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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生犀星其人

室生犀星其人

茉莉講了交到築摩書房的那份稿子,但還不知道結果如何。谷田先生問起了內容,茉莉只簡短說了是《回憶札記》。
這位穿著藍色和服的名人親自來到門邊送客,這回是站著,再一次直挺挺地躬身施禮。他雙手扶膝行禮,那舉動散發出明治時代透著菊香的氣息。此時,茉莉覺得彷彿看到了那位撰文論及「天皇」的犀星。朝子小姐特地送茉莉到門外的坡下,告知下次來該走哪條近路,接著說道:「期待早日拜讀您的新書。」茉莉把朝子小姐的這句話,一樣藏進了心底收集快樂的那一隅。朝子小姐既無矯揉作態的端莊,也沒有女性常見的譏刺語氣,是極少數茉莉喜歡的女子之一。
茉莉在東三丁目下了巴士,問了路后左轉到一條大馬路上,再從腳踏車店前面往左拐過去。不久后,茉莉看到了一座低矮的石門,定睛一瞧,門柱上掛著一塊寫著「室生」的門牌。那是一塊接近正方形的矩形木牌。那塊經過了風吹雨淋而顯得老舊的四方形木牌,如實標示出室生犀星這位文學家的居所。進門以後,沿著圍牆鋪設的踏石左方,有間寬度約莫五公尺半的客廳,昏暗而沉穩。成蔭的綠樹掩映著每一個房間,只能聽見從屋裡傳出人聲的動靜。由於沒有玄關,茉莉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腳步。這時,一位女子來到檐廊,問了大名,便轉回屋裡去了。不多時,忽然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
原載於昭和三十五年(1960)四月《新潮》
那一天,室生犀星把玻璃刀一揮,坐進汽車裡,朝子小姐、我、近藤先生、杉村先生等五人一同離開,前往了下北澤的風月堂咖啡廳。他在茉莉的倉運庄公寓里,揮刀劈砍著走廊和貓兒的時候,有一抹超脫文學以外的悲傷攀附到了他身上。他的哀傷,是來自他筆下描繪的我房裡的冷冽空氣與貧寒的景象。然而在同一天,茉莉也同樣感到了悲傷。那一天,茉莉的屋子,根本不再是茉莉的屋子。茉莉還能隱約聞到一絲沾滿灰塵的抹布氣味。在那間凍寒的房室里,我從心底感到悲哀。天花板上的煤灰已被抹乾凈,絞擰過上百回的抹布從窗溝擦到門板的外側,我屋裡的生活氣息被徹底消除殆盡了。平時擱在床上的熱水袋,總是早中晚各灌進熱水一次,然後我會鑽進被窩裡寫寫稿、看看書,與熟識的小女孩和太太聊天、喝東西,以及讓巧克力在胃裡融化。那一個屬於茉莉的極樂世界,已然消失無影了。平常總被熱水袋焐得面頰緋紅,甚至熱汗滴淌的茉莉,在接到一道「犀星來訪」的急訊后即刻被趕下床,從屋裡擺設的傢具和餐具,乃至原本待在那裡的人們,一切形影全被剷除刨盡了。我在滿屋子冷得結冰般的空氣中,帶著一顆泫然欲泣的心,擠出了微笑。縱使如此,能在房間里看到室生犀星仍使我雀躍無比。我和朝子小姐一起坐在床上,想到接下來要去風月堂也讓我高興又亢奮,因此不怎麼覺得冷。然而,待在一個雖是自己的房間卻又不是自己的房間里,總是沒法定下心來,茉莉幾乎快要招架不住了。即便這樣,我至少還懂得應有的規矩,況且室生犀星向人致意時,講究的是明治時代的那套禮數。他不僅在文章當中,很可能包括自身的為人處事,都是秉持著一貫的武士精神。何況室生犀星平常總是坐在一塵不染的房間里。再怎麼說我也不能隨心所欲讓房裡散亂一地,揣著熱水袋探出一張紅通通的臉,迎接室生犀星的到來。說這話,只怕會被一般所謂值得敬佩的人、深愛庶民的人(或是表現出這種態度的人)瞧不起,可我最討厭的就是貧窮。與其說是貧窮,更貼切的講法是那股窮酸氣。我反而對現實生活中的貧窮引以自傲,更感到無比的樂趣。我把自己屋裡的窮酸氣徹底放逐出去,再用奢侈和華麗的唯美夢境里閃閃發亮的七色彩虹,裝點每一個角落。可那一天,那個閃亮的夢境幾乎沒有映顯出來。茉莉愣怔地坐在生疏得像是別人家的屋子裡,感受著空氣急速凍結。茉莉沒精打采地尋思著,第一次造訪時沒能瞧出那一座幻想宮殿的人們,想必在他們眼裡,這不過是個貧寒交迫的房間罷了。這時,近藤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緊接著他的聲音衝進了茉莉的耳里:「室生大師已經離開了。」茉莉於是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倘若要描述茉莉的生活樣貌、如何讓自己置身於無比奇妙的奢侈當中,以及是用什麼方法趕走窮酸氣,並將瑪麗·安東尼特的豪奢迎入房間里的,怕要用上四五十張稿紙才講得完,只好略去。總之,茉莉迎接犀星的到來,寒冷使她瑟縮顫抖,灰心令她垂頭喪氣。那一天,這間貧寒至極的房間,包括茉莉的哀怨在內,深深地衝擊了犀星。他將這股震撼化為文字呈現出來,使茉莉在哀傷之餘大為感動,並將這件事告訴了一位小友,那個小女孩也同樣深受感動,說了一句:「能得到大師這麼關心,真是太好了呀!」那個女孩名叫美佐緒,長得聰穎伶俐,有些小大人的模樣。今年上六年級的她,將那份感動深藏在十三歲的心底,也把對父母與哥哥們的愛同樣藏在心裏;遇上她有感而發的時刻,便可窺見她內心深處的細膩心思。這位少女和茉莉開懷暢談、笑聲不斷,兩人直到深夜時分依然大聲談笑,吵得左鄰右舍犯愁,也害女孩家等不到她吃晚飯,沒法收拾碗筷,只得特地前來叫她回去,實在困擾極了。假如室生犀星那一天晚上站在茉莉的房門口,聽見了裏面傳出的聲音,想必能打破他以為這裡是「沉默的房間」的看法,還會呆站在門口想著:「茉莉女士居然會這樣傻乎乎地大聲笑呀!」九九藏書
不曉得是新潮社陌生的房間和椅子的緣故,還是谷田先生這番話聽來沒有指望,茉莉開始坐立不安起來。這時,茉莉忽然想到了文庫版幾乎都是響噹噹的名家之作,於是問道:
室生犀星接著現身了。他穿著厚質的單層和服、繫上質地柔軟的腰帶,比茉莉想象中的犀星更像犀星。全身上下像由一塊塊四方體組成的室生犀星,上身挺直、膝蓋微蹲,躬身施了一禮。屋裡還有夫人、朝子小姐和瀧川女士。犀星邀茉莉和他一起並坐在壁龕旁。屋裡一片昏暗古舊。綠葉蔽日的房間里,端坐著室生犀星。我望著坐姿端正、目光如炬的犀星,覺得他和北齋、甚五郎、夜叉王那些我未曾謀面的人物們擁有共通之處。茉莉曾在照片里看過的那雙猛禽銳眼,此刻正一動不動地觀測著獵物。那兩隻不曉得在看著什麼的眼睛,在茉莉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在映著綠影的昏暗客廳里,那件上好的藍色和服倏然變得松垮,只見一位瘦骨嶙峋、形貌異樣的名人,坐在那裡。那位宛如發出尖銳鳥啼般張嘴吐出文章的室生犀星,就在那裡。室生犀星像在黑夜中飛向幽深山谷的泣血杜鵑,把嘴喙張大到幾乎裂開的程度,吐出文章來。片刻過後,當犀星語氣平靜地說話時,茉莉看到了另一個犀星。那是一個無時無刻,總把默默無聞的學生時代擺在心裏的「老邁的年輕學生」。遠從他的第一封來信,茉莉便已發現到他「老邁的年輕學生」的另一面。茉莉細細端詳著了不起的犀星。我原本打算在這裏寫上幾句,一報當初說我是從殖民地歸國的僑民之仇;遺憾的是,犀星留給我的儘是美好的印象。
或許是茉莉多心,谷田先生回答的口吻,彷彿正等著她主動提起。他接著說道:
茉莉回想起,當犀星在她房間把手伸向火盆烘著時,臉上隱約透著詭異的表情。那詭譎的冉冉煙氣,是轉眼間腰際已掛著兩三隻獵物的知名獵手隱藏在蓑笠下的藹然微笑。
他的聲音聽似有幾分輕弱,臉上透著看不見的詫異,聲音也由於些許猶豫而微微地顫抖。但凡是文學,不論寫什麼內容都可以。室生犀星不禁心頭一凜,身軀再度變得僵硬,他望著有些蹊蹺的茉莉,不曉得這個人到底寫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茉莉先是說明自己以離了婚的丈夫寫成一部小說,也簡略地解釋了前夫和他朋友的情況。但是,犀星對茉莉的前夫和友人一無所知,他不明白茉莉這位初次上門的客人,為何突然變得如此悲壯,何況他完全不曉得裏面寫了哪些事情,根本沒辦法提供建議。片刻過後,室生犀星問了茉莉那本關於父親的著作大致內容,接著提議不如請新潮社把那本《父親的帽子》重新以文庫版發行。由於爵幾乎一星期沒來看這個母親,茉莉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感受過快樂了。茉莉從室生犀星的話語九*九*藏*書中得到了溫情的關懷,將他的話語藏進了心底那塊專門集存快樂的角落,向他告退了。那一天,犀星望著夫人們那邊,嘟囔道:
有一天,室生犀星來到我的房間,在火盆旁蹲了約莫五分鐘便回去了。亦即只有同行的攝影師杉村先生猛按快門的那五分鐘而已(杉村先生似乎也因為凍冷難耐,趕著想離開)。
「哎呀,貴客臨門!」
「近來只將有銷路的書發行文庫版……您目前正在寫什麼樣的作品呢?」
「這就是文學哪。」
過了一個多月的某一天,茉莉把那張看了難過的明信片抽出來重新讀了一次,結果發現它並不是茉莉早先以為的抱怨信,而是一段親切又有趣的文章。撥雲見日的茉莉終於安心下來,環顧身邊。對於自己在拜訪室生犀星前後的那段時期由於金錢告罄的畏怖,以及把小說公之於世的忐忑不安與瀕臨崩潰,以致彷彿搭上了一條壞掉的神經線,陷入精神衰弱的境地,茉莉不禁在心裏自嘲了一番。茉莉於是重又把室生犀星的明信片,移回去和其他來信擺在一起了。
「那麼,如果築摩書房不出版的話,可以給我看嗎?不過我沒辦法向您保證一定會出版。」
就因為這樣,《室生犀星其人》的題目,委實讓我難以下筆。
「只有知名的作家才會出文庫版吧?比如志賀直哉……」
然而,茉莉的哀怨,來自於室生犀星的作品《黃金之針》里無關緊要的部分。室生犀星之所以從茉莉的房間感受到貧寒的悲哀,是因為他只看到手中那柄玻璃刀得以自由揮擺的地方而已。在他揮刀劈落的剎那,那股悲哀纏上了他,過後便以鋒利的筆觸,將那種悲哀添在《黃金之針》文末的最後幾行了。房間里餐具和玻璃的色彩,能使茉莉幻想的世界成真,還有掛在臟污牆上那幅在茉莉眼裡宛如巴黎的豪華房室里的哥白林織毯,以及波提切利《春》裏面的女神和花朵。但在犀星的文章中,這些全被割捨撇棄了。說到底,去到犀星家的茉莉,對於屋裡的陶壺肌理微妙的顏色,以及一種稱為「俑」的人偶之美,全沒放在心上;而來到茉莉房間的犀星,對於映在茉莉眼中那空茫的歐洲色彩,以及玻璃的夢幻,也絲毫不關心。室生犀星沒向茉莉說明陶壺的美,而茉莉也沒對犀星描述隱藏在貧寒背後的夢境。或許茉莉其實很想告訴室生犀星,但畢竟交淺難以言深,何況兩人往後的交情,也不可能深入到能讓茉莉把古怪的想法一股腦全掏出來講。只是,向來以歐洲的氣息、充滿回憶的枯萎花束、玻璃的夢幻洋洋得意的茉莉,即便屋裡呈現出有別於以往的冰冷,卻仍一心巴望著室生犀星應當能夠看出那藏在裏面的夢境。事實上,犀星確實看到了(從他對茉莉說了「假如把電燈開亮些,住起來應該會愉快」這段話即可得知)。只不過在室生犀星文章里提到關於場所的問題,將現實面里的冷感予以文學化了。於是,一位出色的文學家,以及仍在想盡辦法成為優秀文學家的茉莉,這兩人在彼此的文章中,發現了與自己無關的奇妙東西,並都認同那是了不起的美學。
「不曉得為什麼,以前只要到了五月、六月,我總是窮得很哩。」
那天,犀星在大衣里暗藏著一把玻璃做的刀。記者近藤先生率先推開並按住倉運庄那扇霧白的玻璃門,室生犀星接著穿門而入,走進了灰色的走廊。那柄身經百戰的玻璃刀瞬即爆出火焰,沿著倉運庄的走廊轉上樓梯,進了茉莉女士的房間,從包括黑貓在內的成群魑魅魍魎之中,尋覓出閃亮耀眼的自由之地,將其餘斬除殆盡之後,旋又回到了犀星的大衣底下潛伏,絲毫不露痕迹。
室生犀星炯銳的目光再度射出,停駐在茉莉臉上。那是專註端詳著罕見事物時的表情。室生犀星說道:
這番話把大家都逗笑了。難道室生犀星有千里眼,看穿了茉莉被一錢不名的恐懼逼得走投無路,只好把那部「恐怖小說」拿了出來?還是,他看到恰巧在自己昔日拮据的季節來訪的茉莉,推測茉莉大抵和他過去落入了同樣的窘境?無論如何,他的這段話聽在茉莉的耳中,是個幸福的巧合。如今回想起來,「茉莉和極貧」的聯想,或許根本不待犀星日後親眼目睹那間陋室,早在這時候就已在他腦海里連結起來了。
室生犀星是一位文學家,擅於施抹濃深read.99csw.com而晦暗的色彩。
室生犀星對於倉運庄走廊的描述,尤其是勾勒我那隻黑貓的精妙筆鋒,似乎並沒有同步應用到茉莉這個人的身上。唯一的例外是對茉莉衣著的感想。室生犀星在文章里提到,茉莉那一天穿的洋裝,給人一種久居殖民地的印象。在這個看不到平日愉悅的空洞場所里迎接犀星的到來,已使茉莉有些哀怨,再加上犀星的這番感想,更是令茉莉失望透頂。因為森茉莉自認為,那套可可色的夏服繫上栗茶色皮腰帶的搭配,不但是代表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洋裝,而且能讓茉莉罩上一層幻想與自戀的面紗,想象著自己穿上那套衣服信步而行時的姿影。犀星對黑貓的描繪無懈可擊。黑貓潔波的身軀被犀星的玻璃刀貫穿過去,其精髓被吸進了雜誌的頁面里,如今已成了一具失了魂的空殼,渺渺冥冥地遊盪著。從今而後,想要描寫黑貓潔波的人(只是除了室生犀星以外,不會有其他人異想天開,特地來茉莉的房間觀察黑貓潔波以便敘述),根本沒辦法再在這段描述上增字添筆了。
茉莉十分沮喪地從椅子上起身,結束了和谷田先生的會談,在樓梯上和他道別了。還有另一個原因導致茉莉的心情低落。在前去新潮社拜訪谷田先生的那天早上,茉莉收到了一張明信片。室生犀星在那張明信片上,寫了如下的文字:
「是的。」
「請問,只要是文學,不管寫什麼事都可以嗎?」
室生犀星是一位文學家,擅於施抹濃深而晦暗的色彩。
以上是關於室生犀星的文章,以及對於這位鮮少見面、只偶爾瞥見幾眼的室生犀星的印象。如同前面所述,茉莉是個喜歡歐洲的人,那麼,為何這位夏天穿深淺藍色相間格紋和服、冬天穿黃底條紋八丈絹織和服上披青色外褂、住在純日式屋宅里的犀星,會在茉莉的眼裡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呢?那是因為,犀星擁有如俄羅斯男人般的濃烈色彩;那是因為,他周身具有歐洲的氛圍。金澤那昏暗的城下小鎮,與灰藍色的犀川。為什麼在那地方成長的犀星,會沾染上俄羅斯的氣息呢?據說,俄羅斯帝國這個國家,是個遍地積雪的灰暗國度,茉莉思索著這或許便是原因所在。室生犀星是一位即使用Saisei Murou(室生犀星的英文拼法)這個名字寫作,也非常相稱的文學家。室生犀星的身上散發著伏爾加河的顏色。
過了半晌,茉莉有些不自在地開了口,提起自己的那部作品。
在拜訪了室生犀星之後的兩三天,茉莉每一日都過得極具散文氛圍。「文庫版」這個字眼,在茉莉的腦海里一再浮現。換作是以前,她絕不會動這個念頭。至少若是兩個月前的茉莉,在充滿感動的每一天當中,早將「文庫版」這件事拋到腦後了。茉莉的日子原本過得如夢似幻,那突如其來的斷糧危機,在室生犀星建議重出文庫版之後,赫然成為一件具體的事實。在去了室生犀星家的兩天後,茉莉帶著那份《回憶札記》的文稿,到了築摩書房。聽說築摩書房的石井先生會把這份手寫的初稿幫忙謄寫一份,換言之應該同意出版這部作品,但茉莉忽然沒來由地擔心起對方或許會退稿。在這層隱憂之下,「文庫版」這三個字在茉莉的腦海里愈發鮮明。去過築摩書房之後,又隔了兩三天,茉莉去新潮社和一位姓谷田的先生會面了。新潮社的大樓氣勢恢弘,整棟貼滿黑亮的石磚。茉莉見到谷田先生以後,立刻開門見山地問了文庫版的事。
茉莉從室生犀星家回來以後,立刻致函道謝,但在投進郵筒以後,才赫然想到地址寫的是大森區。由於那裡不屬於大森區,心想萬一沒能寄達就不好了,於是再次寫了一封內容相同的信,並在信末解釋了重寄一次的原因。當茉莉看到犀星的回復,當即明白了他沒把信看到最後。然而,「反倒變成禮多人怪嘍」這段文字,帶給茉莉一抹難以形容的哀傷。會否因為連續去了兩封信向他感謝提供出版文庫版的主意,讓他覺得好似被催著去向出版社美言幾句?這念頭在茉莉的腦中揮趕不去,不由得又犯起精神衰弱那莫名的老毛病了。茉莉原先把那張明信片和珍視的詩集與其他來信收在一起,後來覺得有些可厭,便把那張明信片改放到別的地方了。茉莉也把那張明信片拿給爵看了,兒子的看法也一樣,只不過這個兒子向來不會反駁別人的看法,因而他的附和,連微量的安心也沒能帶給茉莉,可以說是屬於一種朦朧體的意見,就像裹了糯米紙的砂糖,只能捎來一絲微風般的撫慰。兒子這樣的性格,看在茉莉的眼中猶如一隻即read.99csw•com將展翅飛去的鳥兒,忍不住涌升憐憫之情,也促使茉莉決心只能靠自己活下去;在危機的迫近之下,誘發了茉莉挖出那部「恐怖小說」的動機與結果。在兒子的陪伴下一起來到風月堂的茉莉,心情雖稍微放鬆下來,但即便是在這段開心的時光中,室生犀星那歷歷可數的細小鋼筆字,仍像渾身是刺的極小昆蟲,甚至連體色也和鋼筆的墨色一樣,不時跳上茉莉的胸口。
「隨筆比較不受讀者矚目,恐怕還得再想想。要等改天提到會議上討論,才能評估可行性……」谷田先生這樣回答。
茉莉在那一天,除了見到室生犀星之外,也遇到了那部《杏子》的主角原型——朝子,亦即一開始來到檐廊的那位女子。茉莉在報上讀著《杏子》的連載時,同樣深深受到插畫的吸引。在插畫中,犀星的分身平四郎,比茉莉從相片看到的犀星更像他本人——以粗厚的線條勾勒的一頭散發,還有那四方的平肩。插畫里的平四郎,使茉莉未曾謀面的犀星躍然紙上。那天見到的朝子,亦與插畫中的杏子同樣非常神似。真實世界中的杏子本尊,看起來像是由插畫里的杏子和一位名為理佐子的美麗少女糅合而成的面貌。她將一頭帶著茶色的細柔髮絲,束綁成法國女子那種有趣的髮型,身上穿著白襯衫與印花裙,肌膚白皙。當茉莉把這些感想說給犀星聽的時候,他轉頭看向朝子,表情中透著近似憐惜的疼愛。那是在世上衍生出疼愛這種情感的亘古歷史當中,屈指可數的經典神情,也可以說是哀傷的容顏。彼時已經失去了父親的茉莉,霎時湧出了一絲嫉妒。
「昨天和今天收到了您兩封內文相同的來信。想必是您忘記剛才寄了,所以又寫了一封。我也常犯這種錯誤,深有同感。文庫版的事我會向谷田提一提。上回見到您的時候,感覺您是位彬彬有禮的人,但來信的事過於多禮,反倒變成禮多人怪嘍。」
記得那是在兩年前的一個大熱天,我去拜訪了室生犀星。由於是第一次登門造訪,心情格外緊張,可那天我心裏還擱著另一件事,更使緊張的情緒有增無減。臨出門前,我把一沓文稿放進袋子里,帶著出門了。那是一份《回憶札記》,描述了我婚後的那段日子。我無意把那份稿子拿給犀星看,只是就這麼帶出門了。不曉得我為何會有那樣的舉動。茉莉當時心裏很是惶惶不安。茉莉的不安在於,這部小說出版后,必將招致前夫的朋友們對茉莉越發激烈的反感。前夫的言論,已在他們心裏布下了誹謗的密網,使他們同仇敵愾,聚成了一大團蛇球;在看了那部小說以後,雖能使那團蛇球內心的糾結紓解開來,但基於友誼,他們仍然會瞞心昧己,導致事態往茉莉不願見到的方向發展。無奈的是,茉莉的存款即將用罄,而除了存款簿以外的那筆土地財產,將要建蓋茉莉不能進去住的房子,形同毫無作用的廢物。望著彷彿被咖啡和巧克力揮霍殆盡的存款簿的薄透紙頁,以及化成了空中樓閣的那塊地皮,茫然若失的茉莉,終於從儲藏櫃的深處翻出了那部「恐怖小說」,只是心裏仍揣著一絲猶豫。茉莉要去室生犀星家時,臨出門前,腦中陡然浮現了一個傻念頭——不妨請教一下室生犀星對於發表這樣的小說有何看法。其實茉莉心底已經有個譜了,只是想藉由聽取室生犀星的意見,強化自己對於文章效應的心理準備。茉莉儘管明白,第一次拜訪就提起這種話題並請教意見,實在很沒禮貌,仍是強迫自己矇著眼睛,當作沒有察覺。此時的茉莉已是六神無主了。
這一回,編輯給了我《室生犀星其人》這個標題。我之前雖寫過關於室生犀星的文章,但《室生犀星其人》這個題目,隱含著對這位人士的評論,對我而言是項非常沉重的負擔。老實說,人類,在我眼裡是相當可怕的東西。我生為人類的同類,每一天都不得不與人類相處、向人類問候、與人類談笑;可這些表面上的說說笑笑,其實都不是發自內心的。人類實在太可怕了。其可怕的原因在於多數人,或者該說是所有的人,都具有世故的機靈。人人的頭腦都比我更世故、更成熟,那優秀的頭腦就藏在如愛倫·坡般偉大的額頭裡,而在額頭下的面孔和軀體,則是搖搖擺擺、晃晃蕩盪。這便是他們的眾生相。我最怕那種有著可愛小臉蛋、身形小巧的太太,或是穿著米色毛衣、沉默寡言(看樣子他倒不是怕和人交談,而是像嫌麻煩似的)、在廊道上走動時單側的腳步格外沉重的男子,每當望著他的後腦勺,總令我感到無限的敬畏與無比的恐懼。或許有人會問,為何茉莉女士不換個想法,相信自己的頭腦也有幾分世故,讓他們見識見識自己的厲害?這根本不必費事說明。因為在還沒來得及和別人打照面之前,茉莉女士已先敗下陣了。在鷗外的《雁》當中有一段描述,女主角阿玉屈身於長形火盆後方,採取抵盾抗敵的姿勢,與那個名為末造的人兩相對峙。茉莉女士也使上同樣的招數,先用雙手將掌心的名片對摺起來,再用提菜籃的那隻手將它揉掉,以這樣來和其他人對抗。若是感覺到對方釋出的是善意,我害怕的程度雖沒那麼嚴重,但即便是與上小學的女孩聊天,依舊沒有信心能夠徹底摒棄對世故頭腦的恐懼。我雖不曾在某年某月某日拜入室生犀星的門下,與他結下師徒之緣,但在文學的世界里,他是唯一比較願意對我釋放出善意的人物。犀星待人相當和善,而且不管對方寫出什麼樣的文章,他都不會感到詫異。儘管明白這點,可犀星畢竟是文壇的巨匠,暫且不談對其文學作品的敬畏,我哪裡夠格對他從頭到腳仔細觀察,況且和他的交情也很淺。我雖曾在三十年前寄過一篇感想文給犀星,收到了他回贈的詩集與信函,但實際登門拜訪是近兩年的事,分別一年去過一趟和兩趟,總共才三次。前往做客時,有時不得不和他正面相視。這時候,森茉莉女士的視線便像蹣跚的步履似的,在犀星的眼睛和鼻子之間徘徊逡巡;而犀星的面容,和他支起一條腿的膝頭——身穿和服的他支起膝頭的姿勢,就和歌舞伎中飾演小人物的演員,在長年的訓練下扮演畫師、庶民等角色時,屈起腿腳時的動作一樣幹練,彷彿唯有那裡嗅不到犀川的氣味,令我倍感不可思議——就在宛如加上模糊效果的電影鏡頭裡那一圈朦朧的光亮當中,隱約地映入了我的眼帘。在那一圈光亮里,有時還會映入朝子小姐的面龐,偶爾也會瞧見一位姓瀧川的酒吧女老闆帶著豪氣的笑容,那笑容中不太感覺得到,或者該說是已經濾掉了在她的行業里常對女性抱持的敵意。森茉莉只得聚焦于眼前的景象,在那淡黃色的光線中,不自覺地眨巴著眼睛,使那圈光亮留在眼底,隨著自己回家。在回途的巴士上和送行的朝子小姐道別時,視野中猶如電影畫面的特殊效果終於一掃而空,一切總算重回現實的世界,只有安詳與平靜圍繞著茉莉。巴士的玻璃窗映著餘暉,夕陽在車裡推推搡搡的人們臉龐灑上了微紅透褐的色彩,毛料、棉布、金紗等各種質料的衣服時掩時映,塵埃飛揚的光線隨著巴士的搖晃一起翩然起舞。https://read.99csw.com
然而,身為崇拜者,畢竟是貪心的。茉莉依然覺得有些不滿足。問題出在犀星庭院里的樹木和石頭。茉莉從犀星的文章里,想象著室生犀星的院子長滿茂盛的參天巨木,威容懾人,相形之下顯得他分外瘦小。那些樹木與石頭確實有其存在價值,它們能夠展現出室生犀星的趣味來。茉莉繼而浮想著,它們靜謐地圍繞在室生犀星的四周,群石一動不動,眾樹枝繁葉茂,與他融為一體。房間里的許多陶壺、鐵瓶、火盆、茶碗,每一隻都有著奇妙的生命,倘若犀星驟然撒手人寰,茉莉根本可以看見它們代替犀星,斷斷續續地細聲訴說時的模樣。遑論那些圍繞著他的樹木和石頭,昂然矗立,幾乎要將這棟低矮的屋宅,連同端坐其中的犀星一起掩藏起來了。茉莉讀過一篇描述蓋屋頂的人與犀星的文章,在腦海里勾勒出那間黑暗之家、遮蔽屋宅的栗樹、栗子掉落的聲音,以及在家裡發怒時和苦沙彌老師一樣凶顏怒目的犀星。茉莉把那些樹木、石頭、陶壺、人偶也全都納入想象之中,形塑出室生犀星這位人物的樣貌,組成了一個影像畫面。那是在茉莉的腦海里完成的一幅幻象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