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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5 丹尼爾

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5 丹尼爾

丹尼爾往煤氣表裡塞進一先令,打起火,這是只有些年頭的光線牌煤氣爐,點著火后發出讓人不舒服的咆哮和吞吞吐吐的爆裂聲;兩個散熱器已經損壞。他擠進自己的小窗帘後面,沖洗著,匆匆忙忙,洗到齊腰,愁眉緊鎖。他疊好黑衣服,穿上睡衣,身上還留著沒有形狀、像污跡般的汗珠,然後上床睡覺。
抓住,他告訴大家,抓住現有的東西,真實的東西,抓住做好一件事情的機會。只有一條道路,只有一個真理,只有一次生命。其餘都是一場夢。
他說似乎很奇怪,很多東西如此清楚,而且大家都承認,卻很少獲得響應。還說,雖然基督說過人們應該如何生活,但連考慮這樣生活的人都很少。他講得黯然神傷,好像臉被剝光了,他說重要的是人們應該學會使用自己的生命。他說,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真正能幹什麼。大多數人害怕知道,害怕環境會逼迫他們去知道。最好——神父張開手,揮舞著緊繃的手指——最好,有目標地走出去,為了某個美好的理由,去面對它。對一個人來說,知道自己只有一次生命,只能做這麼多事情,不可能再多,這太殘酷了。但是這樣的覺悟,就像別的所有覺悟那樣,具有真正的力量。知道一個人的局限,然後去行動,然後再行動,這就是力量,而且會生髮出更多的力量。一個人必須使用自己的生命,必須思考如何使用它。那雙高舉起來、張開的手,好像正在吸取,並且用指尖接受著一場充滿能量的聆聽中過電般的沉默。他上下翻轉著手,那是一種祭司用的動作,告訴大家,這個房間也許有兩三個人,他們不會滿足於什麼都做,會把自己全部的力量轉到一個方向上,為上帝工作,跟上帝在一起。他不想要半克朗的硬幣,他想要的是生命。基督說,他們可能會讓生命過得更加豐富。不要追求幸福,要追求生命。
丹尼爾獨自走進牧師宅邸時,外面的天已經漆黑,主樓沒有了燈光。時間並不太晚,但牧師的妻子捨不得用熱氣和電燈,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正方形梯井像道向上攀升的冷颼颼的柱狀陰影。丹尼爾知道自己到了哪裡,在衣架和黑色橡木衣櫃的障礙間放輕腳步行走著,極力避開土耳其長條地毯磨損的邊邊角角可能導致的各種意外,向牧師的書房走去。
父親活著的時候,丹尼爾就知道肥胖背後潛藏著力量。他父親是個火車司機。丹尼爾在謝菲爾德長大,生活在幾排被煙熏得黑乎乎的房子里,這些房子都帶著封閉的小院和板岩屋頂的廁所。火車司機受人尊重,地位迥然高於街上其他工人。奧頓家的窗帘更加嶄新,門檻更白,銅鎖比別人家的更亮。特德·奧頓身材魁梧高大,喜歡吵吵鬧鬧。他穿過大門走進去時,身上會帶著火車的嘩啦聲、熱氣和衝刺勁兒。他經常胡亂扔東西,錯放裝飾物,吃東西時聲音響亮,惹得嘮嘮叨叨、大驚小怪的老婆很不高興。他喜歡開些殘忍的玩笑——會突然從滾燙的茶杯中取出灼|熱的茶匙,然後燙一下丹尼爾的手,會從自己那份葡萄乾布丁里粗鄙地找出半克朗和弗羅林之類的硬幣,然後表演一番冗長又折磨人的牙齒被磕碎的啞劇,最後把那枚硬幣送給丹尼爾。在家,他經常怒目而視,高聲喊叫,吩咐丹尼爾趕緊行動,趕快,親自動起來。丹尼爾會故意不自然地大模大樣地起身活動來對抗他那飄忽不定的憤怒。他覺得自己害怕父親,他低垂著目光,肥胖的臉龐嚴肅凝重,看不出任何表情活動。可是,暗地裡,那種旋渦般激蕩的暴力和沒完沒了的各種要求,卻讓他很興奮。
儘管他現在口若懸河,但並不是他說的內容把大家圍裹在純粹理性和常識的令人心醉神迷的魔法中。他當https://read•99csw•com然生氣勃勃,不僅僅是丹尼爾,所有人都興奮起來,伸手去接他樹枝般的手指指尖上獻出的覺知。他越過大家的頭頂望著昏暗中青銅鏈上懸挂的蒼白的燈泡,這時大家就像一個整體,全都追隨著他明亮的眼睛,同時又被他明亮的眼睛掌握著——如果他走下來,他們就會向他伸出緊繃的手,去握他的手。
丹尼爾對短語警句沒有欣賞力。後來,很多他都回想不起了,回想起的好像又失去了它們的魅力、衝擊力,甚至顯得陳腐或者華而不實。可是當此人用一個表示威脅、激勵或者擁抱的最後的動作結束演講后,他卻永遠記住了那極富表現力的胳膊和環繞的能量——他記住了禮堂沸騰的激|情,記住了不可言說的一切是有可能言說的那種感覺,記住了被釋放的力量。男孩們三三兩兩地站著,在焦躁地辯論。到處洋溢著某種歡樂的氛圍,好像大家都被感動了,好像這種陌生感可以分享而且令人難忘。丹尼爾也站在那裡,興奮地說著什麼,已經從自己因肥胖和沉默寡言而導致的孤獨中解放出來。第二天他去看自己本地的牧師以及校長,想看看加入教會需要些什麼條件。當他發現需要在學校多待一年拿到中等拉丁文證書時,居然還很開心——阻力和困難讓他的力量感更加鋒利。他有了目標,他的眼睛因為有了這個目標而閃閃發光。
封面被裝裱成黑色和金色的莎士比亞全集放在書架頂端。玻璃門上了鎖。丹尼爾查看了下別的門。沒有鑰匙。他沉重地走下梯子,開始在微弱的光圈中搜索桌面,然後打開一隻銀盒,銀盒裡面散發著煙草味兒,一個木製保險箱中裝滿了紙夾和節約標籤。他開始像個夜晚的竊賊般劫掠起桌子的抽屜,翻轉著小小的硬幣儲蓄罐、鬆緊帶、老舊的手編聖枝主日十字架。在一個抽屜套嵌的抽屜中,他啟用裝在上端小格子里的秘密彈簧,發現了自己要找的東西:一串套在鍍銀鑰匙環上的鑰匙,這些鑰匙可以打開家裡的各種隱秘之所,從保險箱到縫紉機。他再次登上那把小梯子,喘著粗重的氣,推開櫃門,在暗淡的光影中辨認了半天那些鍍金的字母,然後伸手取下《李爾王》。書頁的凹槽中積滿了深厚的灰塵,丹尼爾從中拍出一股細微的塵雲,看著它消散、落地,弄髒了一隻手絹,在上面留下黑乎乎的污跡。他關上箱子、抽屜、書桌,輕輕走出書房,繼續上樓去。
不久前,一個陰沉的下午,在寬敞又深邃、支柱林立、暗淡陰鬱的謝菲爾德市政廳禮堂,他對一大群有氣無力、懶散遲鈍、無緣無故焦躁易怒的聽眾發表演講。他利索地站起來,好像從地下世界出現,然後穩穩地站住,在黑色衣服下擺組成的柱體中顯得骨瘦如柴,講台兩側蹲伏著外觀看上去死氣沉沉的青銅色法西斯主義者的獅身人面像。
他的房間在二樓。寬敞巨大,又深似洞穴,有著高高的傳統天花板,上面鼓出被灰塵熏黑的玫瑰花垂飾和被慢慢滲透的濕氣染成蔥皮色的白色石膏蘋果。兩扇高高的窗戶還掛著埃勒比夫婦戰時燈火管制期間用的窗帘,黑色和金色相間的棉纖編織品,畫著巨大的金色鏈環凸起圖案。這個房間住著埃勒比先生所有的助理牧師,是卧室兼起居室的那種房間。每個角落放著一張小小的硬沙發椅,有個用帘布圍起來的小凹室,裏面有個洗臉盆和寶寶鈴牌爐子,丹尼爾可以在上面自己做雀巢咖啡,燒自己的晚飯(早餐和午飯他可以跟埃勒比夫婦一起吃)。那地方的傢具布置既太多又匱乏,既擁擠又荒涼,像個傢具貯藏室。這還真是個傢具貯藏室,埃勒比太太自然地把這間卧室和會客室混用的房間貶為放傢https://read.99csw•com具的地方——目前沒有用但又好得還不想扔掉的傢具。丹尼爾被兩個衣櫥、三個帶抽屜的柜子、一個墊腳軟凳、一個洗手臉盆架、兩張咖啡桌、三把扶手椅、一張寫字桌、一張圓頂辦公桌、三個普通燈具、一張帶玻璃門的書櫃、一張軟躺椅、三個小古董架包圍著。還有一大堆層層疊疊用鋼鐵管和模擬皮做的椅子。這些家具有的是橡木,有的是胡桃木,有的是桃花心紅木,還有些是白木。裝飾材料都是深深的血紅色或者模糊的暗褐色。牆上掛著杜雷爾的《祈禱的手》、凡·高的《向日葵》,還有一幅巨大的照片,上面有兩個脂粉氣十足的祭壇童子和一隻插著百合的銅花瓶,沐浴在一道長長的光線中。地板上鋪著斑駁的煙色油布,上面像島嶼般分佈著大小不等的地毯塊:一塊猩紅色詹姆士一世時代風格的布片,一塊帶夾子的小地毯,上面有一艘白色輪船在深藍色的海浪上行駛,還有一塊絢麗的威爾頓機織絨頭地毯,上面是散開的雛菊和歪歪斜斜的玉米穗子的印象派圖案。
他引述道:
丹尼爾太孤單寂寞了,孤單得他都不敢去想這事。在學校,他變得沉默寡言,很不起眼。他努力完成家庭作業,對自己做的東西從來沒有透徹的理解,也不去深究幾何或者語法後面基本的理性結構。因為他只是為了通過考試,沒有人問他是否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麼。他不想知道。如果他表現好些,個別老師會想著鼓勵他。如果他表現差,可能會引起某些試圖矯正的關注。事實上,他依然如故。他的表現已經足夠好,繼續那麼過著,不曾被人說三道四。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演講人當中有個來自當地聖公會社團「聖·邁克爾和全天使」組織的神父。這個社團很高尚,嚴守貧窮、純潔、順從的誓言。它們曾和工人牧師做過實驗,派人去工廠工作,還跟被釋放的犯人群體同住旅館生活。這位神父在為那些「有志者」舉辦的演講活動開場儀式上發表演講。
丹尼爾經常花上好幾個孤單的夜晚草擬工作計劃,在彩色文件夾上,用規規矩矩的黑色的手繪表格,把要做的工作、要在教區會見的人的信息串起來。他相信記錄,以防遺漏或者忘記重要事項。他主張做個幫扶工作網——讓孤單寂寞的人去拜訪離不開家的人們,讓居喪的人拜訪病重患者。奇妙的是,大家都很感動。根據他自己充分的假設,這對他們來說是能夠辦到的,而且讓他們感到被需要,這樣做切實可行。他只要夠聰明,知道應該求誰去辦什麼事就可以了。他犯過一兩次錯誤。奧克肖特太太曾經提出照顧海多克太太患自閉症的兒子,然後又驚恐地從家裡跑出去,向埃勒比先生控訴精神敲詐。丹尼爾被要求道歉。他道歉了。現在,他忽然想到,斯蒂芬妮·波特顯示出與馬爾科姆·海多克打交道所需要的諸多品質。在對待那隻貓的死亡問題上,她表現出令人欽佩的鎮定、務實、冷靜和理智。如果她不是基督徒,也肯定是個良善之人。他完全可以問問,而且應該問問。
他算不上是特別好的讀者。他反應慢,而且向來就慢。他小時候蒼白又肥胖,感覺自己的脂肪在上面壓著自己。就在15歲改宗前,他從書上看到,脂肪其實是燃料,燃燒後會化作能量。這讓他很感動;這改變了他內在的那個丹尼爾和外在的丹尼爾之間的關係,而且這還真的好像幾乎是第一次讓這二者可能具有內在的親密關係。現在他經常從幽默的意義上使用燃料這個概念,在佈道的講壇上調侃自己。如果你想要展示肥胖,在某種程度上,變得肥胖就成為必要。同時向孩子和成人展示肥胖,是個風度問題。你可以舉手投足都假定自己脾氣和藹可親。這位比利·巴特的化身,經常扮演傻瓜,偶爾出於被迫,如今已經成為職業危害。九-九-藏-書
後來,丹尼爾經常跟人說,自己記不得父親去世的時間。他故意只說一半真話。他那張大臉不露聲色,他按照自己對「正常」的理解,行事中規中矩,生存了下來。有那麼些日子,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里酣睡,某種機緣將他帶回到第一個電話打來的那個時刻,自己似乎長久地深陷在那個時刻中,彷彿他被反覆帶回到那個時間點。他感覺自己在被要求知道——以某種無法想象的方式——當時真正發生了什麼,同時,又感覺其實自己無法知道,於是就永遠這樣懸而未決,註定想要再試一次。他從來沒有講起過這件事。
讀到結尾時,他感覺自己學到了某種有關痛苦的東西。他身體緊張僵硬,感覺既興奮又害怕——跟這次閱讀有關,更多卻跟斯蒂芬妮·波特有關。他想起那隻貓死後,她如何處理得乾淨利落,沾滿鮮血的雙手那麼小心又那麼老練,記得她如何把那些小貓擦洗乾淨后裹起來,讓那個哭泣的孩子輕輕貼著自己的身子,安慰她。那個星期,一個感情極其脆弱的老太太跟他說起自己女兒的新生兒:「哦,我想捏他,我就想捏捏他。」他從自己的身上體會到那種想捏捏斯蒂芬妮的慾望。斯蒂芬妮的父親在跟他發表長篇大論的時候,他卻異常清晰地想象著,他也許可以靠過去,握住斯蒂芬妮圓圓的慵懶的腳踝,然後使勁捏住,捏啊捏,直到骨頭都錯位。
他躺在堅硬的小床上不斷地翻身,小聲讀著《李爾王》,好像讀這本書是件多麼重要的事。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這樣做是受某種憤怒情緒以及想跟波特家人,特別是斯蒂芬妮來往的隱秘慾望所驅使。他這樣讀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而讀,於是就為了看個故事,看看埃德加和考狄利亞會發生什麼,他以為這兩個人是男主角和女主角,很佩服,卻不敬畏。莎士比亞非常聰明,塑造出這樣偉大而真實的老人,如此瘋狂,如此深受傷害,如此必然要被打破和摔碎。他看不到這部戲劇中黑色和激烈的反神學色彩——比爾·波特這個自由主義者下意識就能看得出來——並非因為他認為這部戲劇是關於救贖的,而是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在這點上他從不質疑。《李爾王》很真實。他記下很多段落,可以在佈道上用。年齡不見得有多重要。這些都是毫無洞見的小把戲。讓你回到我的姐妹身邊。這個讀起來更加清晰明了,要比他記得的從學校莎士比亞證書考試里學到的更加清晰、有力。他想自己能有這種清晰的睿智就好了。他說起話來有種神職人員的吞吞吐吐,他並不喜歡這點,心裏知道這是個錯誤,但不知道如何對付。
他還保存著那本集郵冊,小小的四方形冊空空蕩蕩,紙質透明,沒有被打開的粘著透明膠水紙的信封。他既沒有扔掉也沒有再看過。
十五歲的時候,被囚禁在層疊、滾圓的肉體輪胎中的丹尼爾跟一群雜七雜八的學生代表被派去參加謝菲爾德市民周活動,那是個風雨無阻的演講和表演活動,話題內容從岩層到牛奶瓶的蒸汽消毒,從世界末日書記載的伊爾·瓦爾塞奧夫殿堂到鋼鐵熔化,從公司的流程形式到來自「紐約神秘圈」的剝皮工劇團的韻律節目,應有盡有。
當時他講的東西成為丹尼爾唯一的集體激|情體驗,而且現在依然是。
他讀得很慢很仔細,專心致志read.99csw.com。他不喜歡自己的房間,但又沒打算改變或者舒緩下它的陰暗。那必然浪費精力,他現在越來越善於掌控能量的調遣,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能量,而且有種本能的微妙的洞察。如果他沒有好眼力和能力去忽略肉體的不適,他應該會改變燈盞或者它的位置。因此他不假思索就認定,這事不需要他給予任何關注。
丹尼爾滿以為自己和母親肯定會被拉得更近,從感情意義上,他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小男人,當成一個孤兒,既提供安慰又需要安慰。事實上,母親很快就開始變得令人討厭,而且很不優雅,經常長時間靠著後門抱怨自己的退休金不夠用,這裏刮蹭點皮,那裡骨頭疼都要講半天。每每提起丹尼爾,都把他當成負擔。奧頓太太是個小個子女人,以前瘦削又脆弱,現在身上塞滿了多餘的脂肪,肩膀上、肋骨上、屁股上、臉頰上,處處都是脂肪。在脂肪的圍裹中,她的鼻子和下頦,以及纖細的手指和小眼睛,大致還能讓人想起早年相對嬌小的身材。以前她生活中最強烈的樂趣就是調情,最愉快的時光就是風情搖曳的日子,婚前她在那些挑逗、浪蕩和充滿活力的日子中一天天成熟起來。特德征服了她。她滋生出很多安撫人心的東西,像小麵包、小桌布、椅子罩、鍍銀的湯勺、銅鈴,等等,特德說話的時候,她會拿著這些東西玩弄,不是調整就是擦拭,目光小心地躲開他望著別處。在她寡居期間,很多這樣的物件都消失了。雖然窗帘仍然一塵不染,但丹尼爾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覺得自己的家暗淡又骯髒。奧頓太太把調情的樂趣換成了說長道短的樂趣,像她過去跟別的女孩一起咯咯地笑話求婚者和對手的狼狽,現在她又沒完沒了地忙著編織一張對鄰居們的所作所為的推測、批評、造謠之網。她把鞋子換成拖鞋,拿罐頭盒裡的食品餵給丹尼爾吃。
他有足夠務實的聰明手段對那些權威機構的人掩飾自己對祈禱會或者集體的自我省察缺乏興趣。他相信,但又不屑說,自己的,以及同學的靈魂的狀態,相對他們要從事的工作,應該適當地少關注些。他既天真無邪又具有顛覆性,可是看上去胖胖的,值得敬重,同時被那些在他之上的人貶為積極肯干卻又遲鈍。等到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助理牧師職位出現時,對任何一個處於學徒期的務實男子來說,它都跟別的任何職位一樣不錯。他尋找的不是一項事業,而是一份工作,因此沒有人注意到他是個狂熱的幻想家。如果埃勒比先生開始就認識到這點,而丹尼爾本人現在都還沒有意識到,他就會繼續試圖弄明白他的工作是什麼,如何才能做得最好。
這些是威爾斯小姐每天擺上去的,她是牧師忠誠的房客,斯蒂芬妮的資深同事。丹尼爾攪動著她的貢品,伸手去開檯燈。他記得母親說過,晚上在房間里擺花會有危險。他父親奄奄一息之際,母親連夜把所有的花瓶都轉移到碗碟存放間,收拾起來放進坑坑窪窪的血紅色陶瓷洗滌槽里。它們會釋放出某種有毒氣體,她說,醫院護士曾告訴過她的。丹尼爾不去想這些往事了。他拿來牧師書房的梯子,開始在書架上搜索。
神父是個演說家,想交流某個迫在眉睫的生物學危機,根本不用顯而易見的小技巧或者手勢。他一動不動站了片刻,探測著觀眾游移不定的倦怠,然後,開始用不動聲色、犀利的演說,摧毀禮堂裡層層纏繞的懶散和冷漠的陰沉。開始,他只是告訴大家自己在做什麼,他在這個世上的工作,他不動聲色地為他們製造出卑鄙、狹隘、痛苦、精神混亂和恐懼的體驗。他端莊穩重,並不令人痛苦,他犀利,並不藉助懇求。他從不盯著某個人的眼睛,不強加要有所反應的義務,但又用九*九*藏*書某種控制得遊刃有餘的權威掌握著注意力。他好像獨自一人,用顯然屬於自己的聲音在自言自語,從不遷就觀眾想象中的年輕、幼稚或者愚蠢。而且,他具有某種很特別的多重氣度。他演講的時候,好像寄居在別人的身體中。他用不動聲色的聲音演說時,身體從這個瞬間到那個瞬間,隨著沉思內容的變化不斷地輕輕移動。一隻嘴唇癱瘓般耷拉著,因為害怕和恐懼,僵硬得像石頭,剎那間雙手疼起來,盯著一個無形無狀的世界的眼睛里猶豫不決地透出失神的空虛,而沙啞的聲音始終不曾支支吾吾。
他說:「我們可以改變這點。我們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改變這點。」
丹尼爾還真過了,雖然成績不那麼優異。他仍然保存著那本集郵冊,去海邊旅行卻永遠沒法兌現了。就在一星期後,在一個斜坡上,特德被一輛改道的運輸粗礦石的敞篷貨車撞倒。然後他在醫院又躺了一星期,身體受到嚴重損壞,不久便死了。丹尼爾沒有被帶去見他。起先,別人告訴他,等爸爸意識恢復后就可以去看他,後來就徹底完了。奇怪的是他還在生爸爸的氣,以為他在用這種含混和躲躲閃閃的方式,貌似答應下某件他辦不到的事,父親以前可從不這樣做,他現在才明白了。丹尼爾沒有被帶去參加葬禮,而是留下來跟街上另一個小男孩「玩」。母親也沒對他講出什麼事了。
神學院讓他學到更多他在那個暗淡的下午就已經明白的道理。他一直固執地信仰著當初為自己定下的要求。而隨著自己接受的訓練不斷深入,他心目中對這點的定義更清楚了。他開始明白,最需要的是做個現實的人,完全依賴現實解決方法的人。他經常把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也許有自己獨特的意義。當他逐漸明白,自己既不是那種善於沉思反省的人,也非學者型的人時,明白自己既對本人也對別的任何人的動機不感興趣時,既對早期的異教思想也對禮拜的形式不感興趣時,他在心裏對自己說,總有人要完全忠於現實。務實就要直接處理痛苦、貧窮、災難,絕對直接面對。要回到人性被考驗的現場,那些從人體、理解力、社會關係中被邪惡逼迫出來的人性部分。想要從事這行,他需要很多資格。其餘的完全是需要處理的累贅。
「喪失全部信念最佳,最糟糕的則是
滿懷強烈的激|情。」
床頭燈的燈罩用鮮紅的塑料編織帶做成,燈泡也節約地昏昏暗暗。氛圍既陰森又紅火。丹尼爾斜出身子,讓燈光照在書頁上,開始艱難地讀起《李爾王》來。
出了家門,特德那種笨拙的生命力會變成某種更平和的力量,像離站的火車,最初憋著勁噴氣行駛是為了換取長途奔跑里如饑似渴的平順暢快。他喜歡帶著丹尼爾在車庫周圍轉悠,爬到車廂上,坐進駕駛室。他經常檢查丹尼爾的作業,會忽然提問他一連串的單詞拼寫或者一道長長的心算問題。他答應送丹尼爾一本集郵冊,並且帶丹尼爾去海邊旅行,前提是他考過了二級考試。
這裏處處帶著富麗堂皇的影子。一張非常沉重的皮面寫字桌,一對玻璃銀蓋墨水瓶,一把黑色皮質高背椅,四壁的玻璃書櫃中放滿了精裝書。阿富汗地毯好幾塊地方都磨壞了,人們經常踩的地方的黑色和金色光點已磨損殆盡,變成一張不再反光的麻袋布。房間乾淨得讓人激動,但卻透露著一股無處不在的水仙花的味道,以及微微濃郁的小蒼蘭的香氣。一個淺淺的黑色瓷碟中,釉面上隱隱約約閃著銀光,暗淡地漂著一組剪下來的精美別緻的花苞組合:幾朵猩紅色和紫色的銀蓮花、綠尖頭的雪花蓮,以及細若薄紙的水仙和淡金色的小蒼蘭,彩色影子映照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