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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9 肉

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9 肉

七月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孩子出生了,生得很快,而且完全沒有痛苦,迅速得溫妮弗雷德好幾天都覺得不真實,好像還會出現什麼嚴酷的考驗。「是個男孩。」他們說,她禮貌地回答了句「這也正是我想要的」,儘管她從來沒有嚴肅地考慮過這孩子不是女孩的可能性。她用尚未消耗完的力氣支起身子,看了看孩子,孩子還用繩索系著,整個身子呈青灰色和暗藍色,一起一伏。他黝黑的眼睛對著泛濫的陽光眨巴著,並沒有真正在看。他還是個小不點,柔嫩嬌貴,怒氣沖沖,完全就是處於憤怒得要抽搐的比爾的精確複製品,在皺巴巴的光頭上方揮舞著無力的深紅的拳頭,腦袋上還留著一道道濕濕的薑黃色細痕。絲毫不像她。她端著護著的東西,曾經在她肚子里生活、躁動、翻轉,原來不過是比爾的怒火。一個男孩。她鎮定地躺在枕頭上,等著他們帶走孩子。
「我要去里思布萊斯福德買東西。你想一起去幫忙提提東西嗎?」
「馬庫斯,告訴我。馬庫斯,事情有點……」
他搖搖頭。
乘坐巴士進入里思布萊斯福德,就像步行去那個污水處理廠,對馬庫斯來說就像一道反覆重複的信息和痛苦的指令。他曾經選擇別的路線去上學,去那個卡爾弗利的敏斯特唱詩班學校附屬的幼兒園,要多出好幾英里。里思布萊斯福德無非就是各種商店和那家醫院。他們到那裡后,溫妮弗雷德就會給他講那裡貧乏的歷史,就像去污水廠的散步途中告訴他植物學知識那樣。那裡曾經是個中世紀的商業小鎮,至今還有這方面的遺迹,到處是千篇一律的方形玻璃和鵝卵石小道。那個古老城堡的殼體仍然矗立在一個長滿草的小土丘上,藉助一段階梯和一根鐵扶手就可抵達。那裡有個商場,帶著若干畫著條紋的小貨攤,在鐵道下方不遠處,每星期三都有個騾馬集市,那地方,在用水管沖洗乾淨之前,有好幾個小時里,石頭都還散發著稻草、畜生的糞便、尿騷、小米的味道。那裡還保留著好多老名字:騾馬市、芬克爾街、浪|女井衚衕、磨匠門。巴士在那些狹窄的道路邊緣兜圈子,經過那些還在使用、帶鋪過柏油的小院的紅磚牆樓房——里思布萊斯福德郵政總局、里思布萊斯福德醫院、里思布萊斯福德公交站。
他們的耳朵里響起一聲喇叭,蓋過說話聲,急迫又尖銳,很不自然地拖得很長。兩人都吃了一驚,那輛車緊挨著人行道,看不出任何跡象表明是開過來的還是之前就在那裡,是盧卡斯·西蒙茲那輛閃閃發光的黑色跑車,很流行的凱旋牌,經常可以看到他開著這輛車出現在學校的四方形場院里,奢靡的保養顯得有些過度。他搖下車窗眯起眼睛仰望著他們,表情天真爛漫,面色白裡透紅。
污水處理廠像座封閉的堡壘,裝著鐵欄杆,有幾個不帶窗戶的盒子般的水泥房和人工製造的草墩。這裏散發著某種有人氣的寂靜。所有的聲響都是謹慎地嗡嗡作響的金屬絲以及廢棄的圓形沙斗的轉臂刮擦發出的。女孩子們到了這裏后就想轉身離開,好像那地方有害健康,或者說肯定有害。在某種程度上,馬庫斯很喜歡這裏。這兒沒有羽毛般的草絲,有的是悉心照料的公墓般的井然有序,割過草后的乾乾淨淨,還有小山崗和寂靜無聲。他覺得大家應該停下來看看,因為這裏畢竟是他們聲稱要抵達的目的地。可他們從不停留。盧卡斯·西蒙茲曾經在一堂課上說,循環水、循環液體廢物,要比春天的水還純凈,還要無菌。這個時刻,馬庫斯想起他們自己家污水處理廠沉寂的業務。
馬庫斯在衛生間花的時間毫無節制。溫妮弗雷德心想,每隔一個星期,他在裏面的時間就會增加半個小時或者更多。在長久而悄無聲息的間歇,他總是打開水龍頭,莫名其妙地任其匆匆流淌。有時她看見比爾悄悄溜過樓梯底部過道,穿著短襪,露著褐色腳指頭,彎著膝蓋,側面看上去怒氣沖沖,顯然是已經注意到這個情況,想偷看和聽聽動靜。他揮舞著氣急敗壞的拳頭朝門上的玻璃板敲打了幾下,要求回答,出來,解釋,對此馬庫斯根本不配合。溫妮弗雷德盡量不動聲色,對他們兩個都不動聲色。就比爾方面而言,這樣做是因為,對正如火如荼的憤怒來說,任何行為都完全可能成為刺|激因素。至於馬庫斯,她有些迷信地覺得,如果自己能避開,不要讓他注意到她的關注,她的目光、她的焦慮、她的疼愛,他就可能有機會應付過去,就可能不被關注地應付過去,不管是命運還是他父親的關注。所以,溫妮弗雷德觀察著他,在自己梳妝台上的那面鏡子里,看見他乘著比爾某次打盹的時候溜出衛生間,而且沒有表現出任何被看到的跡象。平和、安靜向來是她的優選。為了平和安靜,不惜一切代價。尤其是為了這孩子。
開始,她在床上很激烈。既不貪婪苛求,不,也不急不可耐,但卻狂野和堅韌,準備好了要咬,要舔,要聞,要摸,要嘗,要斗。各種陳規不知不覺一九*九*藏*書個接一個被溫妮弗雷德拋在腦後,她都不耐煩脫掉睡裙,或者把身子從橫著換成豎著,或者親吻他的嘴。比爾的腳經常弄得她很惱火。有一次,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意識到有人,但絕不是自己,在她身體裏面嘲笑比爾動手動腳時對她的疼痛和疲憊感到麻木不仁,而一年前比爾做這些事時她本該感到歡愉快樂的。她以為這很正常,但又沒有朋友可以諮詢。她發誓,絕不像母親跟她說的那樣跟自己的女兒們說這些,絕不。她要沉默不語。沉默蔓延的範圍越來越廣,到了原本尚存希望的地方。
教師路,背朝「邊地」,位於一排坐落在一條鄉村公路上的幾幢孤零零的郊區房子前面,那條公路至少從1953年起,就改道拐過由山楂樹籬笆和干砌石牆圍起來的田地。那時候教師路同樣有自己的巴士車站,是個鋅皮候車棚,地面用柏油碎石鋪過,還有塊鑄鐵標牌。1970年,這條路全線做了整修,加寬了路面,變得更直,沿著光滑和斑駁的黑色路基裝上了橘黃色的玻璃和水泥做的燈。連根拔掉的籬笆和平整過的田地上密密麻麻地矗立起小小的牧場式住宅,布滿微型車道和低矮的白色塑料圍欄。這時,教師路上的房子好像遭到了圍攻,顯得破敗不堪。1953年,波特家的人仍然可能把自己視為類似鄉下居民。他們經常沿著鄉村馬車道散步,走到離開學校很遠的地方,穿過草地、燕麥和大麥田,走到一個污水處理廠。在這樣散步的時候,溫妮弗雷德會告訴孩子們各種植物的名字:風信子、繁縷、柳穿魚、聖約翰草、牛角花、野豌豆、三葉草。女孩們跟著她吟唱著這些名字。馬庫斯因為得過枯草熱,不斷地打噴嚏,渾身顫抖,他的眼皮光滑發亮,睫毛周圍浮腫,鼻竇疼得像被鑽開了的風箱,齶床因為發炎而生疼,已經腫起來。
在相鄰的那層,在鮮艷的綠色下面,白色大理石上,擺著好多搪瓷碟子,裏面盛放著更為鮮見的貨品,根據顏色和質地間隔交錯。一大塊蠟一般的板油、一隻白色大淺盤裡扭曲的像蜂巢般輕薄的腸肚,還有若干要害器官——幾顆僵硬又鬆軟無力的腎臟,有幾個還裹在脂肪的胎膜中,滑溜、微微發藍的肉皮在覆蓋物里透過狹長的口子閃著光澤,索帶還在晃蕩,還有彩虹色的肝臟,一顆巨大的公牛的心,裏面的軟管直豎起來,一側有條深長的切口,暗黃色的脂肪逐漸乾枯。已經煮熟的半個豬頭,慘白中還有隱約的血跡,一隻金屬標籤夾在一隻耳朵上,口鼻周圍還留著一圈漂得發白的鬃毛,還能看到硬挺、鹽白色的睫毛,底部平整。
如果所有的肉都是草的話,在某些極端情況下,所有的肉其實都是幾何體。大快朵頤的人類,長著一副兩用牙齒,一張罕見的嘴,既吃草,又食肉,堪稱用刺戳、撬動、清潔、解析以及廣受歡迎的重組等手段,進行肉體毀滅和重建的藝術家。作為藝術家的人類,能夠在金黃色的天空下,把歡快的豬和胖乎乎、像管子般的香腸協調起來,或者說他能夠用汗水浸透的板油、反覆碾壓過的牛胸脯、剁爛的西芹、麵包和敲碎的雞蛋,創造出精緻的粉紅色、白色、綠色和金黃色的雕塑般的內旋的東西。
三個晚上后,黑暗中,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們要帶孩子去喂吃的,在暗綠色的燈光下,她抱著那塊還沒有重量的小不點,拖著棉料法蘭絨被單,潮濕的布片和醫院僵硬的睡裙。她在臂彎里把孩子懶洋洋的腦袋、那張瘦削又失望的臉轉來轉去,心裏知道他很脆弱,知道自己很愛他。溫妮弗雷德知道需要把孩子抱得更緊,緊到著急,緊到害怕會壓碎他。在不熱的地方,嬰兒們的肌膚都是冷冰冰的,而且掙扎得汗津津的。這孩子很安靜,全身都冷冰冰的。她坐在塑料單子上,被那種可怕的愛佔據了心神,儘管孩子才剛剛出生,在他們要帶走他的瞬間,她卻感到害怕。正如孩子初來乍到時她就知道——她現在也知道——自己整個未來生活的方式已經變了。他將是最好的、最重要的、最糟糕的,她已經在做各種安排了。孩子乾淨利落又安安靜靜地吃完東西,然後癱倒睡著了。她已經知道這些新湧現的種種感情的暴烈對孩子很危險,或者至少會成為負擔——必須掩飾起來。他們過來,然後帶走孩子。她在僵硬的憂慮和他們把孩子帶回后的瞬間產生的毫不動搖的愉悅中過了整整一夜,被消耗得萎靡不振。事情就這樣開始了。
「太硬了。裏面還有些剛從屠宰房裡拉過來的,波特太太。我知道你喜歡新鮮的雜碎。稍等片刻,我找找看。」
「媽咪,」他說,「哦,媽咪——」
這個稱呼他現在已經不用了。
幾隻優雅地彎曲的挂鉤上有根亮閃閃的鋼條,上面掛著幾隻雞,露著肥碩、赤|裸的胸脯和四肢,伸著覆蓋著羽毛的柔軟脖頸。鴨子排成一線,網格狀的冰涼的腳被乾淨利落地塞到身體的側面,長著金黃色的尖嘴,黑黑的眼睛,脖頸上的羽毛白中帶著鮮九_九_藏_書紅色。在這些東西的下面,展櫃用翠綠色的人工草做了襯裡,加了邊飾。在這個微型草地上,活蹦亂跳著各種民間傳說里的人物和神秘的動物。有一頭齜牙咧嘴的紙牌做的豬,穩穩地用一隻豬爪站住,前腿上鉤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香腸。大概是為了雅觀起見,身上蓋了條藍白相間的條紋圍裙,戴了頂高高的白色立體廚師帽,扣在頭上的角度很瀟洒。一顆溫順寬厚又面善快樂的公豬腦袋,整體上洋溢著捲毛豎起的力量和笨重的生命力,在後頸位置被砍斷,然後被放在拋光薄紙板做的三聯板上,跟各種明亮的廚具和注滿滾燙的褐色高能液體的大口杯相伴。在一片明媚的陽光和湛藍的天空下,一個被剪裁得頗具童謠風格的黑白小牛崽在綴著閃亮的金屬片雛菊的草地上嬉耍玩鬧。在一個用小餡餅做成、玻璃紙裹著的小丘頂上,一隻小雞、一頭小牛和小豬圍成一圈自娛自樂地跳著舞,象徵著英國牛肉、火腿和雞蛋的和諧與融洽。
他不生病的時候,醫院就像個中性的休養之地,如洞穴般深邃,呈暗紅色,散發著石炭酸和花朵的味道,護士來來往往,刻板僵硬,有點像被煮過的金屬。
所以,在1938年的那個晚上,當比爾因為喝了啤酒,跟她談論了莎士比亞,當弗雷德麗卡一次都沒有醒來哭喊的時候,溫妮弗雷德心裏疲憊地對這樣的談話心存感激,但也頂多如此,她安靜地躺著喃喃地說著赫米奧娜。比爾支起身子,有目的地上下運動著,她的感覺頂多跟現在習以為常的感覺差不多,有種微微的幽閉恐懼和淡淡的無關緊要、似有如無的快|感,不值得為此而緊張。當比爾嘆了口氣,自個兒抖動幾下,然後翻身睡到床上自己那側時,她突然感覺裏面變得幽暗起來,像洞穴般深邃,而且渾身冷得發抖,還有點暈眩。她傾聽著,好像正在發生什麼變化,如同電流經過,這種感覺細微到足以引起關注。後來,她堅信自己真的注意到懷孕的剎那。那不溫不火、很大程度上出其不意的起始,馬庫斯,她兒子的初來乍到。
從1938年她就知道,想要創造跟人們久已熟悉的東西對立的事物是不可能的,只因為這個對立的東西一早被認定是可望而不可即。人類需要的是他們已知,甚至邪惡的東西。未知的東西很難得到,因為那是未知的。自相矛盾的是,溫妮弗雷德認定,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甚至一起睡覺,乃至經過很長時間相談——他們更多是自說自話,不大願意為了彼此而通融,向習慣、怪癖或者原先的缺點妥協讓步——之後,關係反而不見得更加親密。那些日子,她經常跟比爾交談,按照自己的想象去塑造比爾,這雖是事實,但她說話時要更加真誠,而且如果她說了,可能這就是他在反向塑造她。現在,他經常被做飯、清潔、哭叫的女兒弄得火冒三丈。可是,溫妮弗雷德知道,他工作的時候不是這樣:他耐心備至,堅韌不拔,任勞任怨。她發現自己身上有種對苦差事和責罵致命又持久的渴求。也許剩下的就只有怒火和耐心了。
「波特夫人,馬庫斯,你們是否要回學校?我可以捎你們一程嗎?如果馬庫斯不介意在車的後排窩一會兒的話,這輛車其實完全是設計給兩個人坐的。」
在這兒,這場幾何防守非常嚴苛,快接近細緻入微了。切口越小,幾何的精確性越大。憑藉這種精確,才有可能仔細研究這件東西。如果一個人可以用類似分子這樣的單位來觀察或者想象、思考,那麼類似砍刀肉這樣的單位,也許反而能夠讓人忍受,它們是其他花樣繁多並且有趣的有機物的構成部分。像半個豬頭這樣的單位是不可行的。但是大地和空中充滿了曾經可能是半個豬頭的組成部分的物質。他做不到事事關注,也做不到什麼都不在乎。以他自己的眼睛看來,半個豬頭是一個有意義且能夠忍受的單位。
她抓住他的手,領著他出去來到人行道上。
比爾在廚房裡咆哮「快從衛生間里滾出來,小子,這屋裡還有別人有生理需求呢」。牆壁很薄,尖厲的聲音刺進來誰都聽得見。比爾犯過好多這種經典的錯誤。每個玩具,提前半年就買來,那時候這孩子還根本對付不了。每個老師都說——出於對這種數學異稟令人遺憾的支持——每個老師都告誡說,這孩子是個天才。尤其是比爾想跟人分享馬庫斯早年讀的東西。他自己曾在福音派傳教士那些小冊子薄薄的灰塵中抓刨過。馬庫斯應該有很多想象的世界,比爾願意跟他一起進去。你感覺到了什麼?你的內心之眼看到了什麼畫面,什麼讓你感動了?這個遲鈍的男孩凝視著虛空,同時在做著加法。那些不是他繼承下來的東西,在那個不懂數學的家庭不會被理解,也不會得到讚美。
比爾風風火火地從醫院進進出出,毛毛躁躁,洋溢著出乎意料的驚喜。他讓護士解開裹著的孩子,在白色平紋細布上亮出相對巨大、深紅色的生殖器。他毫不猶豫就給孩子取了名字。他說,https://read•99csw•com孩童時期他曾經希望自己就叫馬庫斯。溫妮弗雷德安靜地躺著,看著他把手指戳進兒子小小的冰冷的拳頭裡。她幾乎感覺已經失去了某個人。
溫妮弗雷德嫁給他,因為他是她最欣賞的男人。公正,充滿激|情,努力得驚人,有鑒別力。她最害怕像母親那樣生活,孩子那麼多,錢那麼少,被一個家和丈夫制約著,這些都是迫切需要履行的道德責任和身體的持續的破壞者。溫妮弗雷德是母親傾訴血汗、米糠和憤慨等各種瑣事的親密傾聽者——她是長女。她懂得了生孩子的事,以及生完孩子后男人的「自私」,知道了石墨、門口台階上的白石、洗滌藍、漿洗和搓揉。儘管很矛盾,母親還是做了很多努力,想讓她走出去,不要停留在語法學校的學歷,這讓溫妮弗雷德懂得,一個人是能夠,而且事實上也應該,為了激|情和談得來而結婚,不該為了流血流汗或者石墨而結婚。比爾給她借了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而且不忘宣揚自由的理念。他正逃離一個更難定義的家庭、男人和女人的版本,這些正是她自己想要跨越過去的。
溫妮弗雷德不僅清楚地記得他出生時的情景,而且還相信記得懷上他的剎那。他出生在慕尼黑事件發生的那段時間,在不可想象的暴風雨來臨之前那段並不真實的短暫的平靜時刻。馬庫斯大概就是在那個房子里,在那張床上被懷上的。某天晚上,比爾在工人教育協會講座上講完莎士比亞回家,啤酒喝得醉醺醺的,很愛爭論,跟她大講那幾部晚期戲劇中可以接受和無法接受的折中。他不喜歡《冬天的故事》。部分原因是據說這部作品瀰漫著基督教的弦外之音,主要原因是,他曾說,這樣的情節是絕不可能成立的。他在卧室里四處沉重地踩來踏去,奮力使勁的樣子從穿著鬆弛的長筒襪的雙腳直往上冒。一個男人時隔二十年沒有失去妻子,拿回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在某種幻覺中傾訴著歡樂,好像那是個奇迹,並不那麼容易。這是莎士比亞|情節合理性在最基本水平上的真正失敗,比爾說。那赫米奧娜呢?溫妮弗雷德溫和地問。她就那麼失去了自己全部的女性歲月,她的兩個孩子,一個死了,一個失蹤了,除了感激和歡喜,她沒有別的感情訴求。比爾說,他有個同學曾經說,這尊雕像象徵著藝術中人生痛苦的開解。他還說,有些事情沒那麼容易化解。普洛斯佩羅是個更加複雜而且更好的解決方式。與其說是漫不經心地滑進折中的循環,更有可能同時帶著幾許刻意的成分。大概在寫最後那幾部戲的時候,他忙著抽出更多時間來關愛自己的女兒們了,溫妮弗雷德說,很多內容都千篇一律。這時,比爾穿著內褲,咧開嘴笑了笑,說沒有什麼關於女兒們的證據。
她聽到衛生間的門傳來一聲小心翼翼的咔嗒。她跟在後面走進孩子的房間,戰爭武器的模型整整齊齊地在裏面那把條椅上被擺成一線。他正望著窗外。從他最初來到塵世不久,他就很不像自己的父親。他看著更像她,比兩個女兒還像她。不輕易動感情,溫和,寬宏大量,單純。她很想觸摸下孩子,卻沒有。
屠宰店不在騾馬市,騾馬市場又進駐了新開的瑪莎百貨店、蒂莫西·懷特店、艾格和幾家小羊毛製品店。那是家有年頭而且生意興旺的「高檔屠宰店」,綠色和白色相間的瓷磚牆,地板上沾滿鋸末和鮮血。店主W·艾倫伯裏面色紅潤,精力充沛,人很活泛,像屠夫看上去應該有的樣子,還經常負責任地參与當地政治事務,隨時準備——其實是迫不及待——跟那些家庭主婦們探討國家的現狀和宇宙的本質。在實行配給制的那些日子,他對她們實行不知怎麼始終沒有消失的溫和的專制統治。有三個年輕人幫他幹活,他們系著長長的染著血污的白色圍裙,三個人全都很活躍,過分活躍,有時甚至下流。馬庫斯有時會把他們的這種活力跟波特家星期日聚會吃大塊肉相聯繫。有段時間,他們定期坐下來吃一頓烤牛排,最先上來的是幾大塊約克郡風味的布丁,鬆脆,金黃色,冒著熱氣,上面撒著鹽,帶著熱乎乎的肉鹵。比爾和溫妮弗雷德經常懇求面色蒼白的馬庫斯從大塊烤肉下面弄些好看、鮮紅的汁液,給自己注入些許生命活力與血色。
並不是因為他或者她想要個兒子——儘管他們煞費苦心想出的女兒們的名字都是男孩名的女版而已,也都是他取的。原因在於他們的兩個女兒曾經出奇地安靜,同時工人教育協會的啤酒也起了作用,加上他想跟她說說話,平常總是太疲憊,或者太忙碌,或者被票子和孩子折磨得像狗似的,或者總是太氣憤,很少這樣說話。
店門的兩側各掛著半個牛軀體,一個穿過腱子的鐵鉤上緊緊地拉扯著。馬庫斯跟母親走進去時,彷彿從這頭牛的身體中穿過去,那傢伙今天早上肯定還四仰八叉地橫在門道上。沒有了腦袋的脖頸朝下,然後用一把小斧頭反覆敲打,慢慢地順著脊椎骨切下肉片。他曾經看到有人這https://read•99csw•com樣干。此刻,他看到被裹在臟乎乎、緊緊覆蓋著的細布中那脹鼓鼓的肉,也看見了那具冰冷的骨架結構:脊椎鏈、扇形的肋骨、被蒙住的骨頭和骨頭之間的隔膜緊繃的光澤。這件東西的旁邊是一排淡白色的豬的屍體,以及若干僵硬地擺開來的羊羔。
「要一磅羊肝,再加一塊帶肩肉的牛前腿肉。」溫妮弗雷德說。笑面虎點點頭,甩出一個像小孩在海邊用的水桶,然後又從中砰的一聲倒出一團來自澳大利亞和紐西蘭的亮閃閃的凝固了的肝臟,又脆又黑。他用自己的大刀輕輕敲打著這團東西。
他曾聽到亞歷山大和父親談論消費對藝術的影響——刺|激活躍的才華和創作速度,亞歷山大曾說過這樣的話。多年後,他自己開始思索氧氣和洞察力之間的關係。那時他已經清醒到足以對自己說,哮喘不像那樣。它並不讓人生機勃勃。它的作用就是拉長時間和感受,這樣事事都會慢下來,變得稜角分明和清晰明亮。
他看到的是旋轉的幾何圖形,旋轉的繪圖紙,上面的方塊幾乎在按照某種明確的幾何原理縮小尺寸,同時還在自轉,就這樣,在這個中心的某個地方,在視野的邊緣,成為那個正在消失的原點所在,在無限遠的地方。
「好了,」溫妮弗雷德說,「這些夠我們做頓美味大餐了,馬庫斯。」她把肉交給他,想著烹調,想著轉化成美食的過程。也許他會很樂意。這時她看到了他的臉。「馬庫斯!」
在這些東西前面,擺著切下來的肉塊和關節。一塊巴思豬頭肉的頜頰部分被切成薄片,壓成一個規則的圓錐體,包著金黃色麵包屑的外衣,在透明包裝紙里閃著光澤,這是件乾乾淨淨、沒有感情|色彩的東西。羊肉片利落地排成好幾行,擺成不斷重複的模式,肉是粉紅色,脂肪是白色,骨頭透明,平行排了好幾列,碼成好多統一又參差不齊的方塊,試圖通過不斷重複來取得某種抽象的規律性效果。一個皇冠形的烘烤品,在每根突出的肋骨上,都用剪下的白色紙片做成捲曲的冠狀頭飾盤繞、打結、纏圈。牛臀肉、肋腹肉和肩膀、手、牛肚、豬肉、羊肉、小牛肉,收拾好弄成或長或短、或肥或細的肉卷,用打結的繩網捆起來,中間用細木杆和串肉扦隔開。
「好的,我去穿夾克。」
馬庫斯在這家醫院住過好幾個星期,不是因為得了最嚴重的哮喘就是因為要進行那些沒有結論的對哮喘原因的檢查。他們認為他體內可能有「感染病灶」,哮喘可能是它的繼發癥狀。給他照過X光,做過皮試,量過體重,測過身高。他的扁桃腺和增殖腺被滿懷希望地摘除了。他學到很多東西,大多跟視覺的特性有關。
從那個被斧頭、劈刀、鋼鋸刻畫、砍削、挖鑿得坑坑窪窪的木砧板後面,黑臉龐的笑面虎熱情地和他們打了聲招呼。斯蒂芬妮和弗雷德麗卡給他取了這個綽號,因為他的表情只在更加歡樂和比較歡樂之間變化。他曾邀請弗雷德麗卡騎他的輕便摩托車出去兜風,當時他隔著櫃檯斜靠著,在一張濕漉漉、血淋淋的洗碟布上擦著手。弗雷德麗卡本來想去,卻被比爾制止住,理由是輕便摩托肯定很危險,笑面虎則可能很危險。「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嗎?」他問溫妮弗雷德。他的手深埋在一個脹鼓鼓的家禽軀體裏面,在一條長流水中,連吸帶敲,從中掏取全部的東西:柔軟、淡白色的內臟,油亮的脂肪包裹中堅硬的雜碎,成串布滿紅色脈絡、外皮呈金黃色的蛋卵。他的這番操作把這隻家禽上升為對生活的一種拙劣戲仿。
她沒有說的是,等我們回來后,有關衛生間的事,他可能會緩和很多。馬庫斯沒有流露出任何跡象表明知道出去買東西竟跟這事有關聯。他們的交流不用語言,如果他們要交流的話。有時她在琢磨,自己是不是應該大聲喊道:馬庫斯,你太奇怪了,真的有點不對勁,馬庫斯,跟我說說吧。但她從未說過這樣的話。他信賴她,不用說這種話。或許她自以為如此。
這個稱呼她向來不喜歡,說真的。這個稱呼讓她想起不好的東西,保存在落滿灰塵的裹屍布里的死人,而且那黏黏糊糊的發音也令人不舒服。她從來沒有告訴孩子們不要用這個稱呼,也從來沒有讓孩子們直接叫她的名字。那不是她的做派。他們從別的孩子,從別的女人那裡學來這個稱呼,試探性地用過幾次,然後又拋棄了,不可避免要直接稱呼時,就換成媽媽,絕大多數時候則什麼都不叫。
馬庫斯躲開兩步,猶豫不決。溫妮弗雷德心想,他的狀態看著比平時差多了,差不多要病了的樣子,很可能會像以往那樣犯暈。所以,她感激地跟盧卡斯·西蒙茲打了個招呼,說他出現得好及時。盧卡斯·西蒙茲聽了,只說,他經常努力用這種方式幫別人的忙,發出一聲尷尬的竊笑來掩飾這句話的怪異。盧卡斯·西蒙茲的轎車聲音很大,飛撲般繞過https://read.99csw.com幾個拐角,弄得坐在車裡的溫妮弗雷德不得不撐住自己,她感覺不到蜷縮在她後面的馬庫斯有任何反應,無論友好的還是敵意的。盧卡斯說著里思布萊斯福德的交通狀況,完全是陳詞濫調,大多數時候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回到家后,馬庫斯說他暈車,然後就上床了。
面對比爾這種疾風暴雨般的愛,她只能保持沉默。能量化成惰性。無所作為。消滅稜角。也許她這樣做不對。這樣做讓人很不甘心。
在他生病的時候,空間和時間都充滿了生物和抽象的意義。每根肋骨都根據疼痛來確定和定位。每次冰涼的呼吸,吃力響亮地吸進去,又吃力響亮地呼出去,都把它持續的長度銘刻到他的意識上。他已經得了典型的哮喘佝僂症,脊椎彎曲,脊背駝了,胸腔傾斜,身體的重量都轉移到了僵硬的胳膊和緊張的指關節上。整個人變成盛放疼痛和掙扎的類人籠。這種佝僂的不動狀態反而讓他更加銳利和精確地去感知那些有限的事物。顏色、輪廓、人、擔架車和花瓶。內部盤旋的摩擦,呼哨般響亮的氣流經過敏感得無法忍受的器官阻塞物,這些都會被注意到。每樣東西,不管內在還是外在,都在某種逐漸侵蝕一切的迷霧中,被準確勾勒出黑色的輪廓。
於是,那個幾何圖形既接近這個備受痛苦折磨的生靈,又朝與之相反的方向遠去。因為疼痛它顯得更加鮮明,然而,注意力因為使勁反而偏離疼痛轉向幾何圖形。幾何圖形始終不變,井然有序,跟末端相連。他在頭腦中並不抗拒疼痛和幾何圖形,跟這二者相抗拒的是「正常生活」。在常態生活中,當各種事物,那些閃閃發光、充滿光澤、柔軟、堅硬、不斷變化、可以觸摸的形形色|色的事物出現時,你會自如地對待它們,用不著繪圖或者整理。當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巴士繞著轉過那家醫院時,他留意著上下窗戶的數量,它們的幾何比例,然後交叉起自己的手指。母親坐在他旁邊,緊緊抓著她的手提包,心裏藏著自己的記憶。他們互不說話。
「你在忙什麼事嗎,馬庫斯?」
在馬庫斯病懨懨的眼睛看來,這塊新鮮的肝臟外表看上去滾燙,好像快要爆炸了。笑面虎用左手拍結實,然後開始用右手切片,薄如刀片。接著他又剔起骨頭上的牛肉來,用那把長長的切刀的三英寸刀尖快速又精確地削著,刀鋒銳利得幾乎像空氣般單薄。他小心地剃著毛,收拾得乾乾淨淨,柔軟的肉從閃亮的骨節上掉下來,有的如珍珠般雪白,有的泛著淡紫色,有的透著玫瑰的粉紅色,越來越不真實。馬庫斯定睛看著。他開始整理,然後又重新整理。他左右看著。肉片如波濤般洶湧。他想:人們整天在這裏進進出出,非常有道理,人們幹得對。
艾倫伯里的屠宰店窗戶從某個角度來看,算得上一件藝術品。它不可能用肉創作出某種對稱,以及顏色、形式的細膩變化,不像魚販子那樣可以在大理石或者珠寶上用自己出售的產品,做個輪盤或者一朵抽象的玫瑰。但是,艾倫伯里的店鋪窗戶卻自有一種補償性的變化。它用一種令人愉悅的折中的方式把天然和人工,擬人化和抽象的要素統一起來。它自有其富麗。
孩子和戰爭同時不可避免地膨脹著。比爾預言將出現哈米吉多頓之戰、文化虛無主義、在英國的街巷昂首闊步地穿著長筒靴的惡魔,他情願把溫妮弗雷德這樣那樣的疏忽歸咎到這個來得不合時宜的孩子身上。年輕些的老師都離開學校去當志願兵了。比爾忙得紛紛擾擾,怒氣沖沖,在外面度過的時間越來越多。溫妮弗雷德,身子很沉又擔驚受怕,推著輛嬰兒車在里思布萊斯福德到處晃悠,弗雷德麗卡桀驁不馴,喜歡吵吵鬧鬧,在車罩底下飛揚跋扈,斯蒂芬妮胖胖的腿掛在車把手上晃蕩,眼睛從遮陽寬邊帽底下特別嚴肅地盯著前方。恐懼是有傳染性的。斯蒂芬妮開始學會恐懼了。溫妮弗雷德還算不上夠格的演員,而且體力也不支,傳達不了信心和踏實感。她經常從女兒們的腦袋上望過去,不管什麼事兒都把自己弄得很緊張,要推嬰兒車,要看比爾的臉色,要擔憂嬰兒分娩、炸彈、毒氣和日常事務。她常常出現這樣那樣的幻想:小小的軀體被挑在刺刀上,在雷鳴般的聲音中被碾壓成碎片。真不該懷上這孩子,但既然懷上了,現在就得好好保護,如果能保護得了的話。這是最重要的。
在極端時刻,疼痛會把視覺的東西提純成數學的形式。他會看到一張二維的線性關係圖,呈灰黑白三色:窗帘、床罩的角落、床鋪、椅子、扯起床毯三角的手指。這幅圖跟被堵塞、狹窄的、想象中的內在氣流通道有關。他曾經兩度在快要喪失意識的時候,看到同一種最不想看到的東西。有次是因為扁桃腺的緣故,他跟乙醚藥棉做搏鬥,一次是遭到突然襲擊,嚴重得他都昏迷過去了(相對而言他經常昏迷,很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