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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貓朱麗葉的自白

黑貓朱麗葉的自白

「我對法國一無所知,對法國文學也一竅不通。我的法國只是一座空中樓閣。」
魔利就是這毛病,所以偶爾讓她發現了看似帶有思想的「見解」時,她可高興得簡直要飛上天啦。老實說,魔利的那番「見解」,是當她根據那個想法開始著手寫下那篇名為《夢》的小說時,才在寫作的過程中逐漸勾勒出明確的輪廓來的。就像法國的格言「L』appetit vient en mangeant」(吃著吃著胃口就來了)說的那樣。直到小說接近尾聲時,整個思想彷彿如實成形,寂寞的展翅聲在魔利房裡響起,越來越大,最後吞沒了魔利的四周。魔利臉上的表情像擺在文具店裡的貝多芬塑像那般凝重,不停地振筆疾書。
又岔到旁處去了,話題拉回到東日旅館里的羅夏測驗。魔利坐在鬼屋般的無聲房間里,端詳著片貝史文的手邊。
「是平四郎教我怎麼看出事情的本質的……可我到現在,還是不覺得我有錯……」
魔利歪著頭思忖著自己的頭腦組織究竟是怎麼回事,按理說,她一不是笨蛋,二也沒瘋癲,可就是頭腦里的某個部分犯了愣傻,而那塊愣傻的組織,支配著魔利其餘還算精明的組織,使得魔利整個人像春天的霞霧般朦朦朧朧的。包括甍平四郎在內,但凡與魔利熟識的人都一致認為,魔利是個年老的「少女」或「孩童」。
魔利憤怒地忖想:假如這種葯被心臟比我衰弱的人,或是比我年長的人吃了下去,後果簡直不堪想象!她根本沒想過,世上大概不會再有像她那樣的傻蛋。後來,魔利好像還去了賣給她藥丸的藥房抗議。但是那家藥房的店員,一個膚色白皙,屬於魔利最討厭的類型的美男子回答她:
後來才知道,原來魔利去參加「女性文學獎」頒獎典禮。到達會場以後,她這才發現這裏連半個她能過去攀談的對象都沒有。魔利一早醒來太興奮了,壓根忘了水谷梅子也在會場里。她在報到處瞧見春信美枝子,想起以前曾在甍杏子的聚會上見過面,簡直像溺水的人發現了浮木般趕忙湊了過去,無奈辦完報到手續后,就得和她道別了。總之,魔利簽下自己的姓名,領了杏花徽章和紀念品,便往裡面走去。隔著狹窄的廊道兩側各有一道門,右邊的門口寫著「休息室」。魔利心想:「應該是這裏吧」,於是走了進去。像這樣豪華的會場,她只在參加親戚的婚禮來過,以至於她這回出了糗。窄長的房間裏面對面擺放的兩排椅子上,零零落落坐著幾個人。魔利瞧見了首先轉頭望過來的神野杏子。神野杏子以《杏花》獲獎,不僅是當天最重要的貴賓,更是文壇的老前輩,魔利與她雖稱不上熟識,但兩人在原田伊太郎的《灰色的時代》新書發表會上恰巧坐在同一條長椅上,當時神野杏子曾親切地與魔利交談,於是魔利趕緊趨前向她道賀。這時,坐在神野杏子旁邊的久賀直太郎夫人吩囑坐在另一邊的女兒起來給魔利讓座,並對魔利說聲「請坐這裏」;實際上是,久賀夫人不好意思直接告訴她「您弄錯房間了」。渾然不知自己來錯了地點的魔利,端莊地坐在椅子上環視房間,看見坐在正前方的是圓谷澄子、對面靠房間裡邊的是宗方黑鳥,而和自己同一排內側的是吉良野敬,大家都靜肅地等候典禮開始。不久后,西林勢子、菅種子等陸續進來,並在圓谷澄子身旁依序入座,休息室里的諸位男作家、女作家、評論家個個表情凝肅地等候,因此直到典禮即將開始,工作人員前來請大家移駕到會場之前,魔利一直坐在重要貴賓的旁邊,與圓谷澄子、西林勢子交談,尤其和神野杏子的聊談更是格外熱絡。
回頭說到那一天,魔利在羽田機場,沿著寬廣候機樓的外側廊道左拐右轉了老半天,總算來到一望無際的停機坪,映入眼帘的是一架閃耀著銀光的飛機,側邊有一排綠色的圓窗,但看起來實在太小、太稚嫩,簡直就像一下子就會摔下來或壞掉似的,而機身的銀色,也不若鄉間演戲用的假刀上的銀漆那般光可鑒人。魔利在甍平四郎送她的上等皮質提包里,裝進了內衣、在旅館里穿的襯衫和裙子、毛衣、在房間里穿的新襪子、洗臉用品、鋼筆、鉛筆、稿紙等等,把提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她緊握著提包,踏進了機艙。若要問她為何要踏進機艙,因為她非坐上飛機不可。魔利雖不想死,可被逼到這個份上,只能豁出去了。這心態有點像《討伐磨刀師傅辰次》那齣戲碼里的主角。
那位歐外好像是魔利(為顧及體面,本來寫的是主人,現在決定還是寫魔利。反正咱家從來沒把她當成主人過,橫豎她也不是當主人啦、飼主啦的那塊料,詳情稍後敘述。總之呢,她不但是個懶骨頭,還是個病秧子,根本無可救藥了)的父親,但依照魔利的說法,他才不是什麼一代文豪,只是一位傑出的翻譯家,亦是一位絕頂聰明的男子罷了。聽說腦筋好的人,平常總是笑口常開,歐外也不例外(作者注:歐外與夫人多計吵架時不算——據說,假如忘了加上這條註釋,會挨歐外的研究專家一頓好罵),這麼說來,魔利時常朗讀的歐外小說裏面有個笑眯眯的男人,似乎便是歐外拿自己當參考來描寫的。那篇文章雖然顯得有些自誇,但魔利說,他平時確實就是笑眯眯的,所以寫出來的文字才會原原本本地呈現出自身的樣貌。相反地,像魔利這樣頭腦差的人,成天總是氣鼓鼓的。有時候,魔利會面露慍色地說:「以前我連等著女傭來稟報『洗澡水燒好了』,再沿著廊道走去浴室都嫌麻煩;現在為了洗個澡,竟得把所有的洗浴用具全擺進特大號的洗衣盆里,上面再披件黃色的大浴巾(魔利說那顏色是埃及黃),簡直像把裝有惡徒權太首級的桶子抱在側腰似的走在路上,還得過了橋才能到達北澤澡堂,不如教我死了算了!」有時候,她又氣急敗壞地說:那些收報費的、送米的,還有稅務署公務員等等,夏天老是挑她剛要從瓶子里拿出西紅柿、冬天總是選她正在倒熱肉湯的時候上門!
她在那篇小說里寫了如下的片段:
水谷梅子雖然後來看到魔利與神野杏子等人一同入場,卻根本沒料到魔利居然誤入領獎人和評選委員們的休息室;而魔利進到會場,即便看見除了領獎人以外的與會者全都聚集在一起,也沒察覺異樣,還滿心以為:水谷梅子大概是遲些來吧,至於春信美枝子則不曉得上哪裡去了,要說上洗手間也未免久了些呢。隔天,魔利和水谷梅子在「光月」咖啡廳碰面,得意地誇耀自己和神野杏子說上話了。直到這時,女性作家和評論家們基於禮儀而噤口隱瞞魔利出糗的秘密,才終於被揭穿。整件事只能說讓人難以置信。事實上,只有魔利曾經拜訪過一次的久賀夫人,以及圓谷澄子和神野杏子這幾位認識她,其餘的人誰也沒留意到魔利,而圓谷澄子早前也經由水谷梅子得知魔利是個怪人,因此也沒把這糗事擱在心上。真該感謝社會禮儀在這時發揮了效用。更重要的是,那地方不必付錢就能進去,魔利這才能平安離開,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有這麼麻煩的前輩,真是可憐了野原野枝實。其實,野原野枝實雖然相當尊敬魔利的小說,卻並不相信魔利的論調,只要瞧瞧她在聽魔利滔滔不絕時的眼神就能明白,偏偏陷入狂躁情緒中的魔利根本渾然不覺。畢竟她是讓歐外大感震撼的那位野原洋之介的女兒哪!魔利有回曾經提起,歐外沒法寫出像野原洋之介那樣的詩文,遭到了野枝實的猛烈抗議,揮手搖頭得直像要手舞足蹈起來,魔利實在很怕又得費勁和她搏鬥爭辯,最近乾脆閉嘴,不再提起這個話題了。照這樣子看來,保不準魔利何時何地又要出洋相了。魔利的理論之淺,只消一個讀文科的大學女生就能不費力氣地講贏她。從她曾在喃喃自語時,冷言斥罵自己這番荒謬的理論來看,她自個兒應該也心知肚明,可有時卻又不知哪根筋不對勁了,以為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說出口,她便被自己的話語醺得醉眼迷濛,舉出各式各樣的例子作為佐證,其實她既沒看過六兵衛燒制的陶器模樣,也沒瞧過矢澤聖二的指揮風采(就算看了也不懂),只是偶然間從收音機里聽到佩特里演奏李斯特的《魔鬼圓舞曲》,大受感動,嘟囔著「原來我也懂音樂呀」。咱家不曉得她到底是腦袋裡的哪根筋出了亂子,總之她有時候會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似的張嘴講話,一旦開了口便停不下來,好像連她自己都很是困擾。
魔利那傢伙,似乎不希望自己被有些人看出她是一個淡漠而古怪的人。若是一般的女子找魔利商量一些煩惱時,她便會擺出人生導師的派頭,分外親切地開導勸解。對方好像也有些信任她,渾然不覺自己正要放心地坐上去的根本是一把透明的扶手椅,而魔利也心驚膽戰地看著對方就快一屁股坐下去了。那情景很是奇異。撇開毫無教養的人不談,認為魔利是笨蛋的人把她的「空茫」當作是「蠢傻」。說來還真奇妙,實在而現實的人視空茫為蠢傻,而空茫的人對實在卻是退避三舍。魔利對於鳥尾花雄、燒野雉三、羽崎七雄這群小說家的頭腦簡直怕得要命。
故事里的每一間宅邸一如既往,魔利無法克制自己進入其內的渴望。位於六本木的屋宅,亦即第四個活祭品遭到屠殺之處,其後由公司的老職員以分期付款買下,改為公寓出租,卻因經營不善而逃離該地,如今已成為空屋。克勞德和尤莉斯兩人的幸福在天堂與地獄之間穿梭來去。宛如天使與小惡魔綜合體的尤莉斯,天神與利維坦(《聖經》里的巨大海獸)混合物般的克勞德,這段戀情的可怕幻影既隱身於浴槽的邊緣,也藏匿在窗帘的皺褶之間,隨著夜幕低垂,若有似無的聲音與呻|吟便穿牆而來。咱家雖沒聽到,可魔利是這麼說的。
哎,真要把魔利的蠢傻寫個透,只怕永遠寫不完,弄得她也挺尷尬的,不如寫一樁今天早上剛發生的事件,給這篇文章畫下句點。
由利亞(也就是魔利)從小總是想得出神:那究竟是昨天發生過的事,還是昨晚做夢時的情景?想著想著,連明天是遠足的日子都不記得,還有一定要帶去學校的手工課(現在稱作工藝課)的材料都忘了帶去,宛如活在「夢境」之中。換句話說,由利亞的人生就像是一場「夢」。
其實,魔利自身的空茫,恰恰反襯出她周圍人與物的實體。不管是這一兩天即將被從地基上炸飛、淪為「無」的建築物,還是今天傍晚就會從世上消失、在朋友和家人眼裡只余茫茫虛空的人,毫無疑問地,儘管都是會讓魔利震撼的existence,但是魔利對於身旁的人與事物只覺得淡漠。魔利自身就是一種淡漠。即使被詭異的恐懼附身,也只是在魔利的心中清晰浮現那股恐懼而已,她依舊是以空茫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事物。這世間充斥著魔利會感到震撼、恐懼的實體和誠實,以及對此深信不疑的人們。
「就算是這樣,假如我擁有的不是幻影,那又是什麼呢?如果我看到的不是幻影,那……我既沒把不存在於現實中的美麗事物,當成真實存在的東西,也沒那樣想呀……」
「這教我怎能不絕望!」
話說,牟禮魔利和野原野枝實或許蠢呆,卻十分有趣。在日本,像這樣有趣九九藏書的人無法找到志同道合的夥伴。在日本,人人都得像穿上制服似的一模一樣才行,每個人都十分相像。不妨瞧瞧公寓里的主婦們,從腦袋裡的想法、卷燙的髮型、裙子的款式,統統一樣,她們每一年說的話,好比「天氣變熱了」「這雨直下個不停」「天氣一冷就教人擔心哪」「菜價還真貴呀」「府上的糕餅供品沒發霉嗎?」「花都開了呀」,全都一字不差。見到小孩子就贊一句「好可愛呀」,而受稱讚的孩子母親必定答說「一點都不聽話哪」,除此以外的話題就是聊聊染布和把舊毛線衣拆掉重織,一提到拿手菜的煮法立刻三緘其口。她們講話時必定嗲聲嗲氣,聽得人脊梁骨都竄癢。孩童們從學校帶回來的話題講給老媽聽也聽不懂,不如到後巷的空地上和朋友們分享。孩子們彼此聊聊文學、談談科學,而老媽們的對話不僅沒內容,還是上個世紀的老掉牙了。
怎料,魔利半夜突然醒過來,感覺心臟跳得又急又快,幾乎要裂開來了。每一下鼓動都十分迅猛,從仰躺著的後頸根部往上延續到頭頂,幾乎能聽見心臟強力搏動的聲音。魔利雖然恐懼萬分,但只要稍微移動一下,心臟好像就要迸裂,使得她根本沒想到該下樓去敲門房的玻璃門,請他打電話找醫生來。魔利不得不認了命,假如就這麼死了,那就是天註定的。於是她才會維持瞪著大眼望著房頂的姿勢,不敢擅動分毫。
雖然魔利也明白,必須用其他的論述方式、以更為充分的立論來闡揚甍平四郎的偉大,無奈沒有人會迎頭點破魔利的說法,落得她獨自一人慷慨激昂。不過,對於甍平四郎的偉大,咱家沒有任何異議。
隨魔利怎麼自擂自誇,都不關咱家的事;若真要說上一句,魔利的漫不經心,只要不波及咱家——萬一吃了怪葯暴斃,咱家可要傷腦筋了——倒還挺有意思的,可她自豪的「童心」若是在小說里探頭探腦,麻煩就大了。在小說里露出童稚的一面是魔利的法式風格。若說法式風格,只怕要惹惱魔利,可魔利的「法國情結」甚至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即便說早在魔利愛上法國之前,法國的血液已在她體內流淌也不為過。
——魔利生性吝嗇,不管收到多麼無聊的饋贈都很開心,卻十分討厭送人禮物,哪怕多麼微不足道的東西都捨不得拿給別人。她生長的環境不算差,所見所用全是美麗的物什,她不做齷齪的事,但也沒有嚴重的潔癖。在日本長大的魔利抵達巴黎不久,便從周圍的法國人之中找到了同胞。在日本特有的社交場合,那種每個人都像在惡意的外面裹著一層砂糖的糖衣錠般相互攻訐的場合里,魔利不曉得該如何應酬才好。來到這裏,身旁換成了外國人,一個個性格獨具,魔利倏然如魚得水,幾乎稱得上左右逢源,沒來由地愉快極了。喜怒哀樂只寫在臉上,有時態度冷漠但沒有惡意。覺得自己陷在夢幻般的愛河之中,但旁人看不出正在談戀愛。那些愛漂亮又貪嘴,喜歡花和巧克力,舉止欠佳,會遭到魔利所屬階層唾棄的女人,魔利反而很能體會她們的心情,並且相處融洽。她甚至有辦法住在中國的後巷雜院里。由於魔利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英國人或德國人,換言之,她是最接近法國人或中國人的一種精神上的混血兒。把魔利放到巴黎時,她完全可以融入其中。那個曾是魔利丈夫的男人,有一次望著身處巴黎的魔利,十分感慨地說:魔利是法國人呀。
魔利琢磨著也得講講自己喜歡的書,於是告訴他:「我看過亨利·詹姆斯(英國作家?)的小說《螺絲在擰緊》改編的電影,聽說亨利·詹姆斯在書中賦予屋宅和城堡擬人化的性格,一座大宅邸里存在著惡魔,這構思非常有趣。」由於別人在評論魔利的小說時提到了亨利·詹姆斯,魔利這才第一次知道世上有個名叫亨利·詹姆斯的人,以及方才講的亨利·詹姆斯的寫作特徵。殊不知,把自己似懂非懂的東西拿來充作話題,是魔利的看家本領。由於魔利的文章寫得有模有樣,所以沒人看出她耍弄了這種油滑小技。
然而,去年八月的某一天,魔利的幼兒性格由一位心理學——也可能是精神醫學家——從學理上得到了驗證。
又過了幾年,魔利有天做了個「夢」。夢裡,魔利變得黏糊糊的,溶到裏面去了,可怕極了。魔利在那個夢中受到了某種玄秘的,更貼切的形容是一股妙不可言的陶醉般感應,那驅使她寫下一個愛情故事;並且光是一個故事還不足以完整表達那份感動,於是她又繼續寫下第二個、第三個同樣的愛情故事,到最後,故事里的愛情被迫走到了極端悲慟的境地,可那都是在魔利毫無意識的狀態下寫出來的,故而她實在無法確切感受到,那真是自己寫出來的故事。魔利反問自己:「話說回來,總不會是別人寫的吧?」儘管那些故事的確是她親手寫的,卻不是經過構思布局后寫下的作品。魔利迷戀地望著那兩位電影演員的照片,讓他們時而兀自發笑,時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證明了小說此刻仍然真實存在著。像座城堡的宅邸後方的森林里,依舊埋著那個少年,宅院已破敗不堪,窗片被風吹得嘎吱作響。
開什麼玩笑!那麼一來不就把我當成白老鼠了嗎?我決不允許這種事發生!我要投稿到報社向大眾發出警示!——魔利照例義憤填膺地對自己說,可那天還沒過完,她便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受測當天,魔利前往東日旅館赴約,儘管無意輕慢對方,卻照例遲到了一個小時。魔利一再為自己的晚到向名為片貝史文的學者道歉,一邊在他的對面落座。魔利打從一開始就滿懷恐懼,因為她被領進的東日旅館的那個客房,是個完全靜謐無聲的世界。不但東西掉下去不發出聲響,連魔利的聲音和片貝史文的聲音,也像在一瞬間就被吸到什麼地方去了,消失無蹤。過了好一段時間以後,魔利才明白過來,牆壁里應該裝有隔音裝置。但這所有的聲音馬上被吸收不見的狀態,仍對魔利造成了威脅,簡直像是有條魚會吃掉片貝史文發出來的聲音,以及魔利自己的聲音。但凡所有的聲音一傳到空氣里,就會立刻被那條魚吞光抹凈,連揭翻頁面和鉛筆掉落,都如同從未發過聲響似的。那一條會吃掉聲音、無眼闊嘴的魚會神出鬼沒地吞下任何聲音。魔利即便在一般的地方講話,也不容易聽清楚自己的聲音。魔利想起自己有一回採訪過一位叫兼吉宗佐的專門研究聲音(?)的音樂學家,他曾提及裝設在牆壁里的那種隔音裝置。根據兼吉宗佐的描述,他發明的那種裝置,是在牆壁里塞入特殊的海藻。想必東日旅館的牆壁里同樣塞滿了那種海藻裝置,達到徹底隔音的功效吧。魔利前陣子到國際京都旅館,走進客房一看,發現新近的豪華旅館全都採用了兼吉宗佐的秘密武器,她還不禁擔心這麼一來,外國旅客們會由於街上的噪音和旅館里的安靜無聲之間的音量差距過大,精神產生錯亂呢。
魔利回家后坐在床上,露出了從大夢中醒來的表情時,咱家完全能夠體會她的感受。每當魔利住在別人家或出外旅行,總說她討厭那裡的鏡子里映出的不是她自己的面孔。她在回到家的隔天,朝水果店送的那面無框的鏡子照一照,瞧見鏡里的容貌又恢復以往了以後,便急急忙忙地出門了。長在她右頰上的那些小顆粒因開心而變得紅潤,好似施上了腮紅。她脫去了難受的和服與腰帶,換上自稱為「洗衣婆」式的輕鬆毛衣和襯衫,歡天喜地到外面去了。雖然她謔稱自己是「洗衣婆」,其實是講反話,她根本自戀得很。真不知道她憑什麼信心滿滿,又是打哪裡擠出這好些自戀來的。即便她有心藏匿那股自戀,咱家只消朝她那張映在鏡子里的臉孔瞟上一眼,即可一目了然。魔利從她鏡子裏面看見的那個女人的樣貌,只怕比魔利本人至少美上十倍。不止魔利是這樣,但凡女人,對自身鏡中容顏的評價之高,總是幾近瘋癲。但魔利的長相,由一身墨黑中透著一雙比阿蘭·德龍還要冷峻的晶亮藍眼,不管從哪個角度欣賞和拍照都美麗動人的咱家看來,很遺憾,委實不敢恭維。魔利自以為是個高雅的女子,而從她常拿來炫耀的十二三歲到十七八歲的照片看來,也確實有個公主樣,但近年來卻如一個舉止粗野的女學生,恰與好似當代女大學生的野原野枝實,結成了一對寶。
——基於這些因素,魔利什麼都不相信,連小說的主題也一樣——即便是對法文僅略知一二,連日文也算不上精通的魔利,好像也曉得theme(主題)這個英文單詞。魔利不懂的英文是那些評論家們使用的單詞,她說那裡面沒半個她認得的,實在悲哀。不過,魔利說,評論家諸兄不約而同地用了好些重複的英文單詞,也不過就那麼幾種,林林總總加起來不到十五個字,只消哪天她發奮蹈厲,查一查英日辭典,或是找人問一問,這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偏偏魔利像那脖子掛大餅的懶鬼,心裏總盤算著要弄個清楚,卻從沒著手實行。書評里寫的若是壞話倒還罷了,假如是褒獎卻沒看懂那就糗了,好比隔著幾層不透明的玻璃隱約聽到讚美似的,太可悲了。不過,即便弄懂了英文單詞,裡邊還夾雜著沒聽過的西歐作家名字、深奧的成語和表達方式,以魔利的資質來說,根本不可能徹底領略到博得讚賞的喜悅。比方高村松夫的書評雖不是魔利喜歡的那種令人感動的文體,但裏面好像對她大加讚揚,可惜她到現在都還沒能讀懂。
周遭安靜無聲固然是個問題,倒還不大嚴重,問題是連自身發出的聲響,也悉數被牆壁和地毯吸納殆盡,這感覺才令人格外恍惚。魔利的人生本就含混不清,這下子變得更加朦朧飄忽了。平時魔利除了不小心弄掉了物什以外,鮮少發出較大的聲響,現在更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一縷遊魂了。
「如果你問的是那座高架橋,從這裏直走還要走上好一段路喔。」魔利於是消了氣,腳上的涼鞋重又踢著石子往前走去。魔利自從三歲上下搖搖晃晃學走路起,那雙腿腳連到身軀的部位——如同蝴蝶鉸鏈般的關節就不大靈光,多年以來都不善於步行,從二十歲以後,走路時經常險些跌跤,隨著年紀增長,任誰都知道她的步履蹣跚,忍不住提醒她:「小心!小心!」這句話老是惹得魔利氣憤難耐。每當野原野枝實嚷著要她小心的時候,魔利總是氣呼呼的。
那時候,魔利覺得為了要捕捉即將飛去的某個時刻,最貼切的比喻就是那些尖銳、如火一般的瞬間。唯有痛楚和陶醉的火焰,方能抓住即將飛逝的某個時刻。魔利心想,唯有那些,才能夠趕走時間飛逝的陰沉拍翅聲,捉住那似箭光陰飛逝的無數時刻的其中之一。
忘了那是什麼時候,平四郎曾經到過這個房間。咱家首先感覺到,他眼睛往咱家身上逡巡了一趟,那雙眼睛很不尋常。與其說是眼睛,不如說是眼神。聽說,平四郎也在他的散文中描寫過自己那雙像小扒手的賊溜溜的眼。他的眼睛與其說是黃色的,更像老虎眼睛那種透著淺褐的顏色,睜開的時候,好似被誰勾住兩端朝外拉開了似的,雖然細長卻顯得很大,眼瞳的部分是深茶色的,但整體呈現黃色調。當咱家聽見魔利誦讀他刊在雜誌上的那篇文章時,非常驚訝他竟能精準地捕捉到咱家長牙畢露的樣貌(不過現在已經拔了牙,貓相好看多了,天仙美貌再現)。
對咱家來說呢,唔,要是她真弄巧成拙死了,咱家當下就得流落街頭,很希望她多加保重才是;可魔利畢竟是魔利,實在沒法要她小心提防。新葯也好,舊藥也罷,世上根本沒哪種神葯,能把魔利那顆頭腦改造得對人生一切細心留神些。可悲的魔利哪!咱家忍不住為她嘆息一聲。
有一天,魔利趁機逮住好友野原野枝實,大發牢騷:
「深黑色的存在。比碧姬·芭鐸更加妖艷,比阿蘭·德龍的眼神還要冷峻。你究竟是基於什麼理由而existence(存在)的呢(這裏的詞性用錯了)?你根本沒有exist的理由和價值呀。Existentialist!」
雖然不如公寓主婦們的批評炮火那般猛烈,但魔利偶爾也會發了狂似的猛寫愛情小說,不然就是寫些滿紙囈語的小說或隨筆——
「請問月林那座大橋在哪裡呢?」
——某天,魔利給甍平四郎寫了信:「我一拿起鉛筆,就有一團無名火往上冒,一根筋地寫了高慢驕傲的文章。」甍平四郎從魔利的來信上抬起眼,像梵高《看書的吉諾克夫人》般下顎往前突出,手肘支在小桌子上,眉眼垂落,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旋即陷於自己的幻想之中。此時,坐在桌前的已不再是平四郎,而是一條瞪著藍眼珠的魚,泛著濕黏光澤的背鰭像小扇子般張開,尾部倏然變得細瘦精幹,一扭身便和一溜紅影的金魚交纏,尖尾一擺出水,潛入水裡,宛如一條在滿溢的河水中翻躍的魴魚。九-九-藏-書
不曉得為什麼,魔利總是一副敷衍草率的態度,旁人看來似乎相當無法理解,可她自己仍是一派心不在焉。魔利雖然向來由衷地愛著咱家,從未不把咱家放在心上,可該怎麼說呢,就是有那麼一點漫不經心。魔利的兒子也和她屬於同樣淡漠的人種,不過他絕頂聰明,讀了大學、當了教師,想搖身變成一般的可靠的人類簡直易如反掌,也很自然地化身凡人的模樣。合該他運氣不好,一旦踏進這間房裡就得脫去偽裝的外衣。咱家這雙比阿蘭·德龍的雙目還要冷峻的淺藍色眼睛,立刻識破了他和魔利屬於同一種人。魔利近來也成了半個專業搖筆桿的,時常變身成正常人。
「你在寫那部小說的時候也要寫床戲喔,一定要寫喔!」
坐上飛機以後,她開始在意起查克里斯來了。照片上的查克里斯長相十分俊美,看似相當傲慢。他不僅在《西城故事》里的舞姿筆直精準,從走在街上的照片上來看,應該也是個挺拔剛勁的人。會面以後,魔利卻發現他是個身段柔軟、率直又溫文的青年,並不是魔利害怕的那位「《西城故事》里的查克里斯」。他穿著藏青色機師制服的戲服,毛茸茸的,塗抹褐色粉底的臉上有著一雙深天藍色的大眼睛,在密集的拍攝行程下顯得有些疲累,肩垮腿萎。頓時,魔利彷彿放下心來,開口問他:「請問您喜歡看什麼書呢?」樓下的公關部門人員方才告訴魔利,查克里斯一得空便耽於閱讀,建議魔利不妨問問他正在讀什麼書。查克里斯回答《麥田裡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后,正想解釋什麼是Rye時,魔利連忙打斷了他,很是得意地說:「我讀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 Pocket Full of Rye,知道那是什麼。」
魔利在今年秋天的十月——魔利以為是九月,其實是十月——有了一次奇妙的體驗。有天,她接到了一通電話,兩個天大的消息毫無預警地同時襲向了魔利:有生以來頭一遭的「搭飛機旅行」,以及「與美國當紅演員合影」。經過了十分輕描淡寫的通話過程,這些事項三兩下就拍板定案了。那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對方每天都要敲定好幾件這樣的會面,處理起來輕而易舉。問題是,魔利一生最害怕的事是送命,其次便是拍照和旅行,何況還要搭飛機。魔利一直以為,只要自己不走進機艙,這輩子都不必坐飛機了。魔利打從心底恐懼飛機會從空中掉下來。她向朋友們訴說墜機的擔憂,可朋友一個個聽了都一笑置之;笑歸笑,卻沒有人敢向她拍胸保證「絕對不會掉下來」。
魔利自暴自棄地說道:
總而言之,魔利的精神十分飄忽茫漠,又帶點自我陶醉,當她照例在餐館請仰慕她的女孩吃便宜的餐點時,突然瞧見另一個朋友推開大門走了進來,魔利簡直像看到死人走進來般非常驚訝,大睜著眼睛瞪向門口,把對方也嚇了一大跳。魔利「啊」地輕呼一聲后,終於恢復了鎮定問道:「要不要一塊用餐呢?」
就算如此,魔利依然殷切期盼社會上的女學生能日漸增多。即便拿白川學院為例,由於那些女學生們研修的是文學,雖向魔利兩人投去興趣濃厚的目光,但她們臉上的笑容展現的是心領神會的善意,沒有露出懷疑她們是傻子的眼神。這一點和魔利住家附近的太太們,以及她同一棟公寓里的住民們大不相同。諸位幸福的讀者恐怕不明白,被人家當作傻子般盯著看的感覺,甭提有多糟了。魔利平時的嘟噥中常提到,她在巴黎的那些日子,似乎從沒被看作是怪胎,也沒受過被當成白痴的疑心目光。她當時住在巴黎的舊城區,旅舍的老闆夫婦和他們的養女、女僕,以及投宿的其他旅客們,都是所謂世俗的一般人,可是,魔利待在巴黎的期間,從來不曾被視為怪人。
「那種葯現在正在搜集臨床資料喔!」
——或者一邊拚命吃巧克力,一邊提筆寫下短文,內容是四十年前的巴黎見聞,還有足以與馬塞爾·普魯斯特、米開朗琪羅·安東尼奧尼相提並論的偉大空茫思想。在忙於筆耕之際,她把價值一百元的牛奶糖一下子就吃光了,還不忘埋怨每盒一百二十元的杏仁巧克力球的顆數怎麼那麼少。漫不經心的魔利就這麼悠哉游哉地過日子。有一天,魔利突然換上一件綴有樹葉圖飾的焦茶色米澤琉球綢和服,腰間繫上鮭魚粉和淺藍灰相間的橫紋縐綢腰帶,連趿著草屐的腳步聲也比平常來得端莊嫻淑,簡直變了個人似的出門去了。
緊接著,幼時的一幕記憶,也跟著浮上了魔利的腦海。那是在濃濃的消毒藥和酒精的氣味中,醫生在魔利的上臂刺入針頭注射的記憶。醫生朝魔利的上臂擦抹酒精棉的氣味,使稚幼的魔利驚怕到了極點。魔利盡己所能地把頭扭向別處,下一瞬間,上臂傳來如灼燒般的尖銳刺痛。醫生的手指揉著打針處,母親的手原本抓在上臂的繃帶上讓她別亂動,這時改以溫柔的動作將她的胳膊納進被子里。醫生走了。魔利在暮靄中即將睡去時,殘留的微微疼痛,邀她進入奇妙的陶醉之中。
不止咱家,包括魔利的女性文學家前輩、多位編輯,以及她的許多友人,全都被迫一再聆聽魔利的忿懣不滿。受害最深的莫過於待在一旁的咱家了。所謂「死諸葛能走生仲達」,吉良野敬、山上月太郎諸位評論家在自宅悠哉打盹,渾然不覺對咱家造成的迫害。那些讀書人,可知黑貓朱麗葉正從某個角落窺視著他們,那一雙由淺藍逐層變化為比夜空更深邃的靛藍瞳眸,正朝向他們射出冷冽的目光嗎?
魔利沒有勇氣為了徹底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便斷絕與手足和親戚的往來,仍舊和他們維持一般的交際,因此有需要的時候,還能打電話請醫生看診,甚至安排住院;但她這天晚上赫然驚覺,萬一自己是猝死,可根本來不及找親友求救了。於是,魔利再也忍受不了在黑夜裡于公寓一室的燈光下孑然獨坐,她猶如一隻嚮往光明的蟲子,在暗夜中奮力奔向咖啡館,那家有電燈的亮光、有人聲的交談、有咖啡的香熱,還有貓頭鷹時鐘的眼珠每秒都左去右回地移動的咖啡館。
——Actualité在法文和英文里的讀法似乎是一樣的,可魔利好像並不真正明白這個字的含義。魔利有顆挺便利的腦袋,看到不懂的外國文字也隱約能夠猜出意思。拿起別人的小說很快地瀏覽兩三頁后,就說她已經了解那個人的文學了。魔利在常去的咖啡廳和編輯或女性文學家前輩隔桌對坐,仗著那薄弱的根據侃侃暢談文學。對方如果是年輕女孩,她更是講得眉飛色舞。儘管魔利不擅言辭,更不懂社交辭令,但遇上自己喜歡的話題立刻妙語如珠,每每聽得年輕女孩陶醉又感佩,兩眼放光。「我要是寫具有actualité的文章,吉良野敬就會稱讚了。」魔利說。她好像不大懂什麼是評論家會稱讚的小說、什麼是他們不會稱讚的小說,越想探究腦筋越是一團混亂。比方魔利早前寫的那篇「貧窮的故事」,雖然自認為寫得風趣詼諧,可做夢也沒料到竟會得到躍上報紙書評專欄標題的獎飾(之後又有許多人對此發表高見。魔利發現,就某層面來說,那種題材的作品比她的虛構小說更獲好評,近來似乎有些沾沾自喜)。魔利原以為把那小說寫壞了,甚至到現在依舊悲觀看待,沒想到意外獲得佳評。她之後也寫過自認再也無法超越的絕妙作品,心裏七上八下地翻開報紙一看,卻沒得到什麼迴響。魔利說:
咱家是黑貓朱麗葉。全身的黑毛亮澤豐盈,聽說摸起來像天鵝絨。淡綠的眼珠中,有著深淺濃淡皆難以形容的藍色瞳眸。特徵是頭部小,身軀愈往尾端愈胖(依主人魔利的說法好像叫作跳蚤型),腿腳比一般的貓族顯得纖長,勾彎的角度特別大。尾巴彎折的尖端有著格外扁塌的毛漩,往外攤平,根據主人的形容,像是一隻洗凈晾乾的水粉毛刷。我自己雖瞧不著,不過喉嚨下方長著十五根白毛,下腹部也有七根,脖子後面還有細細的七根。
有天夜裡,咱家醒了過來,忽然瞧見魔利圓睜雙眼看著天花板猶如瞪視虛空,整個身子仰躺著一動不動,嚇了咱家一大跳。過了好半晌她終於睡了。隔天早上聽著她含怒帶恨的牢騷,咱家對她那不言自明的傻氣,再次深深地有感而發。那些當她是普通人的傢伙,滿心認定魔利在人前的口齒伶俐,殊不知魔利的真正面貌。咱家後來才知道,那一天,魔利竟然去買來一種好像叫克尿塞的藥丸,把一整粒剝下四分之一吃下去以後,就去睡了。
當魔利幻想著惡魔,想象著心中住著惡魔的男男女女時,那烈酒的觸感便又誘惑著魔利,再一次在她的舌頭與咽喉上猛烈燃燒。
那天夜裡,魔利照舊自說自話,啰哩啰嗦地說著平四郎和思想的事情:「她竟敢說甍平四郎沒有思想?難道非得是我看不懂的那些個好比阿蘭啦、帕斯卡爾啦、尼采啦等等艱澀得要命的,才配稱得上是思想嗎?若是這樣,那我無話可說。但我認為,平四郎對女人的仰慕,並且窮究(評論家在稱讚人的時候用的語彙)『對女性的憧憬』,並不是他時常被誤解的那種『頹廢』,而是一種純潔、浩瀚的東西,那直接聯結到對母體的憧憬。那是自身渴望回歸母體的強烈慾望。那就是平四郎的一貫思想!」不曉得為什麼,但凡遇上與平四郎相關的事,魔利就會變得心潮奮昂。這種時候最好還是閃遠些才是上策,免得她一激動起來,又要勒著咱家的脖子往空中一扔。咱家躡著腳步溜出房間,暗自竊笑她的那番論調絕沒有任何評論家會認同。
「好心有好報。」
那番話逗得查克里斯和一旁的美國老爺爺們哈哈大笑。總之,魔利算是順利結束了這場會面,回到了東京。不過,這畢竟是罕少發生的事件,加上魔利向來懵懂度日,以至於她覺得自己仍沒弄清楚怎麼回事時已被揪著腰帶飛上天際,等到與查克里斯結束會面之後再度被吊上半空中,帶到原來的白雲庄門前放落下來,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魔利把這起查克里斯事件,自比為江戶時代的孩童被山魔神擄走的傳說,或是《半七捕物帳》里孩童被大鷲叼到深山裡扔下的故事,兀自傻笑著。
魔利寫了小說以後,便委由「黑潮」或「鹿園」集結成書出版(近來似乎都由「黑潮」經手),並且至少得保持以往的銷售量,否則就難以為生。想要繼續活命,就得呼吸空氣、吃米飯和麵包才成。其實,這才是背後潛藏著的關乎生計的真正原因。魔利覺得,縱使讓同樣的人物出現在不同小說里,直到她腦中幻想的翅膀折翼,再也榨不出余渣為止,也不算什麼壞事。她記得曾在某本雜誌上讀到,那位名為世上矢州志的大牌作家,以同樣的人物寫過很多部小說。一天,魔利嘀咕著:難道就因為他是世上矢州志,便可以那樣寫嗎?問題是,世上矢州志可是一位什麼題材都能寫,並且產量驚人的專業小說家;他立足的峻岭山巔,是魔利之輩費盡吃奶的力氣都爬不上去的。出版社可沒要她寫「夢」。不管魔利的「夢」寫得多麼綺麗,終究是「螳臂擋車」。細想一下,站在魔利仰之彌高的山頂上的,豈止世上矢州志一人!包含女性作家在內的所有小說家,全是她望塵莫及的。
是社會心理學?還是精神病理學呢?從其他的文學家和詩人同樣接受這項檢查來看,可以確定他絕不是兒童心理學家。魔利雖絞盡了腦中極度貧乏的相關知識予以推敲,依舊沒能得到定論。魔利試圖弄個水落石出,便在回程的車上請教了對方是否認識她十分尊敬的杉村達吉,亦是她前夫的朋友,結果和這位了不起的心理學家聊得太起勁,本末倒置,終究沒能得知那位片貝史文先生的情況。後來,那位學者上了報,魔利在他名字下方的括弧里曾瞥見相關資料,可又忘得一乾二淨了。read.99csw.com
在京都看的那部阿蘭·德龍的電影;雖然討厭搭機,但為了嚮往已久的飛機餐而豁了出去,可卻因著陸時刻是早上而沒供應,令人十分失望,所幸一抵達大阪,就遇到曾在虎之門醫院和甍家葬禮上見過面的人,受邀享用了一份特大號的牛排;國際京都旅館的餐食;在旅館房間入浴時,第一回處處小心留神,第二次以後便盡情享受沖淋浸泡的樂趣……這一切都是魔利難以置信的美夢。
想到這裏,魔利十分沮喪,但無論如何絕不能沒錢買米、買麵包。「或許我又能看到另一個『夢』……」魔利望向窗外的暮色,瞪大了眼睛,彷彿正窮盡目力眺望著眼睛看不見的東西。
「我受到他影響的只有翻譯小說的部分,小說則是在不自覺間寫出相似的文體而已呀!話說,區區一個賣糖的老爺爺,哪裡會用歐外的口吻說什麼『這裏也兼賣鮮嫩的新茶』,更別提怎會有貴夫人用歐外的語氣說『什麼什麼的呢』。像柯羅那樣,把樹葉、枝幹和草原全都畫成褐色,是為了美感才統一成褐色調的。在繪畫領域里可以這麼做,但在小說的世界里,為了美感而統一的寫法可不成呀。他盡在小說里滔滔說教,可根本沒人會為了學道理而讀小說的嘛。約翰·辛格的《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是由他讚譽有加的梅村常子翻譯的,他認為她把愛爾蘭的農民的對白譯得活靈活現;可當他邊讀邊叫好時,難道沒發覺自己的譯法很拗口嗎?我同意他的文章像雕刻的象牙、像既白又香的花兒,即使是乏味的文章,依作者的抒情寫法也能變得感情充沛,瀰漫著羅曼蒂克的氛圍,甚或只因床戲很美所以在不需要的地方也加了床戲段落,這我都能理解。雖然有人不寫床戲,可就算寫了,又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作者是為了讓人領略到愛情的極致是絕美的,所以才會寫出那樣的段落來,不是嗎?不寫床戲的是古時候的文章,寫床戲是近來小說的風格嘛!保有傳統雖好,可是傳統也要吸收融入新的東西,才能繼續發展下去。真正的傳統是,能夠理解、包容新事物的傳統呀!以做清水陶瓷聞名的六兵衛也在廣播節目里這樣說過……你沒聽過六兵衛茶碗?野枝實什麼都不懂哪。那,聽過矢澤聖二嗎?也是啦,野枝實看的小說或詩集里,幾乎不會提到矢澤聖二吧。他是指揮家喔。那些真正以傳統為傲的人,根本不會做出把矢澤聖二逐出樂團的事!他被趕出R交響樂團了哪!哎呀,怎麼說什麼你都不懂啊,真是的……」
魔利暗自思索,並且深信這樣的結果肇因於自己出生后的奇妙命運,以及接連遭逢罕見不幸的前半生。平素她雖過得弔兒郎當,但就在被關進這無聲的房間,面對施測者的瞬間,那遙遠過去的恐怖遭遇一股腦地全部傾瀉而出。魔利不斷訴說著對惡魔的恐懼,渴望被放出這個無聲的可怕房間。至於實驗的結果,如同前面說過的,證明了魔利的幼兒性格。根據分析,她具有內向性格,也有一般的常識(這點頗為出人意表,但魔利似乎自以為本來就有常識,很是得意地四處宣揚。只是,一個有常識的人,會在受邀參加頒獎典禮時,誤闖領獎人的休息室嗎?),不過,最後「歸納的結論」是「幼兒」。以魔利的年齡而言,片貝史文實在難以相信測驗結果竟然會是幼兒,懷疑她是否有些刻意導向這樣的結論,並將這點註記在記錄上。對此,魔利似乎很不高興。魔利說,她和孩童們非常談得來,這世上最愛的就是小孩,相當自豪始終保有童心。
先把這些擱下不談,兩個法國人的影像在腦中揮之不去時魔利所寫下的小說,正是魔利潛意識裡一直渴望以「陶醉與痛苦」為主題書寫的作品。儘管內容稚嫩,終究開花結果完成了魔利所謂的「熾烈的愛情小說」。與此同時,盤根錯節在魔利內心深處的「法國情結」猶如潰堤的大水般奔涌而出。魔利忽然渴望從法國的世界里掙脫逃離。魔利說,從心底震顫與誘惑著她的法國香馥,像個壞女人般纏著她不放。
好不容易總算走到了高架橋,魔利發現高架橋和馬路不是平行的,而是橫跨過路面。也就是說,巴士駛過了魔利陌生的馬路,沿著橋下的堤防,把她載往從沒去過的道路了。魔利總算理出了頭緒,邁開步伐往前走,對於趕上節目的播映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不可思議的是,當她抵達野枝實家的時候,野枝實還在睡覺。原來,魔利房裡的時鐘,整整快了一個小時。
位於本鄉的宅邸依然如昔,這裏原該是兩個男人過著幸福日子的天地,卻成了一個白皙剔透的精靈般的少女在「失戀的悲哀」中葬身的地方,兩個男人享受的幸福乃是建築在她的屍骸之上,他們一如往昔地維繫著異常卻純潔的愛情。魔利繼續想象著即將發生的可怕事件。應當在那裡登場的青年,他的父母——亦即老學者夫妻,與那座田園的宅邸。老邁的車夫和他的兒子,廚務女傭和老醫生,虛偽的婚禮。成為第五個成為活祭品的美麗少女,以及少女死後那兩個人的相擁。警察。刑警隊隊長。那少年倚在門邊望著刑警隊隊長的眼神。即便竭力隱瞞,謎團仍是層出迭現,那些都是不可磨滅的事實,而第一個故事里的少年成為一個黑膚男人的禁臠,供他盡情享受惡魔般的歡愉。在北澤裏面的那棟宅邸,前院的三葉草和石楠花青翠依舊,花葉上朝露點點。在少年的提議之下,這裏如今已由黑膚男人用化名買下,成為兩人的別墅了。
魔利自鳴得意地暗誦了A.法可的《巴布斯老師》里的台詞。沒什麼思想的魔利對這種帶有些許哲學味的言詞大為折服,遇到適用的狀況時,便把碰巧記住的掏出來撂上一句,開心得很。
隔月的雜誌上,刊登了諸位大家對荷風溘然長逝的感想。魔利興緻濃厚地瀏覽著,毋庸贅言,最佩服的一篇便是她最敬愛的甍平四郎的文章。甍平四郎由永井荷風的離世,聯想到自己身上,在文中提到自己現在將每一天,都當成金碧輝煌的一天看待。魔利對他這句「金碧輝煌的一天」十分感佩。有一天,一位名為水谷梅子的前輩,似乎對魔利說了甍平四郎這個人沒有思想。她先是讚美魔利的父親歐外,接著一不留神,舉了平四郎作為反例。按理說,魔利不該生氣,可她好像還是發了一頓脾氣。真是荒謬透頂。
魔利認識一個最近剛去歐洲遊歷回來的人,聽說那裡和魔利當年出國看到的一樣,馬路沒有到處挖挖補補,街上也一片安寧。從雜誌刊登的阿蘭·德龍與羅密·施耐德住在義大利的旅館照片來看,魔利怎麼都無法想象,他們如何能在那闃靜無聲的異樣情境中談情說愛呢?魔利曾被安排獨自住進國際京都旅館,當她踏入客房的剎那,倏然察覺房裡悄無聲息,於是希望那位初次見面的柳田健,能順道陪她一起進去,便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向站在走廊上的柳田健,只是領路前來的服務生和柳田健自然不會明白魔利的心情,站在房外的兩人不懂她為什麼磨磨蹭蹭地不進房裡去,一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實在太讓人錯愕了。提到那篇魔利寫了超過一百張稿紙、貌似言之有物的文章的「中心思想」,某一天,魔利赫然發現,時間比時針移動的聲音更快速地飛去,因此根本沒有所謂的「現在」。不管是自己把湯匙擱在桌上的時刻,或是手指放開湯匙的時刻,全都迅即飛逝,不再復返。魔利想到,自己的一生恐怕只用一分鐘就能轉完了,很害怕必須早點死去。魔利所謂的思想,僅僅只是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害怕會早死的幻想。魔利向朋友們誦讀那篇文章的時候,字裡行間陰鬱晦暗的拍翅聲,聽得咱家感慨萬千。從那以來,咱家對真正的哲學家也開始猜疑了。該不會連西歐那些偉大思想家的思想,也都是在廁所里靈光一閃時編造出來的吧?畢竟連魔利都能從愚蠢的人生中,體悟出那麼深刻的言詞。簡直就像把蕎麥麵里的炸蝦,當成了鍍金戒指。
幾位朋友笑著勸慰魔利,只要讓飛機載上天空,就能見到喬治·查克里斯了。這番安慰雖沒能讓魔利吃下定心丸,至少發揮了些許寬解的效用。魔利回家以後不滿地嘀咕:「真弄不懂他們那些人!還以為他們只是事不關己,才拿我尋開心,可他們自己好像真的敢搭飛機。看來,我的想法跟他們差距很大。假如易地而處,我一定會由衷安慰朋友放寬心的。」野原野枝實臨掛電話前,也向魔利說了:「小心點,盡量別掉下來啊!」魔利聽了很是訝異,心想:開飛機的又不是我!野原野枝實大概滿心認定魔利比她來得不牢靠、個性古怪,其實她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
主人魔利根本連「存在主義者」(existentialist)是什麼都不知道,仍是一臉愉快地輕輕頂了咱家一記。天曉得這叫打是情罵是愛還什麼來著,總之咱們貓族可沒這套示愛的方式,在咱家看來,一不心癢二不心動,只覺得麻煩透頂。
咱家曾聽她說過,根據某個國家的學者所做的全世界研究統計得知,女人比男人長壽的原因是女人比較長舌。儘管那種科學性、生物學上的理由根本不是魔利那塊料能夠弄懂的,只因為那是外國學者的言論,魔利那傢伙在讀到那則報道的瞬間,當即深信不疑。由於她沒和家人同住,於是找貓說話,並且時刻叨念不休。魔利這習慣,好像早在咱家還沒被她撿回來之前養的那隻毛色像青花魚般的條紋灰貓在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她起初即是基於那個理由開始哼起歌來,到現在自言自語已變成根深蒂固的老毛病了。說起來,魔利是個時事雜誌和周刊的忠實讀者,但凡刊在上面的文章一概全盤相信。咱家雖老早就認為她腦子有一部分傻乎乎的,依此看來,那愚笨的程度實在頗為嚴重。
凡是現實性題材,一概不行。比方市井小民的實貌、背叛、悲哀、喜悅,還有深奧又具有實質性的愛情與憎惡,都不行。從與政治相關的議題,乃至於化學、科學、物理、哲學、偉大的思想,也一樣。簡要來講,舉凡明確存在人類社會裡的,都沒法成為主題。Actualité(現實)也不可以。
「別擔心、別擔心,朱麗葉還活著喔!『請摸摸看,這是真實的。』」
這奇妙的「想法」在魔利腦中揮之不去,她感到世上的種種事物愈發空茫。不過,即便心中沒浮現空茫的念頭,以她那意識混沌的腦筋,連人與人之間的常情都不懂,若有人把魔利當成心靈的寄託,就會感覺像進了一間空屋。就憑魔利那顆不長記性的腦袋瓜,若只是一時附身的詭異恐懼,或許在她不知不覺中便又消失無影了;但換作是寫小說時絞盡腦汁的思考,可就在她腦海深處盤根錯節了。況且那時又遇上了戰爭,魔利腦中變得更加空茫荒漠。空襲一天連著一天,不曾暫歇。人類,即便是昨日還明確存在的人也會突然消失,而消失以後,只剩下透明的空氣;街上的樓房,不論是多麼高大九九藏書、確切地存在並佔有空間,看在魔利的眼裡,都成了隨時可能消失的白色透明的物體。從前她就不大感受得到什麼是「實體」,此時更是覺得虛無縹緲,領悟到色即是空的境界了。
「Très jolie, mon bijou, une belle diable noir, souple, fine...」(真美,我的珍寶,這美麗而黝黑的惡魔,柔軟曼妙,太高雅了……)
麻煩的問題在於,那一對青年的形象根深蒂固地沉陷在魔利的心底。那兩個美男子像留在紅茶杯里隔夜的茶渣般,沁染了魔利心髒的內壁。每當魔利翻開雜誌,映入眼帘的房屋照片或風景圖片觸動她的心弦時,那對青年便會像在那片風景中野生的魚兒般蠢蠢而動,很想住進那間屋子裡。於是,在陰森森的樹林里和遍布石礫的路上,透著血腥氣味的情殺事件即將再度發生。對於魔利此刻非得拚命逃離那股誘惑的境遇,咱家懷有無盡的恨意。
文學世界里的這條法則,便是魔利拼了命逃亡的原因。想必要不了多久,魔利又要開始撰寫蹩腳的小說了吧。由於接下來要寫的主題「異常的愛情」,雖是魔利過往人生中的一道陰影,卻是真實存在過的,只怕不容易以「夢境」輕易帶過。
近來,魔利和野原野枝實一道參加名為舳徹冶的詩人舉辦的讀書會。魔利對於詩比小說更不懂,但那位她所敬愛的、彷彿能了解他心中的喜悅與胸口的悲哀、直到他死後終於明確地烙印在她心口的甍平四郎的身影,似乎依然映在她眼底,並成為永恆的印記。看在抱持如此想法的魔利眼中,舳徹冶是個風格獨具的人,而一同參加讀書會的人們所吟寫的俳句和文章同樣字字珠璣,總是讓魔利瞪大眼睛聽得入迷。舳徹冶和平四郎同樣是小個子,總是穿著和服,身上的外褂與平四郎的有些相像,一雙細小的三角眼望著天花板的邊緣,嘴裏連連「是啊、是啊」地應答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話。舳徹冶和平四郎吵過一架后沒再往來,他說真想再和平四郎見上一面,一喝醉便衣襟大敞,和服與腰帶拉成了H形,好像壽美藏演出歌舞伎《縮屋新助》最後那一幕,一隻手把腰帶拚命往上扯的模樣,漲紅著臉說道:
片貝史文像變魔術般,把東西從提包里取出來,依次展示給魔利看。那是她以前在《東洋畫報》上看過的,像是剖開核桃把裏面的核桃仁熔化成奇特的形狀,再拓印出來的墨漬圖片。魔利吞吞吐吐地說出感想,約莫從第三張圖片以後,她開始慌張無措起來,因為每一張看在她眼裡,全都是可怕的惡魔和魔女。比方她覺得這圖形像是兩個魔女的計謀得逞,興高采烈地面對面跳著舞,還有地獄的熾焰在兩人的周圍火光烈烈。就這樣,自始至終,映入她眼帘的全是惡魔。片貝史文似乎同樣從第三張開始感到有些詫異。
魔利在心裏暗念著用錯的俗諺,神采奕奕地走向夢岡車站。倘若仔細端瞧,自然曉得她上了年紀;可乍看之下,只見一張年輕得像小學生一樣的面孔,臉頰上的斑點透著緋紅,深藍色的大衣衣擺翻飛,踩著不穩的腳步急吼吼地往前趕。魔利這時的模樣,簡直像個面露獃滯、泛著傻氣的七歲小女孩,急著去向爺爺奶奶索討明天聖誕節的玩具、夾心糖,還有玩偶似的。任憑橫瞧豎看,也不像是那個能寫「熾烈的愛情小說」、擁有兩個崇拜她的女讀者尊她為作家的牟禮魔利。
喜歡法國無妨,但魔利的法國情結真教人傷腦筋。這話可是出自她自己之口。魔利的父親歐外可謂一位歐洲行家,從他翻譯的文章,乃至以羅丹和花子為主角撰寫的小說,都能窺見融合了和漢之美的歐式瑰麗,打造出比真正的歐洲更為輝煌的歐洲。不過,歐外的歐洲有其雄厚根底,但魔利的歐洲卻無所本。她僅僅憑著住過巴黎半年、在南歐遊歷一年的經驗,不時把法國、法國掛在嘴邊,自以為了解法國,事實上自信和實情之間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根本不用出動法國文學家,只消找個法文系的女學生來問上一問,立刻就能戳破魔利的法國牛皮。簡直比遭到食人魚襲擊的牛,更加不堪一擊。
咱們貓族可沒「心愛的」這回事。不過,被養了這麼多年,對她算是有種頗為深厚的親切感。要說主人魔利和咱家的關係,就是主人從不間斷地欺負咱家,而咱家簡直不勝其擾。咱們平均每天總要吵上一架。(吵得太凶時,咱家甚至會短期離家出走。主人把這叫作半離家出走,擔憂得心臟怦怦直跳。真是大快貓心!)這就是咱們倆平時相處的方式,嗯,其實也挺像戀人在一起的感覺。若要問到底是怎麼個欺負法,比方她會握著拳頭,朝咱家的頭上敲一記爆栗;或像活逮山豬似的,把咱家抓著四隻腳倒吊后往天上一扔,當成球一般接住;有時則是揪住前腳和後腳,使勁把咱家的身子分別朝上下拉開到極限,等等,總之在不同的日子和不同的時段里花招百出,整慘了咱家。最痛苦的要算是趁咱家坐著的時候,伸出雙手箍托著咱家的下巴,就這麼往上捧起來,使咱家整個身子懸吊在半空中。咱家縮起的前腳無力地垂晃,喉嚨深處發出用力吞咽的聲音,眼睛無神地望著虛空。據說咱家這時的眼神,和歐外吃驚的時候非常相似。能和一代文豪相像實在不敢當,可每天受上這麼一回弔頸的酷刑,教誰吃得消呀!
「我當然尊敬任何一位評論家。畢竟在這令我惶然忝列其中、不知何時會遭到驅逐而滿心畏怖的文壇世界里,他們一個個都是在腰際別著金亮的筆刀,展現以一當千豪氣的頭面人物。魔利我連一本都沒法通讀的那種小說,他們已博覽七萬冊,至少對於文學、對於文學家,應該擁有豐沛的知識。況且由於他們收到的稿費意外微薄,雖然讀了七萬冊卻沒讀到第七萬零一冊,無法識破那些剽竊了外國文學的小說以至於有時面臨被眾人犀利攻擊的命運,即便自以為小心謹慎地眼觀四方,仍不免在名為《金波銀波》的可怕專欄中受到痛批或揶揄。《金波銀波》就像是暗夜裡的突擊,所以他們必須仿效劍俠影片里的主角,慎防敵人從背後進攻。身邊的同輩、前輩、作家、法國文學家,他們隱隱露著竊笑,同聲高喊著:『身在文壇,就算太陽能打西邊出來,也得提防日頭下山後的黑暗。』就算沒能得到讚美,縱使被說了壞話,即便連一句辯駁都來不及說就被活埋了,我也不會向評論家發怒。」
評論家用了這種名詞(咱家可是心知肚明,既然故事寫的是男人愛男人,自然會被套用這樣的名稱,她根本沒道理髮脾氣),自然引得魔利大發雷霆,魔利的心情奇差無比,害得咱家也被連累了好幾天。魔利怒氣衝天地說,就算他們寫一個外來語,她還是沒有辦法忍受。當魔利寫下兩個男人的床戲時,她的眼前似乎並未浮現那種名稱所指涉的情景。那些熾烈而美麗的愛情,雖然傳出惡魔的狂笑與血腥的氣味,但故事里的那對青年,只是糅合了神話中的男神和納西索斯的身影(慚愧的是,魔利雖用了這種比喻,可她根本沒讀過神話故事),他們所存在的世界,近似於魔利平常會夢到父親的潔白塑像出現的地點——一處縹緲色彩瀰漫河畔、長滿茂密的月桂樹的透明灰色世界。
孤零零的魔利可憐兮兮地咕噥著:「她們都是外星人!」和朋友們見面時,魔利老把這事拿出來抱怨以消心頭憤恨。唯有在白雲莊裡,魔利才能體會到古人的悲哀。如同早前提過的,甍平四郎有天造訪了魔利的房室。那一天,魔利在當時十三歲的摯友美智子的協助下做了一趟大掃除,從柱子到凸窗都奮力擦拭,連平四郎會經過的滿是碎石沙的泥土地,也拿抹布細心擦過,累得險些閃了腰。唯獨床罩,魔利到街上找了一整天都沒尋到,只好買回新毛毯蓋上。新毛毯的嫩綠猶如向晚時分的春日原野那般夢幻,這床美麗的綠氈毯,比起紅氈毯毫不遜色。魔利高興得一時忘我,把一個恰巧經過的太太叫住,朝她炫耀說道:「很美吧?」那位太太反問她:「來的人要睡在這嗎?」這句話問得魔利傻眼,所謂的目瞪口呆就是用來形容她這時的表情。「那個人是不是腦筋不大好啊?輪到她打掃時總是忘記,也不記得該繳房租,瞧她那副樣子,到底付不付得出錢呢?還有她那隻貓,全身黑不溜丟的,真晦氣,常常嚇到孩子,討厭得很哪。」——這是魔利不在場時,她們聊天的內容。至於惹怒咱家的是最後那一段。看來,她們的腦袋瓜里塞的儘是些稠糊糊的糨糊,連咱家的美貌都不懂得欣賞。咱家站在屋頂上,狠狠地瞪著她們,想起了魔利對咱家的呢喃:
小說里的由利亞熱切地渴望留住時間,哪怕抓住的是飛逝的時間中的一個剎那,抑或是尚未飛逝的某個瞬間也行。而真正的魔利在思忖著該如何想象「此刻就是現在」的時候,忽然憶起了以前喝下伏特加的那一刻。魔利才剛把伏特加送入口中,酒液陡然化成一團火,燒著她的舌面,灼著她的咽頭,尖銳而無味的味道猶如魔利恐懼的時刻般迅猛地滑落喉嚨了。日後,魔利再度品嘗烈酒時,那銳利的痛楚以完全相同的感覺,重又在魔利的舌上燃燒,那種觸感令魔利永難忘懷,深深留在心底。魔利深信自己尚未嘗過的愛情,必定就是這個滋味。
主人經常把她那肯定比咱家大上二十倍的巨大身軀,依偎在咱家悠然橫卧的身旁——說穿了,根本不是什麼依偎躺卧那般優美的姿態,因為她實在太龐大了,簡直像一頭靠了岸的大鯨魚。她總是直凝視著咱家。主人非常迷戀咱家的美貌,她常告訴摯友們「我愛上朱麗葉了」,甚至聽說,她曾在某一場盛會當中這樣公開宣示過。她會在黃昏微暗的房間里,把面頰緊貼在咱家的背上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動,彷彿正陶醉其中,倏然又把咱家的前腳握在手中,從下面仰望著咱家的臉孔,不知倦累地端詳良久。
多計顧不上聽女傭的得意炫耀,趕忙牽起魔利的手,搭上人力車回家了。從那之後,魔利患了腎臟炎,並且轉為慢性的病症,夜裡總得起床解手。當時正值嚴冬,深夜的凍寒讓魔利暗自叫苦不迭,某天早報上的藥品廣告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花了大約十五分鐘,凝神專註地反覆耽讀那刊了滿滿一整版的大幅廣告,誇張地宣稱那種好像叫作克尿塞的新葯,是一種能夠免除半夜起床困擾的特效藥。值得稱讚的是(或許多虧她還算長了一點心眼,這才沒丟了小命)魔利似乎留意到要提防新葯的效力很強,仔細地讀完卷在藥瓶上的那張紙的說明,上面寫著十二歲以下服用二分之一顆,她又減量成四分之一吞下了。
縱使這天早晨,路上來往的行人朝魔利瞟以輕蔑的眼光,她也沒生氣,只管飛快地往前直走。
野原野枝實一股勁地拚命搖手,瞧她用力得簡直要手舞足蹈了。她慌裡慌張地猛力揮手擺頭,可心裏總覺得魔利的高論似乎有股說不上來的怪,可她必定已經看過報上頗具威信的評論,這次來找魔利就是想要知道真相。起初她贊同魔利的意見,可魔利的高談闊論令她愈聽愈是膽戰心驚。魔利說得興起,不忘再三叮囑野原野枝實:
這天,魔利還收下了野原野枝實早前答應送她的大衣,起先聽說是野枝實學生時代穿的,以為是百貨公司的現成貨,沒想到竟是訂製的,而且顏色接近魔利喜歡的深藍色,尺寸也夠再往裡面塞些保暖衣物。身為法國人的魔利喜不自禁,立刻穿著它踏上歸途,在回家的路上掩不住滿面的喜色。
聽說,歐外曾經擔任軍醫總監、博物館總長、圖書頭(據說日語發音讀作zushonokami,推測第一個字的發音應該是指圖書館的「圖」。從她得意洋洋地逢人就講看來,想必是從誰那裡聽來的,或在哪邊讀到的吧),而且是文學與醫學的雙料博士,最近報紙廣告上刊登即將出版的偉人百傳里沒有歐外的名字,這讓魔利既感難以相信,又覺得很是開心。假如因為歐外沒被排進百位文學家(尤其是小說類別)的合集裏面,而不得不把他納入偉人合集之中,簡直當他是沒處擱放的糟粕渣滓;可若讓他混夾在愛九_九_藏_書迪生和華盛頓等諸位偉人之中,又覺得有些怪異尷尬,不如乾脆別在偉人百傳里出現,使其保有崇高的文學地位,反而格外享有尊榮。
魔利搬出她的口頭禪「梵高的向日葵」,用來稱讚平四郎對咱家的描繪。她說,經過平四郎活靈活現的描寫,咱家這個existence的精髓,已被他取走,往後咱家只剩下一具透明的空殼而已。她說,咱家化為一具透明的形骸,迷茫地不知何去何從。天啊,這還得了呀!話說回來,咱家似乎也有那麼一點感覺。平四郎的眼神!那種令人畏懼的眼神!咱家在聽了魔利那段自言自語的當天晚上,連著隔天一整天,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變成了透明的。(鶴龜、鶴龜,咱家還活著。咱家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存在」哩!)咱家縮著頸子,蜷趴在魔利的身邊。魔利似乎聽到了咱家的心聲,把咱家抱到腿上,說道:
魔利十二歲的時候曾在千葉的別墅小住過一陣子,那時她迷上了去河裡撈蜆,每天都帶著女傭到別墅下方的夷隅川,早上和下午站在水裡各撈上三四個小時,過了一星期回到東京時,原先那張大餅臉竟又腫成了兩倍大。母親多計到兩國車站接她回來時,當場嚇得臉色發青。
事情的發端是《國語研究》雜誌社的人前來邀約,希望通過由名叫羅夏的學者所設計的一種方法,分析報道魔利身為作家的寫作思想。經過魔利進一步打探之後發現,同樣接受這項測驗的除了圓谷澄子以外,還有兩三位出類拔萃的文學家。魔利起初有些不解,後來發現原來是圓谷澄子向雜誌社提議:「不如邀請牟禮女士也一道做做,應該滿有趣的喔!」這才恍然大悟。正所謂戲言成真,魔利於是一同加入了受測者的行列。
記得在魔利寫那篇《玫瑰色的早晨》的時候,曾把自己寫的囈語小說,神氣地稱為belles letters(純文學、美文)。但是得意揚揚的魔利,根本沒看過何謂真正的法國belles letters。她僅僅是把belles letters這個語感,套用到自己的小說上,沾沾自喜罷了。不過,就算魔利覺得自己的隨筆寫得瀟洒又俊逸,也萬萬不敢忝躋散文之列。以前,她曾買回一本巴爾扎克的書,不知道叫什麼書名來著,從厚厚一大冊的中間翻開來一看,裏面分為Sucre(砂糖)、Tabac(香煙)、Caffe(咖啡)、L』eau de vie(烈酒)、Alcool(酒精)等五個項目,並依各個標題寫下短文,魔利當時深受震撼,從此認定「散文就該是這樣的吧」。所以,她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寫得出散文那般偉大的文章。話說回來,魔利寫的隨筆,究竟夠不夠格稱得上是隨筆呢?所謂的隨筆,聽說是一流的藝術家、學者,或是實業家等等,透過簡短的文字,讓讀者窺見他們深奧思想和學問的一角。拿小說為例,魔利既是初入行,而且承蒙眾人接受她寫自己的夢境,應該勉強還算得上是小說。以她的情況來講,得有靈感上身才寫得出來,雖說並不容易,但在文學領域里,小說畢竟是最容易寫的。魔利以前曾從某位人士那裡聽聞,在藝術的類別之中,詩的地位比小說更為崇高,所以她才會認為,甍平四郎和野原洋之介比歐外更為優越,可她鮮少把這話拿去說給野原野枝實聽。這一說,只怕野原野枝實又要手舞足蹈了。
魔利全心全意沉浸在那番「見解」之中,綿綿不絕地寫著裝模作樣的文章。寫著寫著,時間飛逝的拍翅聲令她毛骨悚然,終於,自以為是哲學家的魔利洋洋得意地寫著:
出發前一天,魔利又接到了電話。有些心慌的她探問對方:「是否有人陪我前往呢?」結果對方沒有應答。魔利向來頗得意自己的聲音和普魯斯特一樣,可她那種含糊不清,好似從水底傳上來的說話聲,任誰也聽不清楚,有什麼資格拿來炫耀呢。魔利沒得到對方的響應,頓時驚恐了起來。這麼一來,當她抵達大阪的機場以後,該往哪裡走才好呢?她連東京自家附近的路都不熟啊。過了半晌,話筒的那端才傳來「公司的人會去機場接您」的回話聲。「該怎麼認出他們呢?」「他會開公司的車子去。」對方答道。當天,幸好有位名叫柳田健的先生開車來接了魔利。
在熟悉的人進來屋裡脫去外套時,發出的布料摩擦聲中,由利亞同樣聽見了時間飛逝的拍翅聲。
魔利的古怪性格已在前述的其他兩篇文章(那兩篇是由魔利寫的)中指證歷歷,不過這篇文章的著眼點是希望根據咱家的觀察,更加赤|裸裸地勾畫出她的真實樣貌來。
說著說著,又從actualité岔開了路子,現在回到正題。就因為魔利沒法寫出實實在在的事物,只好憑著一時衝動,寫些似乎能消除時光飛逝的恐懼,又好似會造成尖銳刺痛的東西。她說,既讓人陶醉又使人疼痛的東西,也就是強烈的愛情,惡魔般的愛情。比起不願聽見時光飛逝的聲音或渴望抓住那個瞬間,魔利看起來更像是想用某種強烈的聲音,把自己無法確切掌握一切的淡漠心態給驅逐趕開。
平時巴士的終點站是在高架橋前,今天等到她察覺時,巴士已經開上高架橋了。再定睛一瞧,過橋了以後的景色大不相同。就在她狐疑之際,巴士又經過了一個從沒見過的鐵路岔口。魔利請問了司機,這才知道已經過了月林站,她於是下車往回走(魔利每回出門快要遲到時,總是伸長了脖子往前跑,腳下的涼鞋一再被石頭絆到,她想象著晚報上刊出自己被車子撞死的報道),但走了好久都沒看到那座橋。直到魔利發現一個「月林派出所」的巴士站牌,才明白過來月林這裡有三個站。魔利只知道在野原野枝實家附近的那一個月林的站牌而已。她看到有一班五十五分的車,換算自己坐過站的路程,就算走一站也要遲到了。於是,她向一個站在月林派出所站牌前的女學生問道:
當她感覺到,以前曾經映入父親眼中的那棟紅色建築,此時正映入自己的眼裡時,昔日的那個瞬間和現在的剎那驀然重疊在一起,而累積在這兩瞬之間的透明時間倏然消逝無蹤,彷彿根本不曾存在過。所以,一切都是空虛。這就是她的看法。
其中有一個被魔利取了「兒童心理學」綽號的家長會成員,遇到局部地區下起大雨時,她就會出來說:「難道不能用科學的力量,讓雨量分散到各地,拉長降雨的時日嗎?」聽完這段高論后翻開《旭日報紙》一瞧,一字不漏地就寫在《季風》的專欄里。另一天,她又說:「小孩子一看到洞,就想試一試手上的東西能不能塞得進去嘛。」於是,把大瓶子和洋傘扔進茅廁里的小調皮鬼得以逃過一劫。她不僅能言善辯,手藝功夫也不馬虎,從教導用煤球生火的方法,到傳授如何煮出婦女雜誌上的料理,悉數免費演說,吸引老媽們三兩成群地站在她的屋子前面,聽得渾然陶醉,把過道塞得水泄不通。但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傾聽魔利說話。即便魔利費盡心神試著融入她們的話題,卻總有那麼一絲格格不入;魔利若是說起自己的事,常被她們當成講孩子話,嘴角還浮現一抹魔利從小見怪不怪的可怕冷笑。
「可是人家真的沒聽過嘛……」
那個女學生白皙的小臉上,只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魔利打從心底發怒:「我雖是個表面冷漠的人,但那是無法改變的習性呀!我真不懂那些故意擠出冷笑的人,究竟是什麼居心!」還好,站在一旁的男士告訴她:
由於那些故事都是描寫某個青年愛上了美少年,還多次出現兩人赤身裸體在床上談情說愛的情節,因而被評論家冠上了「索德米安故事」這魔利做夢都沒想到的名稱。
記得那是發生在約莫四年前的事了。永井荷風用一條像是上好的羅紗紡毛織品(聽說他不稱那是毛料)的黑色舊圍巾遮住臉,身上還穿著大衣,一副倒斃路邊的流浪者的模樣,就在魔利拜訪時曾見過的那床煎餅般既薄又硬的被褥上死去了。當魔利看到晚報上刊出他死狀的照片時先是一陣錯愕與震撼,而後一股恐懼猛地襲上心口,她立馬扔了報紙,穿上外套,打開門,喀啦喀啦地上了門鎖之後,便不知跑去哪裡了。咱家事後才曉得,她衝去了那陣子常去的「貓頭鷹」(咖啡館)。
「身為小說家絕不能自我重複地寫下去!」
「夫人您瞧,小姐長了不少肉,變得這麼強壯哩!」
野原野枝實應邀前往白川學院演講時,魔利也跟去助陣了。這兩個分別為五十幾歲和三十幾歲的「女學生」簡直不知該把龐大的身軀擺到哪裡好,一副哪裡有洞直想往那邊鑽的模樣,既尷尬又彆扭,而台下的女學生們則饒富興味地端瞧著她們的窘態,並且向野原野枝實輪番提出犀利的問題。如同魔利不懂歐外的思想觀點,野原野枝實也對野原洋之介的象徵主義毫無所悉,根本沒法招架女學生們的猛烈炮火。文學系學生這類人,不分男生女生,都是一群對別人父親的文學比其子女更為熟悉、虎視眈眈地引弓,伺機射出質問利箭的團體,而瘋狂的男生又比女生似乎來得多。只是,文豪和絕世詩人的女兒們多半已是老太婆,所以他們不大願意開口攀談。雖然魔利和野原野枝實曾受邀向男女學生,以及教師們演講,但從不曾有男學生單獨邀請座談。
這位舳徹冶得到了藝術院獎,魔利想看他上電視節目的樣子,但家裡沒電視機,約好去野原野枝實家一起看,於是今天起了個大早出門,匆忙間沒確認好行駛路線就跳上巴士了。
在這篇文章中,連魔利外出時發生的大小事件也寫了出來,或許有人誤以為咱家有雙千里眼,其實是魔利有自言自語的怪癖,習慣把每一天發生的和心裏想的事情,差不多無一遺漏地講個遍,而且嘴巴一張便口若懸河,要是把她唧咕嘟噥的全記下來,馬上就能完成幾十本像她過去寫的那種小說(?),不但可以巨細靡遺地知道她每天吃了哪些東西,從早中晚的菜色、甜食、水果,到她少得可憐的銀行存款餘額、白雲庄里包括小孩在內的所有居民的一舉一動還有他們的習慣和可笑又可憎的缺點,乃至於她身邊的寒酸衣物數量、寥寥可數的衣物的狀態(比方哪條裙子掉了紐扣、破了個窟窿之類的)等等,甚至是住在右邊房間賣關東煮的年輕夫妻和住在左側房間的公司職員那對情侶的所有一切,應該都能從中窺見才對。誰讓她總是絮絮叨叨地不肯罷休,連咱家困極了的時候都沒法圖個清靜呢。
像魔利這樣有些獃滯、糊塗、沒長記性,說白了就是過著愚蠢人生的人,真有辦法寫出那麼意味深遠的東西嗎?咱家滿腦子都是懷疑。總之,那個難懂的思想(?),也就是魔利自豪的思想,簡單來講好像是這樣的意思:因為時間是以一秒的好幾分之一的速度,于每一剎那飛逝而去,所以不存在「現在」這樣的時刻。若要問那些飛逝了的時間上哪裡去了?它們變成灰色而透明的物體,積淀在某個看得見的寂寞世界上。也由於她認為那就是所謂的過去,因此,留在掌中的父親手心的觸感,還有上臂直到此刻仍能感到的打針時的疼痛,以及至今依然留在眼底的鮮明色彩,她都無法相信那些是否曾經存在過。至於未來,則只是由飛逝的每一剎那聯結而成的罷了。
雖然沒有任何一個評論家,會因為挨魔利的罵而感到驚訝,可咱家仍相當佩服魔利的體諒與善意,但是那些評論家,並不是一些非得博得魔利同情的人物。因為正如魔利說的,他們是一群身處劍拔弩張的嚴峻文壇世界中,毫不膽怯地巍然屹立的強者。你們看清楚了,他們總是坦然地笑著。他們可不是像咱家主人魔利那樣,老被住在人們心口上的一隻小鬼給激得奄奄一息,也不瞧咱家一眼就倒在床上,抓著枕頭,瞪著半空中,就這麼不知不覺睡著了的可憐又蠢傻的人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