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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紅霞滿天的清晨寫起

從紅霞滿天的清晨寫起

散置四處的玻璃空瓶的顏色和陶器的光澤。像顆錠劑般紅黑間雜的瓢蟲身上,反射出一閃一閃的光亮。花。僅僅是看到那些東西,以及望向垂掛如瀑布的毛巾和洗凈的衣物,已足以引得魔利露出歡欣但莫名的笑容。今日清晨,紅彤彤的天空上映著連枝柿葉的黑影,更使魔利受到極大的震撼,陷入幾近狂喜的狀態了。
「下次見嘍!」
——作者注:這是去年,亦即昭和三十五年(1960)九月當時的感想。對照現在的心境,這番憤慨顯得相當不合情理。《朦朧的玻璃》的情況便是魔利的夢在文字的團塊中不知了去向。很遺憾地,時至今日,魔利不得不承認這股憤怒雖有一半理直氣壯,卻也有一半找錯了對象發泄。
——那是因為,日本的紅是白底紅日的紅,是杜鵑泣血的紅,是飄落河裡的楓葉將河流化為漂洗洋紅染布般的紅,不僅色澤上乘、極為安穩,又帶有暖意。這和歐洲的紅蘊含著神的偉大與惡魔的巨大,亦即善的偉大與惡的重大,于本質上呈現截然的迥異。那是廣告單的紅,那是唯獨在詩人充滿詩意的眼中才覺得美的捏糖公雞雞冠上的紅,那是紙氣球的紅。那和在深澤七郎的腦海里,或是魔利在電影中看到的戰場上的血、地爐里的紅火、馬匹的屍體那般活生生的暗紅,應當也是不同的。
他寫在稿紙上的文章,看似凈是一些凡塵俗事。不過,那些俗事是透過平四郎的眼睛觀察到的,一字一句均蘊含著平四郎的意念。把蚯蚓的生活拿來和人類的生活做比較,未免有些奇怪,但基於同為有趣的生活這點來看,才把這兩種生活樣貌並陳對照。
魔利慷慨陳詞,心裏直想著要把那部小說獻給應當受到推崇的阿飛小哥們。這是魔利撰寫這部作品的唯一原因。魔利本就不是個「作家」。她才不是像「作家」那樣偉大的人物。即便是人生的深切問題,也僅僅在她的腦中浮現個模糊的輪廓而已。魔利混沌的腦袋瓜,頂多像只玻璃瓶或杯子罷了;不過,一旦遇上了要緊的狀況,瞧,這不是展露出毛玻璃般的朦朧之美來了嗎?那便是她賴以生存的如絲如縷般的系命之索。
——女兒杏子是平四郎這一生最後的情人,有著中國美女式的濃艷五官。她不但要擔任平四郎的秘書,還需負責掌理女眷眾多的家中大小事務。睏乏的她,此刻仍在睡夢當中。
那個寫作撞牆期,輾轉持續了兩年之久。直到現在,魔利才總算把心裏糾結的思緒理出一個線頭來,堂而皇之地說道:「這就是小說!」魔利本就是個相當自戀的人,自然一口咬定了「這是小說」。魔利思索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到底該怎麼做,才寫得出小說呢?到底該如何讓從未見過的人現身、走步、駐足呢?在魔利的小說中,裏面的人物才剛彎腰,旋即起身,下一刻又倏然停頓,就這麼消融在莫名其妙的文字團塊裏面了。到底該怎麼寫,才能讓她不認識的人前去訪友、搭汽車在路上飛馳、有時歡笑有時灑淚呢?當魔利把那個「大哉問」擱進腦袋裡時,得到的唯有一個「辦不到」的答案而已。然而,就在某一天的轉瞬之間,那一切全化為一篇小說了。這篇小說一如魔利往常的寫作模式,照例是將真實的人事物轉化融入故事情節,但寫到三分之一的地方,為了更加突顯出那座鬼屋般的宅邸,魔利試著以《驚魂記》里患有精神病的青年作為原型,讓一個有精神障礙的次男登場。令人驚愕的是,當次男用力推開木門,迅即映出一條長長的身影來,宛如《驚魂記》里患有精神病的青年,朝這邊走了過來。不僅如此,他還在這破落的屋宅里遊魂似的四處出沒,睨瞪著正在勾引他深愛的妹妹的風流浪子,開始在走廊上來回邁步走動。霎時間,魔利陡然來了精神。接下來,她也讓另一個人物,亦即風流浪子在故事里活躍起來了。魔利糅合了三位熟人的特質,勾繪出那一個人物。不久后,又發生了恐怖的事件,於是一個以勞倫特·特茲弗為原型,加上木下杢太郎年少時樣貌的年輕建築師,就此登場了。後來,還出現了一個黑人青年(這是以《星期日不下葬》里的黑人青年為雛形的人物)。
只是,平四郎日常生活的趣味是外表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內部充滿濃厚的底蘊;而魔利的生活卻是表面脂艷油香,裡頭全是清淡如水。兩者的差異就在這裏。映入平四郎視野里的俗事,一件件滑入他的肚腹里,便會長出文學的羽翼,並且化為難以比擬的顏色。
魔利之前的作品雖然遭到惡評,可她再無退路,只能繼續執筆。那是一部冗長又拙劣,全世界最無趣的小說。
從這部作品以後,儘管魔利下筆時惶惶不安,生怕這回也許寫不出來,依舊努力筆耕不輟。若問魔利寫小說的目的是什麼,她會振振有詞地回答要寫出心裏的想法。實際上,那全是無聊透頂的東西。換言之,她想寫的是瀟洒而不粗鄙的感覺,美麗並具有張力的愛情。現實世界里的粗鄙、厚重、野蠻、愛情等事物的臟穢,魔利認為全都不堪入目,可既然睜著眼睛活在世上,那些污物難免會映入眼帘。魔利心想,既然如此,至少在小說的世界中,她要徹底剷除這一切;至少在小說的世界里,她要活得隨心所欲。比方,她最近寫的《戀人們的森林》即是這樣的創作。甚至可以說,這個故事就是獻給那些聚集在下北澤街頭的阿飛小哥們的。
「父親,那是魔利女士送來的炸肉餅喔!」
魔利就這麼過著莫名憤怒和荒誕快樂更迭交織的日子。某一天的怒火,是由一份早報所引燃的——有份報紙刊出了關於魔利小說的評論。在文藝時評的專欄里,齊齊地垂直印著魔利和其他兩位女作家的頭像。乍看之下,以為是魔利的小說被選拔為三部最佳小說之一,定睛細瞧后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而是被評為最拙劣的小說。至於到底哪裡拙劣,扼要地說,就是包括魔利在內,這三位女作家最「強」的問題在於下筆時,抱定了全宇宙里只有她一個人的心態。文中也舉了其他男作家為例,他們的作品沒有這樣的傾向,因此這方面比較「弱」。單以「強」和「弱」兩個字眼比較,似乎以強者較具優勢,可從文脈來看,似乎是指相反的意思。
伏案當時,她自認為寫出了不朽之作,卻在讀了書評以後大為失望。
「這樣啊,為什麼會這樣呢?牟禮女士,恕我失禮,這樣可做不成營生哪!」平四郎說道。
就在她走神沉思之際,錯失了起身告退的時機,就這麼待到了晚餐時刻。不多時,電燈光下出現了同樣帶著幾分妖氣的甍杏子的面龐,以及嘴角隱隱上揚、一雙大眼散發著慵懶光芒的高津夏子的臉孔來。兩人開始在桌上陸續擺滿不知何時叫人送來的鰻魚、杏子親手烹煮的蔬菜燉肉、來自金澤的魚卵、燙青菜、生魚片等菜肴,啤酒瓶也已經打開了。甍平四郎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單獨坐在另一張他專用的兼作書桌的小桌前,桌上鋪著生活手帖出版社送的餐巾,上面擺著和客人相同的食物,他把持著長筷的那隻手支在桌面上吃起來。有時,魔利帶去的尤海姆(這家糕餅店在魔利的小說里改名為羅森斯坦)的炸肉餅,也會出現在平四郎的餐膳中。read.99csw•com
難怪方才覺得房裡格外明亮。玻璃窗外的整片天空,像是魚血流淌過那樣殷紅,還浮現出濃黑的大片柿葉與粗枝的詭異景象,好似鮮活的生命般映染在空中。從天上灑下的光線朦朧而厚實,不單是玻璃窗上堆積了八年又十個月灰塵的緣故。這美麗的光線讓魔利喜不自禁。
平四郎說到最後語聲含糊,支在桌面的右手持著一柄長喙般的煙管,面前繚繞著一團詭異的煙氣,將臉別向了庭院。在那團煙霧中隱然乍現一絲得意與某種妖怪的氣息,使魔利霎時忘了自己的分寸,大胆地冒出了「可恨哪」的念頭來。接著,魔利看了看鶴川芳次郎的臉孔。以往她在雜誌上看到這位名叫鶴川芳次郎的文學家的照片時,判定這位男子的長相極為平凡,今日見面一看,到底身上還是透著文學氣質。那清瘦的身軀頂著的面孔微黑泛光,不單是天氣陰沉的緣故。他坐在甍家的櫥櫃前,櫃門像江戶時代青樓的格子門,整個人好似夏日傍晚從緣廊下面爬出來吃蚊子的蟾蜍。那對薄唇不時噘得尖利,微微呼出聲音,就像吐出某種妖氣似的。彼時的天色雖未降雨,仍是一片陰霾,黃昏將她熟悉的茂密庭院、院中央那棵低垂著碩大葉子的柏樹,以及在那裡面噘嘴別向一旁的那隻從事文學的鳥,還有同樣投身文學的蟾蜍,全都圍攏在陰濕的微暗暮靄之中。
雖然寫下這篇評論的人是個平時表情有些兇巴巴的,只在拍照時露出笑容、梳著三七分髮型的評論家,魔利雖沒說他什麼好話,倒不大討厭他。他就是吉良野敬。他有著親切的中學教師的風貌,應當相當認真負責,並且熱愛文學。近來,魔利隱約覺得自己彷彿也能體會到那種氛圍,假如與他易地而處,恐怕也會有相同的想法。他身為文壇屈指可數的五六位重量級評論家之一,因而潛意識中秉持著權威人士的自傲,懷抱著憐憫之情,一翻開報紙便聚精會神地細讀評論專欄,即便當天的文章用了四分之三的篇幅來敘述自身的健康狀態或心理狀態,他也不覺得有何異樣;而他的收入與其他兼任教授的人士,或與偉大的文學家相較,只怕要來得微薄多了……魔利的腦中轉著這些鮮少碰觸的念頭,不曉得為什麼,即使在文章中被指摘出令人不知該把怒氣發向何方的問題,她也不覺得不愉快。
對摺的四份報紙搭在那扇打從甍平四郎來訪過後即不曾擦拭的門扉上,有時得從底下的門縫裡抽出來。當她撿起報紙時,夾在四份報紙裏面的大量廣告傳單如瀑布般嘩啦啦地順勢滑落下來,有些紙張的厚質邊角仿如硬木板般砸得人發疼,上面印著各種扎眼的顏色和設計圖案,宣傳著新型電動洗衣機、味噌、小丸米果、麻花糖等產品的優惠價格,或是每件三千四百元的仕女大衣等等。儘管每次取報時,廣告瀑布必會奔瀉而下,卻仍每每都引來魔利大動肝火,憤怒的程度不曾稍減。她就是這性子,不難想見平素從早到晚總是氣沖沖的。不過,她快樂的程度遠勝於怒氣,甚至狂喜得帶點瘋癲,因此總的來說,仍以快樂居於上風,況且她高興的理由多半犯些傻氣,可以說魔利的人生是快樂的人生,只是這人生也透著幾分躁狂的氣味便是。魔利一高興起來,就變成一個樂翻天的小孩子。她心裏其實不願意這樣,可滿懷的喜悅讓她整個人輕飄飄的,根本沒法克制。
眼前似乎異常明亮。她抬眼往床頭上面看去,色彩繽紛的毛巾和純白的內衣一如往常地瀑布般掛在後方。從最左邊那條帶著亮黃的漸層粉紅色毛巾開始,依序是淡淡的水藍色、摻了奶白的青竹色、淺黃底飾有綠花圖案、橙黃的大毛巾、白底綴著深紅線條,以及同樣花色的內衣。魔利朝桌子那邊翻了個身,轉頭從那片毛巾瀑布的上方往玻璃窗看去,頓時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首先是出門去澡堂。若是到平時常去的代澤澡堂或北澤澡堂倒是沒有問題,可有回小谷櫻子建議魔利,這大熱天的,不如到她慣常待上半天爬爬格子、尋尋樂子的風月堂旁的那家澡堂,沖個澡圖個涼。偏巧那天魔利身上帶著肥皂盒和心愛的毛巾,只能算她合該倒霉。魔利家附近那兩間澡堂的女子洗浴間都位於進門的右邊,她於是自然而然地把涼鞋朝右手邊的鞋櫃里一塞,喀啦啦地拉開門,往前五六步進了洗浴間,這時才發現眼前所見似乎有些不對勁。更衣室里雖然沒人,但置衣籃空空如也,隔著玻璃門隱約可見正在裏面洗澡的人們一個個面黃肌瘦。下一秒鐘,櫃檯上便傳來一聲:
魔利可不是個笨蛋,當她察覺到對方的念頭時,自己也跟著不悅起來,悶聲不響,這下子害對方不知如何是好,之後即便再說些什麼,送進魔利耳里一概不中聽。
路易十四的豪華。捻起一搓鼻煙移至鼻下,在胸前輕扇送香的路易十六遭到囚禁的巴士底獄塔樓。環繞著伊夫堡的石牆外廓的暗夜大海,訴說著《基督山恩仇記》的故事。那些歷史文化的積累,滋養了巴黎的演員們。他們在磨損了的老石板路上神采飛揚地泅泳。女演員們引人聯想到各色花卉。拿潔白的假花遮著裸|露的胸脯,以華麗的黑色天鵝絨緞帶代替無花果隱約掩著下腹部,在腰際結綁成花飾的巴爾德爾的裸體,不禁讓人憶起上一個世紀在腰上綴飾著蝴蝶結的優雅禮服。與此同時,魔利深刻地感受到女人與花朵之間緊密的關聯。在魔利的眼中,巴黎的人們幾乎就是引著她走向生命的歡愉的領路人。除此以外,還有一群黑種人的藝人們,亦強烈地吸引著魔利的靈魂(不曉得魔利究竟有沒有靈魂這種東西,可若是完全沒有,也未免太可憐了)。不過,為了勉強讀覽這乏味文章的諸位,最好還是就此打住。況且,還不知道等一下寫到哪裡,又要離題漫談了呢。希望讀者們願意繼續往下讀,可別抱怨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正文才好。九*九*藏*書
天上的紅霞終於大放光明,連蒙滿塵埃的玻璃窗也輕而易舉地直穿灑入,照耀著魔利的枕畔,在毛巾和內衣上映出曙光似的色彩。
「其實我自己重讀的時候,也覺得沒辦法進去。」
——作者注:同樣地,直到昭和三十六年(1961)的此時,魔利才從別處得知這位吉良野敬也是一位大學教授,這才明白自己早前猜測吉良野敬應當過著清貧的生活,實在相當失禮。
彼時,魔利已幾近赤貧,從那一天起,便直接面臨是否能活得下去的深刻問題,為求糊口,她只得緊握鉛筆,強迫自己寫下不會寫的東西。她之所以緊緊握住鉛筆,是想著若是用力握緊的話,也許就寫得出來了。儘管魔利滿心畏怖,可縱使她害怕、她寫不出來,也只得硬著頭皮寫,否則根本沒錢買米和麵包了。
與此同時,住在大森的甍平四郎的書齋兼客廳,籠罩在一片明亮的綠光之中。那間書齋的模樣,逐漸映現在魔利的腦海里。庭院的中央長著茂密蓊鬱的柏樹,所有的庭樹、夫人的墳墓、石雕人偶、石塔、各式形狀的石頭、金魚缸、鳶尾花的葉子、紫菀花、從門口沿路鋪到檐廊邊的石板等等,無不沐浴在晨曦之中,而映灑下來的綠色光芒,便由拉門之間的玻璃窗流瀉而入。桌面上一片清明,稿紙泛著白皙的光澤。火盆上的黑鐵水壺裡的熱水還是溫的。電暖爐閃動著金色的光亮。那張桌子和火盆及茶具,以及後方的黑色擺飾櫃一同圍出來的小小四方空間,便是甍平四郎的座位。然而定睛一瞧,卻發現蹲踞著在那裡的不是平四郎,而是一隻黑色的鳥。黑鳥的羽毛泛著熠熠光澤,嘴喙尖利,睜著半閉微合的細眼。它偶爾發出一些窸窣聲,像在理一理透著烏黑光澤的羽翼,但多半時候都十分安靜。黑色的咽喉深處時不時傳出一陣啁啾,接著便吐出一段文字來,就這樣緩慢地持續著,直到完成了三張稿紙,才算告終,毛色墨黑的鳥兒迅即恢復了人形。這時,黑鐵水壺已發出了松風般的煮沸聲。甍平四郎神情專註地把黑鐵水壺裡的滾水倒入茶海里,接著將茶葉擱進茶壺,稍待片刻再注入熱水。三張稿紙疊得方整,映著庭院的綠意。平四郎啜著茶湯,時而望出玻璃窗外,時而悠然愜意地看向拉門的高處,世間俗事漸次在他的腦海里縱橫交織。
好了,雖然已經逐漸形塑出「小說」的樣貌,可每一回,當魔利緊握著鉛筆寫下第一個字之前,總得再一次經歷著手寫一部新小說前的層層磨難。這將是魔利有生之年,永遠都必須承受的包袱。
不過,話說回來,這一肚子的火氣仍是無法消解。當魔利遭逢離婚這人生的挫敗時,高村松夫似乎不僅與該事件的核心人士有工作上的聯繫,甚至還有心理層面上的情誼,因此直到去年五月刊出那篇評論之前,魔利即便光是看到高村松夫這四個字,或是見到他的照片——那一篇評論可說是通篇褒獎,尤其起首的部分最是精彩,雖然魔利不大了解其意,但那是她連做夢都想不到的讚詞美言——總覺得在他的名字和臉孔上面有一團陰影升起,因此相較之下,魔利偏愛吉良野敬多一些。不過,若被吉良野敬聽到自己受到偏愛,只怕要被他笑掉大牙。但對魔利來說,那可不是掉顆牙就能解決的小問題,而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然而,如今這兩人已成半斤八兩,同樣變成魔利討厭的人了。值得慶幸的是,魔利的憤怒對他們來說,根本是不會爆炸的啞巴彈。任憑她氣得罵聲連連,也傳不進高村松夫和吉良野敬的耳朵里,而且就算被他們聽見了,也不會對他們的心臟造成任何殺傷力。這就是所謂的狗吠火車,無濟於事。所以,不如舔一口巧克力來平息這把怒火,才是上上之策。
魔利想要抓住某一處,卻沒有任何地方供她抓握。倏然,不知從哪裡射來一團光芒,光芒中有個身穿鮮紅襯衫的俊美少年,從曲曲折折的寬大樓梯走了下來,並且眯著眼睛朝樓梯下的孩子投去一瞥;下一瞬間,那位晴天時頸系純白薄絹、陰天時裹著彷彿火舌纏上脖子般的淺紅領巾,身穿黑色皮外套的俊秀青年,步出巴黎的奧利機場,衝上一輛計程車,在暮靄中直奔一座位於克利希區、擁有茂密庭園的宅邸,並從爬滿帶刺藤蔓的石牆上的一扇小門鑽了進去,而那團好似光芒般的東西,也大都僅是存在於梅特林克的故事里,那隻羽毛褪成了褐色的冒牌青鳥罷了。那些東西,都不曾在有模有樣的小說中駐留,就這麼消失無影了。
美智也跟著興奮起來嚷著:
「哎呀,真美!」
說完便跑進澡堂里,依著老習慣又把手搭上了右側的鞋櫃。結果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啦!」口吻中透出極度的厭煩。不曉得站在她面前說話的那個女人是顧客,還是澡堂的女工。總之,羞恥和不悅陡然充斥在魔利整個腦袋中,她的手雖一度改伸向女子洗浴間的鞋櫃,終究還是縮了回來,飛也似的逃離了澡堂。魔利性格特徵之一的疑神疑鬼在此刻膨脹到了極限。想必那幫貌似從鄉下到澡堂幹活的女工們,全都牢牢記住了魔利這張臉——這個兩度企圖闖進男子洗浴間的女偷窺狂!魔利忖想,每回自己上門時,她們必然會相互以眼神示意,一個個竊竊私語,甚至還向其他女客們偷講魔利的小話吧。聯翩浮想在魔利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到最後,魔利只得死了心,不敢再利用待在風月堂的期間到隔壁舒舒服服地洗個澡了。有一天,魔利照例看似隨興出門走走,可這回好像真要去某處,只見她神情嚴肅地站在巴士站牌旁,等候著前往東橫的巴士。每逢這種時刻,也就是魔利的表情透著幾分緊張的時候,肯定是要去甍家拜訪。可要她從頭到尾不走錯路順利到達甍家,成功率約莫是五分之一。
鶴川芳次郎也接著說道:「大師每天都寫三張吧?」
過了兩三天後,魔利翻開別家報紙閱讀時,又看到別人寫她的壞話了。這次同樣找來另一個不幸的女作家一起拖下水,在論述中抨擊那位作家和魔利是否曲解了小說的本義。魔利完全了解這段批評的意涵,但如同魔利已在這部小說的起頭處寫過了,魔利的小說本就是在不明所以、福至心靈的狀態下寫就的,因此沒有所謂岔到錯誤方向的問題。不過,儘管她寫得不明所以,整篇文章仍是朝向某個夢境前進的。魔利心想,假如評論家體悟的程度僅止於此,她倒不如寫得隱晦艱澀一些便罷,儘管這樣有些為難讀者,畢竟這就是以朦朧來表現一切的小說。魔利終於發現:原來寫了沒人看得懂的文章后受到惡評,其實表示自己寫得很好呢!
好不容易,小說總算有了進展。隨著截稿日期的迫近,寫作也進入了最後衝刺的階段——聽她用「最後衝刺」這個詞還真教人無法相信——魔利最鍾愛的房間,那個毛巾如夢一般披掛垂落,玻璃和陶器晶瑩耀眼,在去年夏天的鴨跖草、蘆筍、薔薇、小百合的葉片已然乾枯的花束下,掛著波提切利那一幅三位女神挽手而立的《春》的那個房間;到了這時候,玻璃和陶器都已失去光彩,小桌上矇著灰塵、散著麵包屑,大盤子、深盤子、小碟子、紅茶杯等形狀大小各異的容器一隻摞上一隻,巍巍顫顫的,沒法像蕎麥麵店裡的大碗那樣堆成四平八穩的碗塔,而玻璃瓶和乾枯的花朵那些器皿物件間塞滿了紙屑,還有真的來自蕎麥麵店的大碗、放在報紙上的貓飯、裝有給貓吃的柴魚片的EBIOS大藥瓶、狀似陶質排水管的綠色字紙簍、水壺、砂糖罐、上頭擱著一隻盛滿青椒、西紅柿和洋蔥大盆子的大米桶,至於能在這些物體之間健步如飛的,唯有熟知各色對象的擺置,以及哪些東西是會溢流液體的、一踩就爛的、容易絆跌的等各種物體性質的魔利,與天賦異稟從不絆跤的黑貓潔波這兩位而已。床上亂糟糟地散落著幾袋麵包、稿紙、扭開來的鎌倉火腿罐頭、削鉛筆的碎屑等等,那些魔利夢幻中的色彩和擺放著漂亮盤皿和杯子的茶几,在這團混亂中早已失去了原有的美麗姿影。去年夏天的花束,變成了露出猙獰面貌的老嫗,在亮晃晃的燈光下隱約顯現其醜惡的屍骸。不曉得為什麼,在這堆雜物的正中央擺著一個滿滿地盛著水的洗臉盆,可能是早前想洗臉時燒的熱水擺到涼了,結果有個到她房裡來玩的小孩不慎從床上跌坐到水盆里,把褲子後面弄濕了一大片。孩子的母親嚇了一大跳,根本沒料到房間裏面居然會冒出一個水池來,趕緊幫孩子換了褲子,把濕褲子拿去洗晾了。read.99csw.com
「就這麼寫吧!就這麼寫吧!」
魔利深有同感地說道:
「你走錯地方啦!」
魔利處在這奇妙的氛圍里,不禁尋思著:
魔利最近陷於必須寫小說的沉重壓力之中。這本就是超乎她能力之外的任務。魔利從未想過要寫小說,甚至不曉得小說的確切樣貌為何。若是小說的零散段落,亦即像感想短文那樣的東西,倒是從以前就有興趣,也就這麼隨手寫下來了;可完整的小說,又是另一回事了。在出版隨筆集時,裏面夾雜了幾篇介於隨筆和小說之間,也就是人物的對話另起一行,看似小說體例的文章,這些貌似小說的作品被評歸為私小說。沒料到不久后,魔利竟接到了出版社的邀稿,委請她撰寫小說。
「千金小姐正沉醉在愛河裡哪!要不要讓那個黑人大兵妒火中燒,開吉普車撞死千金小姐呢?」
在這段過程中,編輯的造訪或是致電,更為魔利帶來了超乎負荷的壓力。不管是打電話抑或親自造訪,總之魔利十分恐懼編輯的來襲。雖然和她接觸的多半只有一位編輯而已,但魔利之所以害怕,是由於她寫不出小說,絕非害怕那位編輯本身。對方僅僅是一名編輯罷了。
——魔利深愛那些彷彿緊貼著她心房的連串色彩,比方此刻天空透著霧亮的紅彤,或是橄欖綠、淡淡的金色(如同茶碗和盤皿周緣斑駁的金邊,是魔利最喜歡的顏色)、黃玫瑰色、透著淺黃的天色,凈是些混混沌沌的顏色,因為魔利心裏裝的也全是些混混沌沌的思緒。當電影畫面出現一家坐落於美國森林地帶小鎮上的雜貨鋪時,銀幕上一片深濃的橄欖綠中,零星點綴著茱萸熟透般的朱紅,那色調令魔利在心裏發出輕聲驚呼,兩隻眼睛彷彿剛誕生到這世上一般,直盯住畫面不放。魔利時刻都在尋覓著美麗的事物。每當她發現新鮮的、只屬於她的、符合她個人的審美觀(只怕也沒多美)的東西,抑或在她又找到更加耀眼、超越那些東西的事物時,魔利的兩隻眼睛會倏然變得像剛出生嬰兒般瞪得圓大,晶瑩的眼中閃耀著活力,直盯視著目標。那樣的瞬間,便是魔利覺得自己「活著」的時刻。演出哈姆雷特的巴倫特穿著黑色緊身褲的那雙腿,在漾著紅光的舞台上時而佇立,旋又律動飛躍。極度奮昂的騰躍。在骷髏般的額頭下閃動白光的眼睛。巴黎的電影演員身上流露出滿溢著愛情的殘虐目光與詼諧而又無比瀟洒的神情,以及他們和魔利感受一致的審美觀。他們掩人耳目地將愛情的秘密裹上迷彩的外衣,投以欲擒故縱的揶揄。浮現在他們嘴角的神秘微笑,是隱身在法國的名譽背後法國的淫|盪。而且那一切僅只存在於精神層面之中。他們是波德萊爾的弟子。他們不羈又中庸,是《惡之花》里的年輕人。
不知不覺中,魔利也宛如客人般坐在甍家,左右兩邊分別是平四郎和恰巧同樣登門造訪的鶴川芳次郎。她端莊地坐著,身上是一年到頭相同的毛衣搭裙子打扮,看不出會是粗魯地拉開男子洗浴間的移門徑直闖入的女子。魔利把自己從夏天至今連一部小說都尚未寫出來的事,告訴平四郎。
原來,那邊竟是男子的洗浴間。魔利漲紅了臉,眼前發昏地從那裡沖了出去。倘若僅是鬧過一次笑話倒也罷了,雖然後來又順利光顧了一次,問題是第三度上門時,恰巧和野原野枝實暢談甚歡,一路開心地聊到了門口,魔利才向她道別:
——這些存在於昭和三十六年(1961)日本東京的阿飛小哥們呀,你們沒什麼本事,卻總是身穿五顏六色的毛衣,三五成群地站在下北澤的陸橋下,遇上有人經過,便會扯開嗓門、語帶威嚇地嚷著「慘啦」「條子」之類的粗話。假如你們有辦法模仿出現在這部小說里那個開始變壞的俊美少年,及巴黎貴族與日本女子生下的俊秀青年他們兩人所交談的用語,儘管說來聽聽吧!假如你們有能耐比照這兩個男人為了深化愛情的底蘊,而刻意使用一種饒富韻味、猶如踢接球般的語言遊戲,儘管放馬試試吧!我不希望你們連這些都不懂,只管招搖地擺出一副墮落的模樣。所謂的墮落呢,除了讓人傷透腦筋,更必須具備凡人無法仿效的倜儻不羈,並且充分展現在談情說愛的場面里,否則就失去意義了呀。換句話說,你們也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
——毋庸贅言,蚯蚓指的是魔利。九*九*藏*書
魔利剝開銀紙,把巧克力擱進嘴裏,霎時,一股熱帶地區的可可果實的芬芳在舌上蔓延開來,遠遠不是日本的大正制果、新高制果的大鍋子熬煮出來的巧克力塊所散發的膩人香味能夠相提並論的。那一瞬間,騰騰怒氣多半會如落在溫熱舌尖上的雪花般,霧消雲散。這是魔利生活中的一種幸福。近來,她家用算盤撥得精,巧克力也升級為英格蘭生產的,鎮靜的藥效更勝以往。購買巧克力成為魔利的日課,每天都到約莫兩公裡外的北澤車站北側出口的市場,買一粒一百元的英格蘭巧克力。這舉動引來了販賣舶來品的商人的好奇,他問魔利:「您家裡有小孩吧?」可臉上的神情卻像懷疑她到底是沒錢,還是對自己有意思,才會每天都上門來買一顆呢?看來,魔利的表情讓男老闆以為她在對他拋媚眼。若要問魔利,為何每次只買一粒?因為魔利買兩粒就會吃掉兩粒、買三粒就會吃掉三粒,依她每天三百元的生活費,照這麼吃法,就沒錢可買配菜了。不過即便只買一根白蘿蔔和二十元的蔥,魔利照樣可以變出講究的菜肴來。家裡已經備有上等日本酒、高級醬油、向批發商買來的上好柴魚片、八丁味噌、笹重牌的含豆粒味噌,以及牛油,只要再買些蔥或裙帶菜,以及十元的豆腐,就能煮出料多味美的味噌湯。若能加買一條三十至六十元左右薄鹽腌漬的金梭魚,或是二十元的盒裝芥末醬菜和海苔,時序逢春還可再搭些筆頭菜,她即可辦出一桌連世居舊街區的富貴老人家都讚不絕口的美味佳肴。魔利會在細烏冬面里加入豬肉、蔬菜和蛋,一起拌炒得金黃焦香,色香味樣樣不輸一流的中國餐館,甚至更加可口。附近小館子端出來的菜她根本沒法下咽。廚藝精湛的她,只要有蔬菜和味噌湯便足以飽餐一頓,也就能勻出錢來買些高級水果、核桃、外國制的巧克力,甚至偶爾還能買上一包菲利普·莫里斯牌的香煙。煮栗子時,裏面那層絨皮不要剝除乾淨,入水汆燙去澀,摻入酒、砂糖和少許醬油后快速熬煮收汁即可。如果再加上一道紅味噌燉雞絲湯撒蔥絲,就能享用到秋季的時令珍饈。這道菜的煮法是她模仿曾在雅敘園嘗過的用從某座山裡捉到的貉子加蔥和紅味噌燉煮的湯品而來。那是魔利參加由小波菅夫主辦的歐外全集出版慶祝餐會時,學到的一道菜。即使端出的是炸鯛魚或牛裡脊肉鍋,都只是所謂的家常菜,稱不上奢華的佳肴,光是看就讓魔利搖頭興嘆。以前有位親切的太太曾經分送她一些這種家常菜,魔利費了好一番工夫才終於解決了。
魔利像個傻子般,找人嘰嘰喳喳地訴說著內心的歡喜。簡單來講,現在正在寫的這篇文章,正是魔利樂不可支時與人暢聊的內容的另類呈現。她不僅文字笨鈍,交談的憨傻更是有增無減,一副木頭木腦的模樣,笑起來時益發傻得發亮,教人不忍目視耳聞。唯有善意對待魔利的人,以及能從魔利身上獲得微薄利益的人,才會帶著滿臉笑容回應她的興奮。換作是一般人,無不瞠目結舌地瞅著魔利的傻樣,儘管事不關己,仍不禁忖想是否擰一下哪裡的螺絲就能讓她恢復正常。
那是在義大利的異端審判中,以鋸子切割修道士的身體時噴濺出來的血液,匯流到水盤裡蓄成了一片猩紅。那是皮紐雷在納博訥的教堂里,持斧頭朝待在泉水底下的青蛙劈去,泉水頓時被蛙血染成鮮紅的顏色。那是在剛果、在阿爾及爾起義革命,等到一切結束之後,清晨破曉時的天色。若是日本的革命的顏色,應該是更加世俗的紅色才對。
魔利邊在心裏喊著:我辦到了!我辦到了!一邊振筆疾書(理由之一是出現在這篇小說里的背景和真實人物都依其原樣呈現,而虛構人物均恰如其分地穿插其間,好比均勻施抹著白粉的肌膚那般光滑,可以說是魔利的幸運),這時,魔利的摯友——一個十三歲又七個月大的少女美智恰巧來屋裡找她。魔利半是興奮地朝她說道: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牟禮魔利臉上露出了不知身在何處的愣怔神情,空茫的眼神四下張望。
那時,魔利讀到那一段對她的讚詞后,開心得簡直要飛上天去了,她將這位名為高村松夫的評論家尊為救世主,敬愛得五體投地。他那一頭釋迦牟尼般的捲髮,以及可愛的笑容,魔利真是喜歡得緊。下一瞬間,魔利陡然想起任何東西進了自己的屋子,便會立刻消失無蹤,於是立刻起身,趕到位於北澤車站南側出口的售貨亭,同售貨亭的大嬸分享了自己得到稱讚的喜訊,買回了兩份同樣的報紙。她在床上把報紙攤開來,不論是哪一份,都在同一頁的同一處版面上,清晰地印著一模一樣的鉛字。魔利每攤開一份報,目光便牢牢地盯在紙面的那個位置上。她心想:依此看來,這份報紙在日本全國——不曉得有沒有賣到法國和義大利呢——肯定都是照這樣印刷的。魔利實在喜不自禁!她的靈魂再度衝出了九霄雲外。自此,魔利對高村松夫的敬愛之心不曾稍減,直到後來的那一天讀了報紙為止。
魔利發出了輕聲驚呼,已然清醒的雙眼瞪得圓大。
「唔。」平四郎的話音中透著些許厭煩,以及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味道的意思。
事實上,魔利不大明白這篇書評真正的意旨。舉例來說,好比瀏覽一篇以法文書寫的文章,文字都認得卻看不懂裏面寫些什麼,就像那樣的不明白。不過,大致看來,可以感覺到作者認為女作家寫小說的頭腦還未臻成熟;而且不單是不夠成熟,甚至還如孩子般稚氣可愛。讀到這裏,身為女作家的魔利,自然不是滋味了。受到抨擊的是魔利那部名為《朦朧的玻璃》的朦朧小說。雖是朦朧小說,可也讓魔利拚命寫了整整一年,才終於告成的。至於魔利最渴望博得讚美的如夢似幻的片段,書評里僅以一句「讀者只是被迫配合作者一起做夢罷了」輕輕帶過。由「配合」這個語詞看來,顯然並沒有把它當成像樣的夢境;既然如此,魔利希望評論家能夠說清楚,那個夢究竟是哪裡低俗乏味?哪裡甜膩生厭?哪裡解說繁瑣?以讓她確切了解缺點何在。畢竟這是她特意耗費時日寫出來的夢境哪!魔利越想越怒,就連同這位評論家曾經對她的誇獎,也變得討厭起來了。
由魔利化身的鳥兒便埋身在這些東西里,痛苦地拍動著翅膀,試圖從空蕩蕩的胃囊里吐出某些文字的團塊。這幅景象若是教那些媒體寵兒的作家瞧見了,想必難以置信。可對魔利來說,要在五十天里趕完一部小說,便是這般雞飛狗跳的窘境。傳媒界的當紅炸子雞,他們是書桌上就擺著電話機的人。他們是趁著上電視和上廣播電台的空當,就能輕鬆寫出三四本小說的人。其中也有一些,不知道他們是從頭部還是尾巴的哪邊開始轉化的,一天天逐漸變成半身媒體人那樣的人種。魔利覺得,假如寫小說的人是蛇,應該是他身上的鱗片從某個部位開始,一片一片逐漸轉變為媒體寵兒的鱗片了吧。當那些媒體寵兒看到魔利忙得團團轉的模樣,有的人忍俊不禁,有的人同情苦笑,有的人白眼斜睇。也有少數的人瞧都不瞧魔利一眼,徑自忙活他們的工作,或者把酒言歡,或是一腳正要登上飛機,抑或剛要搭上電視台派來的汽車。而最後提到的這群人,他們是真正擁有工作的人,他們是如假包換的現代傳媒的文學家。話說,在這團混亂之中,魔利還自找了一項額外的活計,打起稿費的如意算盤來了。向來過得拮据而悲哀的魔利,忙著先以預計完成的稿紙張數估算稿費,再扣除一成以後算出實際所得。這便是她和世上矢州志與埴輪不三夫最大的差異之處。https://read•99csw.com
「我有時也會寫不出來,不過睡上一晚,隔天就繼續寫了。不往下寫可就傷腦筋了哪。」
於是,深愛著千金小姐的黑人青年,眼看著她前後分別與風流浪子和像特茲弗的建築師發展出兩段戀情,藏在黑人青年心裏的那股純純愛意,變得愈發嫉妒與激動,他終於在聖誕夜,亦即千金小姐和像特茲弗的建築師宣布婚約的那一晚,駕著車子發瘋似的撞上了千金小姐與像特茲弗的建築師搭乘的吉普車,三人當場死亡。從此,魔利總算有自信能寫出虛構的人物了,不僅可以讓他們成為有笑有淚的血肉之軀,甚至還能教他們做出殺人的行徑。
當魔利準備開始寫一部小說時,她便投身到宇宙的混沌之中。眼前所見,儘是史前的景貌。她把自己拋向那個寂寞的世界。彼時,地球和月球等各個星球漂浮的空間像顆大雞蛋般,一團混沌(魔利不確定這個傳說是否屬實,只是女校的老師是這麼教的)。在那可怕的世界里,魔利像只掉進水裡的貓一樣,四肢緩慢地擺動著。
魔利心裏自有想寫的東西,長久以來,那些東西就這麼嵌在莫名所以的文字團塊之中。那些她想寫的東西,儘管乏味無趣,然而,當它在那濃稠綿密的團塊當中不知了去向,卻也委實令人遺憾。魔利寫下的文字雖然成了「小說」,在小說專欄里連載,可那些既不是小說、當散文來看又太長的文章,裏面已經找不到魔利想寫的東西了。當魔利坐在甍平四郎的面前時,她試著請教:「請問您認為《朦朧的玻璃》寫得如何?」其實,哪還能問什麼好不好的呢,那文章始終就是見不得人的。可既然魔利問起,甍平四郎只得答覆了。他們兩人雖不是師徒,但從昭和三十三年(1958)的六月算來,已有超過三年的交情;倘若真是師徒,或許正直又親切的平四郎才好回答這個為難的問題吧。平四郎是這樣回答的:
「為了讓更多的人順利進入,最好別上鎖,免得人們無緣窺見堂奧。」
平四郎倏然站起身來,棉質腰帶上方的和服襟口略微鬆開,成了一個小囊袋狀,一派書生氣息站著打開拉門,雙手背到後方插|進腰帶里,臉上露出幾分怪異的神色,那是在朝紙面吐出某些異樣文字之後的「大功告成」的表情。他下巴忽然往上揚,望向女兒杏子酣睡的耳房方向。
魔利的一顆心懸在平四郎的反應上,自己也暫不說話,挾起一口鰻魚送進嘴裏,享用平四郎喜愛的烤後放涼、更加突顯的鰻脂的豐腴滋味。平四郎是魔利崇拜的人物。既然是自己崇拜的對象特地端出來招待她共享的佳肴,無論如何,必是美味可口,定是珍饈美饌了。
街頭看到的女子玉手與纖腿,稍後將要前往參加《阿傳地獄》的試映會,在看完電影后該上「里貝」呢,還是繞去鳳安公司呢?是要帶顆蘋果去那裡呢,還是裝一盒蔬菜色拉呢?這些雀躍的念頭在他的腦海逐一迸現。
與此同時,魔利正慢吞吞地爬下西洋乞丐般的床鋪。她險些被水壺和餅乾罐絆了腳,一邊以小時候罹患中風時的那種緩慢動作,步下了內玄關泥地。
「我每次上這裏來總是迷路,原來是由於有這樣的怪物聚集呀!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這裏才會有時候看不見,有時候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幾十年來宛如活在迷夢之中的魔利,抬眼朝那邊看去。平時,這房間里的一切背景布置,已令魔利綻出他人難以領略個中精妙的滿足微笑,此時此刻,更是彙集了魔利喜歡的色彩、透明、情緒於一室,在魔利往後大抵所余不多的時日里,可說留下了一個完美的句點。與此同時,亦終於喚醒了在那誘人的絢爛色彩與光影之中溺於倦懶、耽於沉醉的魔利,她倏然露出了幡然醒悟的神情,明白自己得振作起來做些事情了。
如上所述,魔利吃下巧克力這顆忘憂丸之後,遙向遠方的高村松夫與吉良野敬兩位施上一禮,便換穿襯衫、搭配心愛的V領毛衣,出門兜轉去了。之所以寫兜轉,是因為魔利出門時多半沒有目的地。在路上閑逛的時候,腦海里不知不覺便會浮現一些無聊的幻想,偶爾也會碰上幸運的靈光乍現,因此魔利會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不過,即使魔利確實是出門辦事,仍是一派漫無目標的閑散模樣,因為她臉上永遠露出一副朦朧的表情,欠缺幹練的神采。她走路時也是拖著一雙軟綿綿的腿,猶如療養院的病人在松林間散步似的,而提在手上的東西總是搖搖欲墜,事實上也經常掉落地面。除非掉的是重要的物品,否則懶得移動全身的魔利頂多回頭瞄一眼,便徑自繼續前行。這時候,經常遇上熱心的太太趕忙拾起追上來還給她。這種情況掉的多半是兩根蔥,或已經讀完的報紙、周刊雜誌之類的東西。魔利很怕碰上比自己機靈的人,問題是根本沒人比她不機靈,於是她只得擠出一臉高興而討喜的笑容,欣然收下來。即使與人約定了時間會面,等到魔利出門時往往已是遲了三十分鐘至一個小時,只見她每每臉色發青地奪門而出,路上不時放慢腳程喘口氣,再繼續拔腿狂奔。那天約好去做羅夏墨漬測驗時,魔利照舊遲到了一個小時,但前來迎接的女孩和片貝博士(他看起來年輕,個性又直爽,真不像是博士)都顯得泰然自若,甚至沒有為了掩飾嫌厭而裝出的假笑,真不可思議,可聽說這也屬於測驗里極佳的評估項目之一,令魔利心頭一驚。總之,每逢她出門辦事,時常會遇上奇妙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