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文壇紳士們與魔利

文壇紳士們與魔利

在三十四點一度的房間里,魔利恣意地把腿往鋪著大毛巾(一條在兩邊深玫瑰色、中央淺玫瑰色的部分綴著花樣,濃淡相間的地方透著淺淺的天空藍;另一條是色澤已經變得深如黃昏暮色的素色條紋,和檸檬黃的素色條紋相間。這兩條大毛巾交替使用)的床上伸出去(這是夏天裡最舒適的鋪巾。魔利相信,這般舒心愜意的享受,絕不輸給大抵都在書房裡吹著冷氣的文壇紳士們,包括躲在像義大利的大銀行似的書齋深處寫小說的三島由紀夫在內),滿腦子浮想聯翩卻不知該如何下筆。這種寫法好似一隻趴著一動不動,看不出想要爬到哪裡去的蛞蝓。即便如此,魔利仍然相信每年至少能寫出一部小說。為了擠出那種蛞蝓小說,魔利唯有日日夜夜搜索枯腸,拚命找尋起首的第一句,這已經成了魔利一貫的信仰(並不是像基督教徒、伊斯蘭教徒,抑或親鸞門徒——日本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把基督教的信徒簡稱為基督教徒的?日本人似乎相信,只要把所有的用語都濃縮起來,就能趕上這令人目不暇給的太空時代——那般堅定的信仰,而是像崇拜太陽或膜拜乾枯人顱的土著人那樣空茫又不可靠的信仰),並且奉為唯一的圭臬,像這樣苦悶的日子彷彿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然而,原以為充滿幻想景幕的腦海,多數時候其實只像是一大盆渾濁的洗衣肥皂水。今年二月寫的小說,原本打算在十二月完成後續的部分,可到現在我這隻蛞蝓仍舊沒動沒靜。事到如今,連其他出版社很久以前委託我寫的另一部小說,也已被逼到了跪哭謝罪亦無濟於事的窘境了。就在這個當口,手上正在趕寫的這份稿子,又被已經等得不耐煩的編輯提議,不如另寫一篇輕鬆些的文章。事態演變到這地步,真不知該怎麼收場了。這就是編輯的作風,他們對於寫東西的人和他們奮力分娩作品的苦悶,就我來說是必須等待那隻蛞蝓爬出來的苦心,向來佯裝不知。更傷腦筋的是,編輯總在我左右,步步緊跟。魔利寫完一部小說之後,就像生完小孩的母親一樣需要睡眠調養,只不過休息的日子稍稍久了一些,某個早晨正盤算著差不多是時候認真投入另一場大苦悶了,就在同一天下午,電話鈴聲響起,編輯說要來家裡玩,其實來玩是騙人的,直到臨走前才拋出一句:「是不是該開始動工了?」我們不像一般的情侶,一個想要今天見面,另一個還對前一天見面時發生的事慍怒在心,或是一個忽然把情人的事拋在腦後,另一個卻拚命為對方著想,以至於兩人見了面,一個甜蜜開心,另一個則滿腹憂愁。蛞蝓小說家剛鬆了口氣,突然又冒出一種奇怪的預感,覺得接下來的寫作恐怕不太順利,於是陷入了和寫小說時同樣苦悶的心境。恰巧白石嘉壽子來了電話,隨後又接到宮城真理子的來電,她便向她們傾訴了煩惱。這一天早上六點鐘,魔利突然睡醒過來,心裏明白今天再不動工絕對來不及寫完,於是埋首續寫五天前寫下的開篇部分,六點開始漸漸發亮的天光旋又暗淡下來,以為是打雷的緣故可又不像,這才驚覺原來時間還是昨天的下午六點。魔利為這平白撿到的一天一|夜|歡喜得緊。然而,有不少日子原本打算半夜起來趕稿結果一覺到天亮,睜開眼來,赫然發現在夢裡寫好的部分,其實連半個字也沒落在稿紙上。原以為如此這般苦悶的只有無賴的魔利而已,心想文壇的前輩紳士們應當比自己處之泰然,沒想到有天看了一本婦女雜誌,上面刊登著三島由紀夫窩身於滿堆的稿紙或文件下面振筆疾書的照片,報道中引用了他的話:「一進這樣的房間里,我就像在受苦刑啊!」這才使魔利如在煉獄般的苦痛減輕了幾分。再有一天,魔利向另一位紳士吉行淳之介訴說了心中的苦悶,他勸慰說道:「我也有寫不出來的時候呀。寫小說相當耗費能量,只要想到要上二樓就生厭哩。」魔利這才放下心來回道:「那麼,也許安岡先生和遠藤先生也都是這樣的。還真想找一天突擊造訪,一家家登門確認,圖個安心呢。」細想起來,但凡寫作的人怎可能不受折磨,令魔利驚訝的是,沒想到大家的情況竟和自己十分相似。不過,說起來,魔利的苦悶比別人的來得愚蠢。魔利本有機會在兩本雜誌上刊登小說,很高興終於能獨當一面;到頭來,這份喜悅又化為泡影,末了只能花上好幾個小時向人哭著謝罪。像這樣一年只寫一部,甚至兩年才寫一部小說的人,怎麼有臉以為自己足以獨當一面呢!魔利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件:先是答應試著寫寫看,後來還是覺得不行,心想這是第二度辭退邀約,應當親自前往婉拒。好不容易到了從沒去過的雜誌社,卻沒能與主編見上面,只得另行會面,並晤談了好幾個小時,對方原本願意把我視為傑作且曾經放映過的戲劇改編出版,但最終仍舊作罷了。
魔利前去深澤七郎家拜訪的那一天,他身穿歐洲花樣的印花棉深紅色襯衫,搭上阿蘭·德龍風格的粗藍布牛仔褲;可同樣是這套打扮,三島由紀夫穿上和六本木的年輕人一樣的直紋或格紋襯衫、搭配牛仔褲的模樣,就比深澤七郎來得挺拔(當然,三島由紀夫展現出來的風貌更加成熟瀟洒,不過還是別再對三島由紀夫的服裝說三道四了吧。每回魔利對三島由紀夫的服裝寫些什麼的時候,他總會在雜誌上公開表達憤怒,或是寫信來罵人)。總之深澤七郎的衣著就是和他的性格不般配。那模樣很像是來東京避難的老伯,從救援物資的包袱里隨手抓出衣服來就往自己身上套的感覺。話說回來,如此批評人家的魔利這個明治時代的老婆子,自己同樣穿著白色、磚紅與深藍相間的格子襯衫,那衣服與常聚在六本木敲彈邦戈鼓的十九歲男孩身上的襯衫沒啥兩樣。看來,白石嘉壽子喜歡的小說家,似乎都在模仿六本木族。到了要在田地里幫深澤七郎拍照時,他在那身阿蘭·德龍的衣裝上,罩上一件彷彿是從附近農家拿到的灰撲撲的素紋藍棉布短棉襖,手握鐵鍬站在火堆旁,一片煙霧朦朧中看不真切他的樣貌。魔利覺得深澤七郎應當穿上由師傅的舊衣拆開重縫而成的深淺藍色相間的格紋單層和服,系著從舊衣店買來的邊緣綻了口子的皺巴巴三尺短腰帶,或是拿繩子來纏綁,並且光著腳板趿著冰冷的草屐。(這同樣不是地道江戶人的豪氣裝束,而是有些不上不下的打扮,比較像在笛吹川流域長大的地痞。)他這個人徒有惡棍的狠勁卻很怕疼,所以身上沒有刺青。魔利在寫完這一段之後,從白石嘉壽子那裡聽聞深澤七郎最討厭看醫生和牙醫,比魔利更害怕打針和去找名醫按摩。魔利對自己這雙觀察入微的銳眼,很是得意。
那是發生在某一天的事。受邀參加聖誕節宴會的魔利,由於太過興奮又全神貫注地詳閱邀請函,反而看錯訊息,提早三十分鐘到達了凡爾賽宮廷樣式的玄關。由於沒有門鈴,魔利只能站在門前,那裡一片安靜,誰也不在。魔利悄悄地往裡頭探看,只見屋裡右邊那間去年準備了美食的客廳,在去年同一個位置上可以看到一部分桌面,餐刀、叉子之類的餐具和空盤子穩穩地安放其上,瓷器靜謐的純白與餐刀的亮銀各自漾著光芒,但同樣寂靜無聲。正當魔利忖度著宴會該不會是明天才要舉行的時候,忽然從門裡探出了一張男侍充滿疑惑的面孔。等他又縮回去以後,門口重又恢復了寧靜。假如那些刀叉餐具是銀製品的話(屋宅雖蓋成凡爾賽宮,但刀叉用的是普通的鍍鉻餐具),只要溜進去偷兩三支回家,獲得的暴利可比今日這一餐來得豐厚多了。這時候,通往二樓階梯里側的門突然開了四公分左右,系著蝴蝶領結的三島由紀夫探出頭來張望。那一雙如寫樂般的眼睛驚訝地瞪大,露出「是誰?有什麼事?」的表情望向魔利,同一時刻,魔利也因為三島由紀夫乍然出現的臉龐而嚇了一跳,受了驚嚇的兩雙眼睛同時齊齊對上。這是三島宅邸的宴會前所未有的一剎那。裏面那張臉龐倏然躲回屋,接著從房門內傳來一句「不可以那樣」的聲音,好像是三島由紀夫在對孩子說些什麼。三島由紀夫發出「在家時的聲音」讓魔利愣了好一陣子(魔利雖知道三島由紀夫有家室,但是無論何時見到他,從不曾在他身上感覺到「家庭」或「孩子」的氣息——他並非刻意佯裝單身,而是自然讓人覺得尚未成家——魔利記得曾經在哪裡看過一則報道:有一回,他帶著夫人去月島還是哪裡的海邊划船,被警方懷疑這對男女與毒品或其他違禁品有關,還遭九九藏書到了盤查。那幕光景簡直歷歷在目。在魔利的想象中,當時的三島夫婦,男方想必穿的是襯衫、牛仔褲,外搭黑風衣,女方則是一身風衣和領巾的搭配。三島夫人裊娜纖巧的模樣很像迪士尼里的貝蒂,也像讓街頭混混看得出神的上班女郎,渾身散發著碧姬·芭鐸裸體時那種透著滑稽的艷麗,容貌則像是印度高官的夫人和英國武官之間生下的女兒。魔利以前就推測,三島由紀夫之所以選擇她做伴侶,應該是因為她既不偽善,又帶著幾分惡魔般的迷人魅力。魔利覺得自己不適合做風衣加領巾的打扮,但穿在三島夫人的身上,卻是再合襯不過了。倘若這對夫妻都以這樣的裝扮划船,確實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對叫得出名號的夫妻,更難以想象他們擁有一座法國凡爾賽宮殿設計融合義大利風格的豪宅,無法想象他們一同在從羅馬運來的閃耀著白光的阿波羅雕像下,在那片模仿北斗七星圖樣鋪設的馬賽克瓷磚上漫步的儷影。不過,用父親的語氣向孩子說話的三島由紀夫,更是遠遠超乎魔利的想象之外),這時,男侍再一次現身,請魔利進去客廳。過了一會兒,三島由紀夫來到客廳,陪了魔利二十五分鐘左右。縱使是和室生犀星一樣認同魔利文章的三島由紀夫,心裏似乎也大不高興,臉上露出百無聊賴的表情,先從凡爾賽宮殿款式的櫥柜上面取下一張某個外國人寄來的聖誕卡拿給魔利看還說明了幾句,過一下子又稱讚魔利小說里出現的那個少年,還說聽到丹羽文雄過了六十大壽總算放下心來,而輪到魔利贊他年輕時則露出了訝異的神情。兩人就這麼瞎耗著時間。魔利明知是自己不好,心裏仍是不大舒服。耗著耗著,總算挨過二十五六分鐘的尷尬了。雖然迪士尼的貝蒂夫人中間也出來應酬了一下子,想必夫妻倆曾背著魔利這個堂堂六十三歲的大人,湊在一起抱怨過:「如果來的是個小孩子,交代她先在這裏自己玩一下就行了哪。」室生犀星在世時,也被沒照約定日期出現的魔利嚇過好幾回。魔利還曾在某個周日,整整提前了一個星期造訪室生家。當魔利看見犀星從四方形玻璃拉門裡抬眼望來的表情,立時察覺到自己來錯日子了。那一天,原本該出現在餐膳里的柔嫩的炸豬排,由於來錯了時間,室生家當然沒買豬裡脊肉,餐桌上擺的是平常吃的菜肉燉湯、煨魚、甜燉杜父魚,還有壽司。魔利雖然失望,可這不是犀星的錯,也不是朝子小姐的錯。不過以犀星的情況來說,魔利出現的時刻,是在他早上寫完三張稿子藏到後面的柜子之後,恣意構思小說的情節,或像莫泊桑那樣在腦海里琢磨這世間勞苦的時間。他把手肘支在小桌子上,從四方形玻璃門裡探出黃色的臉龐,思忖著:「這回是誰來了呢?最好別是男士。真希望能傳來不到三十歲的女人把高跟鞋踩得喀喀作響的鞋聲呀。」因此,室生犀星不至於像正在準備宴會的三島由紀夫那樣,被魔利攪亂了原有的安排。至於吉行淳之介不曾受過這方面的困擾,是因為魔利去吉行家的時候,總是和萩原葉子聯袂同行的。
另一個人雖和深澤七郎的原因不一樣,但魔利同樣記不清楚——那是岡本太郎的聲音。還有一個人的眼睛雖是半透明卻看似澄澈,面容的膚色宛似淺黃蠟色,他的聲音同樣難以捉摸——那是福田恆存的聲音。接下來的雖不是說話的聲音,卻如妖魔鬼怪即將出現之前的恐怖與曖昧——那是武滿徹的音樂……
然而,即便是幻影,魔利覺得自己寫的小說中,仍有一些寫得很好的。況且,倘若不認為應該有寫出一些出色之作,就不可能繼續寫下去。魔利常講自己寫的東西一文不值,又說是在某人的鼓勵或聲援之下才能完成這部作品,或者坦言生怕會讓偉大的父親蒙羞,這些話確實都是她由衷的謙虛。然而,倘若果真一文不值,得靠某人聲援的力量才有辦法提筆,還被父親的名氣壓得不能呼吸的話,最好別寫(漱石語)。假如有人為了糊口而不得不寫,最好直接公開聲明后再寫。只要不是為了發大財,為了出於虛榮心裝飾門庭、購買汽車的需要而寫作;即使不是因為喜歡而寫,即使是為錢而寫,作品也不會淪為齷齪的文學。魔利一直不曾放下筆來,為的是存些錢以備生病之用,也是為了別惹自己那任性得啰唆又難搞的舌頭生氣。魔利寫到這裏的時候(S出版社說過,假如家裡實在太熱,可以到出版社的冷氣房裡謄稿,但那個房間有一把皇帝坐的大龍椅,即便把那把椅子推得遠遠的,單是坐在那個房間的正中央,就感覺身體快被解離開來,一眨眼便被四周那廣袤無邊的空間吸進去了。況且待在那裡,既無法把滾燙的上等錫蘭紅茶衝到冰塊上調製茶飲,身旁也沒有擺上美國生產的糖衣巧克力、椰子餅乾——只有淡淡的椰香,麵粉和奶油用的都不是上等貨——毒掃丸、復方維生素、裝了漢方湯藥的熱水瓶等等,根本沒法定下心來,她於是編了個理由婉拒了。雖然出版社好像也有洋式座椅的房間,但那地方簡直像是哈里斯和阿吉喝牛奶時,哈里斯喊著:「Oh,阿吉小姐!Milk!」的屋子。不過,以S出版社的立場,那個室內空氣會把人分解的房間,只希望頂多暫借魔利一兩天,要是魔利果真進駐那裡寫小說的話,就得在門口掛上出租房的牌子長達兩年左右了。而待在裏面的魔利也擠不出靈感來,因此還是敬謝不敏。況且,倘若魔利佔了那房間超過兩天以上,平時常用那裡的其他小說家就沒法進去了,S出版社也不曉得該怎麼把魔利弄出來才好),耳邊傳來了那位在廣告里說些「馬路如虎口,小心停看聽喔!」云云的長島茂雄的聲音。魔利向來最痛恨棒球和大眾流行歌曲,在偶然間聽見某個被昵稱為「阿茂」的人講話,話聲中反映出其率直而誠懇的性格,雖然魔利並未留神什麼時候會聽到他的廣告,但如果忽然出現時,總會注意聽一下。三島由紀夫在舉辦宴會的那個晚上和北杜夫以及他的夫人——是和魔利同樣就讀白百合女校的學妹——還有一位不認識的老人,一群人站在鋼琴前面,他不知為何相當愉快,開懷地哈哈大笑,幾乎能一路瞧進他肚子里去了。那笑聲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築地小劇場開演時敲的銅鑼一樣響亮。吉行淳之介的笑聲比他的容貌和體態還要老邁,像個親切的伯伯般粗獷而繞樑不絕。魔利只能想起深澤七郎那看不出是好人還是壞人的長相,卻想不起他的聲音,該不會就因為他是個壞人,所以聲音中帶著一種透明(不是美麗的那種透明),終至消失無蹤,使魔利想不起他的聲音?
雖然室生犀星已經駕鶴仙逝,但在魔利的心裏他確確實實還活著(比那些自以為還活著的人還要活蹦亂跳),不如以他的軼事作為這篇文章的尾聲吧。
自從魔利得知,有位名為久保田萬太郎的詩人在吃壽司時,不曉得是被魁蚶還是飯粒噎著了氣管,倒在走廊上死了(當時的報道魔利興味濃厚地詳讀過,所以印象十分深刻——魔利向來對人類的死亡有濃厚的興趣,或許是對自己的死亡和死亡本身感到恐懼,亦是對動物和人類的生死抱持興味與敬畏。魔利很清楚那不能拿來當興趣。只有讓魔利心懷敬愛的那些人,她才會關注他們的生死。但是,魔利對久保田萬太郎並不敬愛,原因是魔利的母親患了絕症以後,有一陣子他常來家裡陪她下棋,與家裡人都熟識,也對魔利與妹妹茱莉亞、弟弟路易吉頗為親切友好;可是一個叫做阿信的少年某天脫口而出的一段話,讓魔利認為這個阿信必定知道某些內幕。這個阿信是當女傭沒空陪不敢單獨去看牙醫的魔利時,陪魔利一起前去的少年。阿信的父親好像是住在淺草的馬道那邊,專門製造劇場布幔的工匠。倘若那事情只是一場誤會,只怕魔利形同犯罪,但魔利仍然相信阿信所言不假——可是日子過了太久,已經忘了詳情)的變故以後,過了不久的某一個夏日,魔利去了吉行淳之介的家,他那長滿青草的牆角和屋旁圍起的庭院里,種著令人懷念的紫丁香。那樁意外事件,就發生在大家在院子里烤肉,大快朵頤的時候(若再舉個小例子說明得更清楚些,比方魔利對吉行淳之介或三島由紀夫的死亡報道就興趣缺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前,魔利曾請一位名叫鈴木操的牙醫裝了三顆假牙,這位醫生在美國待過十年,醫術相當高明,可惜那三顆牙後來都掉了,使得魔利有很多東西都沒法咀嚼,以致在享用宮城真理子煮的涼麵時,竟然嚴重失態。宮城真理子把麵條燙煮得相當彈牙,光是用筷子夾起便已確信必定美味無比,魔利一時忘了自己缺牙,把一大口麵條送進了嘴裏,結果咬不動也咽不下,進退兩難的魔利,連拿小碟子承接都來不及便吐了出來,而且還是在吉行淳之介的注視之下。宛如銀鮫鱒次郎的他,那時候正低著頭把芥末攪進蘸汁里,劉海一派清爽地垂落額前。魔利雖拿了手帕遮掩,可從嘴裏吐出滿滿一大團麵條的景象,簡直像在希臘的巴桑那座從嘴巴吐出泉水的半獸神雕像一樣,在場的人全都看在眼裡。吉行淳之介同樣滿臉錯愕地望著魔利,魔利連忙解釋:「我還以為會變成久保田萬太郎那樣。」事實上,魔利在那個瞬間,確實想到了久保田萬太郎吃魁蚶時發生的意外,嚇得魂不附體。魔利思忖著:「這麵條哪怕只要一兩根進了氣管,就要和久保田萬太郎一樣了。」這起事件過後,魔利有天又讀到了罹患食道癌的高見順沒辦法吞咽蕎麥麵而吐了出來的報道,登時又回想起自己吞不下麵條時的恐懼。魔利本就是個貪吃鬼,享用喜愛的美味時向來張口大啖,哪怕是一大顆米團丸子亦照吞不誤。但在看過那則報道以後,只要稍有哽噎就擔驚受怕,疑心自己是不是患了食道癌。https://read•99csw.com
然而,不和客人應酬的時候,深澤七郎又是個打從心底喜歡和狗兒玩耍的古怪成年人。他很得意自己養了一頭名叫Clay的精悍拳師犬,魔利拜訪的那一天,正好是Clay娶親的日子。深澤七郎一聽到後門有聲響,立刻歡喜地大喊一聲:「狗女士來了!!」接著踉踉蹌蹌地走去,不停地輪流搓撫著開心得手舞足蹈的Clay,以及頻頻吠叫、撞頂著Clay的月牙阿夜(魔利擅自幫母犬起的名字),只見他滿面喜色,再也顧不上旁的了。深澤七郎往上跳兩三下,Clay也跟著朝上蹦了兩三下,一人一犬默契十足,看來他們時常這樣玩耍。那模樣連千鳥群與智惠子也比不上。當魔利他們要回去的時候,深澤七郎也帶著狗從田裡一直跑到路邊來送行。這個古怪的成年人散發出一種可說是痴憨的感覺,應該不是裝出來的(魔利沒有自信可以把應該這兩個字拿掉)。無論如何,倘若有朝一日,深澤七郎的身影不再出現在琦玉縣那片一望無際的茫漠空間當中,只餘下兩條狗在那裡來回奔跑(假設狗能和人類活得一樣久),想必會讓人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哀愁吧。總而言之,深澤七郎這個人,是個無法辨別出究竟是善人,還是惡人的一位人物。魔利前去探訪他的那天,也不是昭和幾十幾年的幾月幾日,而是忽然出現在宇宙中的不可思議的「某一天」。魔利他們在前去琦玉縣的途中飢腸作祟,一行三人衝進一家格外明亮的街角蕎麥麵店,每人各吞了兩碗撒上天婦羅渣的手工烏冬面,而或許連這家不知名的麵店,也是不存在於現實世界里的幻影,下次想要再去,說不準能否還在同一個地方找著。魔利三人腆著裝滿了烏冬面的肚子,來到深澤七郎家裡之後,把奶油煎比目魚、從田裡採摘的蔬菜色拉、來自北海道的紅豆湯,還有長十郎梨等等美味,繼續拚命往嘴裏塞。可以說,深澤七郎是個性格複雜而奇怪、理智深藏在某處的幼稚的大人,而他那部引發爭議的《風流夢譚》,其實是他戒慎恐懼,生怕爆發革命,心想要是演變到那地步就糟了,結果反倒把在腦海里勾勒的那幕可怕情景描繪得過於寫實的作品。對此,魔利非常了解他的初衷,旁人說他刺|激了右翼云云,實在是欲加之罪。魔利發表了同情深澤七郎的言論以後,心想,要是右翼的人登門抗議可就麻煩了,但這畢竟是我的直覺啊!
儘管號稱要縱觀文壇與畫壇的紳士們,但魔利認識的人士委實屈指可數,寫到這裏,已經把材料用光了。比方那位雖不曉得為什麼,總覺得他好像會寫一部名為《青猿》的小說的安岡章太郎;抑或魔利一直盤算著要讀他那本《幽靈》,終究仍是沒看的北杜夫;或是以透明(其實無法用透明,或者明澄,或是明晰之類的字眼來形容)的筆風寫了一篇關於鷗外的短論,由於過於透明而連魔利都還未曾讀過的三島由紀夫(至於他應是用同一顆腦袋寫下的《假面自白》《愛的饑渴》,感覺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那般冗長,魔利沒辦法讀);還有在描寫愛情和Sex的透明與寂寥的時候,使用現代的日文或許無法如實表達其意涵的吉行淳之介……想要寫出他們這些人的趣事,以魔利這顆蛞蝓腦袋根本辦不到。即便要魔利寫的是在像寺山修司于《青森縣的佝僂男子》中觸及的一個陰險的世界里,與某些人相處融洽的室生犀星這位男士的緋聞花絮,魔利同樣無能為力。
魔利絕非故意把前言寫長一些,以便往文章里灌水增字,可這段序文確實太過冗長了。魔利和文壇紳士們在一起時,發生的怪事可說是不勝枚舉,先講一件去年底鬧出的糗事吧。那一天,魔利有事找S出版社的編輯(所謂的有事多半是去借錢的。大抵是弄丟了存摺的印鑒,向銀行苦苦哀求后,特別通融讓魔利領些錢出來,過上一個月左右,這筆錢也差不多見底了。由於更換印鑒還得等上一個星期,無計可施之下魔利只得去借錢。只要在那裡稍待一下,出版社就會從大金庫里拿出錢來,從下一次的稿費中扣除。有時是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已經身無分文,於是去借一天半的生活費以便熬到銀行開門,像這樣的狀況也不稀奇。魔利曾向大谷藤子拜託周轉,也曾向室生犀星、萩原葉子、瀨戶內晴美——那一次是在東慶寺的聚會上,魔利忘了帶錢包,本來指望著萩原葉子能夠解圍,豈料她錢包里只剩下回程的電車車資,逼不得已只得向有生以來第二次見面的瀨戶內晴美借支會費,可一個轉身,魔利便把已經借到款的事忘得乾乾淨淨,又央託了一位大富翁幫忙紓困——等等諸位人士告貸過,算得上是文壇的小無賴),於是衝進S出版社的自動門,奔到櫃檯前面。這時,端坐在裡邊一把皮椅上的川端康成,朝魔利這邊望過來。從他端正的坐姿看來,魔利登時明白了川端康成並不是來請託周轉的。只是一來兩人並不相識,況且眼下也不像在某個會場上寒暄兩句就算,即便魔利過去他旁邊欠身施禮,也想不出話好交談。他雖盯著魔利瞧,或許只是想著她有些面善,何況他還頂著一張讓人退避三舍的撲克牌臉。總之,魔利沒去向他打招呼,徑自等候編輯出來,詎料,川端康成竟然主動起身,read.99csw.com謙恭有禮地問候了聲「好久不見」。就是因為素不相識魔利才沒上前搭話,對方又怎會先過來問候呢?慌忙間,魔利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不客氣」。恰巧櫃檯的小姐這時來到他們面前,準備領路去搭電梯,川端康成便隨著她朝電梯緩緩走去,魔利竟糊塗地以為自己的會客室也準備好了(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無意識地跟著行動。魔利一年到頭老是在不知不覺間幹了好事),便跟在川端氏身後一起走,結果那位小姐比了個動作告訴魔利「還沒輪到您呢」。魔利陡然回過神來,沒再跟著川端康成往前走。事後定下心來細想,赫然想起不久前,妹妹的長女結婚,正是請川端康成擔任介紹人的。當時魔利曾趨前寒暄並且向他道了謝。換作是一般婦人,或許還會捧著禮物上川端家拜訪,保持往來,可魔利偏像患了健忘症般悶不作聲,於是彬彬有禮的川端康成便主動上前問候了。即便雙方不曾相互登門拜訪,但凡有常識的人,至少也會說一句「好久不見」。
在三島宅邸的宴會上,令魔利印象深刻的其中一件事是和北杜夫的交談。聽說北杜夫在書齋里擺了一張床,常躺在床上看看書或是翻翻漫畫,以這點來說,他和蛞蝓小說家魔利有著共通之處。(其實,三島由紀夫、吉行淳之介、北杜夫、阿川弘之等諸位小說家,算起來都和魔利的兒子同輩,他們從小看的是《紅鳥》和《兒童國》,在有蟲子的草原上奔跑,逢上廟會去湊熱鬧,讀的是新版的國語課本,唱的是白秋的《葉子之歌》,用手搖式留聲機聽《枯萎的芒草》,吃的是冰淇淋和棉花糖。他們就是這樣長大的。這一群如今已經長大的少年,勾起了魔利的鄉愁——在她二十五歲之前那一段黑暗日子里,曾經有過的些許歡樂。)當魔利第二次在三島宅邸里遇到北杜夫時,這才發現他非常具有說服力。魔利驀然想起曾在一本雜誌上讀過的片段,問了他:「您在半夜吃拉麵嗎?」坐在對面椅子上的他答道:「拉麵很好吃喔!」在說出這句簡短的話時,他的臉突然朝魔利湊近,那距離幾乎讓魔利以為看到自己映在鏡盒裡的臉那麼樣的近,而洋溢在話語中的信念,也使不喜歡拉麵的魔利唯獨在那一瞬間,被徹底說服了「拉麵很好吃」。等到那一瞬過去以後,魔利再度恢復成討厭拉麵的魔利,可那奇妙的剎那,使魔利迄今難以忘懷,不時會忽然陷入「拉麵真的很好吃嗎?」抑或「說不定拉麵挺好吃的」的疑惑當中,但旋即回過神來,恢復「自己還是討厭拉麵」的想法。魔利心想,照這樣看來,若是北杜夫告訴某個人:「到山裡去很舒服喔。一個人靜靜地走在去年同樣盛開著耬斗菜的樹林間。」只怕對方相信了這個主意以後會在腦子裡一直打轉,渾渾噩噩地來到山腳下,這才倏然從夢中驚醒,掉頭回去。如同卡夫卡變成了某種蟲一樣,同樣曾經化為蟑螂的北杜夫,著實把蛞蝓小說家魔利嚇了一大跳。不過魔利很有把握,北杜夫在夜裡吃的那碗拉麵裏面,應該加入了北夫人事前準備好的豆芽菜或紅蘿蔔、火腿或肉丸子等菜料。否則光憑那種像彎彎扭扭的黃色鐵線一樣的東西,絕不可能有那般斬釘截鐵的說服力。三島由紀夫每天早晨都吃夫人煎的牛排;吉行淳之介可以大口享用摻上青紫蘇、薑末和芥末的絕妙涼麵,即便不像招待客人的時候那般豐盛,至少也會搭配肉類或蔥末涼拌竹莢魚;川端康成應是坐在鱸魚生魚片、燉煮的牛尾魚或黑斑大眼鮋上擱上薑末、冷豆腐,還有冰鎮日本酒的滿桌佳肴面前,頂著一張撲克牌臉,難以看出他到底覺得好吃還是難吃;深澤七郎能夠張嘴大啖從北海道的農地或琦玉縣的田園裡采來的青蔬;池田滿壽夫則是享受著多惠子親手烹調的海蜇皮、豆芽和火腿的中式醋味涼拌菜,以及滋鮮味美的燉菜。毫無疑問的,諸位親愛的文壇與畫壇紳士們過著這樣舒適的生活,與魔利必須親自燒飯煮菜吃的煩擾瑣碎的書齋生活之間,有著十萬八千里的差距。
一天傍晚,魔利走在五反田(地名)的後巷里,走在前面的室生犀星忽然朝前方的室生朝子和松元道子那邊揚了揚下巴,說道:「瞧,很美吧?」魔利從室生朝子穿著黑外套的肩上往前看去,在矇著一片煙霧般淡藍的五反田街頭,遠遠地,有兩位穿著樸素大衣、看似辦事員的女孩正在過馬路。暮色中,唯獨那穿著薄襪、深桃色的兩雙腿格外惹眼,交錯著向前邁去。移動中的兩雙女性小腿十分鮮明,連同為女人的魔利也為之驚艷。肩線瘦削的犀星在單層和服的外面罩上了風衣,邁步時把腳下似用梧桐木做成的木屐踩得喀啦喀啦響。魔利邊走邊想,那兩雙濃桃色的腿腳劃破了薄暮,所有的光線全被吸附過去,顯得極度鮮艷,那種肉感和濃桃色的嬌艷,映在犀星的眼裡想必更是美麗吧。魔利多希望自己擁有一整天,或至少半天的時光,能夠透過犀星的雙眼看遍形形色|色的世界。在咖啡廳的雅座里落座以後,魔利向犀星提了一下這個念頭,結果犀星頓時慌張起來,一隻手舉在自己和魔利的臉孔之間搖得厲害,急得邊咳邊說:「不行啦!這可沒那種能耐呢……」此刻,魔利重又深深感受到,在他那本《女人》中,以魑魅魍魎來描述他內心那駭人的肉體、色彩與妖艷交織的世界,別說是魔利,想必沒有任何人得以一窺堂奧。魔利思忖著,就因為犀星是浸淫在那個世界里的人,所以他的長相才會這麼有趣,有幾分貌似野猴子,又像是日本古時候山賊的模樣。每當回想起彼時的往事,一股恐懼與滑稽並存的情緒,混合著他那宛如青色的魚般的哀愁,便會浮上魔利的心頭。那股哀愁,與其說像是源自中國、名為金魚的日本魚,更像是不停追逐著艷紅魚兒——依犀星的講法叫紅得不害臊——的通體慘白的鯊魚;而一位透著哀愁的文學家,一位任憑人們百般敬愛、萬般愛戴亦遠遠不足的文學家,於焉現身。為何犀星非得淪至與其他人類相同的命運,承受精神和肉體的死亡、迎接那美得不可思議的生命的終結呢?平素談不上有什麼深刻思想的魔利,唯獨在寫犀星的死亡時,會變得非常認真且儼然深刻,描繪著永恆的美。
方才寫到的池田滿壽夫,也是一位不帶紳士氣息的人物。聽說有天他去到某個會場,坐在餐桌角落的位置上,服務生別說沒在他面前擺上餐食,就連刀叉也沒送來給他。池田滿壽夫總是穿著圓領衫,或是分明在百貨公司里買的,卻像從舊衣店淘來的皺巴巴的麂皮西裝外套(義大利運河的顏色),一副大正時代寄宿在神田或本鄉的畫家的窮酸樣,長得則是一張現代流氓的臉(但是心地善良)。聽說他曾被誤以為是司機。再把話題拉回方才的羅邁亞上。他們和那位中成年的男士道別之後,三個人走在東京車站(應該是吧。魔利和別人結伴同行時,完全像走在夢中一般,根本沒留意是在哪裡上車、又到哪裡下車的)的地下通道時,魔利仔細打量著滿壽夫和多惠子,怎麼瞧都覺得他們像是一對要逃往熱海的年輕不良情侶(多惠子詩人那天也是做有點頹廢風格的女孩打扮,當然,是用倫敦買來的衣服作搭配的)。魔利把感想說給他們聽,兩人一齊開心地笑了起來。魔利忽然想起一件事,問他:「你上回領的獎有頒發獎章嗎?」「沒有。」滿壽夫答了以後,接著說道:「如果掛著獎章,看起來就像正派人士了吧?」「人家會以為是撿來的。」魔利說完,三個人同聲哈哈大笑。事實上,這兩人看起來不像所謂名聲顯赫的夫妻,而是一對情侶。滿壽夫腳上那雙暗紅色義大利新鞋,很像是年輕的女友買來送他的禮物。不久后,三個人在北鎌倉下了車,沿著鐵軌走著泥濘的小路,抵達了澀澤宅邸。忘性很大的魔利,連上一刻都還很清楚的事情,下一秒便會全部忘光。當他們到達澀澤宅邸時,許多人彷彿望眼欲穿地爭相出來迎接,魔利把自己也當成與滿壽夫和多惠子相同等級的焦點人物,笑眯眯地隆重入場了。她壓根忘了就在不久前,他們一直和那位報社的中成年男士在一起,而且中間他還為滿壽夫和多惠子拍了兩次照,顯然這一天是為了慶祝滿壽夫榮獲某個藝術獎,以及歡送他即將前往西德而舉辦的宴會,魔利竟然忘得乾乾淨淨,當作大家也一起為自己慶賀似的。或許眾人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只要賓客之中夾了一個魔利,總會突然發生幾樁蠢事,因此那股說不上來的怪,反而成了稀鬆平常。不曉得為什麼,魔利每回去到很多人聚在一起笑鬧的地方,便覺得大家是在慶祝某件喜事,並且好像是在為自己祝賀似的,這感覺讓魔利飄飄欲仙,渾身欣喜無比,臉蛋漲得通紅,連頭髮也變成像美國的流行歌曲里唱的「披頭散髮」。要是讓公寓里的大嬸們瞧見魔利的這副德行,肯定在心裏嘟噥著:「哎,果然是個傻瓜呀!」所幸,魔利去的地方沒人會這樣想,可一旦安心下來,魔利更是開心得頭髮愈發蓬亂了。何況在這個接受眾人祝福與歡迎的日子里,在滿壽夫和多惠子的眼中,不僅沒把如此怪異的魔利視為怪https://read.99csw.com人,而且總是投以愉快的目光,光是這樣,便讓魔利感到無上的幸福。古怪的魔利即便到了三島宅邸,當然仍舊保持一貫的本色。
同樣的鬧劇也曾在別處上演過。有一天,澀澤龍彥招待即將受邀前往西德的池田滿壽夫和富岡多惠子到位於鎌倉的家中做客,也邀了魔利一起去玩,魔利便和他們兩人結伴前往。多惠子起初提議約在羅邁亞碰面,無奈魔利的方向感奇差無比,根本是個大路痴,沒把握能找得到餐廳,多惠子便要她在原地等著,說是有人會來接她。等了一會兒,一位年紀介於成年與中年之間的男士開車過來,載著他們三人去了羅邁亞。魔利雖然飢腸轆轆,可到了澀澤家馬上就能用餐了。滿壽夫和多惠子建議先在羅邁亞吃點豆子湯、黑麵包和一些沙拉再赴約。這個提議令魔利高興極了,甚至想用印在中國料理店盤子上的那個「囍」字,來形容心裏歡天喜地的激動澎湃。其實真正澎湃的地方該說是肚子里吧。假如滿壽夫和多惠子生性吝嗇,兩人大可先在羅邁亞填填肚、抹抹嘴,把魔利約到別的地方會合即可;幸虧滿壽夫和多惠子並不小氣,魔利才得以吃到她在這世上最愛吃的卻只能朝思暮想多年的德式豆子湯與黑麵包(就是以黑麥或裸麥作為原料,摻了卡爾斯——那是中國的杏仁嗎?——及曾出現在那部俄國小說里,全家一起在庭院里享用的麵包。那個大家族的成員有某某斯卡雅、某某尼夫、某某斯洛瓦、某某斯基等等)以及色拉,頓時讓魔利心花怒放。既然這裡是羅邁亞,想必菜單上也有馬鈴薯色拉吧。等到這些都上桌以後那位年紀介於成年與中年之間的男士便說:「請讓我也拍一張像這樣交談時的照片。」魔利這才明白了他想要拍照。在他們享用完這頓不能稱為餐前酒,而該稱是「餐前餐」以後,那位男士開口請這對夫妻移駕到鄰桌的座位上,於是滿壽夫和多惠子換了位置。他們移過去的桌面上同樣有盞亮著紅光的檯燈,與方才用餐的這張桌子布置完全一樣,魔利雖不懂為何要換位,依舊準備跟著過去,結果多惠子以眼神示意她:「魔利姐留在原本的地方就行。」於是魔利又坐了回去,可越想越不解。事態發展至此,就算是個孩子,但凡機靈些的,肯定馬上會意過來是怎麼回事了。早前雖已聽過介紹那位算是「中成年」的男士在報社工作,可魔利的獃頭愣腦就是沒法弄懂此刻的狀況。那些銀座的紳士和小姐們,瞧見一個向來被當成來歷不明的洗衣婆似的女人,只穿襯衫搭毛衣還趿著沒跟的鞋,就大模大樣地踏進位於銀座的高級餐廳,紛紛朝魔利投以明顯的輕蔑目光。但在看到她和拿著相機的男士與貌似年輕藝術家夫婦的兩人同桌以後,忖度著這個老太婆只怕和媒體人士素有深交,便又轉而用欣羡的眼光望著她。使得魔利滿面春風、得意忘我,腦袋瓜里全都放空了。這位男士是來拍攝一對即將前往西德的知名夫妻,假如魔利也是位著名人士(魔利只在與其熟識的人們之間具有知名度而已),就會被邀請一同入鏡,並且照片旁邊會標註「這一對是某某夫妻,旁邊的是某某氏」。魔利沮喪地想著,對方該不會以為魔利自認聞名遐邇,於是打算一同換到另一桌吧?旋又轉念想到,以記者的敏感度,從多惠子和魔利方才的互動,應該能夠嗅出實際的狀況才對。舉凡自以為聲名遠播的人,其實都不如想象中來得出名。曾經榮獲大獎的人,在和名氣更大的人士同席的場合中,若是出了差錯可要糟了,不過萩原葉子(曾經榮獲新潮獎)就不會犯這種錯。換作是她和出名的人以及帶著相機的人一起上餐廳,到了要拍照的時候,她必定會離開原來的座位,遠遠退到最角落擺著刀叉的桌子旁配膳用的小桌邊,除非抓著她的手硬拽回來,否則死活不肯歸位,所以她絕不會出錯的。
人生中充滿著各種困惑。最令魔利百思不解的就是深澤七郎這位小說家的思想了。魔利不大情願把深澤七郎稱為文壇紳士,因為他不像室生犀星那樣的粗野之人,性格令人捉摸不定;雖不是紳士,也不是莽漢,亦不是馬夫,又不像僕役。簡而言之,深澤七郎就是「深澤七郎」。他的《楢山小調》魔利只大致瀏覽過,《笛吹川》也僅看過電影而已,不過,他的世界和寺山修司的《青森縣的佝僂男子》似乎有些共通之處,但是更為質樸一些,卻又不像棟方誌功那種「渾然質樸」的感覺,屬於以魔利的腦力無從解密的詭異世界,是一種看似與「理智」毫不相關的世界。然而有一天,魔利從《文藝》雜誌上讀到他的一篇關於小說撰寫規則的文章,裏面寫著魔利不懂的偉大理論,儼然一派評論家的大家風範。自從讀過那篇評論之後,魔利更不懂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後來在B出版社的一本雜誌的企劃之下,魔利造訪了他那間坐落於琦玉縣一片田野中的獨棟屋以後,反而愈發感到困惑了。在閱讀《文藝》雜誌上的那篇文章時,魔利忖度著深澤七郎會不會是一隻斂著利爪的蒼鷹呢?可實際到了他身邊聊談並趁機端詳了面孔,卻怎麼也嗅不出理論派的氣味來。雖是如此,但他又比魔利來得成熟。依年紀來說,自是不可能比魔利年長,可他確實相對成熟許多。然而他的本性,以及在文學里的他,宛如吞噬著莫名夢境的一隻貘。他雖像住在楢山和笛吹川那一帶的居民,但在那樣的鄉間,實在不會有和他一樣的怪物,只能說是無法以言語形容的一種異樣的存在。深澤七郎像是祖上來自南洋的島嶼、蒙古,抑或喜馬拉雅地方,在這裏定居下來后經過了數千年的傳承,日本人的秉性已經根植在他的體內了。因此,他雖不像彼得·奧圖那般可怕,但真貌未明亦如同另一種恐怖。舉例來說,好比一個名叫阿獃的江戶無賴漢,不曉得犯了什麼案而在佐渡的大牢里蹲了八年,乍看之下長得愚蠢,其實是個佯裝笨傻的強者。若是一時大意,沒把這個隱藏本性的男子放在眼裡,不經意間朝他投去一瞥,赫然與他滿是嘲諷之色、正窺向這方的視線對個正著,不禁打了個寒戰,就像那樣的感覺。那股狐狸般的詭異和室生犀星的古怪有幾分神似。
還曾發生過一件事,可看出犀星孩子氣的另一面。某天,室生朝子和魔利聊起犀星夫人富子的俳句集,提到:「我母親也寫了隨筆喔。」話聲未落,只見靠在火盆上的犀星一副氣急敗壞的神色,強抑著怒氣沒有作聲。朝子嚇得頓時慌了手腳,噤口不談,只抬起手來似要勸慰,又像要辯解般動了動,沒敢吭氣。想來,室生犀星計劃著把富子夫人的俳句彙整之後出版,至於她的散文,卻認為寫得不大好,因此不想讓魔利與任何其他人知道富子夫人留下了散文篇章這件事。魔利抬眼望向犀星,只見他凶顏怒目,沒法讓情緒緩和下來,不僅表情僵住了,連身體也同樣僵硬,兩隻手緊緊揪著火盆的邊緣不放。犀星簡直和那隻銅火盆熔在一起了,整個人變得硬綳綳的。魔利和朝子都不知如何是好,只敢拿眼往犀星那邊探瞧,完全束手無策。過了約莫三分鐘以後,犀星才總算放鬆下來。渾身僵硬的犀星,好似那烤好后擱涼變硬的年糕,咬不斷也掰不開。方才還有件事忘了講。在剛剛提到的五反田的咖啡廳里,還曾發生過這樣一段插曲。聊著聊著,松元道子順口問了犀星:「大師應該有過不少讓女人握著手的經驗吧!」結果犀星正方形的身軀當即變得僵直,原先輕搭在拐杖上的手也攥九*九*藏*書緊了杖頭,緩緩地從嘴裏迸出一句:「……沒有。」想來青春歲月橫跨明治與大正兩代的犀星,縱使年號已經改換昭和,卻依舊保有大正時代的作風。他雖談過戀愛,也該有過風流韻事,但諸如和女人牽手走路,或在咖啡廳里拉拉小手這一類舉動,在他眼裡全是時髦玩意,因而從來不曾有過那種雙手交握的纏綿經驗。冷不防被擊中了弱點的犀星,一股強烈的自卑陡然襲來。片刻過後,犀星從緊張的情緒里平緩下來,下巴往室生朝子那裡揚了一下,說道:「這傢伙可比我經驗豐富呢!」平時一受窘便癟嘴欲泣,什麼都沒法處理的魔利,那時窺見了犀星比自己更孩子氣和笨拙,不禁格外感動起來。
或許此刻,身在某處的犀星發現魔利把這些事寫了出來,只怕又要氣得全身僵成一個大大的四方硬塊了。
然而,這位充滿苦悶的蛞蝓小說家在不苦悶的時候,亦即出去外面的時候,同樣會幹下充分展現出蛞蝓小說家本色的傻事——當魔利和文壇與畫壇的紳士們在一起時,就會有怪事發生。「那有什麼好奇怪的?既然都能化成人形了,區區這麼丁點紕漏,算不得什麼!」魔利的耳畔,彷彿總是有條蛇在駭人的森林里囁嚅的聲音響起,如同《虞美人草》里描寫的:那些譫言雖如嘲笑的鈴聲般叮噹鳴響,還是別側耳細聽那長吁短嘆吧。近來,有幾位摯友對魔利說:「像魔利姐這樣純真的人,反而被看成是虛偽造作;而那些虛偽造作的人,卻被當成是真情實意呢!」也有人告訴魔利:「魔利姐,別再多想了。我去神戶演講時向聽眾說了,諸如亨利·米勒、池田滿壽夫,還有牟禮魔利女士這些描繪惡魔的人,其實本人都非常可愛,和孩子一樣純真呢!」有了好友的安慰,魔利總算不再把這事往心裏去了。那些滿口謊言的誹謗,全當作是蚯蚓的叫聲便罷。
魔利雖完全無法想象岡本太郎這位人士平時吃的是什麼樣的料理,又是誰為他準備那些料理的,不過,只要本人有意願,即便是單身的人當然也能有情人相伴,何況日本社會在這方面更是普遍默許男人可以這麼做,既然岡本太郎有房間給幫傭住,在金錢上也應該頗為寬裕,怎麼想他都不可能在一個人做前衛藝術品時,還得忙著跑進廚房煎牛排。魔利雖然贊成他宣稱「絕對要一個人過生活」的理念,可魔利不懂的是,去他家的時候(同樣是在M雜誌的企劃下拜訪了他家),不管他平常是親自下廚,還是女友來為他烹煮,總之完全看不出他家的廚房在哪裡。他不時斜眼瞪向飼養的烏鴉,就像不在乎造物主如何看待他,只一心回歸初衷似的,不斷創作出各種前衛藝術品和繪畫。魔利望著被鏈子鎖住、偶爾發出尖銳叫聲的烏鴉,以及岡本太郎的每個藝術品,一面這樣思索:難道是因為他過於專心投入「生存與創作」當中,使得他同人類的生活,即飲食之事,從此徹底脫節了?於此,魔利想起了以前在巴黎時,曾到藤田嗣治家做客,當時也從藤田身上感受到相同的氣息。那時候,藤田嗣治和一位做模特的女子住在一起(那位模特穿著一條用日本制的條紋包袱巾縫成的裙子,而且那條包袱巾的裙子上還破了一個洞,看得魔利目瞪口呆)。由於那位巴黎女子也住在藤田家裡,因此至少還能感覺到家中有個廚房(巴黎的女子不論過著何等優雅華麗的生活,即便是演員,看起來都不像是遠庖廚的人),不過還是和一般住宅不大相同,彷彿整個家都是畫室。令魔利驚訝的是,準備離開岡本家時,一來到玄關,赫然看見旁邊約莫有十二三雙大小完全相同(或許這是理所當然的)、形狀亦編織得完全相同的短靴,整齊地橫排成兩列。魔利問道:「這些全是您的鞋子嗎?」他回答:「嗯,我打算等長出一百雙腳的時候穿上它。」從語調可以聽出他心情已經好轉了(不曉得為什麼,那天他看起來心情不佳)。魔利於是很開心地告訴他:「那麼,等到你長出一百雙腳以後,我會來看的。」(要是他果真長出了一百雙腳,魔利是真的打算要來見識見識。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藤田嗣治也是,雖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不高興,但也沒有滿臉笑容地歡迎魔利他們前來。就這點來說,藤田和岡本太郎同樣都是內斂自抑的,不把自己的情感和想法顯現出來。)然後就離開他家了。從那一天起,那尖銳的烏鴉啼鳴、與廚房絕緣的主人,以及排成兩列的黑色短靴,如同謎題一般,烙印在魔利的腦海里,久久不去。(岡本太郎給人一種黑色的感覺,也就是呈現出來的顏色是晦暗的。以野獸譬喻的話,就是烏黑的毛色;用魚類來形容的話,就是黑亮的魚鱗。這一點亦和藤田嗣治具有共通之處。)不過,即便身上散發出暗沉不明的感覺,藤田和岡本太郎兩位的聰穎過人,同樣屬於世間罕見。魔利曾從母親那裡聽說,魔利的父親稱讚過藤田嗣治的父親(軍醫)是位「聰明絕頂的人」,因此,魔利雖不懂藤田的藝術,也不懂岡本太郎的藝術,但知道他們聰明的一面,光是天資超群一項,就具有極大的價值了。即便從這兩人身上,拿掉魔利所不懂的繪畫和藝術品,單是擁有那般頂尖的腦細胞,他們的生命就有價值了——縱使這兩位的藝術在魔利懵懂的腦袋裡,只是巨大的幻影。順帶一提(從老早以前,每次看到這個「順帶一提」總沒什麼好印象,但它在報紙上出現的頻率實在煩不勝數,以至於她今天竟然脫口而出了),魔利的小說似乎也是「小說的幻影」。這和吉行淳之介的小說(尤其是描繪了Sex的空虛——雖然不太懂是什麼意思——的傑作)透著淡淡的色彩,或是隱約帶有幾分透明而呈現出幻影的氛圍不同,魔利的小說本身,彷彿就是名為「小說」的幻影。
這位高見順亦是一位文壇紳士,臨死前對近代文學館的設立貢獻卓著,他的離世與其稱為文星隕落,毋寧說是為近代文學館奔走的一位人士溘然長逝。這樣說雖對勠力于成立近代文學館的諸位不好意思,可我若是高見順的家人,對於眾人感謝他為近代文學館的努力儘管感到欣慰,卻只能說是喜怒參半。對於他的過世,日本文壇充斥著一片怪異而浮泛的哀音,如歌聲般久久繚繞不去,這讓魔利很是怏怏不悅。魔利沒讀過其他作家的作品,包括高見順的小說在內。然而,這樣一位出類拔萃的文士,卻好似只是為近代文學館鞠躬盡瘁的。當魔利看到報上刊出高見順最後寫下的那個無法辨識的字(是寫在日記上的字嗎?魔利不大清楚)的報道,以及那張照片的瞬間,感受到極大的震撼。魔利所尊敬的其他文學家,大概總有一天都將如是寫下最後一個字吧。建立近代文學館確實是件傑出的事業,竭盡全力一肩挑起身先士眾的舉動亦是了不起,但是,去某某館遇見文學的這個概念,卻讓魔利高興不起來。拿高見順為例,如果是要蓋出一處彷彿可以遇上高見順這位文人的地方,比方草木繁茂的木造洋樓,那倒還好;可日本連像樣的政治都沒有,根本不該把錢用在這碼事上。日本政府從不把要事放在心上。日本的公款光是支應那些良莠不齊的國會議員的選舉經費,以及把那些最適合在飯坂溫泉妓戶旁的旅館里穿著夾棉寬袖袍縱歌亂舞的政治家和國會議員,送往歐洲進行所謂的觀摩考察,就已經花得精光。連那個叫一氧化碳什麼的議案也拖拖拉拉的,既不通過也不否決,簡直就和魔利扒進嘴的那一大口涼麵沒有兩樣。倘若政府願意試著先和某個國家的高官磋商討論,想必當場即可通過以特案處理了。每次要拯救可憐的國民,毫無例外的總說得先修改法律或是憲法,又磨磨蹭蹭地沒有動作。最重要的是,蛞蝓小說家寫出來的小說既不屬於日本文學,也不是現代文學,亦不是近代文學,更不是波利尼西亞文學,根本不存在於那些地方的任何一處,所以跟那間某某館毫不相干。
室生犀星也好,深澤七郎也罷,這兩人同樣具有那個狐與狸千百成群的日本古老時代的詭誕,而魔利僅能隱約窺見其一。但是,相較於犀星好比一頭山豬,伸出紅焰般的赤舌,鋒利銳牙探出鼻前,宛如一柄飛刀般疾速向前沖奔,全身的硬毛擦碰得噌噌作響,也像是一隻不管是愛情或憎惡,皆以張牙露齒的方式表達的野猿;而深澤七郎則像在笛吹川附近某處民家,緊緊巴在牆上的一群蛞蝓,不曉得已經存活了多久,透著一抹莫名的詭異。遇上要打倒他人的時候,室生犀星應該會在懷裡揣著菜刀,縱身撲向宿敵的胸膛一刀斃命,至於深澤七郎恐怕是拿把鈍刀,嘎吱嘎吱地慢慢肢解對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