己的眼睛,也因同情而濕潤了。她讓艾米利奧離開之前,給她一罐水和一個玻璃杯。他雖然住在這所房子里,卻對這裏的細節毫不關注,好像這裏只是他的賓館。因此,讓他找到這些東西,也著實不易。
巴利不知道艾米利奧在說什麼,他說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浪費這麼多時間。他必須趕快去請卡里尼,只要醫生沒給出確切的診斷,艾米莉亞就還有希望。艾米莉亞的病症很有可能只是他們這些外行的大驚小怪,醫生看了,說不定會覺得只是小事一樁。
艾米利奧想,正是他命運中的遲鈍,才招致他的不幸。在他的生活中,如果他不得不解開一根繩子,並在一個既定的時間重新繫上;如果一隻漁船的命運,無論如何渺小,交付給他,讓他憑著自己的勇氣來守護的話;如果他被迫用自己的聲音壓過海風的咆哮的話,他就不會那麼弱小、那麼怏怏不樂了。
卡里尼說,他見過的最糟糕的癥狀,不是發燒,也不是咳嗽,而是連續不斷的喋喋不休。他低聲補充道:「至於高燒,她的身體好像也抵擋不住。」
艾米利奧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在過去的幾天里,他都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見過妹妹。他上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呢?好像是幾個月前了吧。可能就是他在街上撞見她穿著奇裝異服的那天。「我覺得她這段時間身體一直挺好的。她要是身體不舒服,肯定會告訴我的。」他說。
突然感到寒冷之後,艾米莉亞發出了微弱的恐懼的叫聲。「這對你有好處的。」艾琳娜夫人說,一邊俯身向她。
「好吧,如果你那樣看我,我當然就去了!」她決絕地說,卻一動不動。
「你給我聽著,我什麼都告訴你。」她說,自信的神態似乎不太協調。她沒有注意到艾米利奧的神情正變得越來越嚴肅,繼續說道:「我收到了沃爾皮尼的電報,說他已經到了。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但他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了那所房子了。」
醫生非常驚訝地看了一眼艾米利奧,顯然,他無法相信他說的話。巴利也仔細地看了一眼艾米利奧。他看出來了,根據艾米莉亞的癥狀,醫生已經看出來了她是個酗酒者。他也想起來,自己以前就留意過,艾米利奧有顛倒是非的習慣。他決心讓他說出真相,因為跟醫生隱藏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絲毫沒注意到最近颳起的冷風,冷風讓人忘記了春日的所有溫暖,那種溫暖和他的悲痛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街道已經暗了下去,天空被濃密的雲彩覆蓋著。這些雲彩被一股強烈的氣流追逐著,但是,只有當氣溫突然降低的時候,人們才能在大地上察覺到這種變化。黑暗中,艾米利奧看到遠處天邊的那座山峰,在即將消失的光線里,呈現出一片金黃色。
「噢,她會敷上的!」艾琳娜熱心地說,巴利和艾米利奧都對她的熱情感到驚訝。
樓上的一扇門打開又關上了。有人從樓上下來了——那是他們的救命人。他一個箭步沖了出去,剛好和一個體型高大、身材強壯的女人撞了個滿懷。那個女人站在黑暗裡,高大而強壯——這就是他看見的全部。他馬上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噢,女士,」他懇求道,「幫幫我吧!如果你肯幫我,我願意為你當牛做馬。」
「慢慢來!」醫生微笑著說,他很高興看到自己的病人遇上了這樣富有同情心的人,「不要勉強她,要是她覺得這太冷的話,就算了。」
沿著聖林蔭大道,安吉麗娜來見他。一見面,她就表現出極大的煩惱——這與艾米利奧目前的思想狀態極不和諧。「我已經等了半個小時,正準備要走呢。」
她繼續笑著,依然自信。「啊,我想索尼阿尼該告訴你,他前天晚上很晚的時候,在大街上碰見了我和一個紳士在一起,是嗎?我剛從德路易吉夫婦那兒出來,晚上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害怕,所以,有他的陪伴,我很高興。」她說的話,他並沒有聽。但是,她最後的一句話卻讓他感到驚訝:「那真是托天之福了。」然後她繼續說道:「真遺憾,我沒有帶電報來。但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更糟糕了。所有的約會,難道我不都是準時的嗎?今天,我為什麼偏要編造一個謊言呢?」
「這種痛苦。」巴利示意道,說出她一直說不出的詞語。
開處方前,卡里尼要了一些寫字的東西,然後說:「我應該給她喝點酒,還有塞爾查礦泉水,好讓她解渴。每隔兩三個小時,我就讓她喝一杯好酒。這位年輕的女士——」他稍微猶豫了一下,「顯然,這位年輕的女士有喝酒的習慣。」接著,他飛快幾筆,就開好了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