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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少女與惡魔之間

推薦序 少女與惡魔之間

在我曾經一個人漂泊於世界的日子里,手邊總是有森茉莉寫的幾本書:《記憶的繪畫》《父親的帽子》《奢侈貧窮》《甜蜜的房間》。每逢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我都翻開看看裏面充斥的華麗文字,從中得到了無窮的安慰。
她花十年時間,七十二歲才完成的,由新潮社刊行的《甜蜜的房間》是以父親和女兒之間的戀愛為主題的長篇小說。茉莉受到了三島由紀夫的讚揚,可見他也是惡魔的支持者。另外,她也通過小說結識了如今還在日本媒體上活躍的女裝藝人美輪明宏。
一九〇三年出生的森茉莉,是在鷗外做醫生、去德國留學、因發表眾多評論及小說出名后出生,在二十世紀初繁華的東京,穿歐洲進口的衣服、聽格林童話、吃上野精養軒的西餐長大的。森鷗外在東京帝大附近蓋的房子,通過窗戶能看見東京灣,因此命名為觀潮樓。換句話說,小時候的茉莉是天天睥睨著全東京過日子的。
新井一二三(日本作家、明治大學教授)
這句話究竟起了什麼樣的安慰作用,我說不清楚。不過,當現實不如意的時候,埋怨環境,埋怨別人是沒有用的,唯獨改變自己的思想才是出路。扔掉毛衣是敗北,想象出嵌在骷髏眼窩裡的女王寶石是勝利。果然,森茉莉小時候過的公主般的生活,使她一輩子都有堅定的自尊心。正如,前些時候過世的《上海生死戀》作者鄭念,在「文革」中被關在「牛棚」里仍拿出面紙來收拾四圍,在盡量舒服的環境里睡覺。
讓人乍看感到意外的是,在女兒眼裡,森鷗外卻不是完美的英雄。《父親的帽子》一書,就以這麼一個句子開始:「我父親的頭很大,帽子比起一般人的來得扁平寬大,形狀格外https://read.99csw.com獨特。」由於頭很大,他被帽子行的夥計嘲笑。茉莉也證言:嘲笑他的遠不止帽子行夥計,還有電車乘務員、餐館服務員、人力車夫等。由那些東京勞動階級看來,鷗外一看就像鄉下老頭,而確實在他十歲到東京來求學之前,是在如今也算是日本最偏僻縣之一的島根縣出生長大的。
一九六〇年六月的《新潮》上刊登的《奢侈貧窮》成為了這系列小說的嚆矢。兩年以後第二篇《從紅霞滿天的清晨寫起》發表,一九六三年五月單行本《奢侈貧窮》終於問世。同一時期,她也在其他雜誌上發表了《戀人們的森林》《枯葉的寢床》兩部以男同性戀為主題的小說。到了一九七〇年代,日本少女漫畫界開始出現竹宮惠子、萩尾望都、山岸涼子等女性作家畫男同性戀故事的作品,一九七八年小說家、評論家中島梓(栗本薰)竟創刊了專門以男同性戀為主題的雜誌《JUNE》。如今,森茉莉往往被視為這股潮流的先驅。她曾經說過,鷗外小說的缺點是沒有惡魔,她自己寫的小說果然充滿惡魔了。
惡魔處於人心中。森茉莉所有作品里最重要的一篇,大概就是《記憶的繪畫》收錄的《戀愛》。她十九歲出發往歐洲要跟丈夫團聚之際,來車站歡送的父親,雖然知道自己壽命已不長,卻對即將遠走的女兒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站在月台人潮中,默默地點了兩三次頭。茉莉看到他的表情,就放聲大哭起來了。她寫道:「那生嫩的薔薇刺,在我心臟正中間,至今仍扎著。這是我簡直可怕的戀愛。」
森茉莉最重要的屬性是:公認的曾被偉大的父親疼愛過的女兒。加上,父親給她提供了當年日本最優良的西式教育,讓她十六歲就嫁給年輕有為的法國文學學者,read.99csw.com也忍辱請求親家讓十九歲的茉莉跟夫婿一起去歐洲遊學。誰能打贏這麼一個女作家?她不僅有很好的血統,而且有很好的教養,加上每說兩句都要顯擺父親對自己的愛。而那父親,竟然是日本學校的語文教科書一定收錄其作品的文豪兼高級軍醫、一等官僚的森鷗外。
《奢侈貧窮》里出現的許多人名、作品名、商號等,讀者可以當那是魔利為做夢使巫術所發出的咒語。現實中,中年以後的森茉莉住的公寓房間,既小得無法放桌子,又舊得不能在裏面用電、用瓦斯。到了寒冷的冬天,她只好鑽進被窩裡去,抱著熱水袋取暖,一點一點寫小說。但,那是編輯等人報告的現實。我們看著森茉莉的文章,她的房間正如位於義大利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給少女用的房間,不是嗎?
《記憶的繪畫》和《父親的帽子》基本上是她回想父親森鷗外,以及自己早年生活的隨筆集。後者更成了她五十四歲得到日本隨筆傢俱樂部獎,從此登上文壇的契機。日本讀者認識的森茉莉,從一開始就是已過了中年的文豪女兒,外貌則猶如西方童話里的少女加上巫婆除以二,而直至三十年以後,在獨居的極小公寓里她的遺體被發現,那之前,她精力充沛地執筆發表了許多散文、評論、小說等。日本最多人記住的是她從七十六歲到八十二歲,每周都在《周刊新潮》上連載的電視節目評論Dokkiri Channel(吃驚頻道)。在日本文學史上,森茉莉所佔的位子是完全獨特的。看《記憶的繪畫》和《父親的帽子》,我們能知道,她小時候多麼被父親寵愛,並且後來一輩子都引以為榮。雖然日本文壇上有的是作家二代,但是太宰治的女兒津島佑子也好,幸田露伴的女兒幸田文也好,即使可說read•99csw.com繼承了父親的文才和創作動機,但能夠津津樂道曾坐在父親腿上被抱著的感覺的,就唯有森茉莉一個人吧。
晚年森茉莉的獨特性格,大概跟從少女時期到中年時期,在社會地位上以及經濟水平上的徹底淪落有關係。一方面因戰爭空襲讓整個國家蒙受了破壞;另一方面因失去了父親母親、拋棄了丈夫兒子等,沒有了家族制度曾提供的依靠;單槍匹馬的中年婦女,在戰後不久極為混亂的社會上,跟泥漿里漂泊的浮萍一般。從前二十世紀初期的東京,有過茉莉姐妹那樣只懂享受不懂勞動的悠閑階級的千金。戰後的日本,卻接受了美國基督教徒式的勞動致富觀念。可以說,戰後日本的現實里,沒有了屬於茉莉的角落;她只好去想象的世界里尋找,並創造屬於自己的宮殿了。
被眼光銳利的《新潮》月刊總編輯派去見森茉莉的小島千加子,從此開始了跟她長達三十年的來往。五十五歲的森茉莉,早已有素材要寫成小說。第二年在該月刊上斷續發表的三篇小說《黑暗的眼睛》《禿鷹》《濃灰色的魚》,都涉及早年在婆家以及娘家發生的事件。當時的茉莉沒有電話不說,連手錶、鬧鐘都沒有。小島只好通過書信催稿。未料,茉莉愛寫信愛到瘋狂,猶如今天的人寫電郵簡訊一樣,把生活中發生的種種事情都寫下來要給小島看。年少的小島驚訝地發覺,書信內容反映出來的日常生活根本不像是事實,反而極像小說,具備著超細心的安排、天然的幽默和諷刺、詼諧。
教人一樣感到意外的,是她對鷗外文學的評價並不很高。茉莉反覆地寫:「別人說是鷗外代表作之一的《澀江抽齋》等歷史小說,叫我悶死。」相比之下,她喜歡跟鷗外並肩的文豪夏目漱石寫的《我是貓》,收錄于這本《奢侈貧窮》里的九-九-藏-書《黑貓朱麗葉的自白》就是借用了漱石作品之格式的。關於鷗外小說的本質,茉莉在《記憶的繪畫》里的《鷗外》一篇最後,一針見血地說道:「我不大喜歡他作品里沒有惡魔。」這句話說穿了父女倆在文學志向上的分歧。茉莉後來發表的小說,就是篇篇都有惡魔的。
可以說,這本《奢侈貧窮》是森茉莉從隨筆家化為小說家的過程中生下的作品。編輯小島清楚地寫道,《新潮》雜誌跟她約的是小說,而小島自己也鼓勵茉莉把書信內容改造為虛構作品。儘管如此,如今流通於日本的講談社版《奢侈貧窮》,卻在封面上寫著:現代日本隨筆。個中的原因,筆者估計是部分讀者非常喜歡森茉莉的隨筆,卻受不了充滿惡魔的幾本小說。以著名散文家群羊子為例,她自我標榜為茉莉粉絲,寫了一本傳記叫做《貧窮奢侈的瑪利亞》,然而找參考數據的過程中,卻公然排除了惡魔系列小說。但有些人恰恰相反,作家中島梓(栗本薰)就寫道,先看《奢侈貧窮》非常喜歡,再看了《枯葉的寢床》以後,森茉莉便成了對自己來說唯一特別的一個小說家。
她十九歲在歐洲時,收到了父親的死訊,二十歲回到日本,二十四歲留下兩個兒子離了婚,二十七歲再嫁東北帝國大學醫學部教授做填房,卻不到一年又回娘家。那段時間里,森茉莉便開始翻譯莫泊桑等法國作家的小說,亦寫劇評發表在各雜誌上了。她三十二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娘家只留下她和弟弟森類了。六年後,弟弟要娶媳婦,茉莉搬去淺草庶民區獨居,未料發現,同為大都會居民,淺草人跟巴黎人一樣活得很瀟洒。那是一九四一年,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了。美軍空襲開始后,茉莉隨弟媳去福島避難。這期間在東京,鷗外修建的觀潮樓被全面燒毀。戰後回東京的茉九_九_藏_書莉,在東京新開發的西郊找單間公寓住下。一九五一年,她四十八歲時搬進了即將成為《奢侈貧窮》背景的東京世田谷區下北澤的倉運庄公寓。
於是我回想,曾經獨自漂泊於世界的時候,我看森茉莉作品得到的安慰,到底是來自哪裡的。《記憶的繪畫》和《父親的帽子》乍看像少女童話,浪漫得討人喜歡。可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文字,倒在《奢侈貧窮》中。主人翁魔利好比是淪落的公主,根本沒有料理家務的能力。她買了顏色合意的毛衣,但不會疊起來收在衣櫃里;給蟲子蛀了,也不會拿針線去補,只好帶到附近的河流去扔進水裡。「魔利公寓附近的那條河裡,沉了不少衣料上等但穿了孔的毛衣。儘管比不上沉在泰晤士河底那顆嵌在骷髏眼窩裡的女王寶石,可料子還是挺不錯的,應該值得專撿破銅爛鐵的人每年到河裡打撈一次吧。」
森鷗外和女兒森茉莉之間,顯然有類似於戀愛的感情交流,至少在茉莉看來是絕對有的。他們之間的戀愛是茉莉高高在上,讓鷗外嘗到可望不可即之悲哀的。寫《戀愛》一篇的時候,她年紀已過花甲。在森茉莉的散文作品里,她比作戀愛對象的男人,始終只有父親鷗外和分離了多年以後,過三十歲才再會的大兒子而已。她的年譜上寫:「一九五一年,跟長男再會,一時猶如情侶一般頻繁見面。」然而,茉莉在多篇散文里,卻把他寫成缺乏責任感的花|花|公|子,最後在妻子和岳母的暗示下,騙取了茉莉為蓋房子儲存多年的錢。
優秀的編輯有眼光發掘小說家。看了《父親的帽子》和第二本隨筆集《鞋音》以後,當年做文學雜誌《新潮》月刊總編輯的齋藤十一,告訴部下小島千加子(小島喜久江)道:「好厲害的文章啊。你看看。約她寫小說吧。」那是一九五八年底,茉莉五十五歲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