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古怪的魔利

古怪的魔利

說魔利是遺傳了父親也好,是遺傳了母親也罷,這便是她有些異於常人的緣故。換句話說,雙親的毛病和怪癖,全都遺傳給了她。(儘管我父親思維敏捷、邏輯清晰,被譽為一晚可編百雙草鞋之人,但畢竟是文學領域的相關人士,個性上有些古怪也是在所難免的。他是個精力充沛、頭腦聰敏的男士,亦是著名的翻譯家,縱使不是卓越的小說家,仍是一位傑出的文士。)父親有著異樣的潔癖,從不泡澡。他說:「浸入浴槽裏面,等於特地讓自己的身軀去沾上別人的體垢。」洗澡時,他慣常在面前擺上一隻空桶子和另一隻盛了熱水的桶子,就用這些水來擦拭全身。不曉得什麼原因,父親不用肥皂盒,總是把賽馬牌肥皂擱放在標籤繪有英國騎手的殷紅緞面包裝紙上,紙面還附著金黃色的細繩子。雖然很想把這幕情景描寫得更詳細些,可這麼一來就不夠地方寫魔利的異常之處了。為了能投稿到《新潮》或《群像》,就必須控制篇幅,這道理好比想吃上等的料理,只得咬牙多付些錢一樣。父親說:「你母親老說羽左衛門是個美男子,可比起羽左衛門身上帶著花柳病菌,泡澡時連太太的病菌也全沾到自己身上的那種洗澡方式,我的方法來得清潔多了!」父親用餐結束后,會把筷子戳進茶碗攪一攪,用裏面的茶水沖滌乾淨后,再拿撕成半張的懷紙裹住筷子的前端,朝筷箱「喀當」一聲擱進去。他在小解之後,也和裹筷子一樣,會用懷紙包住下體,再覆上圍腰布。母親本就愛乾淨,在父親的同化之下,愈發神經過敏。她要推開劇場盥洗室的門扇時,會預先備妥三四張懷紙,舉到大家平常不會碰觸的上方很高的位置開門。歌舞伎座那些高雅的夫人和藝伎們,無不盯著她打量。夏天,哪怕只有一隻蒼蠅飛近餐膳,母親必定會尖叫起來:「啊!蒼蠅、蒼蠅、蒼蠅!」一面伸出白皙美麗的手使勁地揮趕。
魔利的尖叫聲,回蕩在混凝土的山谷間,轟隆不絕於耳。(犀星語)
「雨啊,下吧,再下吧,直到沖走我的煩惱……」
母親小題大做的尖叫聲,也遺傳給了魔利。魔利現在住在名為白雲庄的地方(不只是現在,魔利已經覺悟將要永遠住在這棟屋子裡了。魔利相信,自己若不待在目前的房間里就寫不出小說,因此當萩原葉子邀魔利搬去她的公寓時,魔利也是用這個理由拒絕了。富岡多惠子聽聞這件事以後說:連葉子女士的邀約都能拒絕,真是茉莉女士的作風),這棟建築物本身的骯髒,以及住在裏面的人們那充滿日本庶民作風的污穢,實在令人瞠目結舌。每天到了半夜或是四點左右,魔利的低聲尖叫時常從室生犀星于《灰色的舌》裏面描述的樓梯下的洗物台附近傳來,回蕩在四周的混凝土牆壁之間。魔利之所以在三更半夜洗碗,並不是因為她想要趁機尖叫,而是同一棟樓的大嬸們,常把四五人份的碗盤和杯子——那些形狀和花色光是看了就令人生厭的食器(不曉得為什麼,她們買的食器款式,總是和那些開在鄉下便當店二樓的小餐館用的飯碗、小碟、小缽,或是魚鋪的生魚片盤子一樣;而杯子則是鎮上的雜貨店特地批了貨給自家用,以及賣給魚鋪、便宜餐館和這些大嬸們,有些是深藍或胭脂色的六角形,也有像牽牛花綻開花朵的樣式。恐怕這些人種的最佳夥伴——奮力不懈地製造這些食器的工廠,這世上應該算不清有多少家吧),不管是油膩膩的碗盤,還是喝果汁用的杯子(他們也屬於經常喝果汁的種族。那些先殺了自己的小孩再自殺,或是殺掉丈夫或父母的大嬸,總是在果汁里下毒),雜七雜八地把一隻大碗盆堆得沉甸甸的,旁若無人地背對著大家埋頭努力洗碗(她們在知道魔利會寫些東西以後,見到她總要說聲加油。可她們那些人自然無法體悟到:魔利這人不能努力,得像這樣懶洋洋的才能活下去,才寫得出小說來),而且她們幾乎從白天到晚上都佔著那個洗物台,使得魔利使用的那兩三個透著巴黎的優雅的瓷碗和小匙,根本沒有空當能夠放進去洗,何況魔利也不想擱到那種髒兮兮的檯子里。所謂日本的庶民,不分男女,全是會隨地吐痰的人種,本白雲庄的紳士和淑女也不例外,早晨洗臉時順便吐痰,白天擦抹身體時也要喀的一聲吐上一口。那聲音讓待在房裡的魔利連口水都不敢吞咽,背上好像快要冒出疹子來了(令人不快的吐痰聲細細地傳來,使她覺得那痰絲好像鑽進自己的嘴裏似的)。「討厭死了啦!真沒想到我竟然會和車夫住在一起!」魔利大叫著,接著是一連串就算當著他們的面講,他們也聽不懂的抱怨,「在巴黎的旅館里,就算是那個白化病兒傑爾貝吉,或是當男妾的讓,我都從沒看過他們吐痰。爸爸要吐痰時也會吐到懷紙里扔掉。更不用說爸爸吐痰時的聲音,就像德語發音的喉音,而且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也很帥氣哪!」從白雲庄走廊上傳出的響動、交談聲,全屬於魔利的世界無法容忍的噪音,惹得魔利焦躁難耐,不停地把木床的床頭板撞得乒乓作響,盡量掩蓋掉外面的響動。近來,魔利又遺傳了永井荷風的異樣作風,使情況更為複雜了。隨著外面聲音的大小強弱,她撞擊床頭板的噪音也跟著時而煩躁,時而微弱,與永井荷風的反應完全一樣(說魔利具有永井荷風的遺傳雖然有些奇怪,但是,當永井荷風倒在自己的屋子裡死去時,他一斷氣,腦細胞里的壞因子立刻在空氣中全部分解,由市川本八幡乘著風飛到世田谷,然後附著在魔利的頭上。暫且不論這種說法有無科學根據,就情感上來說是很可能發生的)。因為那時候魔利非常迷戀永井荷風,他曾在日乘(這個詞好像是日記的意思。永井荷風甚至會用晡下代表午後。提起永井荷風、鷗外、漱石等人的用字遣詞,別說是現在的年輕人,就連明治時代出生的老婆婆也看不大懂。他們用日文寫的英文和法文拼音也十分特立獨行,漱石的ボイ是指ボオイ,永井荷風的モオパスサン先生,好像是指モウパッサン,而鷗外的アテエネ應該是アテネ,至於フリツツ並不是指下雪不歇的ふりつつ,而是男子的名字)中提到一個以前待過吉原的老太婆,並「倘為愚蠢之人,余將前去探瞧」的句子,彼時正值孤獨寂寞的魔利讀了那段文句以後不禁恨起了老天爺,心想自己也是個傻子,為何永井荷風不來找她呢?總之,一切古怪的東西似乎全都附到魔利身上來,可都是趁著她沒察覺時附著的,以致她想撣掉都來不及。或許她該學一學在吳淞江上駕著小船運送彈藥的友田恭助,一直保持身體左右搖晃,這樣就不會黏上那些怪東西了。回頭來講白雲庄的洗物區吧。洗物台是用不等邊三角形的黑色和灰色碎石片,摻入了灰泥塗抹而成的,從昭和十三(1938)年開始使用,現在已顯得陳舊,整體呈現赤褐色,成了蛞蝓和蚯蚓之類的蠕蟲在上面爬來爬去的極樂天堂,更是所有住民的痰液凌空落下的場所。魔利光是站在那裡,總是不由得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不論是赤茶色的灰泥檯面,或是擔放在上面的瀝水板(這塊瀝水板上面總是附著一些不明的物體。魔利有時以為上頭的是蛞蝓,定睛一瞧,原來是味噌湯里的洋蔥塊;有時覺得應該是背上長著條紋的蛞蝓,仔細一看,原來是在味噌湯里泡軟了熬湯使用的小魚乾),魔利在洗東西時,寧死都不願碰這些地方。包括公寓的走廊、油漆斑駁和隆起即將剝落的牆壁、廁所的門扇以及門鎖,白雲庄這棟尊貴建築物的里裡外外,沒有任何一處能夠讓人安心碰觸。若有人說,摸完以後去洗個手不就行了,只能說敏感的魔利可沒法那樣大而化之。每次她碰觸到白雲庄的某一處之後,那種討厭的感覺,恰是與時下不長腦的女孩間流行講的「酥麻感」相反的刺麻感,令人嫌惡得很。那股不管洗多少次都無法去除的噁心,雖不比麥克白夫人掌中的血漬,仍一直留在指頭上,猶如殘火般燃燒,久久不滅。Oh!那猶如激|情過後的餘韻,亘永不熄的殘火啊!魔利對這玄妙而永恆的余焰,深感恐懼。問題是雙手不利索的魔利,手上拿著或使著什麼的時候常會搞砸,以至於總在猝不及防的剎那,她的手背、手上拿的碗緣或刀尖,已經碰到了赤茶色的灰泥,或布著紅褐銹斑的肥皂盤,或是那一隻已用得禿毛且上面沾滿飯粒的洗鍋刷等等,甚至有一晚,魔利以為那是死老鼠,嚇得跳了起來,結果是一團很細的鐵絲。這就是魔利尖叫的原因。深夜裡,公寓傳來的嬌喘聲頗讓人會心一笑,若是尖叫聲可就擾人清夢了。九*九*藏*書
不過,到了夏天,魔利在白雲庄除了害怕碗盤和身體有可能會碰觸到痰液蒸發以後留下的殘痕以外,還會碰上另一個令她幾乎要尖叫出聲的討厭情況。由於魔利從幼時一直到十六歲的每一個夏天,都是在一處兩室相連的房間里度過的,那裡通風良好,連山裡高級旅館最頂級的房間也比不上(帶著綠意的微風,從青桐、楓樹、杉樹、樅樹、木蓮花的樹梢間,從北方穿過兩室相連的房間送向南方,在不同的日子有時會往相反的方向吹拂,涼風習習。因此每年夏天有兩星期要住到房州日在地方的小屋子,簡直是去討熱似的。可父親認為,為了孩子的健康,還有他本身想在那邊有沙丘的院子里觀測星象,以及體驗他的一部小說《妄想》里主角的心境,因此要去那裡小住一陣子。這對於向來講究洗鍊、只喜歡都市和看戲,其他事物一概非常討厭的魔利母親而言,等於是每年一度自我犧牲的兩個星期),因此魔利實在受不了大熱天里還穿著襯衫待在白雲莊裡。
於是,她只好挑選盡量沒有蕾絲和刺繡、正面領口也沒有開衩的兒童款連身襯衣,搭配裙子當日常的穿著。到了近兩三年,魔利甚至就穿成這模樣在廊道上走動。但白雲庄的淑女們仍如《源氏物語》里的後宮女官一樣謹守禮儀,平時依然穿著襯衫;不過紳士們可就裸著黑黝黝的上身,下面穿著內褲,或是居家用的過膝鬆緊褲,四處橫行無礙。當然,魔利已是老婆子了,而這些紳士們,即便和魔利擦身而過,也不會把她當成女人看待。因此,絕對不會發生像在吉行淳之介描述的酒吧里,悄悄地伸手撫著身旁女子腰際的場景(要真被白雲庄的紳士摸了一把,可是萬死不足以雪恨的奇恥大辱)。問題是,一個女人不管年紀上了七十還是八十,只穿著連身襯衣和裙子,就和裸著上身的男子錯身而過,總是不夠莊重。至少魔利打從心底厭惡這種輕佻的感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從哪裡出現的裸體紳士身影,讓魔利十分忐忑。有時候,她深夜洗碗洗到一半回房一下,再過來正要繼續洗時,冷不防洗物台對面的門打開,冒出一個裸著身子的紳士來。但自己既已是個老婆子,總不能尖叫或嚇得沖回房裡去。魔利的父母從未在她面前表現出男女情愛的互動,長大后對此依然純潔無知的她,只在偶然間度過了不可思議的婚姻生活,是個至今仍懷有一顆少女心的奇特老婆子。因此,儘管她不能表現出來,但對於旁若無人地裸|露身體的行為,仍始終抱持著極度的恐懼與厭惡。那些像車夫的紳士們雖沒把魔利當成不檢點的老婆子,但這股可怕的屈辱感同樣讓她難以承受。然而奇怪的是(其實應該是正常的感受,沒什麼好奇怪的),魔利厭惡的是「男人」的裸|露(希望大家能對這個引號里的詞彙特別留意),假如袒露軀體的是三島由紀夫、吉行淳之介、福田恆存、池田滿壽夫、深澤七郎等人;換言之,那個裸身的人物仍是「三島由紀夫」,是「吉行淳之介」,是「福田恆存」,是「池田滿壽夫」,是「深澤七郎」,這樣魔利既不討厭,也不覺得可怕。何況三島由紀夫裸|露身體的模樣,她有一回已在健身房裡見過了。吉行淳之介的胸口,雖然只是一眨眼,可她曾看到的面積約莫是夏洛克打算割下肉塊的二十分之一(那是因為,經宮城真理子提醒,吉行淳之介立刻把襯衫胸前的扣子扣好了)。至於三島由紀夫,也不是刻意在裸著身子的時候請魔利去找他的,他原本想邀請魔利去的是忘了叫花馬車,還是金馬車的餐廳,但是魔利說她討厭去像花馬車那樣豪華的場所(這隻是魔利擅自認定的,或許那地方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奢華),也不喜歡他家那種想必有著光可鑒人的透明地板的地方,於是S出版社的編輯建議到那裡找他一定在,便帶著魔利去了位於水道橋的健身房。那時候,三島由紀夫請魔利他們到健身房附近的咖啡廳,他稍後過去會合。過了約定的時間,他依然沒有出現,於是編輯和魔利先點了色拉和麵包來吃。吃到一半,編輯朝魔利的肩后瞥去一眼,頓時驚訝地「呀」了一聲。原來三島由紀夫正坐在魔利背後的座位上。可能是他認定魔利應該是個外表古怪的老太太,而熟識的編輯又恰巧被魔利擋住了,所以他沒看見魔利二人。三島由紀夫於是起身走向這邊,一面大聲地向服務生們吩咐:「給我檸檬水……用真的檸檬榨汁的那種。」他來到魔利身旁,像個中學生向女老師畢恭畢敬地弓身鞠躬,接著請原本坐在魔利對面的編輯讓出座位來,然後從皮質文件包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盒狀似糖漬栗子的物品,擺在魔利的面前說道:「常見的東西,不成敬意。」從這一連串聲音和舉動看來,魔利認為他是個挺不錯的人(意思是不作假的好人。也有些好人是弄虛作假而來的,既複雜又煩人),很明顯地可以知道,即便面對像魔利這樣身份較低的人,他也沒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名人架子。不過,他也有頗為令人不解的一面。在劇場的走廊或是聚會的時候碰見的他,可說是乏味至極。遇上這種時刻,他只會立時站起身來,或是丰姿颯爽地從旁經過,若是魔利與人結伴同行,他才會多加一句「上次承蒙關照」,或是「請多指教」,可說是比電報更為簡略的,帶有學習院氣息的問候。魔利原先以為還能見到第一次會面時的那個一雙眼睛如寫樂般靈活地溜轉、大聲朗笑且充滿魅力的三島由紀夫,滿懷期盼地前去劇場和聚會,但從第二次以後,她就不再抱著這份期待了。九-九-藏-書
聽到工匠們中氣十足的暢懷高歌,魔利感覺自己來到一個沒有任何苦業的世界,心情宛如打了呵欠又伸了懶腰的舒暢。樂園庄的住民應當也屬會吐痰的人種,可魔利卻不記得當時曾介意過地上的痰。魔利和淺草的庶民一起在淺草生活,恣意浸淫在六區,春風拂來時摘下金盞花插在瓶子里,繫上碎白花紋的銘仙綢圍裙,把頭髮梳攏到後面紮起,每天在歌劇館、金龍館、松竹座之間隨意兜轉,不時被古怪的老爺爺叫住算個命,耳邊傳來「來呀,米果、牛奶糖、紅豆麵包、彈珠汽水」的叫賣聲,聽得魔利恍然出神,有時還夾著專賣魷魚的小販吆喝幾聲「來呀,魷魚」。從賣紅糖水或黃糖水的老爺爺,到貌似在歌劇館打雜的長工,甚至是流浪漢,每一個人都接納了魔利。淺草和巴黎一樣,毫無阻礙地將魔利吞了下去。
在白雲庄附近那條河的另一邊,有一家名稱不雅的町立澡堂,名叫花柳湯。雖然住在靠近目黑一帶高級住宅的居民也不見得多好(魔利向來認為,只有她出生地的本鄉,以及和本鄉鄰接的追分、湯島、廣小路、下谷,延伸到她第二故鄉的下車坂一帶和淺草——雖然魔利也想去瞧一瞧從淺草再過去的吉原是什麼樣,可一個婦道人家總不能在那地方閑逛,所以她還不曾去過——再由廣小路一直到黑門町、日本橋、銀座,還包括芝及神田,這一環區域以內夠資格稱得上是東京,至於其他號稱是東京的地方,住的大抵都是些不怎麼樣的人吧),但在花柳湯的附近,住的是和白雲庄紳士與淑女們同一類的族群,因此花柳湯骯髒的程度,也和白雲庄相去不遠。花柳湯的建築外觀在那附近算得上整潔,但進去的人同樣都是些吐痰族。花柳湯的瓷磚也成了吐痰的地方,而漂在熱水上的痰團,還可能會漂到魔利這邊來。澡堂里那些膚色像馬肉火腿的類女人(只要上所謂的大眾澡堂瞧一瞧,立刻就會明白,一般被稱為女人的,其實大多數都不是「女人」,而是該喚作「類女人」的東西。那些姑娘、主婦、家境小康的千金小姐、夫人們,在男人面前的害羞模樣全是演技。她們在大眾澡堂里的態度和動作,有魔利可以出面作證。除了偶爾有些屬於住家應該有浴室的階層,超過四十歲的太太,以及像西洋小女孩般抬頭挺胸走向浴池的十幾或二十幾歲、令人看得著迷的女孩以外,多數的女子都讓人瞧著十分厭惡。若是在澡堂看過了她們真實的面貌,就會發現再沒有比那些在路上拚命把迷你裙往下拉,作態遮掩的女孩,更滑稽的了。魔利思忖著,若在男同性戀當中,有些男士的舉止比較高雅,原因之一或許是他們對這種類女人的醜態了如指掌吧?魔利不曾看過澡堂的男浴室,也許男人們的舉動比較粗魯,總不至於像女人那樣表裡不一才對),連橫尾忠則畫的裸女見了也要退避三舍。而且不曉得為什麼,她們喀的一聲吐得老遠的痰液,總是沒法瞄準通往下水道的水溝,屢屢落在溝槽的邊緣。這時候,這些火腿女便會伸出一隻手,從臉盆舀出熱水潑向痰團想要衝掉,可這動作有時看來缺乏真要把痰團趕進溝里去的積極。就像很多人在打掃房間的紙拉門時,根本沒用心掃掉積塵,只是拿撣子隨便拍一拍作數,亦即鷗外所說的「敷衍了事」。魔利於是捧起臉盆,與火腿女潑水的動作同步將盆里的熱水全部潑光,協助衝掉痰團。魔利必須全神貫注,絕不讓自己的毛巾和手碰觸到澡堂里的水龍頭、置肥皂處、瓷磚等所有的地方,就和在白雲庄的洗物台那裡一樣。她在旋扭水龍頭以後,一定要舀些熱水來沖手。那些火腿女把廉價肥皂往頭頂像土著人一樣燙卷的頭髮上搓抹,出動十根手指戳進裏面拚命耙抓。她們在澡堂里刷牙,漱口,吐痰。她們雖穿著綴有蕾絲花邊的華麗連身襯衣,但毛巾卻臟髒的。如果是以前一高的男學生圍在腰間的毛巾,魔利拿來連臉都敢抹;但要她向澡堂里的火腿女借來擦手巾一用,那可就敬謝不敏。魔利邊朝那些膚色深桃色的類女人投去厭惡的眼光,仍以絕不容妥協的固定步驟與程序,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洗浴。儘管有些環節做了省略,可魔利在絕不亂套、也不偷工的堅持下,急匆匆地趕著洗浴的模樣,簡直和兩分鐘之內就要切腹的武士一樣。
話題回到白雲庄。每當魔利和裸|露的紳士在廊道上錯身經過,總是感到滿腹的屈辱,與此同時,亦覺得只穿連身襯衣和裙子的自己太過輕浮,每每令她渾身不適到極點。從尋找寫作材料的觀點來看,這種經驗或許有所幫助,可魔利的感知在面對歡喜和不悅時都沒有免疫性,每一回的反應都像第一次碰上那樣強烈。所以每次遇到裸|露的紳士時,魔利都感到和昔日在千駄木町的老家走廊遇到裸著上身的賣魚郎時相同的驚異、恐懼與厭惡。請各位不要誤會,魔利並不是因為出身豪門世家,就有優越感。現在圍繞在魔利周遭的日本庶民,在全日本庶民當中,屬於應該被歸到世田谷的類別,他們這些鄉下人雖不是單口相聲里那隻化為人形的白狗,卻在戰爭結束后裝出一副東京人面孔,是以勤勞與認真自豪的高等賤民。這些原本棲息在東京周邊廣域地區的市郊族群,在戰爭開始前,去過的百貨公司頂多是上野的松坂屋,可說是一群連咖啡廳長什麼樣都沒見過的人。他們專去一家在東京有許多分店的三好野甜點鋪,叫上一碗蜜豆水果羹或豆粉麻糬,到了春天就吃綠茸茸的青豆粉裹豆沙餡麻糬,配的是色澤發褐、淡而無味的粗茶或蘋果汽水(這些人在戰爭結束后改喝果汁。他們不能沒有果汁。不管是先殺了小孩再自殺的大嬸,還是毒死了生活比自家優渥的鄰居太太的大嬸,全都是在果汁里下毒的);想打牙祭就上松坂屋的餐館,要不就是到難吃的壽司店、蕎麥麵店、淺草的小館子、伊呂波(牛肉專賣店,和三好野同樣在東京有好幾家分店);夏暑時節,他們就到冬天賣烤番薯、夏天改賣冰品的小店,坐在長板凳上,把擦汗巾疊在膝頭上,先用右手把刨冰堆成的那座小山往下壓扁,再拿一支像家家酒玩具似的鋁質小匙子從上面把冰鏟碎,接著才舀起一匙往嘴裏一送,吃了起來。他們就是這樣的人種。戰爭前,真正的淺草族雖和這個種族做同樣的裝扮,也在同樣的地方出入,可兩者的根本性質卻完全不同。魔利是在昭和十一、十二年(1936、1937)左右,搬到淺草附近的下穀神吉町的公寓和淺草族同住一個屋檐下時,才知道有這樣的族群存在,她立刻感到無比親切,並且愛上了他們。在那裡,不管是賣菜的、賣魚的,還是裝裱師傅,每個人都將工作視為天經地義的勞動,絕不會往臉上貼金說成勤勞。每當魔利沿著公寓後方,穿過兩旁店鋪屋檐下的小巷弄通往淺草六區時,公寓房東那位姿色中等的女兒便會揚起如歌唱般的輕快聲音問道:「牟禮姐,您出門玩兒嗎?」換作是在白雲庄,鄰居探問上哪去時,若是回答要去參加侄兒的婚禮,或是要去幫忙接生小孩,不在時請幫忙關照一下,大家都很樂意;要是答說只是出門去溜達,鄰居可就不大高興了。同樣是上街轉悠,淺草那裡不管是蔬果店的老闆娘或是魚鋪的老爺爺,人人都爽直地認為:「有錢有閑出門玩,不愧是豪氣作風哪。」如同魔利多年前一抵達Gare de Paris-Nord(巴黎北站)的剎那立刻融入了巴黎,她從搬到淺草那一天起,同樣立刻變成地道的淺草人。淺草的天空清澄蔚藍,洋溢著自由自在。魔利曾躺在擺設如同站街女小屋的四席半陋室里,聽著窗外的雨聲打在不遠處倉庫的鍍鋅板屋頂上。有一群鈑金店的男工就在魔利房間的窗下幹活,他們應該不會像那個到白雲庄的補鍋匠,只在見到那個魔利給她起了PTA綽號的假貴婦的時候,才會使用敬語吧。說到這個PTA,還真是不得了的角色,是個有點古怪小聰明的女人,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珍·瑪波小姐,她在冷笑的臉上覆著天使般的微笑,用帶著權威的嗲氣嬌聲,把那群大嬸擺弄得服服帖帖的。報紙她只看朝日新聞、廣播只聽NHK電台、書本只讀岩波書店,除此之外一概不聽不看,這是魔利最無法忍受的。就因為有這種人,所以魔利才會討厭朝日新聞、厭惡NHK電台、憎厭岩波書店。每當不巧撞見她獨自走在巷弄間,臉上浮現著詭異的竊笑時,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感覺,就和瞧見了樹葉背面滿是黏糊糊的蟲卵沒兩樣。在淺草的樂園庄賃居的住民都是些六區的女演員、每天伺候金主老爺前來午睡片刻的女人、帶著沒爹孩子的女人、酒吧和咖啡館的女人等等,她們憑著直覺立刻感受到千金小姐出身的魔利對她們的好感,看到魔利費勁地拖著配給的木炭袋時,馬上一聲不吭地伸手幫忙。唯獨住在鄰房的那個老婆子,可能覺得魔利知道她女兒淫|盪的性生活內幕,因而非常痛恨魔利。儘管魔利並非經過一番流離轉徙,才到這地方來的,可那老婆子始終瞧不起她這位千金小姐:「瞧你到處流浪,淪落到這裏落腳,怕是翻不了身嘍。」縱使如此,魔利依然同樣愛著這個老婆子。有一天,老婆子被腳下的蟲子嚇了一跳,那姿態和義平次老太婆一模一樣,從圍腰裙下露出的兩隻外八字腳跳了起來,張著嘴巴放聲大叫:「我的娘啊!」只見她扁塌的鼻子下面被擠出一堆橫紋來。剎那間,魔利彷彿看到了那個老婆子小時候在昏暗的小弄里踢著玻璃彈珠玩耍的模樣。「老婆婆,別吵啦。我可沒瞧不起你家的閨女哪!」魔利在心中說道。總而言之,那種會讓人胸悶氣躁的優越意識,魔利是絕對沒有的。起先,魔利看見她們穿著粉紅或白色連身襯衣,走在廊道上把木屐踩得喀啦喀啦響時,心裏頗為吃驚,但很快就融入她們的世界里了。魔利能和在洗物台前擦抹身子的鈑金工匠說說笑笑,也能對那些與永井荷風的《某天夜裡的事》的彩畫電影招牌上十分神似的女人們,投去喜愛的眼神。九九藏書
還有一件令人想不透的事是,來澡堂的女子洗浴的程序全都一個樣,好像早就商量好似的,來了十個就有十個、來了二十個就有二十個,上自洗臉下至洗腳跟的方法如出一轍。這是魔利住在白雲庄歸納出來的結論。他們這些庶民,從清早起床,直到夜裡入睡的一切生活,毫無例外地完全相同,連腦袋裡想的事情都是一樣的,談論的話題也全部相同,所以從元旦的清晨開始,一直到除夕的半夜寺院鳴鐘祈福為止,一整年間,他們的行動千篇一律,今年和明年當然全無二致,換句話說,每個庶民的一輩子都是一模一樣的。他們把櫥櫃、縫紉機之類的傢具分別擺放在屋裡的兩側,沒有一分一毫的偏移,就像銀行擺置成列的文件櫃那般整齊,甚至連摺疊矮桌倚靠在牆邊的位置,也全都相同,既未突出也沒內縮,於是房中央留出了一塊正方形的空間,他們就這麼安坐其中。一棟公寓里如果有二十個房室,他們就會打造出二十個這種獃子似的空間,使魔利不禁寒毛直豎。魔利一看到那仿如從獃子腦瓜里跳出來的正方形空間,就會感到一陣大量灌飲了沒味道的水似的反胃。簡要來講,那塊空虛的精神空間,存在於由吐痰、污穢與奇妙的秩序所構成的生活模式中,表現出他們這些原先屬於市郊的庶民和准庶民的人生。而那均一且平等的生活模式,亦在他們入浴的方式中如實呈現,只是湊巧把和他們一起進入澡堂的魔利嚇得魂不附體罷了。至於魔利洗澡的程序,如同方才提過的,很不可思議地竟也遺傳到了宇野浩二的古怪脾氣,也就是把手臂和腿腳當成一根有四個面的棒子(宇野浩二則是當作了有六個面的柱子),拿起抹了肥皂的毛巾,將身上的每一面各擦拭兩趟、每個指甲各擦拭三回等等,如同魔利的父親磷太郎的全身擦拭法,亦和葉隱武士的切腹法相同,屬於某一種儀式。魔利洗澡的時候,總是用繆斯牌的嬰兒肥皂,在淡紅色或檸檬色的簇新毛巾上搓出大量的泡沫,把泡沫仔細地抹在全身的每一個角落,彷彿要讓那些白雲庄族、淡島族好好地聞一聞這高雅的芳香。除非是天寒地凍的季節,否則她絕不踏入浴池,即便不得已必須泡澡,那揮之不去的「污穢」念頭也催著她快快起身。儘管魔利萬分明白,古怪的是自己,可在魔利看來,他們這些千萬個高等賤民千篇一律的生活模式,正是頭腦空洞的人類造出的,像某種魚卵或細胞般低階的、最該被輕蔑的東西。https://read•99csw.com
簡要來講,淺草族是地道的東京人,而世田谷族是鄉巴佬。他們鋪天蓋地充斥在世田谷、阿佐谷、杉並這些「原本的市郊」,悄無聲息地壓迫著魔利。他們一瞧見魔利,當下就嗅出了魔利「曾是千金小姐」,隱藏在他們輕蔑態度背後的是極度的自卑。這些「原本的市郊族」的人種,多數都瞧不起動物和孩童這兩個至高無上的族群。他們嘲笑貓狗的智能比不上自己,將動物貶低到極低的境地,時常可以聽到他們用「畢竟是畜生吶」這最輕蔑的詞語來辱罵動物;他們對孩童採取的態度也相同,每當小孩說些感想時,他們立刻回以輕蔑的譏諷封住孩子的嘴。然而事實上,論感知、論純潔,孩童和動物在這些方面的智能,都遠遠超越他們。只是以他們粗淺的腦筋,自是沒有能力察覺出來罷了。於是,原本市郊族的孩童們,不斷地飽受大人們的侮蔑,多少委屈的淚水只能往肚裡吞,不久後轉而拚命模仿大人們的行為。因此,等孩子們長到七八歲左右,已經徹底學到了父母們低階的智慧,包括痴憨的笑容和壞心眼也全都運用自如了。幼時的魔利剛進小學,立即遭遇了這種模式塑造出來的孩童們的包圍,度過了一段憂鬱的校園歲月。貓狗這些動物族群,其實應當被置於遠比原本的市郊族更高等的位階上。因為貓和狗不像孩童那樣屈從於「原本市郊族」的庶民,而能秉持著嶄新的知覺與純潔,永遠凌駕在他們之上。每當魔利看到貓狗們,總是感到一股哀傷,相信它們曾經是情感靈敏而纖細的人類,卻因故遭到了神明的懲罰,變成無法言語的生物。尤其當魔利望著它們的眼睛時,那滿滿的哀傷總會重重地襲向魔利。魔利對「原本的市郊族」的氣憤雖和摩西的憤怒同樣熾烈,但魔利那打從心底噴發的怒火,卻將他們充滿施虐狂味道的奸笑,激發得更為陰險而昂奮。魔利這種強烈的憤怒,同樣來自魔利父親的壞遺傳。魔利的父親在外面走動時,時常受到這種庶民的輕蔑,因而大發雷霆。會惹他生氣的人,包括西餐廳的侍應生、市營電車的司機、帽鋪和雜貨店等商家的中學徒和小學徒,乃至於在上野的山腳下與兩國車站等著載客的車夫(在千駄木町載客的車夫都曉得他是陸軍中將,對他十分尊敬,所以另當別論)等等,魔利隨著父親出門時,經常感受到他對那些庶民打從心底怒不可遏。滿肚子怒氣的父親會等到走至沒人的地方時,低低地咒罵一聲:「混賬!假洋鬼子!」魔利父親奇特的服裝也常遭到那些人的嘲笑。夏天,他會穿著像《四谷怪談》里的宅悅那樣短幅的浴衣,腰間胡亂地綁著一條像第五代菊五郎在妾宅里系的博多腰帶(雖是產自博多,但和常見的博多絹織腰帶不同,而是質地柔軟、沒有硬邊,類似有凹凸浮紋的和服面料,裏面也沒有加硬襯,所以就算對摺起來系綁,也沒法當成外出用的像樣腰帶),並在神似威廉二世的面孔上,戴著一頂平頂硬殼草帽;時序入冬,他那件長擺吊鐘形的德國斗篷下方,會露出一截厚厚的仙台平絲布褲裙,隨著步伐發出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而頭頂則戴著黑色的凹頂紳士帽。不分冬夏,他出門時,手裡總是握有一柄像冉·阿讓帶走珂賽特時,帶著防身用的那種既粗又直的黑檀手杖。況且由於他的頭特別大,帽子的橫幅寬大,看起來格外扁平。精養軒飯店的侍應生料定魔利那形貌怪異的父親是個鄉下老頭,帶著一個身穿稀罕的洋裝、愣頭愣腦的小女孩一起上門來開洋葷。精養軒飯店的侍應生和魔利父親的那場鬥嘴,最後是父親贏了。她父親在點餐時要了「絞肉料理」,侍應生馬上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故意用英語半是揶揄地反問:「要煎得薄脆又通透的那種嗎?」魔利的父親怫然作色,立刻又用字正腔圓的英語(侍應生方才聽不懂的原因是父親的英語帶有德語腔)重又講了一次餐點。然而,據魔利觀察,她父親平時和侍應生或車夫辯鬥總是輸,和精養軒飯店侍應生的這一役是唯一一次勝利。精養軒飯店的侍應生會講的英語,雖然僅限於飯店菜單上的餐點名稱,即便程度不高,至少還屬於智識階級的最低階,只是一時失算,用外語揶揄了魔利的父親,她父親才能在緊要關頭扳回一城。若說遭到慘敗,要算他上帽鋪買帽子,還有到雜貨店買馬夫用的麥稈帽的時候了。他夏天戴帽子的主要目的是遮陽,所以平頂硬殼草帽那樣的帽子,根本派不上用場。魔利的父親說,像戴在馬匹和馬夫頭上的那種寬帽檐的麥稈帽子,最適合用來擋太陽了,於是去雜貨店購買那種疊放在店門口、綠白相間細繩沿著帽緣捻了一圈的馬夫帽。雜貨店的老闆娘只見一個奇裝異服的男士從上等的錢包里掏出鈔票,說要買馬夫用的帽子,瞧他像個鄉下老頭卻又不大像,自然不會對他太客氣。雜貨店的老闆娘看著這個形跡可疑的顧客,隨手把帽子遞給他,收下了錢款,那隨隨便便的態度簡直像拿給孩童似的。不過,魔利的父親去帽鋪時飽受中學徒、小學徒們的譏笑,那才叫作萬箭穿心式的總攻擊。任他試遍了整家店的帽子,卻沒一頂戴得上的。他已在忍受著中學徒、小學徒的訕笑,卻發現那些學徒一旦發現他真被惹怒了,那股捉弄之心更是有增無減,只見他們硬憋著笑意,表情越來越像大神樂里那張瞠目噘嘴的男丑面具。魔利的父親最痛恨的就是那種瞧不起人的嘲弄模樣。還有一次,上野山腳下的車夫,把這位連遠在德國的柏林和慕尼黑的人們都十分尊敬的Rintaro Mure,誤認成剛從上野車站前的旅館走出來的鄉下老頭,沒細聽他吩咐的是「載到糰子坂的頂上」,抬起車來就埋頭往前跑,到了池邊的博覽會入口處便停住,將車把放下來了。氣急敗壞的魔利父親根本不聽車夫忙著解釋馬上改送到糰子坂,三兩步下了車,從錢包里掏出車夫索取車資的兩倍金額塞進他的手裡,喚了搭乘後面那輛人力車的魔利下車,牽起魔利的手便徑自走開了。不曉得什麼原因,每逢他一生氣,就會付出雙倍的錢款。當然,起初滿面錯愕的車夫,臉上旋即綻開魔利父親最討厭的那種嘲笑了。九-九-藏-書
那些滿不在乎地把大碗和鍋子,放在布滿痰液、蛞蝓和蚯蚓的赤褐色灰泥檯面的大嬸們,常會趁著魔利回房間一下的空當,把魔利的洗碗桶直接擱到灰泥台上。這舉動使魔利渾身充滿一股噁心的刺麻感,險些叫出聲來,無奈她不好意思在大白天里尖叫。比這更悲慘的是,魔利在上廁所時不小心讓拖鞋滑脫,結果光著腳板踩到廁所濕答答的地面的剎那。白雲庄的每一處地面全都等同於痰盂,尤其是廁所的地面。這些比貓還沒規矩的白雲庄紳士淑女們(相比之下,魔利飼養的黑貓朱麗葉來得優美多了。魔利想起了從她窗口可以看見的那片灌木樹叢,朱麗葉蹲坐在下方那塊草地上的優美姿態)在吐了痰以後,只拿一柄開了花的掃帚並倒水沖掃而已,即便是掃乾淨以後觸摸,那濕濕冷冷的觸感,仍舊和摸到蛞蝓的背部一模一樣。那股余焰的刺麻感令魔利作嘔,她忍著跑到井邊,汲起井水沖洗腳底和拖鞋,回到房間以後再把熱水倒進專用的桶子里,拿繆斯牌嬰兒肥皂仔細清洗。父親的遺傳在這時候展露無遺。只是賽馬牌肥皂換成了繆斯牌嬰兒肥皂而已。
話說魔利的父親磷太郎這位男士,對肉體上的些微缺點極度自卑,這又是他的另一項古怪之處。年輕時,他對自己分明沒喝酒卻紅紅的酒糟鼻非常苦惱,待在柏林的那段時間尤為嚴重。魔利十七八歲時和年輕時的父親有著相同的煩惱——面皰長了消、消了又長,鼻頭永遠留著一處略微凸出的紅色痘疤。隨著啟程前往歐洲的日期接近,魔利的心思全擱在鼻尖上頭,嚷著要隨身帶著兩年分量的治痘偏方葯出發,母親生氣地罵她別犯傻了。磷太郎當即護著魔利,神情凝肅地說道:「魔利當然會在意!我年輕的時候也遇過同樣的事。朝我迎面走來的傢伙沒半個人有紅鼻子,那些長相比我更下等的傢伙,就因為鼻子不是紅的,看起來反倒比我上等。我甚至曾經想過,要從腿內側移植一塊皮膚過來,就算移植上去和周圍有一圈明顯的界線,也比紅鼻頭來得好。人們總把有酒糟鼻的傢伙,當作是酗酒的下流老頭子,實在讓人不悅!」魔利的父親向來認為女兒是個大美人,對於魔利鼻尖上的小紅痘,也和魔利同樣介意。魔利的母親一臉難以置信地瞧瞧魔利,又看看丈夫,說道:「魔利的面頰和臉上其他地方都是紅潤潤的,所以根本看不出有小痘疤呀!換作是臉色泛青的人長了,那倒是沒法不在意了。」父親聽了勃然大怒,凶顏怒目地回道:「照魔利說的去做!反正帶著又不礙事!」這種極度在意肉體缺點的心結,好像是室生犀星遺傳給魔利的似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缺點、某人特有的怪癖,幾乎全都集中附在魔利的身上,那程度,可以說到了令人悚然的地步了。犀星曾在文章里不厭其煩地提到,年輕時對自己的樣貌相當自卑,他在作品里大嘆自己這張臉長得和扒手、小偷、吃霸王餐的傢伙一個樣。直到犀星成名以後,似乎依然對相貌苦惱不已。但到了晚年,犀星將自己這張面容,當成名匠製作的稀有茶器,也像是價值連城的珍罕寶石,似乎變得相當中意。從他年老時很喜歡讓人拍照,甚至向雜誌社索討刊登的肖像照未果而大發脾氣來看,他確實已經改變想法了。魔利的父親到了晚年,好像同樣對自己散發知性的容貌充滿了自信,「步入壯年以後,連鼻子上的泛紅也變得完全不醒目了」,管它鼻子泛紅也好,額頭泛紫也罷,他絲毫不在意。直到今天,魔利的鼻子上依舊留有暗紅而微凸的痘疤,但近來魔利更介意的是那個大鼻子,她深信若能讓別人的視線,集中在臉部的某一個焦點上,比方瘡啦、痣啦,甚至是沾著的髒東西也行,這樣鼻子看起來就會比較小,所以,她反倒很高興鼻尖上的那個有點紅、有點凸的痘疤,不再像年輕時,百般努力用玫瑰色的粉遮掉那處瑕疵了。
至於魔利在這方面也不遑多讓。對於譏笑魔利的男店員和女店員,她的憤怒甚至超越了父親。魔利的這種憤怒不僅是父親的遺傳,也是來自永井荷風的遺傳。永井荷風在世時不顧自己早已上了年歲,每天晚上仍是戴著那頂在市川的菅野邊一帶只有他一個人會戴的貝雷帽,到附近閑逛晃悠,但附近的酒館似乎沒給永井荷風格外禮遇。聽說有天永井荷風對酒館的老闆憤然斥道:「我是荷風(Kafu)呢!」這件趣聞傳到魔利的耳里,雖身為同類人,也忍不住噴笑出聲。永井荷風明知市川的酒館老闆的腦筋和那些淺草舞|女們差不多,肯定會把荷風錯讀成Nifu的,卻仍是忍不住嚴詞指正,顯見他的脾氣比魔利的父親來得大多了。對於受到這種蠢笨庶民尊敬的那些人而言,卻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憤怒從何而來。比方魔利的母親對丈夫的震怒總是回以一句「這有什麼好氣的」,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