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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6 畫宮

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6 畫宮

「我不想說。」
這些話馬庫斯大部分都不太懂,不過西蒙茲說的那個短語「附體」卻不可思議地表達了他演奧菲莉婭的感覺,他堅決不想再重複那樣的體驗。
馬庫斯弄出某種窒息的聲音。
「形狀,」馬庫斯說,不完全理解,好像這個問題該是不言自明的,「它們的形狀不斷改變。不完全是立體或者壓根不是,是平面幾何。表面好像漂浮著某種東西,像樹或者花,可也不全像。或者有點像你走在一塊沒有厚度的場地上,處在一個又一個平面中——全維度——這些平面不斷轉換。沒有真正的風景,都在頭腦中,但又不像頭腦中別的東西,比如我能努力回想起拉姆斯蓋特或者魯濱孫的海灣。但關於它,有點像風景——普通的田地或者樹木——又好像完全不是……哦,我描述不出來。」
他吃了一驚,然後大喝一口。這人拉出一把椅子。
「嗯,我通常會看到——會想象——一個地方,一個類似花園的地方。還有各種形式,好多數學的形式,會出現在這片風景中,你要讓這個問題隨意出現在這片風景中,它會在各種形式中遊走,留下發光的尾巴。然後我就會看到答案。」
「這可能有點用。」
「你會看到——關鍵在於只可斜視,即用眼睛的邊角——在頭腦中有某種東西,會看到這個東西所在的區域,但絕對不能直視,而是要故意轉開視線,然後靜靜等待它逐漸現形、成形。當你等待的時候,當那個東西還以它的理念狀態存在的時候,你可以把那個形狀畫出來,甚至對著它說句話。但是千萬不要把它固定住,或者壓住,或者……關鍵是等待,他們,那些老問我的人們,會對我構成壓力,我怎麼能有耐心,我怎麼能夠做到這點,所以我就試圖去固定,去固定,去固定——這樣並沒有好處。」
想要去那裡你得爬上樓梯,即便中午的時候,裏面也昏暗陰沉,風從上面灌下來再鑽進去,你的腳悄無聲息,不留下任何印記,悄然地走過裹著厚厚的猩紅色地毯的梯面,樓梯邊上繞著一道彎彎曲曲的鍍金象牙欄杆,頂上配著粗壯的黑玫瑰長毛絨把手。樓梯上柔光映照,桃紅色的光來自鍍金杯盞中暗淡的鮮粉色的小花。燈光朝牆壁上亮熒熒的臉龐投去溫暖的生命活力,身穿黑色花邊衣服的黝黑的妖女,留著猩紅色的指甲,拿著長長的珠寶做的煙嘴兒,面色蒼白柔和的明星,膨脹的乳|房支撐在白色天鵝絨中,噘著嘴唇,銀色的波浪捲髮均勻地鋪在漣漪般起伏的發脊,小姑娘戴著明媚活潑的金色絨毛緊箍巾,頂上裝飾著花冠。
「不會。」
「我知道。但是你有別的天賦,難道沒有嗎?包括完美的聲調?不用尋常的複雜的推導過程就能解決數學問題的能力?」
周末的時候,馬庫斯總感覺空虛難耐。他有個不可侵犯的地方,那裡誰都不會來——里思布萊斯福德·高蒙電影院的咖啡館。在學校看電影是被禁止的,而且比爾會阻撓打擊,除非在某些精心挑選的場合。看《白雪公主》被認為是一次具有啟發意義的體驗,那時他還小,曾陷入恐怖中,那些巨大的幻象不斷變化形狀,像圍攻那個剛剛分離的靈魂的幽靈,按照《西藏亡靈書》的說法,有不斷膨脹、吞沒一切的怪獸,深深的充滿浪漫色彩的洞穴,白色瀑布,咆哮的岩石板,旋轉的刀鋒般的光影,折磨人的滾落碎石的懸崖,還有各種動物,有的血紅色,有的油綠色,有的黑色。弗雷德麗卡說,它正在摧毀一切九九藏書。馬庫斯已經被摧毀了。即便那麼小,他還是努力扭過腦袋,盯著那架高高的放映機里流轉而來的光錐體,藉此來消除幻覺。但是,對這個小男孩來說,因為被喧囂所包圍和淹沒,理智已經失去保護。晚上,他閉上眼睛時,各種奇異的幻覺就會湧進腦殼。
「我認為你會覺得這個很有意義的。我想巧合會再次讓我們相聚。在此期間,我說了我該說的。我會替你買單的,別動。」西蒙茲站起來,他愉快地笑著,「在上帝的宇宙中,不會有真正的偶然事件,記住。」
「完全不用。」
「謝謝。」
西蒙茲粉紅色的臉蛋痛苦得都發皺了,然後又突然綻開,像拉長的鬆緊帶,換上空洞的微笑。
「我不明白。」
「我不想,」馬庫斯說,「能表演奧菲莉婭的人多了。」
「你的表演,深深地觸動了我。」西蒙茲說,「更像靈媒而不是演員,是另一種意識活動的溝通媒介。我快要成為研究自己的意識的學者了——在科學的意義上。我想我們還不夠冒險。我不是指所有那些耍小聰明的唯靈論,你肯定知道,什麼水晶球之類的東西,還有從古老的儀式垃圾堆里丟下的降神會、咒語,等等。同樣,我不是指純實驗室的結論,只會計算令人不解的紙牌上的彩色點數,或者通過多來幾次歪曲平均律。不,我們應該從那些被認為有特殊意識天賦的人開始——那可能會擴展人類能力的極限。這就是我對你感興趣的原因,年輕的波特,真的非常感興趣。」
「那是。這是這種天賦經常碰到的情況。現在就告訴我吧。這會兒不會有傷害。」
「請權當是一次科學實驗,努力回想下。」
他父親曾經帶來一個數學教授。馬庫斯通過了他的全部遊戲關卡。他們——他父親和教授——非常激動。馬庫斯開始說了。
馬庫斯開始同意西蒙茲說的,他自己就是急需幫助的人。
猩紅色的樓梯平台正中間有個水花輕濺的噴泉,噴泉里是一條極具上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的綠色透明玻璃美人魚,她的手托舉起一隻平底杯,流水從中落下。她的臉上沒有五官特徵,身穿普通皺褶長袍,腳趾和手指擺出某種姿態,凸起的小奶頭高高聳立,細細的水流經過上方明鏡似的池塘,飛濺在水淋淋的青銅葉子上,下面有燈光照明,放出玫瑰色和鮮綠色的光。你繼續往上爬,進入更加幽深的地帶,那個咖啡館的大門在樓梯第二層平台的對面。
「我知道。這無關緊要,老夥計,只要上帝相信你就好。我已經觀察你好久了,我已經有了深思熟慮之見,他真的相信你。他視你為能量或者形式的入口。」
「我再也做不出來了。」
所有那些夜晚,從自己的身體上,從那並不適合的身體上,摘掉備受蹂躪的花環,脫掉皺巴巴的白色裙子,他都陷入極大的苦惱中,他的手已經不是他的手,頭腦中唯一的話語就是她冰冷的悲嘆,頭髮不是他的頭髮,自己的頭髮從他每天晚上揭掉的金色長發下像撞了鬼般直豎起來。他經常從自己身上某個迷失的器官聽到她沙啞的歌聲,哭喊著要出去,要回來,哪個器官呢?那感覺就像被「展開」,只是沒有稀薄的空氣和延展的空間的感覺——在自己之外,但又被拘束和限制在陌生的衣服和不透氣的畫滿油彩的皮膚中,橡皮乳|房和她的裹屍布緊緊地勒在身上,打了結般纏繞住四肢。他明明聽到歌唱聲和尖叫聲,事後,卻不知道自己是否唱過或者尖叫過。
馬庫斯上過西蒙https://read•99csw•com茲開的一門通識科學課。這門課想擴展高級水平會考學生的知識範圍,充其量是雜亂無章的拼湊,很容易被那些比較聰明的孩子岔開話題,他們喜歡拿些尷尬的問題把西蒙茲弄得不知所措,這又輕而易舉能夠得逞,因為西蒙茲好像是個思維遲鈍的人,如果他計劃好的進程被打斷,他彷彿隨時準備全部放棄。但是,他對調侃好像有種奇怪的免疫力,輕易便放棄教導,試圖興高采烈卻又有點勉強地回復提問,無論這提問多麼荒唐。格外聰明的男孩認為他們只是在譏諷他。很聰明的男孩認為他只是不夠聰明,看不懂他們想要達到的目的。馬庫斯認為,真正的解釋,對這些男孩來說,既簡單得難以理解,又因為太侮辱人而不屑理解。西蒙茲根本不關心他們是否學到了什麼。大家應該能看出這種不在乎,馬庫斯想。他自己倒挺尊重這門課。通識科學課上,在喧囂聲中,他從頭到尾都安靜地坐著,畫自己的東西。在好幾張圖紙上,他都畫著一條螺旋線運動著穿過鑽石的圖案。這個練習的要點在於避免,但又要暗示那個中心點,所有的線條都在朝它無限集中。要做到這點,一個辦法就是把那些線條畫得淡得幾乎看不見,以便尚未成形的圖紙網格撐住並抑制它們的消失。有一次,西蒙茲走到他身後,俯視了一陣他正在畫的圖案,點點頭,笑而不語。馬庫斯還記得這件事。他不喜歡被人從上往下俯視。
「我不信上帝。所有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啊哈。你背叛了你看見的幽靈。昔日的先知就是因此而受到懲罰的。」
「不行。」
「我是個有宗教情懷的人,我想你可能會說,那是在科學意義上而言。我對宇宙中有機體的定律法則充滿興趣。大有機體,大有機物,如植物和銀河系,小有機體,小有機物,如盧卡斯·西蒙茲、馬庫斯·波特、老鼠和微生物。沒錯。我們並非始於肉體,滅于肉體。整個歷史上,人類發明了眾多方法來超越這個物理化學意義上的肉體,有好有壞。有祈禱和舞蹈,有科學和性|愛,應有盡有。使用效果有好有壞。有些人覺得此易彼難。瞧,最初,是上帝賦形,或者尚未完全賦形,你明白了嗎——成形和尚未成形,給尚處於惰性狀態的事物賦予或者部分賦予某種形式。如果你沒有被上帝賦形,你就可能被更加低級或者糟糕的東西,或者同時被二者,廢形。」
「好多年來我以為誰都可以辦得到。我想那就是正常的觀看方式。看一個問題的正常方式,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一個人怎麼能看得見別人腦子裡的東西。我不知道如何或者為什麼他們應該試著——」
他不喜歡西蒙茲。西蒙茲不會喚醒那些美好的場地。
「每次我要脫口而出的時候,頭就會暈。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從我告訴某人如何做到開始的。」
「不,不能。」
「先生,我不行。我想自己待會兒。」
西蒙茲長長地吸了口自己的奶昔,他這樣吸的時候還往空中吹了一兩個細微的紫紅色泡沫。馬庫斯很挑剔,他擦掉落在左手背上的一個泡沫。他想起奧菲莉婭。
「真有意思,我們居然會碰見。我來這裏純屬一時衝動,在此之前,我這輩子可從沒來過這裏,不過,我心裏還有些惦記著你,可以這麼說,所以我認為這也是刻意,算是那種帶有刻意色彩的諸多巧合之一。你相信這些東西嗎?不要擔心。我記著你是因為九_九_藏_書職工會上你經常被提到。他們不解,你的作業中透著股悶悶不樂。你本人也顯得不高興。他們好像搞不明白。韋德伯恩說,你不想出演他的戲。別這麼憂愁。沒有人真正看出你為什麼會這樣。」
西蒙茲皺著眉頭,困惑不解,伸出權威的手緊緊抓住馬庫斯的手腕,又突然抽回去。他嘴裏喃喃自語道:「太令人著迷,太令人著迷了。」
「我不想演。我不喜歡那個。」
「我知道。我會告訴你。」
「我理解,能夠部分理解。這些東西像什麼形狀?」
馬庫斯這時已經回想起那些消失了的閃閃發光的場地,他並沒有為之感到悲傷,因為他太害怕詳細地去想象它們,乃至不曾去想有消失這回事。他回想著,不是用語言,而是想象自己是一道漂泊的影子,這地方曾經讓人感到何等愉悅、清澈、乾淨,何等明亮、清新、空曠。
「我看我們的想法一樣,喜歡和平安靜。真巧。我喜歡巧合,你不喜歡嗎?」
「別激動。告訴我好了。如果我不能完全理解,那也沒關係。」
「瞧,那太可怕了。我在努力忘記。」
「你真覺得我沒有打擾你嗎?你有什麼飲料可推薦?我看你在喝奶昔。我自己也偏愛這些東西。服務員,再來杯奶昔,來杯我朋友喝的就行,粉紅色的那種。再來個炸面圈。兩個可以嗎?沒有?那就來一個,不過,可能需要再來兩杯奶昔,是的,謝謝。」
比爾不許他看《小鹿斑比》或者《笨伯》,這些東西被認為太多愁善感了。
「我不想傷害你。我只是想知道原因。我不想對你有任何影響。」
「我挺好。謝謝。我就是演不了,如果這就是他們關心的事。」
「你什麼都不想。我一直在觀察你,我知道。你想過沒有,可能會與此有關?跟某種魔力,某種天賦,這種你不以為然的東西有關。」
「表演,太可怕了,」西蒙茲說,「以現代的眼光看,文化能夠為一切開脫,但是早期的人們更明白這個道理。那些年紀大的清教徒非常清楚你可能會被附體。蘇摩,即那個物理化學合成的軀體,他們知道那可能是惡魔的傑作。笨手笨腳地處理意識活動是很危險的,除非你對自己做的事情很有把握。當然,有些人開始把意識活動封閉起來,不再遭受傷害。有些人陶醉於控制別人,比如有表現癖的人和催眠師,等等。你不是這樣的人。」
馬庫斯用腦袋做了個不確定的動作。他努力想辨認這位闖入者是誰,是盧卡斯·西蒙茲,學校低年級的科學老師。西蒙茲大概快30歲的樣子,不過看上去要年輕幾歲,乾淨、清新、面色紅潤,留著褐色捲髮,長著雙非常大的褐色眼睛。石南色粗花呢衣服下面,肩膀方方正正,身軀幹凈利落,相較之下他的屁股略微顯得有點笨重。他的襯衣確實很乾凈,他的法蘭絨長褲略微有些遜色。他朝望著別處的馬庫斯真誠地微笑了一下。
因此,當馬庫斯吸著甜甜的玫瑰色飲料,聽到頭頂有聲音問是否介意自己坐在旁邊時,他非常不樂意。
「我看得出你喜歡。很感人,很抑鬱。哦,真的。」
「我胡說八道了嗎?你對這些天賦的使用務必要非常謹慎。在錯誤的人手中,這些天賦最後會顯得非常可怕,猶如讓其他力量佔據你身體的能力。這些力量可以為善,也可以作惡。也許我該解釋下我的立場。」
「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做這些數學題的嗎?」
上次,他就在這個地方出現了故障,在他們貪婪又自豪的目光的注視下。這是一切都消九_九_藏_書失的起點,一個黑色的圓錐體或者三角形的東西逐漸降落,一個黑色的圓錐體或者三角形的東西逐漸升起,這些含糊的立體或者平面交匯時,他的思想壓力達到頂點。他曾當場死一般地昏過去,把臉撞在桌子上。他讓父親很尷尬。人們把他放在床上,告訴他不要緊張。從那以後他就再沒做過那個遊戲,而且非常明確地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做了。
他經常給自己買份奶昔,有深紅色,鮭魚肉般的粉紅色,黃褐色,亮黃色,頂端覆蓋上慢慢綻開的泡沫。
馬庫斯沒有想過這個。正如以前就說過的,他辛辛苦苦竭力避免思考。事實很可能是,他覺得在這個世上沒有地位,沒有希望,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這種整體上的感覺,以及心理上反覆出現的怪事和令人困惑的幻覺,比如「延伸」,也許可以追溯到他數學天賦的喪失。西蒙茲換上了讀心術士和愛管閑事的瘋子兼有的雙重表情。
「能告訴我這片風景畫般的花園是什麼樣子嗎?」
「可是你告訴過我你可以,而且你現在還沒有暈過去。」
「如果發生了什麼事讓你覺得我剛才說的那些有道理——對此我毫不懷疑,不懷疑它會發生——就來找我。這是我全部的懇求。記住有我在。一切自有安排。」
「你可能對什麼是宗教之類的東西沒有概念。不過,那也沒關係。為什麼你現在不能做了?」
這場對話有個令人不舒服的特點,事實上它嚴重地偏向一邊,似乎在西蒙茲心中挑起好幾種互相矛盾的感情。一方面他非常高興,體現在男孩式微笑和善意的擠眉弄眼中;另一方面,他又顯然過於激動,大汗淋漓,不停地用皺巴巴的餐巾紙擦著額頭,那裡膚色緋紅,像山莓色的奶昔。馬庫斯既不鼓勵也不阻止他「解釋自己的立場」。事實上,他兩者都辦不到。於是西蒙茲繼續說。
「哦,可是你能演啊。我看過《哈姆雷特》,你知道。」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馬庫斯特別討厭高聲喧嘩,不喜歡明亮的光線。當時,還沒有人跟他說,氣喘患者會比普通人接收到更高的聲音頻率,但是他即將被告知,也即將相信這點。現在,剎那間他感覺自己的腦袋被掛在了金屬線上,細細的精緻的金屬條痛苦地刺穿大腦,在腦殼裡面用冷酷的音樂來回交錯研磨,而且無限地延伸開來。他搖晃了下腦袋,想把這個幻覺晃掉,長長的金屬條卻隨之動起來,尖銳地壓迫著他頭腦中柔軟的東西和洞腔。
「你感覺不錯。」
那扇門用青銅和平板玻璃做成,裏面掛著厚厚的窗帘。你推開走進去,裏面像個燈光暗淡的地下世界,微弱的自然光透過厚重、帶褶飾的奶油色窗帘,成串的暗紅色燈泡強化了自然光,那些燈泡就像黃銅色的彎曲的根莖上長長的花|蕾,而這些根莖則從鑲嵌著古銅色玻璃鏡的樑柱上竄出來。地毯上玫瑰密布,有粉紅色和奶油色,有白菜那麼大。小小的椅子都是鍍金的。在樑柱之間你能看到那個冷飲櫃檯,以銅鏡為背襯,配著隱隱約約噝噝作響的茶水杯和好幾排高腳酒杯。兩個戴著白色帽子、系著圍裙的女孩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胳膊肘撐著頭,輕聲聊著什麼。她們的顧客時斷時續。馬庫斯經常在那裡獨自坐上好幾個小時。
馬庫斯無言地看著他。他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這些東西。
「得了。那不是什麼幽靈,也不是宗教之類的東西。不過是某種小把戲而已。」
「沒有必要這樣壓抑,我以為自己強行撞進不受歡迎的地方了。說不定我能幫https://read•99csw.com上忙呢。」
如果你比較節省的話,一杯奶昔可以喝很長時間,而且在你吸啜的時候,或者貌似在吸啜的時候,沒有人會打攪你,坐在那裡既安靜又安全。從下面看不見的深處,各種聲音時斷時續地傳上來。有緊張的音樂聲,有炮火的爆炸聲,有遙遠的喧囂聲。每到交響樂的高潮,這裏整個開始輕微地震顫起來,然後又搖回深厚的沉默中。馬庫斯盡量保持安靜不動,避免各種思維活動。
「當然你會認為,不提到那些冗長而費解的話——比如星體、靈光、靈的外質——簡直不可能。我不是指所有這些東西,我是說你進入宇宙的方式,波特。」
「不,不,不。」
「我不信上帝。」
「我想,」盧卡斯·西蒙茲繼續說,「我想我扎進這個黑暗領域是對的。你確實有直通各種思想形式、各種模式的路徑,是那些東西在引導和控制著我們。其實,你所需要的,而我能提供的,因為巧合的天意都正好來這裏獻出,來這裏提供,是心靈的訓導,以確保這一切安全並且逐步展開。最近這些年來,我們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肉體上,以犧牲精神為代價。對我們自己,對我們的世界,對我們的宇宙,在肉體上的控制和物理上的控制,我們正取得巨大成就。想想顯微鏡、望遠鏡、射電望遠鏡、核磁共振、高功率質子回旋加速器、間距和頻率、顏色和光,就知道了。想想那些人類可以設計出來卻沒法與之競爭的機器。而我們,我們處於什麼境地呢?我們喪失了跟引導我們的意識交流的最原始的方法。你特別有天賦。你可以通過一系列支持、通過智力實驗計劃開發出新的技術。這個主意怎麼樣?」
他有各種辦法可以避免思維活動。其中一個辦法就是不出聲的嗡鳴,那是一組大量被刻意限制在中階音域的可變化音調。另外一個辦法就是通過指關節和拇指指甲的輕敲和緊握模擬製造出富有韻律的節拍。還有個方法有點像對咖啡和冷飲櫃檯做數學繪圖。他會設想出柱子的高度以及它們之間的距離,粉紅色燈泡、奶油色地毯上玫瑰的數量,光線的直徑,光在桌子和桌子之間飛掠,從帶鏡面的製品和鍍金物上釋放出閃閃光輝,逐漸把整片空間勻質化成一個由柔軟、交錯的光條和緞帶構成的有序的立方體,這個立方體充滿了古銅、奶油、深紅、淡紅各種顏色,彷彿阿拉伯瓷磚般的波狀圖案。這個方法雖然比別的方法更加令人滿意,但卻很脆弱,因為這個慢慢結成的繭可能會突然被女服務員某個出其不意的動作撕裂,在立方體中她們往往由黑色的卵形空間來表示。
現在誘惑馬庫斯的不是那些被違禁的快|感。他會匆匆走過外面那些鍍鉻框里騙人的靜物畫,有的畫著溫柔的情人,他們以某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倚靠在彼此的身上,有的畫著某個少年英雄,白皙的皮膚上細膩地塗抹著鮮紅的血,乘一艘海盜船穿過凝固、冰冷、象牙般潔白的洶湧的浪尖,有的畫著幾隻閃亮得不自然的狗和鹿,慢條斯理地緩緩穿過青蔥得不自然的森林,走進生機盎然、逐漸上升的地平線。馬庫斯從不去看電影。他喜歡的是這座封閉電影院的內部,外牆上空空蕩蕩,沒有門窗,而大門都從內部被門閂擋著。
馬庫斯面前擺了一杯半還冒著泡沫的粉紅色奶昔。這兩杯你可沒辦法匆匆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