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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老婦人像往常一樣和藹地接待了他。安吉麗娜房間里的裝扮稍有改變:她很長時間以來收藏的那些小裝飾都被移走了,那些照片也沒了,毫無疑問,現在正在另一個鎮子上某間房子里的牆壁上裝飾著。
「所以,她已經跑了?」艾米利奧問道,語氣尖刻而嘲諷。他回味著那一刻,好像他在和安吉麗娜本人說話。
一天,索尼阿尼告訴他,安吉麗娜跟一個搶了他的銀行的出納員私奔了。這件事,很快成了整個鎮上的醜聞。
他為了證明這個而做的最初的嘗試,都失敗了。他試著再寫一遍,從中沒有得到任何情感。他也試著找過女人,卻發現他提不起一點兒興趣。「我愛安吉麗娜!」他想。
當他再次獨自走在路上時,一種巨大的沉重感佔據了他的內心。他覺得,他出於同情給那個孩子的擁抱,標志著他冒險的結束。但他自己也說不清——因為那個擁抱,他生命中哪個重要的階段宣告結束。
艾琳娜女士對僕人的簡介,打斷了艾米利奧的情感。為了解除他心裏的疑問,他告訴她,他那天去了墓地。他的疑惑馬上解開了,因為這個女士一刻也沒猶豫地說:「現在我永遠也不去墓地了。自從你妹妹下葬后,我一次也沒去過。」她繼續說,現在她知道了:一個人是抗爭不過死亡的。「死的人死去了,而安慰,只能從活人那兒得到。」她補充道,沒有一點痛苦,「我們希望事情是另一個樣子,但是已經這樣了。」然後她說,她提供給艾米莉亞的短暫服務,足夠打破她記憶的符咒了。她小兒子的墳墓,再也不能讓她像以前那樣情緒激動,或者讓她的情緒得以更新。她所說的,正是艾米利奧心裏所想的,尤其當她最後總結道:「只有生者,才真正需要我們啊。」
「你好!布萊塔尼先生,」安吉麗娜的小妹說,她剛read.99csw.com好這時候進來,行過屈膝禮,她伸出手,「媽媽進去了,因為她不大舒服。但我們希望你改天再來。」
在那段時間里,他儘可能自己獨處,他甚至躲避巴利。巴利在艾米莉亞的床前悉心照顧過她后,他就完全忘記了她曾在他心中激起的短暫的熱情。艾米利奧無法真正原諒他,因為巴利在這方面不像他。現在,這是他唯一要責怪他的事情了。
「不!」艾米利奧嚴肅地說,好像現在他正在拋棄安吉麗娜,「我再也不會回來。」他輕撫她的頭髮,顏色和安吉麗娜的一樣,但沒那麼濃密,「再也不會了!」他重複著,一邊親吻她的額頭,帶著深深的遺憾。
是的,安吉麗娜想著,有時也哭著——她想,宇宙的秘密,或者自身存在的秘密,似乎已經解釋給她了。她感到悲傷,因為世界浩大,卻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讓她承神之佑。
當他自己的感情不再那麼強烈,他覺得他似乎失去了平衡。他匆忙趕往墓地。那塵土飛揚的道路,尤其是那高溫,給他帶來說不出的痛苦。到了墓地,他做出了沉思的狀態,但卻不知道怎麼沉思。他感受最深的,就是切入皮膚的灼|熱之感——由太陽、塵土和汗水而引起。回家后,他洗了個澡,那清爽的水,讓他忘記了遠足的所有記憶。他覺得自己是徹底地孤獨了。他走出去,心裏有著模糊的念頭:把自己依附於某人。但是,在他那天得到幫助的樓梯平台上,他想起來:不遠之處,有個人能讓他記起——艾琳娜女士。他沒忘記艾米莉亞,他一邊爬樓梯一邊對自己說——他甚至對她記得太清楚了,但不記得她的死亡所引起的情感。他忘記了她最後死亡時的掙扎,但他記得她的悲傷和低垂的目光,她灰色的眼睛因他的拋棄而責備著他,或者她寂寞地九*九*藏*書置換著櫥櫃里她專門留給巴利的咖啡杯,最後,他想起了她的姿態、話語、生氣與絕望的淚水。這都是他自己罪行的記憶,他希望再次將這些記憶埋葬在艾米莉亞的死亡里。艾琳娜女士會讓他想起這些。艾米莉亞在她生活里扮演的角色無關緊要。他甚至不記得她有任何跟他拉近距離的渴望。為了讓他自己擺脫安吉麗娜,他曾努力緩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有她的死亡,才對他顯得重要,這至少把他從可恥的激|情里拯救了出來。
老婦人否認安吉麗娜逃走了,說她去和他們住在維也納的親戚一起生活了。艾米利奧沒做評論,但很快,迫切的願望佔據內心,他重拾自己好不容易才擱置下來的責備的語氣。他說,他早就料到了這一切。他試著糾正安吉麗娜,給她指出正確的出路。他沒有成功,對此感到深深的失落。但是,對安吉麗娜來說,這更加糟糕。如果她不是那樣對他,他就永遠也不會拋棄她。
在很長時間里,他的冒險讓他沮喪,心理也失去了平衡。愛情和悲傷經過了他的生命,如果這些因素被剝奪了,他就會有身體上的重要部位被截掉的那種感覺。但是,空隙最終被填滿了。對安靜和安全的熱愛,再次湧現在他體內,他必須照顧好自己,也就沒有了其他的慾望。
這事兒對他來說,既驚訝又痛苦。他說:「我的生命飛逝了。」但相反,安吉麗娜的逃走,暫時給他帶來了充分的活力,並再次讓他陷入了痛苦和怨恨之中。他夢想著復讎和愛情,像他第一次拋棄她時一樣。
艾琳娜女士友好地微笑著,看著她離去。
他安靜地走著。沉悶的白天之後,夜晚很是涼爽,他頓時有了精神。艾琳娜女士是個很好的例子,她給他證明:就算是他,也可能在生活的某個地方找到他日常所需的麵包,以及他read.99csw.com生活的理由。這希望陪伴了他一段時間,他忘記了他可憐生活的所有組成元素。他想,一旦他哪天選擇從頭再來的話,他完全可以做得到的。
她又說起喬凡娜,她的僕人。她生了場病,虧得運氣好,康復了。是艾琳娜救了她。她們是在那場病中才彼此認識的。當這女孩兒康復之後,她的主人意識到,是那個死去的小男孩住進了她的身體里。「不過,更溫柔、更善良、更懂感恩,噢,太懂感恩了!」但這種新的感情,也是焦慮,甚至是悲傷的源泉,因為喬凡娜戀愛了……
艾琳娜女士帶他進入她剛出來的那間小屋,小屋的格局和布萊塔尼家的餐廳一樣,只是稍好一點兒。傢具很簡單,甚至簡陋,但每件傢具的放置,都恰到好處,也就讓人不覺得再需要其他的傢具了。牆上的裝飾,似乎過於樸素,給人以光禿禿的感覺。
艾琳娜女士非常熱情地歡迎他。「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想見你。你都不知道,你能來我有多麼高興。」
「我覺得我應該受到歡迎。」艾米利奧說,深有感觸。艾米莉亞臨終前,待在她床邊的這個陌生女人,她的友誼感動了他,「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們共處的一天,讓我們彼此親近,甚至勝過多年的友誼。」
「艾琳娜女士在家嗎?」他問開門的女僕。在那所房子里,大家可能不太習慣有客人來。那個女僕——一個金髮碧眼的漂亮姑娘——不讓他再往前走一步,但大聲喊著艾琳娜女士,她馬上從側門黑乎乎的走廊里出來,站在被房間里的光照亮的地方。「我來得多好啊!」艾米利奧高興地想,他看到艾琳娜女士灰色的腦袋被屋裡微弱的光線照著,閃爍著銀色的光芒,就像艾米莉亞死去的那個早晨一樣——他突然感到一陣情緒的波動。
她的身材,甚至變成了一種象徵:總https://read.99csw.com是看著相同的方向,朝著地平線,朝著未來——明亮的光線穿射而來,照在她的臉上,交織著白色、玫瑰色、琥珀色。她在等待!這個意象,代表著他曾經做過的在安吉麗娜身邊的夢——這是人民的孩子所無法理解的。
在那麼重要的時刻他所講的話,他後來無法重複。但是,那些話明顯奏效,因為可憐的老媽媽突然開始奇怪地乾哭,她轉身走開了。他的目光跟隨著她,對他的話所產生的效果,感到非常驚訝。顯然,她是真哭,整個身體都搖來晃去的,她幾乎沒法走路了。
這種想法,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滋養著艾米利奧。春天結束了,看見妹妹墳墓上的花開,他才意識到。這樣的想法,不帶一絲的悔恨。死亡就是死亡,不會比造成死亡的情景更加可怕。死亡已經過去,這是最高的罪行,他覺得自己的錯誤和罪行,已被徹底遺忘。
艾米利奧不再聽她說話。他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解決一個嚴重的問題。當他離開時,他在門口尊敬地向僕人打招呼,好像是一個人把同伴從絕望中拯救了出來。「奇怪,」他自己想,「好像半數人的存在,是為了主動地生活,另外半數人的存在,是為了被動地生活。」他的思想,立馬回到他自己的具體情況:「安吉麗娜的存在,可能是為了讓我更好地生活。」
當他的怨恨消減了,他去看安吉麗娜的母親,就像他對艾米莉亞的記憶瀕於微弱時,他去看艾琳娜一樣。這次拜訪,也是因為一種具體的心境,使得他不得不去。在一股強烈的衝動之下,他覺得必須馬上去拜訪,就在上班時間出發了,容不得一刻的延遲。
「她把燈拿進來,就跟我說晚安,我無法改變她這帶有鄉村風味的習慣。但我覺得這習慣還不錯。喬凡娜是個好人,也很質樸。在當下,還能見到這麼質樸的人,也算是奇怪了九-九-藏-書。有時候,我真希望她不要這麼可愛地抱怨了。當我給她講當代習俗時,你應該看看她所拋的媚眼。」她開心地笑著,雙眼圓睜,模仿著她給他所講的那個姑娘。他認真地看著她,似乎為了更好地欣賞她。
死亡的意象,大到足夠充盈人的整個思想。巨大的力量,竭力凝聚著,將死神拉近,並將之驅逐。在接近它之後,我們身上的每個纖維都記錄著它的存在,我們身上的每個原子,在保存生活和再生生活的行為過程中,將其擊退。死亡的想法,像身體的屬性,是身體上的一種疾病。我們的意志,無法召集之,也無法驅散之。
多年後,帶著一種著魔般的好奇,他回想那段時間——他生命里最重要、最閃光的時間。他靠著這段回憶生活,就像老人靠著自己青春的記憶生活。在作家慵懶的想象里,安吉麗娜經歷了奇怪的蛻變。她保留了自己所有的美貌,但也獲得了艾米莉亞的所有品質,她在她的體內二度死去。她變得悲傷,意志消沉;她的眼睛,變得明亮而睿智。他看著她在自己面前,好像在聖壇之上,乃是思想和痛苦的化身。他對她的愛,從未止息——如果崇拜和渴望也是愛。在他生命的那段時間里,她代表著高貴——在他的心裏和眼裡。
當他成功地從她的擁抱中脫身之時,一陣厭惡之感,毀掉了他之前的所有情感。他覺得沒必要繼續他的說教,便打算走出去,出去之前,他給了那個孩子父親般寬容的愛撫,以免他的離開,讓她不高興。
「為什麼不呢?」她問,用胳膊繞著他的脖子。他吃了一驚,允許她雨點般親吻他的臉,這絕不是孩子般的親吻。
那個燦爛而高傲的象徵,有時似乎就要再次出現在現實生活里,成為一個熱血的女人,但總是不免悲傷、充滿深思。
女僕拿來煤油燈,點亮了,然後大聲向他們道晚安。然後,她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