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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一無二的魔利

獨一無二的魔利

絕望的魔利睜著一雙猶如缺氧魚兒的眼睛,望向四周欣賞著永遠看不膩的床邊景色。魔利那ヘボromantisme(蹩腳浪漫主義)的小說,雖是她最鍾愛的愛情兇殺小說,但她也寫諸如正在執筆的《獨一無二的魔利》這種穿了底的桶子似的詼諧小說,可是不論哪一種,她都不曉得該從何寫起。魔利雖無生花妙筆,卻非常重視文章的起首。所謂的「穿底小說」是七拼八湊的,畢竟她以其不拘形式為傲。不過,即使只是叨叨絮絮地往下寫,即使是平常就浸淫在這奇妙日子當中的魔利,在寫作上若是尋不出個切入點來,就無法進入那個世界。她本人也是從開頭的部分進入故事的世界,或許讀者同樣是由那個地方進去的,總之,那裡是很重要的導入部分。也許這篇《獨一無二的魔利》,她遲遲沒能找到中意的開篇方式,以至於在寫作過程中時常感到索然乏味。因為即便執筆的人自認寫得妙,可是讀者卻沒看出有何趣味,到頭來連作者也會覺得無聊,這部作品就算完蛋了。
到了銀座街頭,這兩人繼續發揮饒舌的本性,嘰嘰喳喳講個沒完,結果同樣遭到故作高尚的銀座人種不屑地掩鼻皺眉。她們四處晃悠,很想吃那種只有店裡才能炸得噴香酥脆的薯條。於是走進一家啤酒屋,點了一大杯啤酒一起共飲。兩人黃湯下肚后陡然長了氣焰,毫無顧忌地恣意高談,先是說起方才那個賣明信片的女員工,瞧她那副表情,簡直要從嘴巴、眼睛里飛出幾頭由無聊和不耐煩生成的野獸似的。可當一個站在魔利身邊的年輕紳士開口諮詢時,女員工轉而笑靨如花,這女人何必這樣惜笑如金呢。接著她們又談起了對至親的感想,要是聽在一般人耳里,想必會誤以為這兩個都是不容饒恕的冷血壞女人。然後她們又幻想著葭雪俊之介若是個深受柴米之苦的武士,趁著黑夜,上身直接披起染有家徽的黑色縐綢外褂,腰間松垂地纏上白色的博多腰帶,隨手把朱漆刀鞘往身側一插,半懸不掉,便往護城河去垂釣禁止捕撈的金鯉魚,豈料半途遭到掛著官府燈籠的禁衛船追緝,他趕忙飛也似的划船逃命,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只得故意用船舷去撞官船的舷側,高喊著:「這可是禁釣的紫鯉呀,要烤要炸悉聽尊便!」說著便捉起一條金色的魚扔到對面,在官府燈籠的光影下,眯眼斜視著官員……這一幕真是太適合他了。就這樣,她們兩個或闊論文學,或迸些傻話,痴醉在連綿不絕的愉快談話中。可魔利忽地想起自己還得繼續寫小說的宿命,只得告別了同樣與小說陷入鏖戰的野枝實,帶著諦觀命運的神情,翩然回到那間讀者們已知之甚詳,有著花兒和玻璃,她寫不出來也得擠出文字的煉獄斗室里了。
說是玻璃製品,聽起來挺有模有樣,其實魔利的花瓶凈是些六稜柱狀的砂糖罐、苦艾酒或可口可樂的空瓶,或是英國制的酸橙果醬瓶之類的,真正稱得上是玻璃製品的,只有宮野百合子贈予甍平四郎、平四郎又轉送給魔利,經過了一番輾轉際遇的那隻平底大玻璃杯而已。這隻大玻璃杯,與其說是甍平四郎送給魔利的,實際比較像是在魔利的暗示下,平四郎不得不送給了她的。平四郎曉得魔利很喜歡玻璃的東西,當他發現魔利眼睛死死盯著他身旁的玻璃品不放,就被逼到不送她不成的下場了。魔利雖沒想打這種如意算盤,可她那雙眼一瞧見想要的玻璃製品,便被緊緊吸住,再也離不開了。這種犯傻的瞬間,連魔利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午後,趴在床上良久、望著苦艾酒瓶的魔利,被帶入深深的陶醉中。那是一股摻和著近乎倦怠感的陶醉。
在陶醉中恣意縱情,漂浮於濃厚而溫柔水面的擺盪之上,既是魔利的習慣,也是她的嗜好。魔利會美化日常生活的一切,獨自耽溺其中,猶如遠從古老時候僥倖存活到了現在的人。不曉得在什麼因緣際會下,幾乎整個人類世界到處都出現了名為復古的飛蛾,縱使是新浪潮派的電影,也都矇著古典之美與古典音樂的面紗。雖然魔利從走在現代尖端的那些年輕人當中找到了自己,不過魔利本就既不陳腐亦不新潮,僅僅是一個憧憬美的人而已。魔利,就是獨一無二的魔利。她之所以會想到曾駐紮在印度的歸國軍官,是來自已經步入二十九歲、歷盡滄桑的阿蘭·德龍(一般男人的二十九歲正值青春,但對阿蘭·德龍來說,卻已有滄桑的倦態了)那時的影像,一個曾派駐在西印度某地、自甘墮落的年輕軍官,在回到家園后,逐漸陷入一段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戀情里。與此同時,另一個與他在同一處駐守營區的年長軍官,對他抱持著逾矩而倒錯的友情。這個夾在中間既輕佻又深藏著糾葛的角色,由他來扮演最適合不過了。若是想弄成爭議電影,只要摻進一些爭議話題就行了。不過,那將會成為阿蘭·德龍的絆腳石。姑且把阿蘭·德龍暫擱一邊,魔利對於自己恰巧能夠融入新時代的色彩相當沾沾自喜。因為魔利身為一個小說家(?)唯一可取之處,就是她腦袋瓜里的奶液並未酸臭。
魔利對玻璃感到某種自戀。她感到某種近似於精神層面的女性同性戀關係。魔利體內的玻璃體和真正的玻璃體之間,有著某種應和。它們互遞著隱秘的眼神,暗中交換著惡魔般的笑意——至於為何是惡魔般的,魔利也不曉得——宛如某種夥伴似的奇妙關係。就像美少年或美少女們,向鏡中的自己投去的目光一樣。那是隱秘的、惡魔般的微笑。那是共享同一個情人的兩個美女間,一種像是同志,又像是共鳴的隱秘的、惡魔般的歡愉。魔利和玻璃之間的關係,也近似於那種歡愉。
「我原本是在說什麼呢?」
「天啊,真教人絕望哪!」
這目標雖然過於崇高,可魔利思忖著,不把目標定高一些可不行。老實說,若沒立志寫出超越奧斯卡·王爾德《莎樂美》的小說,連稍具可看性的小說都寫不成。
普利司通美術館的響亮名聲,雖然早已如雷貫耳,但魔利還沒實際造訪過那棟建築物。儘管在那裡舉辦海內外知名畫作及雕刻展覽的廣告,並沒有經常在報上刊登,可魔利覺得自己彷彿已經聽過、看過這座美術館的名稱數不清多少次了。時常聚集在那種場合的精英族群生態,使得魔利還沒親自進入會場賞覽,已先挨受不住那種氣氛,因此光是看一次美術館刊登的廣告,在她腦海中已產生看過十遍的記憶強度。而且不僅限於繪畫和藝術,還包括音樂和電影,舉凡精英族群喜歡聚集的地方,魔利都絕不會去。若拿電影舉例,就像最近當紅的那部《阿拉伯的勞倫斯》在日比谷電影院的首映會吧。要魔利待在一群以獨特的方式欣賞藝術,沒有交談聲,也沒有腳步聲的人們當中,會讓她沒有辦法呼吸。儘管在歐洲的那些地方,人們同樣鮮少講話,也不會發出擾人的走動聲,卻不會像在日本欣賞知名藝術展覽的那些人那樣,散發出緊張的氣息。這些人一個個的腦袋裡都裝著要來鑒賞高級展品的意識,全部匯聚起來以後,就營造出一股異樣的緊張了。那種連一根針掉到地上也能聽得見的緊張氣氛,會讓魔利的脊梁骨發麻,而為了消除那股哆嗦,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要講些傻話。她甚至覺得如果是在音樂會裡,當樂音的聲波撞上那股緊張時,會被緊張的氣息滲入,使得奏出的音樂變得有些僵硬。
對平四郎而言,魔利不單暗中恐嚇他必須送上玻璃品,還會弄錯設宴款待的日期,在他沒有邀請她的日子去他家做客。平四郎曾收到魔利的邀請函,可上面既沒寫地點也沒寫時間日期,只得又捎了詢問的明信片回去。他曾收過魔利連寄兩封內容相同的長信。有回請魔利參加法事,她沒帶手提袋就走了,只得幫忙送去大森(地名)讓她帶回家。平四郎往那個袋子里探瞧,只見裏面各擱著一條洗乾淨的舊手帕和一條簇新的手帕,還有一隻舊錢包,上面的三道摺痕都已破損透光,可以說是一隻貧寒至極的編織手提袋。當時恰逢聖誕節即將到來,平四郎決定藉此機會送她一件禮物,由於魔利出門似乎總是帶著不少東西,於是他便送了她一隻大的皮手提包。後來,平四郎收到了魔利的答謝函,說她得到這份厚禮,放聲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總而言之,如上面所述,魔利是個讓他錯愕又棘手的人物。拜訪平四郎的女客人數不算少,可沒帶皮包的人一個也沒有。平四郎心想:「她連套裝也沒有。好像也沒高跟鞋。她每一次來家裡時,總是穿著毛衣和杏子送她的大衣,趿著沒跟的鞋子上門。」每當平四郎望著魔利坐在他面前恭謹地問安時,總是有些介意:「我要是她的男朋友就會幫她買妥全身的穿戴,可她自己應該已經有錢去買了才對呀!」
魔利索性自甘墮落,當個無賴,學起人家等著從天上掉下好東西來,靜候著幻想的湧現。比方當她發現阿爾欽博托《狩獵》《圖書館員》《春季》《冬季》等詼諧的肖像畫時,倏然對那些與魯奧的道德渾然迥異的恐怖畫作感到心傾神馳,渴望自己也能寫出風格近似那種肖像畫的小說。可惜,就憑魔利這塊料,唯有怨嘆望塵莫及的份。read.99csw.com
魔利嘟囔著,冷不防箍起朱麗葉(貓名)的下巴,把它整個身子托懸在半空中。
若是將現實的眼光投向如痴如醉的魔利身上,想必可以看到和杜米埃筆下的諷刺畫一模一樣的老太婆,幻想著自己身穿公主般的華麗服飾搭乘馬車,並且忍不住竊笑出聲,可魔利自己卻絲毫不這麼認為。魔利陶醉在玻璃和自己之中,她的心境猶如那個把側臉埋在紫羅蘭里的美少女。儘管她看到、感到某種不確定,事實上恐怕也由於她有些痴傻,只要一得空便仔細端詳著花兒和瓶子,欣賞得全然忘我,彷彿整個身子都被吸進了那隻晶瑩碧綠的瓶子里。
「這難道不像在沙漠中的太陽,原本已隱沒在雲間,眼下又揚起金黃色的漫天沙塵,可不是讓陽光變得愈發黯淡了嗎?」
魔利進了普利司通美術館一看,優秀的天之驕子們果真一個個躡著腳走,步態頗為造作。當然,即便裏面也有些並非疑似赤痢,噢不,是疑似精英的人,但似乎連那些如假包換的人種,都染上了這種緊張病。不過,即使是沒有緊張病的人,也沒像魔利這樣傻氣,不會因為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壞了興緻,只是保持靜默地與緊張的人種交混在一起。可這麼一來魔利實在分不清誰屬於哪一種,只覺得那一整個由灰濛的緊張形成的群體正朝她壓迫圍逼。
——或許有人會說,想探知社會或職業的內幕,只要仿效專業小說家的做法,僱人去調查就成了;問題在於,魔利一來沒有資金,再者即便她戰戰兢兢地把存款領出來,也不曉得該告訴對方從何查起。這好比裁縫、烹飪、清掃樣樣不懂的主婦,根本沒辦法向女傭下達命令。拿縫紉來說,魔利只會縫製抹布和包袱巾這類四方形的東西,別說做出一套衣裳了,連做內衣都沒本事。她拿掃帚和搗杵的手勢,也與一般人相反。魔利洗衣服得耗上好幾個小時,絞乾時得全身跟著轉腰扭頸的。因此早在以前有僱用女傭時,她就不懂該吩咐家裡的女傭做什麼事。如今的情況也和當時相同,就算要央托別人調查,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委託,又該查些什麼才好。如此一來,受託的對方也只能愛莫能助地走掉了。假如世上矢州志是魔利的叔父,埴輪不三夫是她的另一個叔父,或許還能私下傳授她幾招竅門,可眼下的魔利和現實社會完全無緣。她是無緣的眾生。即便和別人會面,對方介紹自己在某家公司工作,魔利也只是左耳進右耳出,茫然地望著手中的名片而已。
魔利的目光宛如已經習於光明的貓頭鷹,雖沒開口阻攔關燈,卻朝關了燈的人投去不悅的一瞥,心中忖想:
卻說人們鮮少有機會陷入陶醉,更何況被帶往深深的陶醉,縱使在情侶們的精神層面上,似乎也少有這樣的現象——只不過,或許精神和肉體的分界,就如同這個屋子裡的兩種光線一樣,難分難解——又或者,魔利其實是個幸福的人兒。
起初,魔利根本沒有定下目標。她是在偶然間,發現自己寫完的小說,竟然不自覺地受到了《愛情兒戲》和《艾爾佳》的影響,從此,她開始把這些喜愛的小說,當成師法的目標。這些小說不論哪一本,每一次的展讀都令她如痴如迷。
其餘的時間全拿來聯翩浮想,這便是她腦中勾勒的完美生活。也就是說,那句話源自於魔利「好逸惡勞的人生觀」。
「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句話是魔利的肺腑之言。大致說來,魔利的心態已經懶到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啥事都不想干。只想賴在床上讀推理小說,不去想削減膳食和零嘴費用,豪氣地把每一本周刊全買來看個遍,報紙也再增訂三家共看七份報,好整以暇地啜飲紅茶,嚼食巧克力。
那是法國制的人造紅玫瑰,色澤朱紅,不若日本的人造花那般栩栩如生,充其量只是假象。花莖是深薔薇色的,還有誇張的偌大花刺,儘管透著些許紫紅的綠葉比較像真正的葉子,整體仍呈現濃厚的裝飾性,與苦艾酒的瓶子十分搭襯。與其說是搭襯,簡直渾然一體,甚至可以形容為蝴蝶和花兒正在交配。花兒和瓶子,魔利親手搭配完成的「美的結合」,比魯奧的彩繪玻璃更美,令她愛不釋手。這花兒和瓶子,不談人道,也不講宗教。舉凡美的東西,必須通過與良善或美德媾和,方能展露出最耀眼的光芒——魔利可是不接受這套理論的。魔利深信,美就是美,即便不與道德交好,美永遠都是最偉大的。美,凌駕于任何東西之上,所以和宗教、惡德,毫無相關;也和理論、思想,沒有關聯。當然,魔利的所有想法都像是兒童的直覺,她除了憑藉這股兒童的直覺書寫隨筆和小說,再沒有其他足以活命的手段,只得依樣寫下來罷了。
魔利的兄弟姊妹、朋友或編輯,若是知道她窩坐在某些咖啡館的角落,又恰巧經過那裡時,有不少人常會進店裡擱下一兩百元代為結賬。儘管只是區區一二百元,可次數一多,還是會瘦了荷包的。依照魔利樂觀估計的範圍來看,他們好像愈來愈少經過魔利待的地方了。
至於她的穿底小說,有人說和法國的belles lettres十分相像,魔利聽得相當得意,可她畢竟從沒看過belles lettres長什麼樣子,心裏還是沒個譜的。依魔利的想法,這種小說是她盡己所能,裝在高級葡萄酒的桶子里釀造而成的,她自詡和法國餐酒的等級相當;但打開酒桶一瞧,下面老早就穿了底,空蕩蕩的桶子里只飄出一縷酒香罷了。至於為什麼桶子會穿底?根據魔利的推測,由於她寫的是日常生活的樣態,而魔利這個人本身,根本和穿了底的桶子沒兩樣。水谷梅子就曾說過:「牟禮女士,您這人好似身上有哪個水龍頭沒關緊哪!」
從上述羅列的片段來看,彷彿可以看到一個甜美而感性的老太婆,至今尚未剪斷少女時期的臍帶(不可否認,魔利確有幾分那種心態),可魔利最喜歡的就是甜美的浪漫主義。所謂現代小說究竟是指什麼?是現代的空虛嗎?還是現代的憂鬱呢?其中非得包含某種抽象的意象嗎?以魔利的資質,根本不可能明白,但在她的想象中,應該是把由外部強加進來的老東西,自然而然地消融到自己的思維里,不是採用和眾人相同的感覺與意見,而是以不受拘束的見解,從中窺得某些觀點,再轉化為文字,以小說的方式呈現。打個比方,並不是諸如雙親或兄弟姊妹過世就會悲傷、同父母重逢便得相擁而泣、殺人即代表可怕殘酷、動手殺人必有其正當的理由等等,心的反應並沒有一定之規,在自由無拘的狀態下寫出的才是小說。魔利深信,這才是現代小說應有的形態。如果能再罩上一片往昔的小說里那層若有似無的面紗,就能成為最上等的小說了。魔利雖不知道歐洲的小說目前的走向為何,但就她觀賞的文學性電影而言,呈現的傾向是人類具有自由且不受掌控的思想及行動,整體作品亦罩著一層古典而優美的面紗。
不過,魔利對玻璃迷戀的程度有些奇特,只要是玻璃什麼都好,就算瞧見一隻牛乳的空瓶,也令她陶醉得目不轉睛,要是發現合意的漂亮瓶子,更是日日夜夜欣賞得渾然忘我,不覺疲倦。魔利自己也不曉得這是什麼緣故,她是真的不懂原因何在,彷彿這是自然現象的一種,如同寒風刺骨時水會凍結,陽光照耀時便會融解,而當花瓣飄落水裡,就會被凝結在水中,成了一朵冰晶花一樣。魔利覺得自己與玻璃之間,有一股連她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強力牽引,相互連繫。
——像奧諾雷·杜米埃的畫作那樣的風格,適合交給鱶澤死地蠟寫成小說。至於亨利·盧梭的一幅畫作里,有對夫妻面對面坐在樹下,而圖景右邊的空間只浮現兩張臉孔,一個是男人的前妻,另一個是較為年輕的男子;這樣的作品,則應該交由燒野雉三撰寫小說。還是別妄自尊大吧。用這種和這些作家平起平坐的口吻書寫,未免太奇怪了。read.99csw•com
蹲在魔利身邊,終日耽於冥想的黑貓朱麗葉是魔利的出氣筒,這隻黑貓和魔利在精神上的關聯性,幾乎和人與人之間相同。當它爬上魔利的膝頭,打算試一試今天的運氣,魔利驀然朝它腦門敲上一記爆栗,把它當圍脖似的團成一球,試圖將它推到被窩裡的熱水袋上。朱麗葉抗議地喵了兩聲,仍是不敵,終究被塞進棉被裡面了。過了半晌,它從棉被的下方爬了出來,走到擱著貓飯碗的報紙上,背對魔利坐下,開始無言的示威。而當它索討餐食,魔利故意視而不見時,它便大發雷霆,猛然奔上魔利討厭的歐外全集的書堆上,或在那隻裏面插著紫羅蘭色的翡翠、宮野百合子送的平底大玻璃杯的旁邊,或是窗邊相片的周圍,飛快地繞著圈跑,甚至旋繞著床上的紅茶、砂糖罐、巧克力盒子兜轉。近來,它開始會像一個黯黑的惡魔般,踩在寫了一半的便箋、瓦楞紙箱之類的東西上面走動。瓦楞紙箱里用鋼筆的盒身和蓋子做了分隔,裏面依照固定的位置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合利他命、維生素B2、麩酰胺酸——
魔利大夢初醒似的,準備出門了。
現在,再回到魔利房室的玻璃窗上。
像幻影般的花兒和瓶子,寫作時所需的各式道具,疲累時提振精神用的紅茶、砂糖等物品,到這邊為止,還算是渴望躋身浪漫主義作家行列的魔利,確實應當擺在屋子裡的必備用品;但是,一旁的電影雜誌堆上面,擺著的那棵巨大的高麗菜,可就讓人有些納悶到底是怎麼回事了。殊不知看在熟悉魔利生活樣態的人眼裡,其實不感意外。設若場景換成年輕的真島與志之那與銀行內部同樣極度冷峻,想必和廚房相隔甚遠的書齋,在書籍整然排列(在那樣的房間里,書本該稱為書籍)的書桌上,要是放了一棵高麗菜,必定會陡然竄出妖氣來,人人大為震撼,懷疑自己看錯了,否則怎會看到這種絕不該出現的怪現象;可換作出現在魔利的房間里,卻是天經地義。
魔利的浪漫主義小說努力效法的目標,諸如王爾德的《莎樂美》、施尼茲勒的《愛情兒戲》、都德的《聖·朱利安》、雷尼埃的《復讎》,還有忘了是誰寫的《艾爾佳》等等。
房間北邊的牆壁裝了一整面像堅硬的黃鑽石的玻璃窗,隔開了戶外和屋內,而上方的兩片透明玻璃映出來的天空和樹木,同樣透著幾分黃,這兩片玻璃窗上終年布滿霧霾似的水汽,使得房裡的光線變得愈發詭異。這也難怪,畢竟多數時候,屋裡的廚房總在煮著東西,不是燒洗手水,就是燒要灌入熱水袋的水,要不就是泡紅茶的開水啦、沖綠茶的滾水啦、洗衣服的熱水啦、午餐的罐裝洋食啦、燕麥粥啦等等。桶裝瓦斯的火力十分驚人,一眨眼就沸騰了。有時只想燒些熱水,一下子就全部蒸發了,連一滴水珠也沒剩。再加上魔利的腰腹根本像裝了十公斤重的大石頭,就算聽見水滾了的聲音,依舊遲遲沒法起身。魔利對於自己的贅重越來越不想提起。手上的蹩腳小說再寫一行、面前的餐食再吃一口、湯汁會冷掉、紅茶會發涼、剛洗好的臉得趕快抹上乳霜才行……魔利多數時候就這樣找借口拖拉,於是桶子里的熱水咕嘟咕嘟地響,水壺裡的開水咻嗶咻嗶直叫,蒸氣竄冒,燒燙的水就這麼又滾了好幾分鐘。於是,上方的整面玻璃窗,就像夏天的水杯、或是魔利喜歡的那隻能透出夏季西洋菊的花瓶一樣,不停地冒汗。說花瓶會冒汗似乎有些古怪,魔利的花瓶全是玻璃制的。
當魔利受邀前往甍平四郎家時,赫然發現平四郎坐在四方玻璃拉門裡慣坐的位置上,神情自若如常,不像是在等候客人前來。魔利頓時不知所措,可也只能算她自作自受。
至於生切食用的食物,尤其是魔利重要的營養來源——高麗菜,則威風凜凜地端坐在魔利的房間里,在兩種玄妙光線的交互映照下,白皙的粗梗葉脈透著淡綠的光澤,葉片彷彿會發出嘎吱嘎吱的旋絞聲般,緊緊地包裹著,燦爛的光彩將周邊的對象全比了下去,這景象實在令人震撼。這一段是魔利模仿前輩作家龍岡笙太郎的《山邊的風景》所寫的「一棵高麗菜的光景」。今天,連擺在高麗菜旁邊的那些從野原野枝實家裡拿來的八朔蜜柑,也一起閃耀著橘紅色的光輝。
臨離開美術館前,打算購買明信片的魔利和野枝實之間又起了陣小小的騷動。連旁觀者都難以辨別這兩個到底是成熟的女人,還是懵懂的少女。
總而言之,牟禮魔利和野原野枝實就這樣口無遮攔地暢所欲言,在會場踅來踱去,甚至連雕塑品展示室里分明擺著一面威風凜然的霧銀色細長板子,上面刻有「請勿觸摸」的字樣,野枝實仍是老大不客氣地伸手去摸。即便她沒像那群緊張族那般情緒緊繃,可也未免超出英語所謂的manner (禮儀)太遠了。至於為何野枝實會伸手去摸雕刻品,緣由是魔利看了尺寸很小的羅丹作品《沉思者》和《青年》,說了這也是羅丹做的。「這不是模型,而是羅丹除了做成大型的雕塑以外,又另外做了這樣比較小的喔!」魔利說完,野枝實立刻反駁:「這是模型啦!用翻模做出來的模型啦!」就在她們于這場深奧的美術論戰中爭執不下之際,始終堅持嚷著「模型啦!模型啦!」的野枝實也逐漸半信半疑,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沉思者》的背部。世上就是有這麼愚笨的參觀者。雖然在爭辯以後,魔利立刻察覺自己好像輸了,可她平素老是擺出數落對方「野枝實什麼都不懂啦」的派頭,眼下著實有些尷尬。
——魔利深信自己是上等人,因此,即便很喜歡看周刊,仍是連做夢也沒想過自己其實頗為庸俗。比起施尼茲勒的《愛情兒戲》,魔利覺得看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更有意思。魔利秉持著上等人的心態,瀏覽著人們的飛短流長,閱讀她最有興趣的影劇圈報道。魔利還有其他數算不盡的嗜好,倘若要詳細列舉她的興趣,只怕要佔去這篇小說的一半篇幅了。比方魔利喜歡享受喜劇性的氣氛,而周遭恰有無數的題材,供她擷取出歡樂的分子。雖說是喜劇性的嗜好,卻不是指觀賞喜劇。好比閱讀甍平四郎散文里的某個有趣的段落就是其一。在甍平四郎的散文當中,就有會讓人滾地大笑且饒富深意的詼諧。這該稱為幽默嗎?魔利不喜歡「幽默」這個名詞。更甭提她根本不懂幽默這個英文單詞的意思。人們經常解釋這個單詞,卻沒能寫得讓她通透明了,她根本不耐煩細看那種論理說事的文字。再加上大家老把既不有趣也不悲傷、總之無聊透頂的東西,嚷嚷著哎呀真幽默,要不就在文章里誇讚實在幽默極了,而那些或說或寫這字句的人,不自覺地流露出「只有我懂幽默的真諦,這才有資格稱為上等人」的傲慢,那股傲慢猶如毒蛇的毒氣一般,朝魔利這邊噴吐而來,簡直把她當傻子看待。但在甍平四郎文章里的詼諧並不是幽默,嗯,該說是「滑稽」吧。那是能夠直搗人性深底的滑稽,可又使人心情愉快,讓魔利笑到抱著肚子喊疼。比方她忘了是斧銳次的初期還是中期,應該是他初期以貧窮或離婚為主題寫的小說,讓人讀來哈哈大笑,這就是一例。還有鷗石的《貓》,這類拿周遭事物寫成的小說也十分精彩。《貓》從開頭到結尾都教人看得喜眉笑眼,魔利尤其喜歡的是接近尾聲的地方,拖拉磨賴著不講明到底幾時要去買小提琴,老是停留在柿餅的影子映在紙屏上,時不時去吃上一隻的情節那裡來回兜轉。鷗石文章里的滑稽也散見於其他社會小說,這得多讀些社會小說才能發掘出來。比方信澤糾的《蝙蝠和油傘》等等。還有豹野文八《巧克力》《妻子學校》等。又如赤澤淚谷的改編長篇小說《無情谷》《石面具》《銀白鬼》等。尤其赤澤淚谷寫了附錄,說明命名時玩的文字遊戲,例如傑克姆稱為皺薦、阿澤魯瑪叫作痣子、伊凡奴喚成疣子等,以及在上個晦暗的世紀隨處可見燈籠、蠟燭、箱型馬車的法國伊夫堡地牢的趣味性,還有人死後就一了百了等等,整部小說全是趣味的巢穴。這些都和閱讀文學脫不了關係,也和閱讀施尼茲勒有所關聯。除此以外,欣賞像冷凍人一樣的愛侶(他們在咖啡廳里凝視著對方,香煙夾在指間,腿腳|交疊成優美的姿態,就這麼僵固著沒移動分毫,宛如把愛情的氛圍凍結起來),以及觀賞鏡頭中出現這種愛侶的日本電影,亦是另一個例子。各種慘絕人寰的悲劇發生,人們瞪大眼睛,面容猙獰,露出臨死前的神情,像歌舞伎里的惡徒乍然現身。當女主角款步而行,鏡頭由她的纖腿往上帶到臉蛋時,感傷的配樂恰巧掀至最澎湃的高潮,正所謂俊男美女,哀戀悲戀,珠淚暗流的沸點。觀賞和讀覽這類作品令魔利無比喜悅。魔利時而暗自竊笑,時而噴笑出聲、前俯後仰,並且由衷感謝這些小說和電影的製造者,更殷切盼望他們能為魔利,以每周一次的飛快速度提供這樣的傑作。九_九_藏_書
甍平四郎是一位與野原洋之介不分軒輊的詩人作家,至今依然保有他還被喚作是青井的老幺(意指青井家的小兒子)。那孩提時期的野孩子,繼而化身為偉大的怪傑作家。他並非把魔利當成女人來愛,而是視她為怪胎。身為怪傑作家的平四郎,那一雙猶如被畢紐雷(歐外翻譯的《蛙》當中的木匠兒子)朝腦門劈中的那隻青蛙的眼睛,有時候會突然從上面瞅著魔利瞧。
那是紫羅蘭香皂的濃香,或是少女和紫羅蘭間的秘密。抑或在藏躲著一條忌妒的小蛇的歡樂花園中,兩位美女和一個男人在園子里嬉戲的秘密。魔利在自己和玻璃之間的某種交流中,發現了像這樣的醺然陶醉。
魔利之所以宛如做夢般張大眼睛,玻璃病日益嚴重,懷著年輕女孩凝視鏡子的心情趴在床上,全是因為她絕望到了極點,索性自暴自棄。儘管魔利沉迷於望著玻璃里的自己這股奇妙的陶醉當中,可她的絕望,依然以絕望的姿態,明確地單獨存在著。魔利嗅聞著日之丸日東紅茶和立頓紅茶的香氣,嘴裏嚼著美國巧克力,幻想著在熊熊燃燒的烈日下採收可可豆時的衣索比亞或西印度群島。那是大英帝國君臨的黑色諸國里,身穿檸檬色或暗藍色上衣和褲子,佩戴黃金飾品的黑奴,手裡端捧的銀盤上堆滿紅茶、可可豆、柳橙、木薯粉、胡椒、咖啡、薄荷、番紅花、礦鹽等,瀰漫著各種香料的揮發性香氣的時代;那是海盜船在海上虎視眈眈,而國王城堡的帷幕及階梯的暗處亦充斥著陰謀與暗殺的黑影,跳梁猖獗的時代;抑或時光再往後推移,那是一位曾駐守在英屬印度的歸國軍官,被驕陽曬得微黑的俊美容顏上透著幾分倦怠和頹廢的影子,以那些當作資本譜出一段新戀情的時代。任憑魔利的舌尖上滲出對那個時代的憧憬,縱使魔利徜徉於她最拿手的陶醉之中,絕望也依然存在。
魔利的床上有個桌用型的切麵包砧板,上面擺著三公分長的紅蘿蔔、八分之一棵高麗菜、兩個馬鈴薯塊,以及夾好的草莓和牛油三明治;床下的硃紅色染織藺草墊上,有隻銀色鍋子里擱著每一粒都用鹽搓洗得發亮的蜆貝,以及三州味噌、白味噌、白鶴牌清酒、醬油、柴魚花等等,做妥了煮味噌湯的準備;而床尾的小桌上,還放著裝在透明容器里的牛油、鹽、砂糖、橄欖油、月桂葉、黃芥末、三冠牌的醋等等,這些可以用來煮出羅宋湯、德式色拉、味噌和醋調味的涼拌菜等各式菜肴。另外,還有三隻小瓦楞紙箱,與小憩片刻用的(不過魔利從早到晚都在休息就是了)紅茶用具呈對角線依序擺放,裏面有裝了黑麥麵包丁的合利他命空罐、裝了胡椒的小瓶子、裝了味素的三色堇小筒子、高麗菜卷罐頭、牛肉漢堡罐頭、罐裝西紅柿汁、罐裝蔬菜湯等等。奢侈的魔利,除了自家烹調的肉湯、色拉、煎蛋卷以外,即使上高級餐廳也經常覺得不合胃口。魔利確定眼下再也擠不出小說了,但為了要湊滿足夠成書的印製頁數,眼看著目前正在執筆的「穿底小說」和其他短文的截稿時間分秒迫近,連日來心情十分煩悶,頻頻以罐裝的西式餐點作為主食。西式罐頭食品用美國生產的蔬菜湯和同樣是來自美國的西紅柿汁加以稀釋(美國生產的蔬菜湯雖然不能直接拿來喝,但倒進西式罐頭食品里可沖淡西紅柿的味道,讓餐點變得比較好吃。在日本,大凡西式菜肴必定散發著濃濃的西紅柿味,連煎蛋卷也要淋上西紅柿醬汁,魔利向來覺得很悲哀),擱入牛油塊、黑麥麵包丁和胡椒,魔利這才終於有了幾分滿意。為了達到這個狀態,必須經過幾道工序,這便是箱子里站著許多隻罐頭的理由了。
幸虧現在講的是魔利體內的玻璃,而不是談論魔利的相貌或身材;可當魔利望著青色玻璃看得入迷時,腦中湧現的浮想聯翩與無比美麗的幻影緊緊相扣,那一幕如夢似幻,無窮無盡。
魔利先是猶豫地問魯索的兩種明信片該買各三張還是五張好,接著看到龐貝城壁畫的明信片又補買了幾張。而野枝實也不遑多讓,嘟囔著「要寄給人家的還是買色彩明亮的吧」,一會兒又嘀咕著「還是挑這個好呢?」,簡直和她買洋裝的布料時一樣舉棋不定。她們在明信片販賣部女員工輕蔑的注視下,嚷嚷著我要四十二號、我要六十五號,吵得一旁的那些高級的緊張人種,更是看不起她們了。
「好刺眼啊,我可以關燈嗎?」並順手扭滅了桌燈。
法國制的人造花和魔利的綠瓶子結合起來,在魔利的房間里顯現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幻影,使得魔利的玻璃病愈發變本加厲。
——淺綠色、奶油色、深紅色等各色筆身的鉛筆,白色、玫瑰色、淡青的圓珠筆,筆芯出水已不太順的《群像》雜誌致贈的鋼筆、六角形的紅藍雙頭粗鉛筆、肥后守牌子的摺疊小刀、箍著金黃色邊框的橡皮、軟木塞開瓶器、指甲剪、剪報用的剪刀、裝在塑料小筒子里像蠶繭似的從細孔里穿出線來的線軸、縫衣針、口紅等等物什。直到瞧見朱麗葉像這樣四處撒氣的時候,腰間宛如裝了鉛錘的魔利才終於願意站起身來。
魔利在異樣明亮的光線中,直瞪著兩顆大眼睛。那雙眼睛雖大,卻沒辦法把東西瞧個分明——近視加散光,好像還有老花,不過現時還能看報,也就隨它去了。四十歲時,魔利曾找醫生診察,也配了眼鏡,但戴上眼鏡似乎就看不清楚前方了。戴了又摘、摘了又戴,反倒累個她半死,乾脆就不戴了。那時是母親陪著她去的,應當不至於是看了庸醫,或是找了爛眼鏡行,總之她從此就和眼鏡無緣了。魔利的視力已差,還成天待在這古怪的光線之下,只怕這雙眼睛會越來越不中用,可她房間的採光不好,點了燈嫌亮,關了燈又暗得連書也讀不成。何況,倘若不開著電燈日夜放射致命的光線,整個屋子就會昏昏暗暗的,連艷紅的釉罐、裏面裝著如新雪般美麗的砂糖、紅茶的色澤、無糖濃縮乳的濁白、印有波提切利的薔薇的茶碗、透明的牛奶壺、泛著深紫羅蘭色光芒的鍍鋁餅乾盒,這些能讓魔利的眼睛享受盛宴的光景,都成了朦朧一片,黯淡無光。
異樣的光線漸次明亮,魔利房間的玻璃窗隨之閃耀著奇妙的黃色,但是窗前放上了一面無框的長方形鏡子,因此只有那個地方的玻璃好似被切出一塊方形的鉛灰色。寬大的床鋪框架上擱有淺綠色的苦艾酒空瓶,瓶里插著表面塗蠟的人造玫瑰花,宛如在魔利雜亂無序的房間里驀然出現了賽姬似的,格外鮮明。這是魔利近來最滿意、最自傲的室內裝飾。
朋友看到麩酰胺酸瓶身的標籤上寫著「養腦素」,不由得笑了出來。魔利解釋:「我的腦筋不大對勁,得吃這個。」其實,所謂的麩酰胺酸是指加了麩胺酸鈉的營養補充劑,廣告文案上寫著這種葯有助於增強腦力,最適合準備應考的學生服用,所以魔利拿它當作可保佑順利寫出精彩小說的特效藥。
有一天,魔利看到了一張瑞典少女的立姿相片,她將側臉埋入捧在手裡的紫羅蘭花束里。相片中是個裸體的少女。她自腰線以下雖然已經成熟而豐|滿,但從肩膀延伸到脖頸和胸前一帶,卻是尚未成熟的嬌嫩身形,而在側臉低俯的陰影里,在身軀呈現的體態上,在沒有罪惡的甜美中,隱約透顯出一股放肆無禮的牽引力,甚或超越了成熟|女人的魅力。魔利在那位少女和紫羅蘭之間,窺見了某種自戀、某種近似於女同性戀的情感。那是read.99csw.com屬於美麗少女和花朵之間的秘密。
在那樣拘束的環境當中,只有在某一個場合里,魔利能夠悠然自得、自由自在地呼吸。身為戲痴的魔利,唯獨在觀賞法國戲劇的演出時,可以感到舒心愜意。當魔利觀賞讓—路易·巴倫特演出的《哈姆雷特》時,就在帷幕揭開的那一瞬間,魔利整個人自然而然地由那股緊張的束縛中溜了出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巴倫特裹在黑色褲|襪般的緊身褲里的雙腿跳躍舞動,以指尖挾著短劍的兩手好似白花一般,在黑暗中熠熠發亮。法國人是由衷愛國的國民,尤其在藝術上展現美學的時候,那種情感更是格外強烈。或許是魔利一面看著巴倫特,心裏如此思忖的緣故,每一句台詞聽在她的耳里,都像是隱含著「Vive la France(法國萬歲)」的吶喊。魔利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巴倫特講法語的餘音繞梁,他說出「cris」時的發音,真像把某個物品擱到堅硬的大理石上發出的清脆聲響,魔利把那當成珍寶深深地藏進心底。魔利既是狂熱的戲痴,又崇尚迷戀法國文化,當然一定要去看巴倫特的《哈姆雷特》,但由於三千元的門票有些昂貴,魔利只能去看一趟,因此她把今日今夜,當作此生絕無僅有的一個晚上,盡情地沉醉在法語之中。隨著巴倫特說出的台詞,魔利幾乎同時跟著在自己的唇上發出乾澀的聲音(因為不曉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所以遲了一拍)。由於是緊跟著巴倫特的台詞說的,因而從魔利唇間迸出的法語和法國人的發音毫無二致。於是,巴倫特秉著自豪結合起兩種美學,使「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與近代的法國舞台劇」談起戀愛,令魔利陶醉不已。魔利深信,比起那些藏在異樣的優越意識(不曉得巴倫特本身具有什麼樣的意識)硬殼裡、表情僵硬地望向舞台的觀眾們,不如像魔利這樣,專註地觀賞巴倫特竭力要傳達的內在意義,會讓巴倫特更加高興。觀看《哈姆雷特》以後,魔利對於綺麗而輕快的法式表演相當感佩,更感動于隱匿在極度法國人作風的華麗呈現之下的空虛內容與空洞的感動,以至於不久后,當她從雜誌上讀到許多人對巴倫特演技的諸多批評時,不禁湧起一股莫名的憤慨。於是,魔利自告奮勇地為他挺身辯護,寫下一篇標題為《莎士比亞與近代法蘭西之夜》的看似出自一位對莎士比亞和近代法國舞台劇皆知之甚詳的評論家之手的文章,便送去《藝術新潮》雜誌了。不過,或許編輯覺得這樣下標恐有託大之嫌,因此後來出現在雜誌目錄上的標題,改成了《法語中的哈姆雷特》。魔利想在文中表達的,確實可以濃縮成魔利自定標題里的意思,但要這樣寫,至少總得對近代的法國舞台劇,以及英國舞台劇或英國文學的其中一樣有所涉獵,否則實在說不過去。魔利還記得,四十年前,她曾挽著當時的丈夫鐮田環的手臂,在巴黎的法蘭西喜劇院與老鴿舍劇院等處,似懂非懂地觀賞過Aimer(《愛吧》)以及Le Paquebot Tenacity(《堅韌號商船》)等多出現代劇,從此自認已經了解何謂法國的現代劇,因而即便在對莎士比亞一無所知的狀態下,她仍勇於論述莎士比亞與近代法蘭西。換個角度來說,魔利寫的小說有多麼可疑,由此可見一斑。當然,魔利並不是像甍平四郎那樣的,能夠飛越失學與無知的藩籬,躍身與野原洋之介不分軒輊的天才。她只是對美麗的事物有幾分了解,因而終日嚮往著美麗,也希望能夠把她所嚮往的美麗事物盡量呈現出來而已。不過,要是一時得意忘形,萬一害了魔利敬畏的甍平四郎,讓批評他的文學是沒有學問、只憑感覺的特異文學的那些人大力撰文說甍平四郎果然有和他如出一轍的崇拜者,豈不無異於讓甍平四郎的惡評錦上添花,這麼一來可就糟了。魔利這個人從來不曾痛悔前非,也不曾自我反省。她以為,世上再沒有這般擁有藝術性(儘管她根本不是個像樣的藝術家)、這般深愛美麗、這般具有「超越了道德的道德」(實在弄不懂她到底在講什麼),並且沒有瑕疵的人了。只是她似乎也有些誇張的妄想便是了。
當魔利的眼睛盯上了那件玻璃製品的剎那,心想糟了,卻被平四郎捕捉到她這一瞬的反應,於是起身拿來,放在魔利面前的桌子上,並說:「這就當作是慶祝《父親的踅音》出版的賀禮吧!」魔利已經通過這樣的流程,收到兩件美麗的玻璃製品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吧!」魔利接著嘟囔了一句。
《愛情兒戲》是講述兩個龍騎兵成天把愛情當兒戲,其中一人周旋在美麗的少女和能幹的夫人之間的故事。《艾爾佳》是描述一個名叫艾爾佳的美艷如纖細玻璃蛇的女子,如何毀滅了一個男人的故事。艾爾佳被盾牌重壓身亡,而她的情人奧金斯基則遭到暗殺。伯爵(那個男人是伯爵)攀上一架以玫瑰裝飾的愛情梯子,往上一望,赫然發現梯子在半空中斷了。他試圖爬下去,卻見下方的玫瑰梯子已經變成一架烈紅而灼燙的金屬梯子了。至於在《復讎》里的那一幕,原本在羅倫佐旁邊的李歐奈魯羅,看見羅倫佐的至交好友進來,那美麗如女人般的手,頓覺無趣地停下了彈奏吉他,擱放在桌子上。羅倫佐被李歐奈魯羅刺殺身亡,羅倫佐宅邸的水面映著一輪紅色的花形,宛如他噴洒出來的鮮血……
這到底是什麼光線呢?難道是伽馬射線,還是貝塔射線照進來了嗎?……魔利的屋裡不分晝夜,向來亮著一顆六十瓦的電燈泡,整間房室在白天總像飄浮在奇妙的光線之中。那種奇異的光亮,既像白晝的日光和電燈泡的光線相互抵消,又像六十瓦燈泡的光線沒法蓋過白晝的日光,只得不知所措地朝四下亂灑。那亮度好似明亮得炫目,又彷彿透著些許黯淡。白天來到魔利房間的人們,在進門的剎那,無不被這光亮嚇得眯起眼睛,立時問道:
如同前面所述,當魔利觀賞戲劇時,注意力會立刻被舞台上的演出吸引過去,於是得以從周圍人們的緊張氣氛中逃溜出去。但若遇上的是音樂、畫作、雕塑,由於她看不懂,因而有一半的精神受到展演對象的吸引,剩下的一半,則無法從會場的人們釋放的毒氣氛圍中掙脫出去。魔利始終不明白,為何到普利司通美術館看雙年展的參展作品,以及倫勃朗與盧梭的畫作,便代表你是個優秀的人。在魔利的認知里,不管看了多麼偉大的東西,魔利仍舊只是原來的那個魔利。在會場里的某種緊張氣氛下變得僵硬的人們,只消出了街走上幾步路,就會恢復成原本的那個人了。
魔利的神情沒透出絲毫疑怪,一派閑適地打量四周,這時才發覺房間的亮度不同於以往。
有narcissism(自戀)傾向的魔利——魔利對narcissism這個可能是英文的詞彙並不十分明白,但她聽過一位名叫Narcisse的少年的故事,於是從那裡推測出意思來——對自己體內的玻璃片,感覺到一股勾魂攝魄的魅力。在她的體內那種深暗透明的東西,宛如位於外界的澄澈水底下某種稀薄的東西般,看在魔利眼裡美得無與倫比,她認為再沒有比這更完美的東西了。
好了,那霧紅的花兒和暗綠的透明瓶子合而為一以後,不分晝夜,總在玻璃窗前映出它們的幻影,任由魔利投以憧憬的眼神,而窗外日正當中的陽光與電燈泡這兩種異質的光線,彷彿交纏迸出一抹白皙的火焰,一片不安的明亮格外誘惑著魔利,將她帶入深深的陶醉之中。那是一種深不見底,完全無法探知的濃重陶醉。
對方略顯驚訝地半張著嘴看著魔利的臉一瞬,告訴她:「在講義大利的天空。」魔利恍然答道:「啊,對對對,我剛才在講那個!」於是重又續上方才的話題往下講。魔利說話時,多半會往旁枝末節講個沒完,再霍然跳回原本的話題,而對手只能容忍她一再使出這般精湛的巧技暢所欲言。反正她講話本就沒條沒理,就算岔到旁路上也沒多大差別,不過,魔利似乎也在反省,即便是無聊的內容,還是扣著主軸(?)講比較好。
話題又從魔利的房間岔到別處了,橫豎魔利講話老是岔題,一旦往旁線走去,便再也拉不回來。她跟別人講話時也是這樣,老在不知不覺間說到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上頭,連她自己也不曉得是從哪裡談到這上頭來的,於是問了對方:
因此,魔利雖沒打算趾高氣揚、信誓旦旦地向人家誇口——也不會有人認為這叫炫耀就是了——自己房裡的花兒和瓶子,比魯奧的彩繪玻璃還要漂亮;抑或即便魔利把它們帶去波提切利的工坊擱在窗邊后就溜走,她也有信心波提切利絕不會在確認魔利離開了以後,就把它們拿去扔掉。即使這樣的想法看似稚氣,可魔利認為文章就該依自己的想法誠實寫下來,因此魔利也只能把魔利的看法,https://read.99csw.com原原本本地寫出來了。
玻璃和魔利之間的陶醉。微微的性|欲。微弱的、蒸餾水味道般的性|愛狂喜。那和紫羅蘭香皂或玫瑰香水的香氛,也很相像,是魔利最喜愛的香味。那是用某種科學的方法,把紫羅蘭的芬芳和玫瑰花的香氣萃取出來,變成了另一種香味。那是一種淡淡的甜香中,隱藏著一股慵懶又逼迫的奇妙魔力的香味。
魔利這個人的體內嵌有某種半透明的、玻璃片狀的東西,不管她看到什麼、抱持什麼情感,皆是隔著那塊玻璃片的,因此大凡她眼睛所見、心有所感的事物,全部都是曖昧不明的。那感覺像是處在渺茫和鮮明的界線上,而眼睛戴著一對泛著霧光的隱形眼鏡觀看事物。不管看什麼,都少了端詳分明的踏實。面對其他人的時候,不論對方說些什麼都沒有真實感,末了,甚至懷疑這個人是否真的在這裏呢?既然自己正在看著他,想必應該是在的吧。有時也會思忖著,這般喋喋不休的人原來是我自己哦,怎麼會有如此蠢笨的傢伙呢。那片玻璃狀的東西既輕薄又厚實,屬於某種朦朧體,是一種難窺其貌的東西。魔利甚至認為,所謂的「難窺其貌」,該不會正是為了魔利的玻璃所創造出來的語彙吧。隔著朦朧體朝外面看去時,美麗的東西終究成了在深底下泅泳、被水淋得濕透,渾身沐浴著晶燦水珠的物體,但又帶著無法確切捕捉得到的不透明感。眼前所見的一切,似乎都帶著幾分詭異,在對象物和魔利之間總是隔著一個透明體。魔利與他人的情感,亦即所謂的人情義理,彷彿都在遙遠的彼方,薄如淡影,使得魔利看似不近人情,而她自身的存在,亦宛如一個逐漸消逝的淡影。可愚笨的魔利偏又打起馬虎眼,導致事態愈形惡化。即便對方生氣地斥責她:「什麼嘛,虧我這麼對你一片好意,卻換來虛情假意呀!」這也是在所難免的。魔利自認為已是親切待人了,可那親切的分量卻是天生的微量。當魔利發覺比別人的分量來得少時,連忙試圖敷衍過去。這心境委實惹人同情。她雖努力趕上和別人相等的程度,可其他人好像也同步加成,使得她追得氣喘吁吁。
雖然她們沒打算拿講話來抵抗那股緊張的氣氛,可兩人既是彌次和喜多,總得邊走邊聊。她們七嘴八舌地談著:「深海鱒夫的畫具有文學性,所以我看得懂」「這張記事本的圖片和皮埃爾·路易的Le Crepuscule des nymphes(《精靈們的黃昏》)里的插畫非常相像,畫得真好」「魯奧和梵高都像在寫一部苦惱不絕的人生私小說,所以讓人看得疲憊」等等,到了進入倫勃朗的展覽室時,她們的聲音愈來愈大,連別人都聽得見。魔利說:「倫勃朗的作品應當擺在像義大利的美術館那種穹頂挑高、光線昏暗的建築里,人物的臉和手在黑暗中隱隱浮現,要在那樣的地方才好;裝在這種漂亮的玻璃框里,整個房間亮晃晃的,像是高級的人才會去的大阪大廈里的牙醫診所里打的照明,這樣根本和倫勃朗的風格不搭襯嘛!我真想再去看一次畫作人物在黑暗中散發出猶如微亮燈火般的色彩哪!」
——不管她是否只能拿兒童的直覺充作材料,若不靠這直覺寫幾個字出來,萬一存款見底歸零,從那天起她就得喝西北風了。除了寫小說以外,她手無縛雞之力,連當女傭都不成(要是她模仿鴻田文,自願去當藝伎茶屋的女傭,想必不到半天就會被人家趕出門了。畢竟,哪有女傭比藝伎還晚起床的呢),如此一來,除了找個人來人往的街頭坐在地上,撿拾人家扔下來的錢以外,她再沒有其他好法子了。假如她有本事代替女傭幫忙家務,兄弟姊妹應該都會歡迎她一起住,問題是,眾人皆知,若是扛起照料魔利的責任,到最後整個家都會被魔利攪得沒法過日子,所以不會有人願意主動接她一起住。把魔利迎來同住,就和帶回半個病秧子沒什麼兩樣。除非自己一個單獨住,否則魔利絕不會親手打理家事;哪怕身邊只要有半個人在,她可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的。魔利連坐著都嫌累,到別人家拜訪還懂得坐得端正,若是待在自己的屋裡,除了吃飯、化妝和洗澡以外,不管是寫稿也好、看書也罷,全都是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完成的。可以說,魔利的人生就是懶躺在床上的人生。
「反正我又寫不出像阿爾欽博托的畫作那樣的小說!」
雜誌和周刊在魔利的眼前堆得像座山一樣高,上面再摞上收著剪報的盒子、沒開封的空白稿紙、裝有尚未完稿作品的盒子、書信用品盒,旁邊同樣有一大摞的雜誌、尚待剪報的報紙、贈閱的雜誌、信件、明信片、刊登了魔利文章的報紙和雜誌、顏色迷人的包裝紙等等。在這幾座小山裡,應該也夾著以埴輪不三夫的名義寄送的文藝美術健康保險催繳函(雖說應該在裏面,但依經驗多半是找不到的)。埴輪不三夫這位文學家和魔利之間,僅僅是透過健康保險的催繳函產生連接,他們兩人除了一個是要求履行義務的人,另一個是相對的履行義務的人以外,並沒有其他的書信來往。在魔利看來,這樣的關係簡直麻煩得要命。埴輪不三夫(正確來講是埴輪不三夫擔任會長的保險公司職員)必須寄送明信片、密封的信柬、催繳函,而魔利得要收下那些文件,雙方都相當傷腦筋。除此之外,那幾堆小山裡面,還逐漸混入了一些會務通知、應回復的信函、收據、名片等等,萬一哪天突然需要某一份文件或明信片,最好甭指望還能找得著。
至於那半透明的東西,由於曖昧模糊到了極點,使得魔利年輕時總覺得自己矮了半截,現在反倒對自己體內那塊玻璃深暗的透明,十分受到吸引。
麻煩的是,魔利雖對穿戴在身上的色彩相當神經質,卻壓根沒顧及材質的不搭襯。她會穿著含做工在內共九千元的和服與特製的織染腰帶,手裡提個三百八十元的編織袋走在路上。初春時節,為了營造清新的感覺,她特別在和服的領口搭上潔白的裝飾用短幅交領。此外,為了增添不便直接穿在身上的柔嫩色彩,她會戴上水藍色的手套,或是帶著青瓷色的袋子,這在她看來是至關要緊的。
魔利和野枝實與緊張的族群一起被關在這棟完全沒有通風,又和高級牙醫診所相同照明的建築物中整整一個小時,精神已經十分疲累,她們宛如兩條大魚般翕合著嘴巴,終於從出口游入了街頭的人潮中。
或許魔利的小說算不上是現代小說,但縱如魔利這種完全依循潛意識寫作的人,似乎也有某個聲音,要求這樣的人應該交代寫小說的原因,以及想要寫出什麼樣的小說來。即便非得要寫成現代小說的樣貌才行,可光是在現代當中胡攪一通,也弄不成個樣子出來。基於上面所說的理由,魔利相信,自己對於感性小說的喜愛,絕非什麼古怪的癖好。
魔利百無聊賴地嘟噥著,照例趴在床上良久,斜著倦眼往周邊瞟了一圈。她說的絕望,是指已有好幾天都寫不出小說了。不過瞧她的表情,並不真像走投無路了。
除去在女學校里學到的教誨涵養以外,魔利一無學問二沒知識;在撰寫給成年人閱讀的小說時,舉凡應當具備對世間百態的了解、對錯綜複雜社會的熟悉,魔利連一項都沒有,即便拿她深諳的女人心理當例子,她也只懂少女的心理,既不明白三十歲女子在想什麼,也不知道寡婦的心境。
牟禮魔利和野原野枝實照例發揮彌次與喜多這對搭檔的憨傻本色,搭乘電車來到銀座,好不容易才找到普利司通美術館這棟豪華建築的大門,先是往推了也不會打開的門扉進攻一次,這才改由左手邊的門扉順利進入。總之,兩人經過了重重磨難之後,終於平安抵達「聖保羅雙年展參展作品會場」,來到那一幅她們有些印象的深海鱒夫畫作面前了。
換句話說,魔利耽溺在魔利之中,而這樣的魔利又陶醉在真正的玻璃里。魔利和玻璃有著不可思議的關係。魔利和玻璃宛如融為一體,相互牽引,在不可思議的世界中緊緊相系。那是在隱秘光亮中的相依相系。
看著玻璃的時候感到絕望,絕望的時候瞧著玻璃入迷的魔利,倏然想起一個差點忘了的約會,趕忙看向時鐘。魔利過的時間和現實的時鐘之間,通常都有些時差(約莫相差三四個小時)。她以為現在大概是九點左右,事實上已經是十一點三十七八分了。她今天和野原野枝實約好一起去普利司通美術館看深海鱒夫的畫展,再磨蹭下去,等到天色漸暗,只怕就要閉館了。她們講好了先在「薔薇園」咖啡廳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