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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的盛宴

聖誕節的盛宴

在真島與志之體內的那條白蛇,沒有辦法忘卻肚腹下面的冰冷沙粒和滿天的星星。真島與志之總是嚮往著白光。真島與志之總是穿著白色的衣物。他蓋起一棟白色的家。他擺放白色的椅子,他從義大利運來白色的雕像。因為義大利的天空,就像希臘的天空一樣明亮。Cielo Italiano,義大利的天空。他在那片天空下,頂著驕陽的灼吻到處奔走,只為尋找雕像。他喜愛的東西,潔白的光、澄澈的東西,冰冷而硬質的東西,水晶吊燈,寶石,雕像,圖面精美的方正文字。從純白的阿波羅肩頭灑落而下的透明晨曦中,真島與志之想起了希臘的天光和維納斯的頭頸與乳|房的雪白。
那是一條通體雪白,形貌美麗的蛇。某一天,納西索斯走近池畔,單膝跪下,望著水中的倒影看得入迷。驀然間,他化為藍色的火焰熊熊燃燒,待得燃燒殆盡,變成一堆透明的灰燼,躺在暮色漸濃中逐漸變冷的沙地上,忽然又復活變回原本的樣貌,在池邊綻放淡淡的小黃花周邊緩緩地移動,旋即昂首吐出溫柔的氣息,邁上了前往埃及的漫長旅程。
魔利以前曾聽過一篇義大利的小說,故事里的大理石石像趁夜爬上階梯,朝做出了背叛行為的主人身上倒卧下去,壓死了他。
「今天沒有法語系的人來啦!」
水晶吊燈燦白的亮光,把真島與志之體內的那條希臘白蛇照得高亢奮昂。那一對魔利曾隔著狹小桌子看過的黑眼珠格外圓大,炯炯有神,而眼白的部分也同樣碩大。在真島與志之的眼睛之中,魔利看到了那條白蛇。
站在水晶吊燈正下方的白蛇轉過身來問了他們:
正坐在地毯上說話的阿潟具之忽然回頭問道:
「牟禮女士,您認識住吉女士嗎?」
真島宅邸,以及真島與志之舉辦的宴會,完全不像魔利想象中可怕,反倒相當愉悅而intime(親密)。真島與志之體內的白蛇,並沒有背叛魔利幻想的世界。
她正要走上去的時候,恰巧見到下樓來的阿潟具之,忍不住輕呼了一聲:
白蛇倏然挺直了脊樑不動,那雙眼睛到底在想什麼呢?它的眼神陡然發亮,是看到了什麼呢?是仙后座里的一顆星星嗎?是北斗七星的其中一顆嗎?肯定絕不會是人們近來議論紛紛的火星。以前在眾星中光芒最為亮白耀眼的某一顆星球上的那條蛇,曾經在古希臘的滿天星空下,循著白色的牆緣匍匐爬行。
「現在就要回去了呀。」
總而言之,住吉美和子的回應與魔利想象中的相反,而仁安藝夫的態度也令她不解。那種感受雖然異樣,頂多隻像是浮在氣味芬芳的水果酒表面上那若隱若現的微塵罷了。
他開心地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彷彿在告訴同伴:「應該就是那裡吧?」那模樣看起來真是天真直率。
魔利在一張既似貴夫人的踏腳台又像巨大沙包般的椅子上落座,當即認出了此時轉過身來的住吉美和子。不過,住吉美和子將自己藏在一抹曖昧而神秘的笑意背後,似乎並不記得魔利。在住吉美和子出名之前,魔利其實曾見過她,但魔利只說了:「在您還留著長發的時候,曾經見過一面。」並朝她投以微笑。若是用「在您出名之前」的說法,只怕有些失禮,魔利因而不自覺地換了個說法。結果,這位fair sex(意指女性。魔利從廣播節目《英語à la carte》上學到的)似乎陡然露出了警戒的神色。她只用了短短五六年,即到達了今日名利雙收的地位,靠的全是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住吉美和子在正式踏入文壇時把頭髮剪短,整個人立刻變得很可愛,甚至稱得上是個美人。她寫的小說雖不是魔利喜歡的類型,但同樣身為小說的寫作者,著實令魔利暗自訝異;不過,對方忘了曾見過面的事,算是一件遺憾。
變了個人似的(?)魔利趿著全新的草屐走出了家門,卻忘了帶上真島宅邸的地圖,於是在大森的臼田坡上的巴士站下了車之後,只能毫無目標地往前走去。
魔利走進門廳以後,只見一座阿波羅的雕像聳立在黑暗中,散發著熠熠白光。它是昔日魔利抬頭仰望的那群莊嚴的羅馬純白眾神之一。義大利那冰冷的石塊,火辣的太陽,運河,燦白的天空投下的影子,忽遠又近的鐘聲。魔利幾乎不敢相信,在她這些記憶中的白色夢境,居然會在東京的黑暗裡再度出現。
魔利長大以後,就不曾度過如此輝煌燦爛的聖誕節了。這雖讓魔利開心,但要去真島宅邸這件事卻令她倍感壓力。多次出現在報章雜誌照片上的真島宅邸。打磨得光亮如鏡、穿著鞋子踏上去肯定要滑跤的地板,在魔利的眼前(視野)一望無際。遠遠地,燕尾服的前襟雪白燦亮、配搭黑色蝴蝶領結和漆皮短靴的真島與志之,翩然地滑著步伐,宛如在《死城布魯日》里已經慣於走在教會地板上的修女,踏著滑行般的步履,那光景委實可怖。在由晶瑩而硬質的角度與切面彙集成的水晶吊燈散發出來的光芒下,真島與志之隱藏起其白蛇精的原形,悄無聲息地來回走動。圍繞在真島與志之身邊的眾多紳士和淑女手持杯子,靜靜地移動,隨處不時發出淺淺的笑聲。
看明白了以後,魔利的心開始七上八下了。那小小的、許多的不安,像被裝在袋子里的蟬一樣,拚命地拍動著翅膀。當然,基於方才說過的因素,魔利非常高興,但在高興中又浮現幾分不安,在拍翅聲中穿梭交織。
它經過了無數日出日落、披星戴月的漫長旅途,終於抵達埃及首都的時候,黎明前的市場上已經滿滿地擺著豬腿、豬腎、牛肝、羊心、切口全是血的牛頭、像心臟般猩紅的剝皮牛身,與醜陋同類的成束牛尾,還有綠果子和檸檬。在水果攤的微暗帳篷一隅,剛摘下的莓果在簍子上堆得像座小山,鮮嫩欲滴的模樣潤澤了周邊的空氣。時序剛剛入夏,感覺有些悶熱。白蛇真想溜進那堆泛著冰涼與濕潤光澤的鮮紅果實里。
「果真是蛇沒錯哪!」
身穿黑西裝的男士們,以及閃耀著銀色光芒的仕女們,與魔利幾乎是肩摩踵接地擦身而過。既有昔日紅顏美少年的身影,又如西洋人般高大魁梧的北杜夫,像在巴黎舞廳里的那些人一樣,靜靜地、緩緩地游向魔利,與她交談。在衣香鬢影,在笑意盈盈的一張張臉龐間,龍岡笙太郎在夜色低垂的天幕下支著臉頰,探出卸了妝的義大利喜劇丑角似的面容,朝魔利微笑著說些什麼。此時,只見從住吉美和子的身後,走來一位穿著簡式日本和服、身形嬌小且貌似大家閨秀的女子,原來是龍岡笙太郎的夫人,說是曾經讀過魔利的小說,令她欣喜極了。此外,魔利也和島澤武比古以及他的夫人聊談,諸如這樣的巧遇一樁接著一樁,魔利甚至有種錯覺,就連女星若葉多美尾、吉川坦的夫人岡田秋丁(這些全是魔利從照片上認識的人)這些和她沒什麼交集的人,也都在對她微笑。魔利的情緒愈來愈高漲,新生的血液熱滾滾地湧上了面龐,一張臉像平常高興時那樣漲得通紅,她一下子坐在美麗的椅子上說話,一下子又起身微笑,不知不覺間整顆頭變得燒燙,開始覺得不舒服了。
魔利趕忙走上前(在一個致送英文邀請函的宴會上,淑女沒有經過他人引薦便主動找男士說話,是一種很糟糕的行為。站在他們身後的真島與志之看到這一幕,想必會暗暗皺眉),十分有禮地向他問候,沒料到仁安藝夫不僅沒有點頭致意,反而把下巴揚得高高的。魔利後來才聽說,仁安藝夫的公司在他出外旅行期間鬧了罷工,魔利的侄女也被迫捺了印。難https://read•99csw.com怪他看了魔利就滿肚子火。話說回來,仁安藝夫的禮儀程度,還真是和魔利不相上下哪。
在魔利的腦袋裡,真島與志之和第三代的新銳作家阿潟具之完全沒有關聯。她不曉得真島與志之是屬於第幾代的人物。阿潟具之必然不曉得魔利的訝異從何而來——
每當魔利到人多擁擠的寬廣場所時,向來都是這樣的。魔利覺得,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居然能在進入那種場所的一剎那,清晰地識別出每一張面孔,立刻找出適合自己的所在位置並且前往就位,實在很不可思議。若說原因出在會場太大,似乎也不盡然。有一天,魔利出席了最上書房編輯的守靈夜,諸多親友們聚集在六鋪席大的房間里(當時的出席者們同樣是沿著房間的三面牆邊依序就座,這是魔利最不知該如何應付的形式),幸虧魔利和最上書房的折見櫪子一起入場,因而不必費神尋找適切的入座位置,可她依然頭昏眼花。過了好半晌,這許多依序就座(其實不能說是依親疏輩分入座,畢竟在六鋪席大的日式客廳里已經擺上了棺柩及供品,人們只能在剩餘的逼仄空間里並肩坐著罷了)的一張張面孔,才漸次映入她的眼帘。魔利從她前方那人的背後看去,赫然發現鹿野治次側身坐在前方,趕忙向他問了安。鹿野治次露出像讓·迦本飾演鄉間老爺爺那種開懷的表情,看著魔利說道:「每次見面都是在這種場合哪。」魔利放下心來報以微笑。又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坐在迦本和自己中間的那位人士好像曾經見過面。原來是碓冰保見,曾在她的座談會上擔任主持人。魔利推想對方應該早就看到她了,愈發慌張地向他問候。這便是魔利在這種場合的窘態。因此,魔利對即將到來的真島宅邸宴會憂心忡忡,即便形容她的心情像被裝在袋子里的蟬一樣,拚命拍翅掙脫,也絕不為過。
魔利一面步上階梯,不禁喃喃自語。
魔利只確定對方是人類,並且是與愛情有關的事件,其他的細節全忘了。魔利如今雖會把現在的事誤以為是三天前發生的事,但是從前的事一概牢記在心,甚至連外褂綁繩的顏色也都歷歷在目,實在沒料到自己竟會忘了故事的情節。這不是衰老造成的。不長記性,以及宛如線控人偶一般腿軟摔跤,都是自她七歲以來就有的老毛病。每當她要從高處下樓,一雙腿便軟綿綿地使不上力。她總是害怕地想著,這兩條腿會不會鬆脫了,拐個彎朝向正後方屈曲,然後再接回身軀上?她幾乎沒聽過其他人像她這樣胴體和腿腳的連接關節不聽使喚的,忖想會不會是曾經染上輕微的小兒麻痹自然痊癒的後遺症。魔利儘管很想請個醫術高明的骨科醫生診察看看,卻也害怕萬一診斷的結果確實是肢體殘障該怎麼辦好。不管怎麼做都很可怕。
真島的母親與夫人前來玄關送行,聽到魔利身體不適,建議她不如到外頭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再回到會場,魔利險些脫口而出:「那麼,恭敬不如從命。」她要真這麼回答,可就滑稽了。為了配合魔利的精神年齡,她的身體構造幾乎和孩童的一樣,有時感覺非常不舒服,但下一刻就複原了。一個年歲早已超越成年女子的祖母級夫人,總不能說聲:「我已經沒事了,那就再多打擾一會兒吧。」事態發展至此,魔利委實無比遺憾。
再回頭講到魔利把信打開一看,原來是聖誕節宴會的邀請卡,裏面全都是以英文書寫的。
上了二樓,魔利雖又見到了龍岡笙太郎、喜多守緒、住吉美和子,但她不再吃驚了。魔利直到最近才知道,住吉美和子與那批第三代的新銳作家是同期出道的。她不曉得真島與志之和他們都相當熟識。提到第三代的新銳作家,魔利腦中浮現的是葭雪俊之介、龍岡笙太郎,以及安東杏作這三個人。她心神恍惚地想著:三個人,恰巧和第三代新銳作家的分類不謀而合。不知道「第三代的新銳作家」這個名稱到底是怎麼跑到魔利的腦袋瓜里的,可光是知道這個名詞,魔利就足以號稱是個文壇通。就因為這樣,在魔利拿葭雪俊之介、龍岡笙太郎、安東杏作三人寫了一篇滑稽的文章時,有位人士面泛淺淺的微笑,對魔利說了句「挺懂得替人抬轎的嘛」的時候,令魔利感到極度不悅。話說,葭雪俊之介、龍岡笙太郎和安東杏作這幾位名家,怎會是在魔利吹喇叭抬轎子的幫襯之下,才躍上《黑潮》雜誌發光發亮的呢?光想起來都要教人噴飯,套句永井荷風的話:「當笑之。」
「這是希臘的光亮啊!」白蛇輕聲念道。
「啊,阿潟先生!」
他雖露出了一瞬錯愕的神色,但旋即掉過頭去和周圍的賓客繼續方才的話題。
那部小說總算趕在舉行宴會的六天前竣工,魔利接著開始張羅變身用的裝備了。她平素外出時慣常頂著一頭蓬鬆的亂髮再搭上一件毛衣,這副裝扮只在年輕女孩的身上才顯得青春漂亮。一旦要前往真島的宴會可得大費周章做足準備。由於魔利平時不|穿和服,因此從腰帶襯墊,乃至裏面的硬襯、前襯,還有布繩帶,全都得重買新的。她從衣櫥里找出白底的和服以及銀箔的腰帶。她沒自信能梳出像樣的髮髻,因此還得買來綴有黑色細珠的髮網,罩在上面遮醜。好些個瑣事都得一一安排。
身後的賓客把他們往前擠進了一樓的沙龍里,真島與志之旋即來到魔利的身旁,雖然沒有牽起她的手,仍為她一一介紹了賓客,只是魔利照例眼前一片昏花,完全認不出誰是誰。當他把魔利介紹給外國人,魔利說了句「Enchanté, monsieur.(先生,幸會)」的時候,真島與志之立刻說道:
由於buffet設在一樓,魔利於是下了樓,與住吉美和子結了婚的仁安藝夫碰巧就站在階梯下方。
魔利一面和不認識的人交談(我不認識這位人士,並不是因為我不尊敬他。當真島與志之介紹我們認識的時候,真島與志之的面容和話語、對方的臉孔,以及站在他身後的女子系綁的腰帶全都和水晶吊燈的燦爛燈光溶在一起,化為一種不想讓人知道真貌的詭異生物,像莫泊桑的奧爾拉那樣流動著),滿腦子想的都是那部小說。
真島與志之捎來一封未封口的信,魔利驚訝地打開來看——
——看到仁安藝夫的面容,魔利當即想起了自家侄女的臉孔。那侄女在仁安藝夫的公司里做事務工作。
白蛇從身穿深藍西裝和黑色襯衫、系著淺黃領帶的真島與志之體內爬了出來,猶如煙氣一般,悄然無聲地從面對庭園的那扇玻璃門溜進黑暗之中,消失了身影。它會否迅即伸長了身子,在黑暗中攀纏上阿波羅那一尊散發著透明光澤的軀體呢?
在這文壇人士群集的輝煌盛宴中,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分子,好似在輕飄飄的夢境里,魔利彷彿回到了她強要參加岩潮樓和歌之會,抵死不肯去睡的童年時光,但身子卻愈來愈不對勁,胸九九藏書口像是堵著一團凝滯的空氣,終於惡化到再繼續待下去,只怕就要嘔吐出來的恐怖狀態了。
在這一場水晶吊燈的光線和從六角形的透明鱗片裏面散發出來的白色光芒相互輝映、璀璨閃耀的宴會中,魔利到底該站在哪裡才好呢?她真不知該怎麼辦好。水晶吊燈亮光下的孤兒。說是《黑潮》的R先生也受邀前往,可老是跟在R先生旁邊也顯得奇怪。不過,到頭來還是得緊緊巴著R先生走吧。魔利之前只和真島與志之見過二十分鐘,知道他為人算得上親切。就因為明白這點,所以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參加了。可即便真島與志之是位親切的男士,總不可能把魔利當成小朋友,牽著她的手,領著她去擺放餐食的地方,帶著她去找尋一個個熟人。
半晌,魔利總算將視線從阿波羅的身上移開。
穿著藍衣的年輕王宮僕役們,將精挑細選出來要送到王宮的食物,有成袋的穀物、水果,橄欖、檸檬、核桃、咖啡豆等各種樹果,還有香料和香草,獸肉與鮮魚,以及盛在瓶子里的水與裝在皮囊里的酒等等,頂在頭上或堆到車上,成群結隊地穿過了市場,唯獨其中一個頭戴長黑巾的女子脫了隊,到水果攤的帳篷接過莓果的簍子,朝一個賣蝮蛇血的男子靠了過去。那個蹲在地上的男子伸長胳膊,從身旁的籠子里掏出一條黑蛇來,藏進女子的莓果簍深處。白蛇預知了女王即將遭逢的災厄,十分羡慕那條泛著黑光的同類,祈求自己能代替它纏上女王的手臂,露出利牙狠狠地咬下。
二樓那裡的沙龍布置得光線柔和,略有幾分微暗,沿著牆邊擺著舒適的椅子,人們在這裡能夠放鬆談笑。一些外國賓客(guest)的夫人、真島與志之的母親和夫人熟識的女賓(guestess?)以及和真島與志之熟識的(魔利是擅自闖進來的)人們,全都聚集在這裏。
又或是在某個沒有月光的黑夜,在阿拉伯的沙漠里,沒有月亮、沒有人,連駱駝也沒有的時刻,隨著狂風捲起的漫天沙塵,白蛇升天了。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它來到地球,變成了一位名叫真島與志之的作家。早在真島與志之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的的確確被那條蛇吃下肚了。
大抵說來,除了魔利以外,其他人全是成熟的大人,數不清的人生秘密盡皆隱藏在那淡淡的微笑之中,尤其是這群稱為作家的人物,更是擁有所謂的靈通能力,對於魔利的心境與驚訝可說是一目了然。其中,尤以男作家格外具有這種感應的才華。他們對於魔利是從「魔利的殼」這個特殊的殼裡,隔著不透明的膜觀看外面的文壇分布圖、文藝雜誌和作家的關聯、著作的出版事宜,還有她並未在真島的宴會上得意忘形而大言不慚等種種事項,全都像伸手握住一個實際存在於桌上的茶杯那般,瞬間就掌握了全貌。那是一種聲息相通,一種禪學問答。近來,魔利對於文壇世界(魔利不在那裡面,而是待在殼裡)愈發感喟(以前她感喟的對象是法國文學的世界),甚至想要包下日生劇場三個月,招待文學世界里的所有人,即使沒坐滿也沒關係,每天上台三次向他們請安問候。魔利認為,這麼一來,包括魔利的外觀(外觀即是內容),以及她是個寫小說時,只以「美」為目標(因為她沒有其他的素材,也沒有別的知識了)的外行女作家,還有她在人群中會看不見眼前的人,這一切事情,人們都將得到釋懷。遺憾的是,那是不可能辦到的。這比起沒能收到龍岡笙太郎那張據傳頗為精彩的明信片,更令魔利遺憾數千倍。
——魔利是個報紙、雜誌、周刊的成癮讀者,雖然會掏錢買的只有兩三本,但是每一本雜誌她都會站在書店裡看完。鴨北澤有兩家書店禁止顧客只在店內翻閱而不購買,只消每隔兩三天輪流上這兩家店翻個幾頁,舉凡東京、巴黎、倫敦、羅馬的動態,魔利沒有不知道的。通過時事雜誌,魔利得以全盤掌握世界動態,再加上魔利特別有興趣的純文學和大眾文學兩派的文壇人士、評論家、指揮家、各領域的音樂家、歌舞伎演員、話劇和新派及新國劇與電影各界男女人士、外國影星、舞台導演、電影導演、電視導演、主持人、作詞家、作曲家、落語家、漫才家等各領域名人的長相與體態的特徵,乃至於他們的穿著打扮,魔利向來目不轉睛地仔細觀察,早已爛熟於心。因此,當這些人出現在路上、劇場、電影院、國營電車、井之頭線的車廂、月台、咖啡廳,凡是有人出沒的一切場所,都絕對逃不過魔利那雙眼睛。從星期天拾起畫筆怡情養性的大臣,到醉心於法國文學的企業家,都是她長期關注的各界名人,也因此,在歐外作品《鷸》的試映會上,魔利第一個發現大臣就在最前面那一排。魔利的弟弟慌忙為受邀前來的貴賓重新安排座席,到最後反而勻不出位置給魔利了。所幸在千鈞一髮之際,一位外號白手帕的人士把原先擱在鄰座空位上的黑色紳士帽拿到膝上,並向魔利比個手勢說「請坐」。魔利向他道謝之後這才落了座。儘管魔利少有機會和上述人物交談,但她在街上發現的演藝界人士,可說是不勝枚舉。魔利對於牙田劍三郎說他曾經見過她,十分存疑。魔利能在路上一眼就發現藝術界人士,其本事如蛞蝓之於「染谷九齋」(歐外的小說《染谷九齋》里的主角)那樣厲害。基於這個深奧的理由,魔利打從心底深愛所有的藝術界人士。因為藝術界人士的情感相當豐富,對於生命的歡愉和痛苦,感受分外強烈。甍平四郎雖是特例,但若以他為例,對於甍平四郎,甚至包括他那青花魚色澤的外褂、庭院里的石頭、樹木、青苔、小桌、俑偶、壺罐、金魚,以及他所有的時間,魔利全都由衷敬愛。再舉個例子,倘若真島與志之的體內此時長了個硬塊,魔利想必會痛徹心扉(瞧這是什麼話,先走的是魔利吧)。自從魔利得知平四郎得了癌症的那一天起,她從早到晚都在哀怨嘆氣,就連走在路上看到七十歲上下的老人家,都像厲鬼般惡狠狠地凶瞪著對方的背影,心想:「這個人怎不替他去死呢?」即便到了今天,每回看到平四郎的照片,她依然忍不住嘆息。聽到川村禮吉嗜吃蜂蜜蛋糕的傳聞,她心頭也不禁揪了一緊。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魔利絕不可能漏看了牙田劍三郎——那個嘴巴特徵像極了吃到全日本第一酸橘的大隈重信的人。牙田劍三郎筆下的魔利和她的相片一模一樣。不屬於幻想派的牙田劍三郎,讀了魔利試圖描繪熾烈的愛情卻沒能順利發酵、導致床戲情節格外惹眼的作品《野獸們》后,腦中繼而浮現常見的魔利相片,想必頓覺反胃吧。依照這樣的解釋,魔利相信牙田劍三郎的文章表現的是他真正的憤怒。但是,魔利向來只把牙田劍三郎當成「就是寫那部《平手匡四郎控》小說的人嘛」,直到有天隨意翻閱了他的作品,赫然瞧見她最討厭的談情說愛片段,連忙合上了書頁,心想絕不會把這一段寫出來。魔利這種深奧的心境,即便不這樣為文剖白,但凡藝術家應當早能心領神會。不管是盛衰榮枯,歡愉哀愁,魔利和牙田劍三郎都該是聲息相契的夥伴。那篇文章,真是令她驚訝萬分的背叛。基於前述理由,魔利能夠認出住吉美和子的結婚對象,自是理所應當。https://read.99csw.com
「這是岩潮樓和歌之會的夢境呀!」
即便是去巴士沿線的街市買東西回家的路上,「真島的宴會」這件事都會乍然浮現在魔利的腦海。一想到即將在水晶吊燈之下,見到曾沐浴在埃及月光下的那條蛇,這念頭令她忽然高興起來;但與此同時,小小的不安和恐懼,以及那隻蟬的拍翅聲,依舊在她耳際盤繞不去。就在這樣的日子中,二十幾天一眨眼就過去了。在那二十天當中,魔利寫完一部失敗的小說,一部縱使失敗,亦非得完成不可的小說。儘管不是基於文藝評論家深信的動機寫就的(其實根本不需要附註這樣的說明,但魔利最困擾的是,有很多人都會採用「日本男兒」的方式來解讀她的作品,或許在讀者當中也有人屬於這種類型。魔利幼時的記憶告訴她,當年聚集在魔利父親身邊的人都不曾散發出那樣的氣息,不過,往昔的事猶如浮雲幻夢一般,她已記不真切了),總之是一篇很糟糕的小說。
真島與志之一舉手一投足,白蛇的背部便在水晶吊燈的照射下,映閃出尼羅河流域及希臘古老的月光。
——他只是因為和真島與志之熟識,順理成章地前來赴宴,因此態度從容而自在。
那天晚上,夜空中出現了一顆如夕陽般的紅月亮。白蛇悄悄地溜進王宮,在王宮的露天池子里泅泳,身上的鱗片在月光照映下熠熠閃亮。即便在這樣的時候,抑或在尼羅河邊避人耳目地爬行、渾然忘我地望著自己倒映在水裡的身影時,甚或在任何時刻,當無數的冰冷沙粒在那細長身軀的腹部下面,當帶有幾分阻力的水波溫柔地劃過皮膚,它總是舒心愜意地時而爬行,時而停下,依然嚮往著星辰的世界。
魔利告訴了坐在身邊的R先生,兩人一同起身下樓,朝真島與志之走去,向他告退。
這一瞬間,人們歡笑鬧騰的模樣和岩潮樓記載里的一模一樣。
魔利和R先生,以及另一位早前已介紹了也打過招呼,只因魔利心不在焉所以想不起來是哪位的《黑潮》編輯,三個人聯袂離開了真島宅邸,準備招輛計程車回家。就在步出真島宅邸大門的時候,幾位年輕男子和他們擦身而過,魔利覺得其中一位好像在哪裡見過。原來是球山弓彥和兩三個同伴前來赴宴。他本人的神態比印在獨奏會邀請函上的那張照片還要好看。
魔利偕同在玄關遇到的《黑潮》的R先生步上了走廊,卻在那裡停下了腳步。有人在前方右邊的沙龍邀他們過去,可也有人喚著他們爬上正面里側的昏暗階梯。階梯上方的沙龍和右邊的沙龍之間也設有樓梯,亦即二樓和一樓的沙龍相通。走上昏暗的階梯后往左轉,在玄關正上方的還有一個房間,也就是連同右側一、二樓的兩個沙龍,全部都是宴會的會場。這三個房間和西歐的小說里畫著舞會場面的插圖一樣,賓朋滿室,笑談喧鬧,有些人端著飲料杯走動,遍訪這三處。魔利發現自己根本沒法掌握這場真島宴會的全貌。R先生看起來好像知道屋裡的格局,卻同樣不大清楚今日宴會的安排,因而和魔利一起呆立在原地。
這一刻,魔利愈發感到遺憾了。
真島與志之的言下之意,無疑認為魔利應該是個大而化之的人。在真島的宴會結束過後約莫兩個星期,這句失禮的評語,就這麼隨著風兒飄入了魔利的耳里。
阿潟具之無意對魔利隱瞞他和真島與志之素有深交,卻得無端承受魔利投來的訝異目光。不過說起來,不論魔利是去葭雪俊之介那裡,或是來真島與志之的宴會,總會遇上阿潟具之這號人物。
畢竟,真島與志之和哪些地方有往來,與哪些人有交際魔利一無所悉,必須先做好心理準備,不管什麼人物出現都不能驚慌。或許田川歌之丞會梳著箱根一流旅館新建分館的俊美掌柜的髮型,頂著一張用棉面巾和米糠搓洗過、露出古舊的女兒節人偶般色澤的沉蒙面孔,腳上趿著阿波屋買的三千元草屐,下身穿著厚實的仙台平絲褲裙,上披染有家徽的黑色外褂,在水晶吊燈下映顯出一身瀟洒的打扮也說不定。抑或是矢澤聖二會在那張國字臉的下方系著白色的方形領帶,穿一身筆挺但看似快要裂開的燕尾服站在她的眼前也有可能。又比如高村松夫、山上月太郎、逸見扶佐雄、島本憲吉等等,這些讓人在他們面前大氣都不敢喘的大家,大抵都會出席吧。這些都是魔利多希望他們永遠只被嵌在《旭日新報》《日日新聞》《帝都新聞》《敦盛新聞》等其中一頁上方,題有「文藝時評」幾個大字的專欄里的大人物們。她一點都不想他們出現在平常的世界以及宴會裡。該不會連羅納德·波恩、伊登·史賓賽這些比日本人更熟知且能侃侃而談日本文學,雖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卻啟人疑竇的美籍評論家也都會來吧?這幾位也是魔利不想遇到的。
即便把該站在哪裡才好的問題,還有對水晶吊燈下的宴會廳的恐懼,全都暫且擱在一旁,剩下的還有關於guest的疑問——到底會出現哪些人物呢?魔利原本以為guest指的是受邀上廣播節目和電視節目的人士,可似乎單純只是「來賓」的意思而已。這是她最近從廣播節目《英語à la carte》(法文:意為單點菜品)里現學現賣的英文知識。既然邀請函上寫的是英文,她自然也得用英文回應了。但是,如果是悠哉游哉地踅過去的,或是到金魚店做客的園藝師傅,這種情形是不是也能稱為guest,魔利到現在還沒弄清楚。總之,這字眼指的如果是受邀的賓客,自從甍平四郎過世以後,魔利只當過三回guest而已。
真島與志之在水晶吊燈的光芒下站得筆直。
黑暗中,有個宛如存在主義者的年輕女孩為魔利指點了去路,可魔利隨後又遇上了另一個提著晚餐食材的女子,這才明白原來該往反方向走。這位女子一身黑灰,有時吹起口哨,或者哼唱著歌曲,與魔利並肩而行。魔利雖對她有那麼一絲不https://read•99csw•com相信,依然認定她必然是被文學附身的一隻狐狸,由於渴望參加真島與志之的宴會,因而化身為女子的樣貌在這裏徘徊。
魔利驚訝的原因是,之前雖曾收過一封真島與志之的信,可兩人的交情還不到保持書信和電話往來的程度。那次收到的信,起因是四五年前他在《黑潮》雜誌上撰文稱讚了魔利的小說。魔利看了以後一時樂昏了頭,洋洋洒洒地給編輯寫封信寄了出去。信里把真島與志之的服裝和住宅批評得一無是處,說因為他沒有健身所以白凈文弱,若能穿上某某式樣的和服、擺出寫樂的浮世繪那樣的面孔來稱讚她的話,她會更開心云云。結果編輯來說要把那封信全文刊在《黑潮》上。魔利大為驚慌,難過得要命,哀求編輯千萬別刊出來。沒想到真島與志之竟說他非常期待看到那篇文章。魔利當即察覺了自己的愚蠢,撤回了對編輯的要求。仔細想想,真島與志之專程為文,讚美了魔利的小說。對他而言,就算為魔利的小說寫了讚賞文,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若把這些稱讚說給人聽,只消花上短短五分鐘就講完了;可他特地耗費時間寫成文章,作風相當洋派。魔利心想,自己真是昏了頭,根本不須擔心他會有凡人的世俗反應。(甍平四郎在世時作風也很洋派。魔利是吉普夫人的書迷,曾經寄過仰慕信。當時她重病卧床,由她的千金代復一封相當懇切的回函,甚至附言願意致贈吉普夫人的所有著作。甚至連raplapla「呆傻的老馬」這種任何辭典都查不到的巴黎俗諺,也教了魔利。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魔利捎了祝賀的明信片給喬治·克列孟梭和福煦將軍,他們二位都在信封里擱入名片回給了魔利。若不是地道的西方人,以及作風洋派的人,像魔利這種蜷在某個角落蠕動的小人物,根本沒機會得到讚賞。單看魔利的文章,會以為她英氣颯爽,可她的真實樣貌卻是疏慵愚鈍。)其實,魔利寫的那些壞話,全是出自善意的壞話,等於是為她很喜歡的人物寫了一篇素描。文章之後刊出來了,可魔利覺得光是用一則通篇戲謔的文章表達謝意還不夠,儘管擔心會害每天送到真島與志之那裡成堆的信件又多添一封,依然恭謹地寄出了一封致謝函。方才提到真島與志之寄來的信,就是那封信函的復箋。當然,他也曾寄來賀年卡的回卡,並在上面寫了幾句對魔利那篇《黑貓故事》小說的感想。話說不管是收到安東杏作的遷居通知書,或是喜多守緒寄來致謝卡表示接到了賀年卡,魔利一概都很驚訝。因為,魔利一直待在黑暗的時代里。若以法國作譬喻,她宛如身處丹東和馬拉的時代;如用俄國打比方,就像活在俄國沙皇尼古拉慘遭私刑的時代。魔利就像被圍困在別人看不見的石牆當中,不管她待在家裡,抑或去任何地方,那圈石牆皆如影隨形地跟著魔利一起移動。如果要她去國外好像還可以,但在國內,不管南下九州島或北上北海道,統統不行,那感覺就像要被石牆壓到地底下去似的。在那段期間,能夠突破石牆遞送進來的郵件,只有魔利的親戚和中原鴻太郎(這位人士同樣是洋派作風)與其公子的信函,其他就是商店的廣告、小波書店寄來的歐外全集、紅葉銀行在中元和年節贈送的包袱巾,以及魔利每回遺失便會再次寄來的新存摺(即使魔利得到重發的存摺也沒費神保管,而且應該佔了銀行不少便宜)、稅務署的通知、畫了紅線提醒的催繳函、畫了雙重紅圈的第二次催繳函、用粉紅色的紙張印刷的最後通牒(對於魔利這種樂天派的人,稅務署的科員也拿她沒轍,每年都得重複一趟這老套的程序。某一天,官署恐怕是真的生氣了,寄來了財產查封的通知。這下子魔利終於臉色發白地衝去稅務署了。那個時候,魔利雖知道自己沒有賺任何一毛錢,但她不曉得那張查封通知只是暫時性的,還以為父親著作的版稅和所有的財產都會被拿走,自己就要淪為乞丐了。當時的魔利覺得,稅務署的公務員真是天底下最壞心的人了。她雖沒看過巴黎稅務署的信函,可她認為同樣的情形,巴黎的公務員應該會這樣寫:「夫人,在您繳納稅金之前,將暫時查封您的財產。」)、「四越」的請款單、名為《四越》的雜誌,旁的就沒了。魔利總覺得那個時期彷彿就是前陣子的事,因此當她看到郵差送來了當前的媒體寵兒,仍屬文壇新銳作家的遷居通知,或是他們收到賀年卡的回復謝卡時,那種驚訝幾乎讓她心臟少跳一拍。儘管收到了安東杏作的遷居通知,魔利和他的交情並沒到登門拜訪的程度,但如果魔利搬了家,大抵還是會寄通知給他吧。他們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至於和喜多守緒的交誼,也僅限於寄送賀年卡或贈送著作而已。有一天,魔利擅自寫了一篇幻想的文章,把這兩個人再加上其他兩三位作家當成故事的主角,內容是他們在關東煮店裡喝醉以後去了吉原,到了傍晚時分一群人聚在茶館里飲著茶,一面思念著昨夜遇到的美麗青樓女子。後來,為了表示歉意,魔利送了書給他,於是雙方便開始展開了這種淡淡的友誼。依魔利這個人的個性,不會積極主動拉近距離。她像躲在殼裡的某種穴居動物,只會從開口窺看世間眾生而已。魔利在欣賞完江里明美演出的《有顆痣的淑女》之後去了後台,那間逼仄的休息室里有著一面大鏡子和一隻插滿盛開的銀蓮花的玻璃花瓶。明美身穿摻著奶白的深玫瑰色外套和黑色的緊身衣,頭戴一頂紙藝品似的黑色帽子,學著康康舞|女郎那樣倏然掀起裙子,放下裙擺時臉上隱隱帶著一抹笑意。魔利彷彿看到了她置身於一群巴黎女子之中的景象。又或者某一天,葭雪俊之介穿著像船帆一樣被風撐得鼓脹的上漿浴衣(那件浴衣幾乎可以容納五個葭雪俊之介了),看不出身軀到底藏在寬大衣服的哪裡,但從面孔來看確實是葭雪俊之介。只見他一臉閑適地將雪莉酒倒入杯里啜飲,霎時間,神色澄明的他驀然發現,眼前的年輕武士們一個個的腰間都插著文學的刀……之所以會發生諸如這般不可能的事情,都是由於甍杏子與這些人士均有往來,自從有天她邀牟禮魔利和野原野枝實同席聚會以後,這才開始的。至於和真島與志之在咖啡廳聊談,甚至跟著去健身房,就這麼看到了在貝拉方特音樂的伴奏中,赤|裸著上身、只穿一條白色緊身褲的真島與志之正在鍛煉肌肉,那也read.99csw•com是魔利為了寫作而請編輯帶她去的。就這樣,魔利和那些就算送了他們著作,卻懶得寫明信片致謝的人們更是漸行漸遠。魔利會認識深海鱒夫及夢岡芙美子,並且與深海鱒夫一起合辦了慶生會,亦是野原野枝實先在某處和他們結識,再介紹給了魔利的。聽人說,龍岡笙太郎在收到賀年卡后,也會和喜多守緒一樣回寄謝卡,而且是文情並茂的傑作,可惜魔利到現在都還沒收到,實在遺憾,但她和龍岡笙太郎的交情,又沒深到可以請他再寫一張寄來,這使魔利更是扼腕。換句話說,魔利和他們只是泛泛之交,因此收到他們的書信時格外驚訝,就像收到了情人捎來的明信片時,那種透著歡喜的驚訝。
樓下規劃成供餐的會場,人們大都是站著的,一些人依著各自的交際,分成幾群圍站在一起。這一天的真島宅邸宛如國營電車的客滿狀態,連階梯上方左邊的房間(據說平常是夫人的小客廳)也開放成宴會的場地,聚集在那裡的似乎全是文學領域的傢伙(雖然魔利還沒來得及造訪那個房間就告辭了)。第三個房間或許只在那一天充作會場,但是上下兩間沙龍分別由裡外兩座樓梯連接相通,可以樓上樓下兜繞個遍。看來,這棟宅邸在建造的時候,已經考慮到為了舉辦獨樹一幟的宴會,特地設計成這種格局,魔利心領神會。
魔利頓時尷尬萬分。假如真出現了法國人,魔利在文章中看似揮灑自如的法文,只怕就要露餡了。
「您好。」阿潟具之說道。
魔利心想,不知道二樓的沙龍是什麼景象呢?於是和R先生一同上了二樓。令魔利心裏既掛意又十分抱恨buffet——當魔利明白了buffet這個英文單詞的意思是「站著飲食」時,頓時十分沮喪。所謂站著飲食的用餐方式,是「沒有預先分配每個人的分量,想要吃多少可以儘管拿,但總不能毫無節制」的方式。以前,佐佐木信綱舉辦的遊園會中,在寬廣的庭園裡擺了各式各樣的攤位,由於魔利當時已經十二歲了,不能像妹妹那樣大模大樣地湊近一處處攤前享用,至今依舊懷恨在心。所謂的buffet,是一種到了回家的時候,只能將堆積如山的吃食,擱進心裏帶走的供餐形式——的所在位置一直被人牆擋住了,直到魔利再度下樓的時候,這才總算瞧見了。當她步上正面里側的階梯,進入左側的房間以後,看到這裏同樣有許多人或坐或站,笑聲和煙氣靜靜地籠罩著整個房間。階梯才走到一半,已經可以聽見裏面傳出的低語聲了。
「牟禮女士還真是敏感呀!」
——最近有位名為牙田劍三郎的人發表了一篇文章,標題為《魔利的肖像》,逗得人人不亦樂乎,可看在魔利眼裡卻一點也不好玩。倘若她真是文中描述的那種髒兮兮、滿肚子壞水的女人,縱使某一天突然要參加宴會,哪怕洗過多少次澡,甚至模仿她母親有孕在身的年輕時候,將《維納斯的誕生》和阿波羅的畫像貼在牆上賞覽以求潛移默化之效,只怕也沒法化身成另一個人,那麼魔利此刻為了變身所做的一切努力,等於全是徒勞。有一本名為《夫人》的服裝雜誌,最近開始邀請魔利每個月捧著鮮紅的玫瑰,乘車到各地拜訪歌舞伎演員、話劇演員、電影明星、作家、導演、棒球教練等各個行業的傑出人士,再將訪談過程寫成文章,可謂工程浩大。想來,那些受訪者得和詭異的老太婆交談,還需收下一束紅得扎眼的玫瑰花,不啻為天外飛來橫災,估計他們得有兩三天連飯都吃不下。魔利到現在依舊是一窮二白,即便要出席真島宅邸的宴會,也只能穿上二十年前做的和服,繫上十八年前左右,亦即第二次世界大戰剛打完時買的腰帶。不過,她十二歲時參加由佐佐木信綱的竹柏會主辦的遊園會,遊園會結束后,輾轉得知當日風傳:「今天的與會者之中,大倉喜七郎家的三千金福子,以及歐外的長女魔利這兩位小姐的衣裳堪稱連璧呀!」消息傳入魔利母親的耳中,母親非常開心。想當年,魔利的母親曾擁有明治第一夫人的封號,兒時被問到長大后做什麼的時候,她的回答竟是:「我想成為皇后陛下!」加上魔利的父親歐外也是位貫徹貴族主義的男士,在父母共同的影響下,奢侈的思想早已在日常生活當中滲入了魔利的精神和體內了。身上穿的服裝和緞帶之類的裝飾品自不待言,甚至連化妝品都由魔利的母親為她備妥了昂貴的品項。參加遊園會的那一天,魔利的衣裳是由父親歐外親赴「四越」為她挑選回來的。那匹面料只是用平織絲絹染上圖樣,以價格來說,自然無法與大倉喜七郎的千金相提並論,但那繽紛的色彩是以艷紅、雪白、橄欖綠、墨黑、淡橄欖綠這五色的偌小四方形,構組而成六種樣式的三角形圖案。歐外選了這匹馬賽克樣式的面料做成垂袖和服讓女兒穿上,裏面搭配純白的平絲襯衣,腰帶同樣是銀藍相間的三角形圖紋,配上一條正紅色的圓繩絛帶,長發自然垂落披肩,僅在耳上綴著白色波紋綢系的蝴蝶結,頸子上還戴了一條義大利制的馬賽克項鏈。魔利的母親非常信任丈夫歐外的眼光,在訂製這件垂袖和服時,從頭到尾一概交由歐外決定,既沒指定面料非要選用絲緞不可,也沒指定必得加上刺繡才行,絕無插嘴干涉。那一天,盛裝打扮的魔利連竹取公主都要相形失色,縱如牙田劍三郎之輩亦無法擅近半分,肯定只能在關東煮攤販的遮陽篷下喝得微醺,如痴如醉地遠望著那嬌艷的身影了。
出席甍杏子的新書發表會時,魔利一進到位於銀座的「花月」會場,只見沿著寬廣大廳的四面牆邊擺滿了椅子,裏面坐滿了人。霎時間,每個人的面孔全像把玻璃加熱熔解之後攪動而成的混沌液體一般,魔利完全無法分辨誰是誰,一雙眼睛形同兩個空洞。
魔利一看到「at buffet Christmas party」里的「buffet」,立刻明白了應是「站著飲食」的意思。所謂的buffet是指在會場的角落設置擺放酒類的架子,四周用木板圍起來,再加上固定的橫木,還能吃到肉腸和熏魚之類的點心。魔利那顆知識貧瘠的腦袋瓜,忽然想起buffet這個字詞還是某位畫家的姓氏,他專畫魔利最討厭的「苦悶的人生百態」類型的畫作,那種人物畫看來真像是被不等邊三角形的亡靈附身的考生。再說到邀請卡的第二行,魔利只認得22這個數字,至於卡片的底邊寫著informal(隨意的,非正式的),這個字在法文中也是同樣的拼法,幸好卡片上重要的訊息她全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