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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7 普洛斯佩羅

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7 普洛斯佩羅

弗雷德麗卡急切地緊跟在他後面。
什麼讓你心事重重?這是血肉之軀,先生,
弗雷德麗卡開始盲目地發出應答宣告。她原本打算顯得很可愛,但又不乏高貴和試探色彩,可是亞歷山大的存在和她對剛才舞蹈慘敗的憤怒,令她在已有的風格中又加入了她自己都不能完全控制的特質——幾許不耐煩的挑釁、一點想得到自己所要之物的決絕意志。這一切帶她走得如此之遠,同時又支撐著她。弗雷德麗卡沒有動,但是,因為亞歷山大畢竟是亞歷山大,她已經僵硬得顫抖起來。
他還努力說服男人們,去尋找本地防衛義勇軍、年輕的農民、建築工人、麵包師傅、童子軍,去找馬匹、糖果攤、四輪運貨馬車、轎子、涼亭。他慫恿重新修繕教堂紀念碑,給敏斯特教堂里成排的死去的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嬰兒們重新鍍金,購買防彈玻璃櫃展覽被藏起來的古代高腳杯。他穿越那些海濱小城,那裡的人們被一月和二月發生的可怕的暴風雨、肆虐的大風以及洶湧的潮汐逼出各自的小房舍和別墅。他同情地戳戳黏滑的地毯和腐爛的牆紙,然後出錢來維修這些東西。不列顛藝術節的顏色胡亂生髮,毫不協調。在一片古老的天青色、灰色和白色中,房舍的牆壁、車庫門、模仿美國農場的籬笆在天藍色中呈淡淡的亮色、刺目的淡黃色,偶爾有粗糙的紫紅色。那年晚些時候,克羅告訴亞歷山大,他想務必確保卡爾弗利和里思布萊斯福德郊區那些仿都鐸王朝時期的房子裝飾上仿都鐸王朝時期散發著香氣的籬笆,並且搭配仿都鐸王朝時期的玫瑰和各種小零碎。
「得啦。」弗雷德麗卡接著又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竟然不說,那個才是你的本意,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不是?」她說,心中閃過一絲過去熟悉的矛盾激|情的暗淡火花。
「我不該離開。你的表演讓我有個很有意思的想法。其實,它本身是非常不錯的。你怎麼會想到把她演得這麼具有挑釁色彩呢?」
「哦,說到演職員的類型……事實上我們……我們也許可以設法創造一個第一場的預備演員……」
亞歷山大同樣納悶,為什麼就從不想她?無論何時看到她,他都會想到這個問題,但從不深究。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跟她討論自己的戲劇,哪怕很簡短,他都想著以後再討論,可是卻從不主動創造機會。她正當黃金年華,為人可靠,反應快,善解人意;也許他就害怕這些東西,因為這些東西會引向他肯定害怕的東西;雖然,他想,她沒有像弗雷德麗卡那樣具有威脅性。這時弗雷德麗卡突然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她正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對準他,毫不掩飾,也不微笑。那女孩,他想,小時候屁股應該挨過不少狠揍。比爾站起來講話的時候,不清楚是自發起來,還是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順序,他想到,弗雷德麗卡肯定挨過不少揍。在她不依不饒專註的緊盯下,亞歷山大垂下了眼睛。
「哦,她必須得這樣演。她是那個邪惡哥哥的妹妹。她又是了不起的皇親國戚。她貪得無厭。她企圖搶奪杏子。她習慣了自行其是。事實上,告訴你實話吧,我本想表演得更——嗯,或多或少——更懇切一點。我對跳舞感到很惱火。我不會跳。我覺得太可怕了。我慌裡慌張。我本能跳得更好。不過,我跳舞的時候發現,你可以在激烈得無法忍受的邊緣表演,這樣才會顯得合理。」
不要讓你的心像一塊如此死氣沉沉的腐肉。
「謝謝你。」她在讚揚聲中如痴如醉,像一株復活了的植物。
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姑娘們乘一輛租來的大巴來到男生學校。她們戴著綴有金色玫瑰和吊閘圖案的貝雷帽,全都扎著豎條領帶。大家看上去非常相似。別的大巴開進來,放下另外一小群亂鬨哄的女孩子時,她們站在車道上密密匝匝地擠成一團。很多人穿著齊踝短襪,但是襪子之上的制服讓她們顯得很肥胖,且像個主婦。那個時代的女孩,即便不|穿制服,也傾向於這種狀態,至少部分原因在於,在那些光面紙上和電影中,提供給她們模仿的美女總體上都是成年婦女不是女孩子,都戴著帽子手套,神秘地披著面紗,或者塗抹得世故成熟。世故,油彩,面紗,她們拿不出這些東西,最後就只剩下主婦的氣質了。她們互相懷疑地看著對方。男孩子們跑過去,在班級間亂竄,有些人還吹著口哨。威爾斯小姐好幾次朝某些男孩子徒勞地衝過去,被弗雷德麗卡勸住,她說她想把這些孩子帶到禮堂去,舞台在那裡,而且面試肯定在那裡舉行。當她開始大步穿過迴廊時,別的學校的女孩,別的學校的學生,在她後面排成兩人一排的縱隊,她就這樣大踏步地走進禮堂,猛然推開活動門,像個部隊的指揮官。他們像一群慢騰騰胡亂行進的部隊,有的人在後面遲滯不前,有的擠在道路外面。
這時威爾斯小姐開始站起來朗誦那份最重要的名單,有20多個名字那麼長。弗雷德麗卡在椅子里痛苦地扭著身子,朝亞歷山大投去絕望的一瞥,而亞歷山大明顯地假裝沒有看到。斯蒂芬妮對威爾斯小姐和弗雷德麗卡兩個人都略微有點氣惱。校方曾有種決心已定的企圖,想把弗雷德麗卡從這個名單中排除出去,威爾斯小姐提出的理由是,弗雷德麗卡在學業上飛得很高了,承受不起從學習中抽這麼多時間,那位女校長提出的理由則是https://read.99csw.com,弗雷德麗卡太向前沖了,別的女孩也該有閃光發亮的機會。而斯蒂芬妮知道,弗雷德麗卡的名字能上這個名單,是她以非同尋常的堅決態度據理力爭的結果,她認為這樣不公平,不該如此,在爭辯的過程中,她也知道,她的要求如此之低,如此之有效果,別人會照她的要求去做。當弗雷德麗卡的名字被讀出來后,她長長地舒了口氣,緊緊抓住座椅的手鬆開了,朝亞歷山大那邊投去得意和隱秘的一瞥,明顯看得出,她對接下來的流程已經不感興趣,好像自己的名字是名單上唯一的名字。斯蒂芬妮剎那間覺得憤怒至極,接著又有了某種歉疚的擔憂:這場小小的成功后,她還可能有何憧憬?因為自大和愚蠢的希望在作祟,弗雷德麗卡的臉上紅光閃耀。
「這是個黃金時代啊,亞歷山大。薩圖的王朝即將復興。一切都在沸騰、激蕩。我憧憬,我信任,我相信。」
幾排小姑娘,有中等個頭的,有個頭稍大些的,盤腿坐在地板上,面對著他們。在這些女孩的頭頂上方、畫廊欄杆的下方,一群人在審視著平台上的聚會,好幾排各種各樣穿著萊爾線長筒襪的大腿時而焦躁不安地盤起來,時而又放開,全都笨拙地或者暗示性地抱著胳膊,挨在小小的堅挺的乳|房以及豐|滿成熟的乳|房上面,後者的乳|房輪廓已經撐開束腰運動衣的復褶了。亞歷山大看到她們如此大規模地集中在這裏,感到很驚愕。以前他走進禮堂時,總能聽到噓聲和沙沙聲,好像有一張窗帘落在所有這些女性小動物發出的尖叫和嘰嘰喳喳。這些雜訊讓他驚懼,那些男生髮出的敲打聲和鬨笑聲反而令人心安。他反覆疊起又放下大腿,感覺那一排排蛇線般的小小的女性的眼睛落在他暴露的腳踝和穿著褲子的膝蓋上。當他看到弗雷德麗卡筆直地站在陽台下方的一根柱子的陰影里時,感覺虛弱得臉都紅了,就像拉黛貢德家裡的阿提加爾和被翁法勒盯得不敢正視的赫拉克勒斯。
「這很顯然,」弗雷德麗卡惡毒地說,「是一場選美競賽。」她眼前突然冒出一片令人感到寬慰的幻覺,幾件暴露的浴衣,幾隻高高的尖高跟鞋,緞子飾帶托著突起的乳|房。
「我知道。」
亞歷山大開始說他的台詞了。
去害怕吧,而不僅僅是愛我。先生,自信些吧,
我們的痛苦生來就巨大!
弗雷德麗卡想從他面前走過去。他們站在《美麗的巴爾德爾》雕塑和帕拉斯·雅典娜的雕像之間。巴爾德爾的四肢是花崗岩,處於死寂的放鬆狀態,有意無意地模仿了米開朗琪羅的《垂死的奴隸》,一條嚴謹細膩的哥特式風格的槲寄生小枝從他的左乳位置突出來。後者身穿花崗岩長袍,緊緊抓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戈爾戈的腦袋。
用無數的啞謎和夢囈,撇開
比爾在辯論中正佔據上風。他提到現在是展覽卡爾弗利及其周邊地區真實歷史的良機:強制徵兵、焚燒草堆、珍妮紡紗機、反飢餓大遊行,等等。他覺得自己應該順帶指出,對卡爾弗利敏斯特教堂的破壞不是新模範軍乾的,這支隊伍其實行為規範,彬彬有禮,而是由那位世俗的處|女和她年輕的清教徒弟弟的支持者中的反偶像崇拜的極端分子所為。斯蒂芬妮盡量不去聽。聽比爾的這些東西並不好,完全不好。他的聲音滔滔不絕得刺耳,她想到她和亞歷山大在幻想中的沉默友好,跟亞歷山大沒有關係,而是跟比爾有關,而她決定返回這個乏味沉悶的地方教書也跟比爾有關,她叮叮噹噹地敲擊自己身後劍橋花園的各個大門,就是要讓這樣的聲音在比爾的耳朵里回蕩。
「沉住氣,弗雷德麗卡,慢慢來。這又不是世界末日。」
斯蒂芬妮來到這裏完全是種消極反抗的極端行為,因為比爾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自暴自棄地回到里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所以她偏來了。在他的家裡,她以拒絕離開家,拒絕滿足他對她的期許的方式,來宣示自己的獨立,那樣的期許將是比他的家還要糟糕的監獄。他曾經是個認真負責的家庭教師,斯蒂芬妮有過好幾種他渴望她具有的才華,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後天人為訓練的,然而這份期許是他的,不是她的,所以她並不想使用這些才華。她現在正按照他的教誨和實踐,在一個誠實地工作很難得到獎賞的地方,做一份誠實的工作。她正在氣瘋他。比爾希望她成為薩默維爾的研究員,某個重要周刊的文學編輯,外省學校的教授。如果他沒有這樣的想法,她應該會有。現在,她都不願意。她想,她是替弗雷德麗卡感到難過的,這些關於道德和理想的相反的熱風冷風吹得她無所適從。當威爾斯小姐開始念那些被提前選中參加里思布萊斯福德的《阿斯翠亞》演員面試的女孩名字時,她感覺更難過了。弗雷德麗卡的怒目而視變成絕望焦慮的愁容。她從來沒有如此渴九_九_藏_書望能上那個榜單。
「記住,我可沒做任何承諾,」他說,然後又來了句,「關於女伯爵的事,你不會跟你爸爸說吧?」
她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裏度過。想象下,你小的時候,坐在維納斯的前面,她那黑洞洞的看不見東西的眼睛從後面盯著你,當你多少到了青春期的時候,你差不多坐在她的旁邊、她的下面,可以向上仰視到她豐|滿的腰肢,寬闊而雕刻有致的臀部,就在自己的頭頂,還可以看到被砍掉的胳膊茬兒。當你來到學校的最高處,你可以看到她在向外凝視,離你很遠,而你在她後面,那沉重有力的屁股後面。她的質地像被拋光的成熟乳酪,像上了層厚厚的清漆外衣的切達乾酪,長年累月下來,已經多少有點像它模仿的大理石,現在,如果仔細看,似乎有種屍體的顏色,模糊不清又腫脹虛浮。從11歲到18歲,每天早上,她朦朦朧朧的感覺都集中在那個看不見東西的物體上。現在,她從這裏俯視著這件雕塑,它依然顯得體積很龐大。
她們準備好面試,主要試演珀迪塔、海倫娜、伊莫金和馬爾菲的公爵夫人。弗雷德麗卡在鏡子前練了好幾個小時,在海倫娜和公爵夫人之間難以確定。斯蒂芬妮偷聽過這些激|情洶湧的表演,曾經勇敢地提出充當觀眾的角色,然後又更加大胆地懇求弗雷德麗卡少些表演的味道,讓台詞的韻味自然而然地流露。弗雷德麗卡曾經咒罵斯蒂芬妮——沖她叫罵說她不會說話,說她不懂,她不僅自我貶低,而且其他方面也事事如此。
作為一個暴君,出口兩面三刀
「回家。」
來取暖。
克羅放聲大笑。「那回去吧,回去吧。」
慶祝活動組委會四處拜訪中學和大學,招來不少實實在在的支持。就這樣,亞歷山大發現自己跟在那位牧師後面,排隊登上了里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演講台,隊列里的人可謂五花八門,包括一個咧嘴而笑的克羅家族的人、一位非常和藹可親的女校長,還有痛苦不堪的威爾斯小姐,只因為感覺到比爾就挨著她,而且時刻警惕他人任何道德上怯懦的流露。費利西蒂·威爾斯按計劃要講話。她老是跟自己的椅子腿和盆栽的繡球花過不去。她在開場白里描述這場新文藝復興時出了錯,卻對老文藝復興做了一篇冗長又複雜的分析,特別是它如何影響了卡爾弗利。她又鬼使神差地離題,花了一定的篇幅談起新模範軍造成的破壞,該軍駐紮在卡爾弗利敏斯特教堂的中殿,為了取暖燒毀了聖壇屏。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一頭稀薄的青灰色頭髮往後束成一個圓形髮髻,罩著一個馬毛做的網狀發圈,用一根巨大的黑色飾針固定住,彷彿一根鉤針模型。頭髮下面,她那自然的橄欖色皮膚看上去像被拋光的舊木頭,大大的鼻子和嘴巴上方,她的眼睛神色驚慌而黝黑。她雙手細小,頻頻舉起來,手掌向外,放在耳朵旁邊,做出令人驚異的熱情的動作,這個姿態讓她顯得有點像只維多利亞時代複雜的機器狗或者猴子。
「根本不是這樣。那都是鄉下女僕,好大一群人。」
弗雷德麗卡的肢體動作很不優雅。面對鏡子的整個排練期間,無論她的聲音多麼猛烈和如泣如訴,她的胳膊卻跟軀體一道僵硬。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表演伯爵夫人懇求那位怯懦的追求者時,她伸出一隻手,這讓她想起自己和斯蒂芬妮小時候玩的那個帶發條裝置的錫鼓。現在,她獃獃地在木地板上重重地蹬踏,呈一條直線劇烈地騰空而起,在搖擺的胳膊和靈巧的腳趾構成的錯綜叢林中飛翔,再沉沉地落在地上。亞歷山大在鋼琴旁邊,動作像大海的波浪,肩膀的肌肉如漣漪般起伏,頭髮和手指靈動地飄逸著。弗雷德麗卡的臉因為白辛苦一場並且感到屈辱而變得暗淡陰沉。在儘可能保持體面的情況下,儘快磕磕絆絆地走下舞台,愁眉緊鎖,在陰影中坐著。
各地的慶祝活動組委會在各個村鎮紛紛成立起來。亞歷山大投入了大量令人鄙視的魅力,用來說服比爾·波特擔任里思布萊斯福德的組委會主席,組委會還包括來自文法學校的費利西蒂·威爾斯、教區牧師埃勒比先生。比爾對這兩人鄙視至極,可他又怒又怕,擔心克羅會以承諾提供金光燦燦的物質享受來接管他那些苦巴巴的文化團體,這讓他左右為難。最後他同意加入,懷著某種托洛茨基式的想法,試圖用克羅的錢,從克羅的組織內部,顛覆克羅輕佻的價值觀。他倒是要看看有關都鐸王朝時期的警察狀況和野蠻的司法,以及軍隊吃不上飯又瘟疫肆虐的史實得到傳播的結果:他本來想在里思布萊斯福德舉辦酷刑和死刑展,那會大受歡迎,還想舉辦一個高度嚴肅的講座,由一位政治歷史學家主持,不見得很通俗,但出席率應該會很不錯,因為克羅興緻高昂以及男孩們惡趣味滿滿。
休息的片刻,傳來三個男人你來read.99csw.com我往選擇比較的聲音,然後克羅宣布,他們想再聽十個女孩讀一首詩。他點了這幾個人的名字,毫無疑問這是複試輪的名單了。弗雷德麗卡沒有被列在這個名單里。剎那間她有種完全不相信的感覺。他們大概忘記了。這十個女孩緊張不安又光彩照人,重新回到舞台上,洛奇從椅子上舒展開身子,站起來向其中一位高個子、清俊乾淨、梳著小髮辮、來自修道會學校的女孩走去,她叫安西婭·沃伯頓。洛奇問女孩,是否介意由他來解開她的頭髮。那別的女孩,她們也願意……?修道會的監護修女吵吵嚷嚷了幾句,但沒有抗議。洛奇靈巧的手指拉起她光澤閃亮、像蛇般的淺色髮辮。沃伯頓小姐總體上更加活潑些,她的雙眼溫順地朝下看著,自己開始解另外那條。洛奇抖了抖安西婭的頭髮,讓頭髮在她臉邊散開。她透過雲霧般的頭髮盯著洛奇,冷靜地表示質疑。弗雷德麗卡痛苦地意識到,這次挑選有個共同之處:她們都很漂亮,非常漂亮。弗雷德麗卡以前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局限,也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資格條件竟然如此繁多。她已經看到,在里思布萊斯福德的花園的樹下將有歡歌和舞蹈,歡笑和詩歌朗誦。但是,她將不在其中。而且,她也無意做任何人表演的觀眾了。她想起身離開。於是她站起來,然後走了。
洛奇把這些女孩子分成好幾個小組,出乎意料地告訴她們,現在必須要跑,要跳舞。她們得摘掉帽子,脫掉外套,從大廳里席捲而過,跑到舞台上,排成圈,然後蹦蹦跳跳。亞歷山大徑直來到鋼琴旁,開始彈奏托馬斯·布爾的曲子。女孩們開始奔跑,洛奇大喊著「再快點」。長長的辮子在「班長」的胸章上跳躍,柔軟的發梢刷著紅撲撲的臉蛋。「開始跳躍。」洛奇大喊道,大笑著。他和克羅繼續譜寫著豐富多彩的音符。「高跳,彈跳起來,向右伸展。」
她看著亞歷山大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還是那麼生機勃勃,她隱隱約約覺得,她非要從劍橋重返這裏,是因為她愛著他,要跟他在一起。她愛他身上某種隱秘的優雅,某種羞怯,這讓她想象,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注意到她,他們很有可能會過某種私密、互相理解、寡言少語的生活。她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有時懷疑他是不是同性戀。你通常會知道誰是同性戀,或者誰的身體是可疑的。她懷疑亞歷山大到底想過她沒有。別的男人肯定想過。如果沒有想過,那他為什麼沒有想過呢?為什麼在亞歷山大那裡她被視而不見呢?也許她因為不了解才愛他。
「不是。」亞歷山大說。他微笑著。這是她第一次從亞歷山大那裡得到真正微暖的微笑,既像個師長,又充滿關切。她被這個念頭搞得既惱火又興奮。
克羅斜靠在戈爾戈扭動的石蛇上說:「我來看看你的臉。」他的手指順著她尖削的鼻樑刮下來。「我真覺得也許你應該回去再待會兒。」
三月,天色陰暗,大風陣陣,馬修·克羅動身去指導和激勵當地社區團體。這次慶祝活動要成為他的代表作。他想著要製造出音樂和鮮花,午夜的喊叫和狂歡,醉意搖晃和莊嚴肅穆兼而有之的舞蹈,還原一場皇家大巡遊,裝點以貌似不經意的仿武士馬上比武活動和鵝市,另外還想把亞歷山大的《阿斯翠亞》搬上舞台。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精力,輾轉活動在整個北約克郡的上上下下。從隱蔽的教堂到漁民小村,從軍官的食堂到挖煤小村的工人俱樂部,收穫了幾近泛濫的想法、承諾和現金。亞歷山大隻要有工夫就跟他一起出去,被這個堪稱天才的人物的組織能力迷得神魂顛倒。他本人站在檯面上,看上去英俊秀氣,靦腆保守,而克羅則對著當地大大小小的團體,包括母親聯合會、小鎮婦女行業協會、縫紉圈、花園幫,滔滔不絕地演講。他的態度中有毅然決然的口氣,有點像比佛利勛爵在戰時要求婦女們把鋁鋅洗臉盆和鐵欄杆拖到堆積如山的廢品站給國家的兵工廠用,又有點像薩沃納羅拉要求佛羅倫薩的小姐們去懺悔,來拯救自己的靈魂,把她們的假髮和珠寶扔進他的火堆中。克羅發動他在約克郡的很多團體投入了驚人的勞力,要求那些人同樣具有令人生畏的能量,他們把這樣的能量用在將劣質羊毛編織成圍巾或者為了榮耀而拚命苦幹諸如此類的活動中,這已經成為用以懷舊的素材。他還需要衣服和珠寶——任何發光的人造寶石以及閃亮有光澤的衣服上的尖頭,都如池水般匯聚起來,然後重新改造,重新擦亮後用來裝點皇后和美人們。他還需要各種技藝——中世紀女子長袍、裙環裙上真實的刺繡,這些東西,他聲稱,將成為他們那個時代的藝術品和博物館的藏品。他要在整個地區搜羅真正的英國老食譜,如香甜牛奶麥粥、果酸汁、野豬頭、大雜燴等等。他要每個人今年春天都回想起大地昔日的香甜滋味和美麗可愛,讓備受寵愛的大地因為九*九*藏*書有了真正古老的花朵,那些香氣芬芳的花朵,像熏衣草、桂竹香、丁香、紫羅蘭、成團的石竹等而更加美麗可愛。
那個凍僵的傢伙,會把自己的手伸向火堆
你無情地離開了我;我的心在你胸中,
斯蒂芬妮坐在他後面,雙手放鬆地置於端莊的膝蓋上,盡量壓抑著對魯莽的費利西蒂徒勞的擔憂,避免在這個有父親和妹妹坐著的地方流露一絲暴烈的感情漩渦中的感情漣漪,她想著亞歷山大,同時想通過他的眼睛打量禮堂。這裏跟別的學校的禮堂沒有多大不同。窗戶高得沒法直接望出去,上面落滿灰塵,還有長長的繩環和棘輪,看上去胡亂拼湊出來的畫廊,還有好幾塊列著鍍金姓名的短短的獲得牛津劍橋獎學金的榮譽榜,她自己的名字列在最後,屬於最近的得主了。一尊《米羅的維納斯》的石膏複製品被擺在禮堂過道的中段。
這種迷狂的奇怪之處在於,她頑固地想得到的角色主要是用性別,而不是用台詞的數量來確定的:寧肯演貢納莉而不演李爾王,寧肯演米蘭達而不演普洛斯佩羅。她表演女子的台詞時聲音震顫,回蕩著充沛的感情。她演的男性角色,在那些心不在焉的觀眾聽來卻出人意料地並不可怕,雖然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男性角色更多且更加充滿激|情。
「為什麼?」
要被迫表達我們狂暴的激|情
馬修·克羅在萬神殿抓住她的胳膊。
「為什麼?」
我們要被迫去追求,因為沒有人敢主動追求我們;
模稜兩可得令人生畏,所以我們
「一部戲就是一個壯觀的場面。」馬修·克羅說。
這是一次比各種名單更加惡劣的權力遊戲。這是童話般的命運改變,諾埃爾·斯特雷特菲爾德的兒童故事中,像她那樣粗暴無禮、自命不凡的女孩子們都萎靡消沉,但後來竟然都被允許通過。她摸了摸自己淺棕色的頭髮,盯著這位瘦小的監製人。這之所以像個童話,是因為他喜歡製造童話。他生活在一個這樣的世界里,而這樣的製造就是藝術、生活和權力,或被模仿的藝術。
「啊,」她說,「謝謝你。我對什麼都不會貪求,從來不會。只要你能——我就——」
我希望在那裡愛情成倍地繁衍。你要學會顫抖,
榜單是魅力的某種形式。弗雷德麗卡花了很多在校學習的時間,研究各種魅力的訓練方式。控制步態,控制並排行走的女孩的數量,控制短襪、短褲、長筒襪,以及條紋布圖案的大小、顏色。上榜,落榜,傑出,不及格,在各種公開的榜單中不斷調整和表現出來。儀態獎、行為規範標兵、網球隊、辯論隊、學校證書,各種各樣主題的榜單,應有盡有。弗雷德麗卡討厭這些榜單,這種厭惡創造出種種桀驁不馴的能量,但是,她必須要在各個方面爭當第一,只要不是完全沒可能被認可的領域。她知道老師都不喜歡她,但是規則的公正性讓她在任何學業榜單上都名列前茅,而且這是製作這些榜單試圖代表抽象的公正的人們的職責,而這樣的公正具有人格化的色彩並且不得被玷污。
弗雷德麗卡認為她也應該在所有戲劇榜單上名列前茅,但同時意識到,想要根據清晰、抽象的正直原則來建構這樣的名單,要更困難。可她不知道,不管上什麼戲劇課或者劇本閱讀課,她的神情有多可怕。對老師來說,在分配角色的時候,想要忽視弗雷德麗卡不可思議的專註是不可能的,她渴望得連手指、腳趾、嘴巴都綳得緊緊的。如果能參演,她就大聲地朗讀劇本,活力沸騰,弄得別的女孩很尷尬,這些女孩覺得教室環境要求默讀,即便從禮貌的角度考慮也該當如此。如果不能參演,她就會怒目而視,就會全神貫注地待著,面對桌子不吭一聲,只是在頭腦中顯而易見地修正著一切閱讀。
讓此事顯得似是而非。去吧,去吹噓
跪在我丈夫的墳前……
「你要去哪裡?」
「我們主要尋找的是隨從小仙女、鬼魅女孩,在女王面前表演的假面舞會上用。我不想把你放在那個範疇里。」
最糟糕的是《聖女貞德》。威爾斯小姐曾告訴斯蒂芬妮說,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排練《聖女貞德》中活下來的。她說,有好幾次,她真真切切地害怕弗雷德麗卡會站起來打她,因為她把貞德受審的那場戲——還是結局部分?——安排給別的女孩了。有好幾次,給弗雷德麗卡分派完角色后,她寧肯離開教室也不願忍受弗雷德麗卡在表演中投入的激|情帶來的壓力和尷尬。
「顏色、光線、運動、聲音和香甜的空氣,他媽的有什麼理由不用這些呢,大地渴望這個,我想在一聲煙火的轟隆聲和一片歡樂的泡沫中離場,在我身後留下一兩個不朽的紀念碑,以及若干小東西,不完全是我自己的,但經我親手觸摸過,一所大學,天哪,還有你那可愛的戲劇,以及一座燈火通明的花園,或者到處都是的集市廣場。然後我會折斷手杖,如果不是散盡我的藏書的話,令自己從小角樓的各種勞作中解脫出來,打量那些身穿小小黑袍、以優雅的姿態在我的紫杉木籬笆間漫步的剛入學的學生們。我擔心那些長袍會引起爭議——對一個新地方,一個民主的地方而言,這樣的https://read.99csw.com長袍也顯得太不合時宜了——但我相信,優雅,再加上我最後突發奇想的一點小幽默,會使之佔據上風流行起來的。」
不是石膏切成的人像
他坐在那裡,個頭矮小,微胖,面色紅潤,神采奕奕,銀色的頭髮精緻地漂浮在突出的耳朵上方,粗壯的胳膊不斷地畫著圓圈,模仿著要把每個人拉進來的動作。他又給亞歷山大斟了些蘇格蘭威士忌——亞歷山大這幾天連續喝酒,有點多了,乃至感覺有些不舒服,斟完酒又建議他吃塊烤麵包。
「怎麼沒有了?」
質樸美德之路,而質樸從來不會
台詞快結束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朝亞歷山大走近幾步,但她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吼叫聲太大,太想尋求支持,於是尷尬地站住。當她完成動作后,克羅說:「謝謝你。」她面無表情,有點沮喪。亞歷山大往後捋了把頭髮,用一塊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額頭。
裏面的氛圍則完全不同,幾乎能聞到自由的氣息。洛奇四肢攤開坐在一把扶手椅里,一條腿鉤在扶手上,穿著件寬大又髒兮兮的汗衫。他正抽著煙。亞歷山大古典味十足地靠在舞台前部的拱門上,一條腿橫交在另一條腿上,保持著某個優雅的角度,她後來發現西利亞德筆下精緻的淡色玫瑰後面那個端莊高雅的情人就是那個姿態。克羅走來走去,趕著那些女孩坐進椅子,同時對快要泛濫得看不清的人流喊著什麼命令,於是舞台以及亞歷山大逐漸被溫暖地映照上玫瑰金的光芒。
「的確如此。非常聰明。」
「我知道了。可是,我現在想回家去。」
「待著沒意義了。」
這時姑娘們的身段已經變得柔軟,洛奇宣布,他想聽聽大家的演講。他大聲點著名字,吉莉安,蘇珊,朱迪斯,帕特里卡,這幾個人因為剛才的舞蹈而從訓練有素的千篇一律中反常地解脫出來,然後一個接一個走過來,從粉紅色的燈光中瞬間消失在黑暗中,分別開始朗誦珀迪塔的鮮花演說,海倫娜對那顆特別的、明亮的星星的摯愛,伊莫金對米爾福德·海文的困惑,伯爵夫人對她的管家的建議。朗讀珀迪塔的女孩取得優勢地位。哦,普洛斯皮納!既然這些鮮花讓你感到恐懼,那麼就讓它們從迪斯的馬車上跌落下來。在約克郡,從那個奢華的修道院里傳出的叮叮噹噹瓷器的碰撞聲中,不管吞吞吐吐還是滔滔不絕,無論多麼頻繁地重新開始,傳唱那句咒語時永遠充滿了無盡的歡樂。輪到弗雷德麗卡的時候,是克羅親自問她願意讀什麼,也是克羅讓亞歷山大和她對下安東尼奧那個角色的幾句必讀台詞,就像他和別的女孩對台詞那樣。當她報上自己的姓名時,聲音有點顫抖。亞歷山大站在她對面,以不同尋常的溫柔朝她走來。
他還說:「我們需要的是一項大師計劃。這牽涉到大量的時間,大量的場地,大量的人員。我既要訴諸崇高的理想,又要訴諸卑下的激|情。在真正的文化中,不管是縫紉還是膠水,乃至糖果還是棉花糖,老詞新詞,都要優雅地并行不悖。還有平民競賽活動,親愛的小伙——最佳維多利亞時代宴會,最佳維多利亞時代老花園,最佳維多利亞時代新花園,最佳鄉村露天表演。我們針對所有的音樂活動和舞蹈表演,特別是你的戲劇,慎重地舉辦多場全面、徹底、長時間的面試。像最厲害的電影大亨一樣,我們將搜羅全國,尋找尚未被發現的天才,暗訪每個中學女生無袖校服下的才能,找到那些說要環繞地球旅行的男孩,以及扮演卡利班的大男孩,我們要把每個人拉進……」
我自以為沒有那麼愚蠢,其實卻不然。
你的鍾情要投向哪裡——他可是個傻瓜啊,
「那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我發誓。」
她感覺到比爾在旁邊活動著肌肉,面部肌肉變成幸災樂禍的譏諷,身體肌肉很可能已經做出要發表一場事先沒有安排的演講的前導動作。她的兩個女兒都在場,因為害怕他會幹出這種事而緊張得僵硬了。斯蒂芬妮在一列穩重端莊、不太重要的教職工隊伍中,純屬命運的意外安排,正好坐在亞歷山大的後面,她的膝蓋被擠得快要頂著亞歷山大的屁股了。她知道,威爾斯小姐還要講很長時間,感到很受保護。斯蒂芬妮相信,威爾斯小姐沒有惡意,從不流露出憤怒或者不耐煩來。在斯蒂芬妮看來,這讓她有資格互相寬容。現在,威爾斯小姐正在勇敢地突顯自己何等的不圓通,因為她開始提到克洛威爾在卡爾弗利建立一所新大學的計劃始終沒有變成現實,而這是件多麼好的事情,因為她本人像T. S. 艾略特一樣,作為保皇黨、國教主義者、保守派,更樂見古老的真理和形式在眼下嶄新的氛圍中重新煥發生機,在多方的贊助下……比爾發出一聲響亮的哼哼聲。克羅笑了又笑,出於老練,討好著比爾,享受著權力的快|感。斯蒂芬妮看著亞歷山大,而亞歷山大卻艱難地扭頭看著遠處的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