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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0 在塔里

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0 在塔里

門上掛著一件睡袍和一件粗花呢夾克。
漂亮迷人的語言,蔗糖,玫瑰蜜,汝將飛向何方?
弗雷德麗卡說她更喜歡做點別的事。她果斷無情地告訴他們,她發現自己演不好女孩。她能不演貢納莉嗎?洛奇聽了放聲大笑,說女孩們可不是指貢納莉,而是那些很不幸討人喜歡的人物,而且,看看她作為少女能走多遠,這是件好事,如果她不介意這樣說的話。這句精心編織的客套話里的某種味道讓弗雷德麗卡感覺自己被特別對待,被喜歡,被需要。他們早就準備好了你來我往地說嘴。所以她咧開嘴笑了,說好吧,反正他們已經知道她並非美麗的少女,於是順從地開口念道,哦,普洛斯皮納!既然這些鮮花讓你感到恐懼,那麼就讓它們從迪斯的馬車上跌落下來。
她希望,但又懷疑,亞歷山大會注意到這種遣詞造句上的微妙區別。
「她太老了,」亞歷山大說,「相對這個角色,相對我的戲劇而言,現在情況就是如此,真是個麻煩。
但是,比爾對非語言創作的形式毫無興趣。每當開始接觸色彩、光影或者不是用語言創作出的聲音這類東西時,他的表現就跟自己宗教背景相同的任何其他道德化十足的市儈沒什麼兩樣。他不肯承認這點,但是他用每個動作、每個判斷,傳達一種感覺,認為這些都是可有可無的奢侈品,是不道德的,相對建立在其他基礎之上的基本文明而言頂多是些附屬品。
「嗯。」
「牌子上寫著你『外出』了。」她責怪亞歷山大說。
「我在紐卡斯爾看過她演的《海達·加布勒》。她也曾演過克婁巴特拉。你可以演老年克婁巴特拉。我還看過那部可怕的電影——《致命的月亮》,她在裏面演伊麗莎白。她在那部作品中演得不錯。
亞歷山大說,是羅丹的《達奈德》。他走過去站在照片下面,開始仔細研究她心不在焉的眼神上滑過的光彩。
我很樂意。
弗雷德麗卡打量了下整個房間。她以前常想,總有一天要深入到這個地方。這裏只有部分跟她想象的內容相似。冰涼,樸素,而且力圖在維多利亞哥特式的外殼裡面儘可能顯得時尚些。牆壁被塗成好幾種不同的柔和的色彩:鴨蛋藍、水草綠、溫和的肉桂色、淡淡的沙金色,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後節慶年代流行過的風格。扶手椅是淡淡的山毛櫸材料,裝著橄欖色的燈芯絨墊。窗台上,在黑色的玄武岩製品般的韋奇伍德碗里,放著白色的風信子和黑色的番紅花。
「我知道這個。」
弗雷德麗卡站在一扇窗戶前,向下望著花園,安頓好自己的想象力,然後讀起來。正如她曾經暗示的,最難的部分在語法上,而她最擅長的就是語法。亞歷山大已經聽過好幾個演伊麗莎白的潛在人選的朗讀了,不過他沒有告訴弗雷德麗卡,所有這些人在應對他的語言方面都出現了麻煩。弗雷德麗卡卻跟他預期的相反,具有強大的消極優勢。她沒有屠害他的句子。幸運的是,她得出了那個聰慧的結論,認為這段語言如此華麗,甚至艷麗,講出它的最好的方式是平淡而又安靜,任由它按照自己本來的面目發揮呈現。亞歷山大對這樣的處理手法印象格外深刻。他最擔心生氣勃勃的女演員「自說自話」,在他的語句上橫衝直撞。他本以為弗雷德麗卡會比大多數人還要糟糕。可她沒有。其實,也許對洛奇來說,活力還不夠強烈,不足以打動他。亞歷山大發覺自己希望洛奇不要認為她太乾巴和單調。
「我想她肯定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永遠不會結婚。這部戲假定那些歷史學家是正確的,認為她真的想保持單身……」
星期三,他憂鬱地望著南面那扇窗戶的外面,看到弗雷德麗卡正大步朝他走來,釘子般尖削的高跟鞋走過禁止通行的草地,在上面留下坑坑窪窪的凹點。他以為弗雷德麗卡會穿著校服出來,沒想到她卻打扮得像個穿著便服的芭蕾舞演員,紐扣嚴肅地扣住黑色和灰色衣裝,頭髮盤成一個小旋紐,尖尖的鼻子向上昂起,像在嗅著空氣。她來得有些早,至少比洛奇和克羅來得更早。亞歷山大感覺很糾結。她面試結束后的討論已經清楚地表明,自己對弗雷德麗卡·波特有明確不喜歡的成分,不光是因為她讓人覺得尷尬,甚至不是因為他懷疑她對自己有那麼點迷戀——這種事情很自然,而且最好用善意的忽略來處理即可。可是克羅對她表演的欣賞,以及對她作為一個女演員的魅力的明確肯定,加上她上次出現時的好鬥姿read.99csw.com態,已經給了亞歷山大一種不相稱又沒道理的確定信念:她充其量是個討厭鬼,最壞也就是危險而已。那感覺就像試圖用對你的迷戀來忽略一條大蟒蛇。當然,如果現在不是,將來會是。
你的亞歷山大·韋德伯恩
「我不想擋住你期盼……」
亞歷山大很快就被自己的舉動搞得痛苦不已。他非常清楚,向別人展示某些東西,特別是自己的東西,意味著什麼。這僅次於贈送禮物。他曾向珍妮弗展示過《達奈德》,曾對珍妮弗談起過石頭的神秘性,當時他們就在一起細賞他的錐形石堆。珍妮弗不像弗雷德麗卡,她能夠口若懸河地讚美,對他的東西已經達到了幾近私密的熟悉,能夠區分出石頭之間細微的差別,找到形容詞去描述女人熾烈的絕望:她知道那是絕望。珍妮弗還給他的那些東西增添了些額外的物件,韋奇伍德碗里的球莖就是她送的禮物。她打開花店白色外包裝時都哭了,因為這些東西得用傑弗里的錢買,沒有什麼是她真正給予的。亞歷山大的一根手指從這些大理石男人和少女們的上方滑過去,在《拿煙斗的男孩》下面停住,那個男孩是他最私密、最不可告人的笑料。
「那不是一出露天歷史劇。」亞歷山大脫口而出。
她想象中房間應該有而沒有的是什麼東西呢?某種更加戲劇化、更加華貴、更加深沉的東西。如果說它愉悅怡人有餘的話,莊重氣派是沒有的。
弗雷德麗卡寫了好幾封表示感激、熱情洋溢又機智的回信。最後寄走的是這個版本:
那天,因為從亞歷山大那裡得到的回應是保留、曲解和部分贊同,弗雷德麗卡決定改變話題。她指著那個女人的照片,過渡得很輕鬆,問他那是什麼。
「我經常忘記換過來。」
「請問,亞歷山大,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了什麼事嗎?」
「並不輕鬆。」亞歷山大說。馬修·克羅說:「讓這可憐的孩子集中起精力,開始吧。」亞歷山大走到窗前,望著外面。
「目前,那已經不是我的了,」他謹慎地說,「目前在洛奇手中。他喜歡你。」
「不是。」
「瞧這線條多好,快看。」
這段詩文緊張不安,同時又光彩奪目,以形容詞為主,而且具有高度的隱喻色彩。公主描述了塔里冰冷潮濕的石頭,黑色的泰晤士河,狹窄的花園地塊,只有寥寥幾朵不曾剪掉的花朵。接著她用紅玫瑰、白玫瑰、都鐸王朝的玫瑰、鮮血、肉體、大理石、一眼被堵住的泉水、一個被封住的噴泉,還有尚未被屠夫砍掉的沙倫的玫瑰,編織了一段長長的曲折繁複的華麗文辭。一條主題旁逸的曲線,辭藻華麗,巧妙地異想天開,想象那位公主,在噴泉中丟失了一個金球,驅散了一片黏濕的霧氣。還有描述了王公貴族的大理石鍍金紀念碑。這些段落最後又過渡到單調、四平八穩的宣言。伊麗莎白不願流血。她既不想被斬首,也不想結婚。她想像石頭那樣,不流血,做一個公主,永遠一致如初且保持單身。這些自白呈現了她的美德,她的堅韌不拔。
「是我來早了。你就住這兒啊。」
那朵紅白相間的玫瑰在她的臉上縱橫交錯。
「我不想那樣,」她說,「就算他們想讓我演,我也不想,如果你不……我是說,我在乎你的想法,那是你的戲。你寫的。」
她盯著亞歷山大,什麼都沒說。
亞歷山大想接過她的外套,但她卻在屋裡徜徉起來,又是瀏覽書架,又是慢條斯理地踱步,又是根據兩個窗口的視野來確定方位。只要不跟自己的職責發生衝突,他總是想方設法把人們拒之門外。她顯然從來沒來過這裏,他想。
這首詩毫無靈感,亞歷山大想,卻有點超越匠氣的感覺,換氣和停頓都恰到好處,這首詩至少在流暢性上不會有障礙,它幾乎像在詠唱,即便弗雷德麗卡沒有這樣處理。
「那個『她』,她始終是指安妮·博林。當然沒有任何她提到安妮·博林的記錄。」九九藏書
親愛的亞歷山大:
「好的,好的,」她幾乎不耐煩了,「這些句子都很長。不好說。」
亞歷山大說,也許那段塔中陳說的台詞就可以。他把劇本遞過來時,弗雷德麗卡試圖估摸他的表情。令人沮喪地充滿了耐心。這段台詞是年輕公主的獨白,她被瑪麗·都鐸投進那座塔里,那是歷史性的時刻,也是小說最常描寫的時刻,自從在瑪格麗特·歐文的《年輕的貝絲》激烈的浪漫主義感情感染下成長以來,那是弗雷德麗卡經常經歷的時刻。她想象亞歷山大沒有這樣的經歷,儘管這裡有浪漫主義的情感,毫無疑問。
弗雷德麗卡強烈地意識到,她的興奮超過了亞歷山大本人,自己從來沒有被指教過欣賞一件視覺藝術品。這種無言的感官沉思對亞歷山大來說很平常,她看得出來,對她而言卻是全新的。她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曾在沒有語言相輔助或者轉譯的狀態下凝視過一幅畫或者一件雕塑,甚至一片風景。語言深深地植根於她的內心。那是比爾的功勞。比爾把她自己最初講的那些話描述給她聽,回唱給她聽,當著她的面津津樂道地對別人重複那些話,無意識中提高了她的語言能力。他過去總是讀啊讀,不停地讀。
亞歷山大觀察著她。刻意、迅速地觀察別人重溫自己曾經寫下的東西總有點讓人不知所措。他開始思緒飄蕩,而且幾乎下意識地提供了幾個有用的、減輕壓力的,乃至分散注意力的信息片段。她把表情固定成遭受苦難和退隱獨處的模樣,準備朗讀。亞歷山大並不認可這樣,但他害怕她的判斷。
「克羅說,我可能有望當個預備演員。」她說,「我一直都期盼著。可是我仍然覺得你不該讓他們把任何拆分的想法強加到你的戲劇里,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是你的東西。」
弗雷德麗卡讀了兩遍海報上的信息,透著20世紀50年代在藝術劇院已經逝去的歲月和時光。然後,她又看看離自己最近的書架上的幾本書的名字。她被印刷的字和燙印的字深深地吸引住了。她讀什麼都能從中獲得某種肉|欲的快|感,包括清潔劑、火警說明書、名單,或者此刻讀的書名——《文化定義札記》《追憶似水年華》《拉辛戲劇全集》。
「都是我從切西爾班克帶來的。那兒是我的家鄉,我的出生地,多塞特。」
金色的那面牆上,顏色稍微有些淡,貼著張裱好的海報,宣傳的是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創作的《街頭藝人》。標題字母用正在發芽的細枝和樹枝勾勒而成,用義大利庸俗喜劇里蹦蹦跳跳和搔首弄姿的人物托著。字母的顏色是褐色和綠色,人物的顏色用黑色和白色交錯繪成。
洛奇認為弗雷德麗卡屬於那種「有點特別的乾脆利落的性感」的人,這個說法在亞歷山大心中紮下根來,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覺得她性感。莽撞慌亂,而且只要他在場,弗雷德麗卡總是顯得莽撞慌亂,這副樣子已經把性感從他眼中排除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人們寫文章評論「韋德伯恩《阿斯翠亞》中鮮血和石頭的意象」。
弗雷德麗卡收到一封信。
亞歷山大寬宏大量地說,他很喜歡她的朗讀。她說,真是很愉快,儘管是那種特質,因為這段詩文如此興奮激昂,因為它的意象非同一般。亞歷山大說這段台詞是整部戲隱喻的核心。她說她喜歡那種繽紛的色彩,那紅色和白色。亞歷山大說他總是看到紅色、白色和灰色的場面,弗雷德麗卡說,他願不願意把綠色從門上拿掉,亞歷山大說不用,如果太晚了就不用拿掉了,你可以用人工照明辨認石頭,他希望。經過這番嚴酷考驗后想來杯雪利酒嗎?他邊倒雪利酒,邊告訴弗雷德麗卡他已經把紅色和白色從那首他放進劇本中的有關處|女伊麗莎白的小詩中拿掉了。
她鬧不清自己這是在說什麼。她是指自己剛才說的話。她看得出亞歷山大的心思。設身處地,她也會那樣想。那是他的作品。但是,最重要的是,她,弗雷德麗卡·波特,應該得到個角色,應該得到那個角色。所以,她為什麼要說這一切呢?不完全像他現在說的那樣。「不,不,你read•99csw•com必須盡最大努力,決定是洛奇的……」就這一句話,她便知道了他感興趣的是什麼,而且他很在乎,她也知道自己感興趣的是什麼,而且更在乎,雖然他並不在乎她在乎的,但他必須遷就她了。
他聽到了弗雷德麗卡的腳步發出的急促、響亮的咔嗒聲。她的敲門聲像撞擊般響起。他詛咒著克羅,然後打開裏面的門。
亞歷山大沒有理睬這聲音中透出的焦急和心煩意亂。他說:「也許最好由我來告訴你。問題是,選演員——主角的挑選上——出現了個麻煩。洛奇想——馬修也想——選瑪麗娜·葉奧演皇后。」他說,掩飾了他也不無苦澀地希望如此,「他們已經找過她了,她是馬修夫婦的一個老朋友,而且她也很願意。」
「坐吧,把你的外套給我。」
「現在呢,」洛奇說,「不知你是否願意背誦一小段亞歷山大戲劇中的台詞……亞歷山大,你心中有什麼特別合適的片段嗎?」
他們挪開了些,但沒有挪開太遠。亞歷山大很不理智地又倒了杯雪利。他已經忘記——很奇怪,怎麼會忘記——他如何研究伊麗莎白的隱喻,循著她的詩歌,探索到她的畫像崇拜研究、鳳凰、玫瑰、貂、黃金時代、豐收女王、處|女座阿斯翠亞、正義和豐收的純真的女贊助人這些概念。自己獨自在這個房間不停工作,自從完成那部作品以來,沒有人評論過那些東西。克羅和洛奇談論的是戲劇指向、時代相關性、如何刪減以便提高進行速度、整體節奏和人物。沒有人如此談論過他喜歡的這些意象,用如此難以描述的自覺的匠心和不自覺的幻覺混合建構。這個女孩撿起這些碎片,像個好到極點的參加高中水平考試的考生,而她當然是到了這個程度的學生。然而,接著,他卻變成一個老師。他解釋了,一方面,伊麗莎白的座右銘「永遠一致如初」在他心中如何開始跟石頭的同質性相聯繫;另一方面,又跟黃金時代的各種永恆事物產生關聯。以相似的話語「縱使改變,依然故我」為座右銘的瑪麗皇后,讓他感覺更像個基督徒,而遠沒有伊麗莎白對自己永恆的身份有著堅如岩石的異教徒般的信賴。這個似乎有點遺憾,弗雷德麗卡真誠地說,一部跟堅如岩石的身份認同如此有關的戲劇如果由兩個女主角扮演會有很大的風險。亞歷山大脫口而出,他在這方面遠沒自己想象的介意。他的語言至少有一半的機會,不會被糟蹋。弗雷德麗卡被希望之火點起來,神采煥發。她說這樣的語言太奇妙了,多麼生機勃勃的語言,人們會理解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早期,有人把這些意象整理成頗有用處的列表發表在《教學輔導》上,幫助那些水平不濟的高中水平考試的考生。
他的食指順著大理石般光滑的皮膚下那條伏卧著的大理石脊樑滑過去,從凹陷的頸背到渾圓的屁股,半月形逐漸消失,閃亮逐漸變成黑色,這是個曖昧的姿勢,既具有純粹的教學意義,又有純粹的肉|欲味道。弗雷德麗卡望著移動的手指,看著這件雕塑。
亞歷山大緊張地站起來,拿起石頭在手上轉著,互相碰撞,冰冷發涼,嚓嚓作響。
他們準備好對自己的意圖諱莫如深,這讓亞歷山大和弗雷德麗卡都很尷尬,兩人誰都不打算提起其實他們已經討論過了。克羅意味深長地微微眨巴著眼睛,談論著一個可能錄用的預備演員,洛奇則說,他們對她上次的出場印象深刻,正考慮讓她擔任有較多台詞的角色。她能為他們背誦下珀迪塔的演講嗎,權且當作預試。
「我喜歡你的那些石頭。」
「哦,好的。我想指出,這段台詞是想用一種感情歇斯底里般奔流的方式開始,就像對在塔里的安妮·博林的描述,又是大笑,又是哭泣,然後它又控制住語調……」
弗雷德麗卡
亞歷山大身後那面藍色的牆上,掛著一幅畢加索的《流浪藝人》,邊緣用薄薄的淺色橡木條裝裱。對面的粉紅色牆上掛著同樣是畢加索作品的《拿煙斗的男孩》,弗雷德麗卡不認識。綠色牆上,壁爐上方,是一幅巨大的光澤閃爍的照片,是個黑底白色的裸體女人,用大理石雕刻而https://read•99csw•com成,側身躺著,視角是從後背觀察的角度。她同樣沒有認出這幅作品。照片下面的架子上,有個不規則的石頭組成的小墩或者錐形堆。其中有一兩隻拋光的蛋狀物,瑪瑙和雪花石膏做的,別的全是石頭。那些沒有堆起來的石頭擺成逐漸變細的一排,平放在堆起來的石頭的旁邊。
我看到一個少女坐在一棵樹下,
「其他幾位還沒到。我們來得有點早。」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如果是我寫的本子,」弗雷德麗卡說,「如果他們想拆分開來,我會瘋掉的。這種做事方式是不對的……」
亞歷山大想,他知道這個男孩是什麼人。他同樣永遠都知道,他自己是什麼人:一個向狂熱的女孩們展示羅丹的《達奈德》的男人,卻始終在他的牆上掛著這個男孩的畫像,以之作為博學的典範。不是因為這個男孩有多麼討人喜愛——他並不可愛——而是亞歷山大對他的感覺最接近某種邪惡的嫉妒。
「是的,我明白……」
那個男孩頭上戴著模糊又頹廢的橘色玫瑰帽冠。他挨著一堵土燒牆坐著,那堵牆上畫著淡淡的白色條帶紮起來的盛放的花束。他的臉看起來粗糙、嚴峻、墮落、乾淨,像在評判著什麼。他穿著緊身藍色夾克和褲子,膝蓋分開坐在那裡。大腿間,衣服的褶子顯示出絕對的性徵模糊,褶皺很深,硬硬地鼓起:他可能是任何東西,或者更有可能什麼都可以是。一隻手放在雙腿之間,一隻手握著乾淨、短而粗硬的煙斗,令人尷尬的是,朝里衝著他的身體。不曾有客人對亞歷山大評論過男孩這些非常明顯的特徵,他們也沒有提過什麼建議,也不曾像對待某幅高更的裸體或者羅特列克的妓|女那樣的名作一般,提出把它拿掉。也許他被同化到江湖藝人的那種氛圍里,天地之間充滿彩色條塊,兩者都沾染些許,顯得虛無縹緲。
所以,弗雷德麗卡很早就根深蒂固地認為,《李爾王》比別的任何東西都要更真實、更智慧,她從來沒有驚訝到足以自問,為什麼,為什麼一個人要寫出一部戲劇,卻不直面種種冷酷的真相,有關老邁、顫抖、桀驁不馴的女兒們,以及愚蠢、怨恨和死亡的真實現狀?或者質問為什麼一個人要去寫《西風頌》而不是與情人共度良宵或品味相思的甜蜜與苦澀?由於一無所知,她想象詩歌和戲劇在某種程度上要比事物的意象更加真實。但是看著亞歷山大對《達奈德》脊樑嫻熟的描述,她受到這種陌生性的強烈觸動乃至驚奇地認為,一個男人可能會選擇創作一個大理石女人,另一個男人或者女人可能更喜歡站著欣賞那塊石頭,而不去……做別的任何事。回到家后,她會想象坐在那張沙發上的其他場景,想象那隻手指在她自己的脊樑上滑過去,但她甚至足夠清醒地知道,那個時候這種想象的滋味就已經足夠,很足夠了。於是等亞歷山大有時間為自己的任何舉動感到後悔之前她就脫身而去,對她來說,那可謂難得的優雅時刻。
又一條信息碎片來了,她貪婪地存起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關於石頭,或者關於多塞特。她是個天生特別不擅長聊天的女孩。長久的沉默被克羅和洛奇打破了,他們急匆匆地大步衝進房間,這幾乎讓弗雷德麗卡舒了口氣。
亞歷山大驚訝得發出一聲粗俗的大笑。那個,他告訴弗雷德麗卡,是從丁尼生寫的有關女權文學的敘事詩《公主》中來的。詩人多少嘲弄了他詩中艾達公主的純真理想以及藍襪子們,等等。當然,在此之前,在很久之前,那個被封的噴泉來自《歌謠集》,而且意味非常情|色。一座幽閉的花園就是我的姐妹,我的配偶。一眼泉水被堵住了,一座噴泉被封住了。如果那樣的話,機智的弗雷德麗卡說,她正喝著第二杯雪利酒,丁尼生正在被解放出來,或者被低俗化,因為他在暗示,常識遠非原罪,反而是個好東西。亞歷山大說,他擔心那是對這位桂冠詩人開的一個玩笑,以純真的理想主義者為代價,他們宣稱擁有通往知識源泉的門徑,但事實是,他們可愛的抒情詩朝他們讚美的寓意的反方向奔去,要麼非常情|色,要麼極力讚美嬰兒。比如說,猩紅色的花瓣睡著了,然後是白色的。那是用這種語言寫成的最具暗示性的詩歌。弗雷德麗卡說,很高興,里九九藏書思布萊斯福德女子語法學校的運動衣不僅邪惡而且還有很隱秘的猥褻色彩,它似乎讓這一切更能忍受,她很感謝亞歷山大告訴她這個。兩個人都很清楚,他們並排坐在一張沙發上談論著跟性有關的話題。
弗雷德麗卡照辦了。她穿了條灰色和黑色相間的羊絨裙子,還穿了件黑色蝙蝠衫,脖子上掛一串亂糟糟的不鏽鋼項鏈,用一根皮繩系著,屬於亞歷山大特別不喜歡的那種東西。她兩膝相交而坐,好像好萊塢電影里的秘書,然後如同審訊員般逼視著他。亞歷山大走到書桌後面。
亞歷山大住在學校西邊那幢紅色塔樓里,從一個哥特式拱門下面走過去,爬上一段螺旋形石梯就到了。他給自己的房間裝了個橡木門,裏面又有個綠色厚毛呢門帘,仿效牛津劍橋的風格。他還裝了垂直式窗戶,面對兩個方向。南邊,可以俯看帶圍牆的花園和「邊地」的草坪與花圃,西邊,面向那個城堡崗及其零星的周邊鄉村景色(包括那個污水處理廠)。他的家門上方裝了個做工精細的雕刻裝飾品,帶塊可以滑動的百葉板,這東西既消除了「亞歷山大. M. M. 韋德伯恩,藝術碩士、文學學士」在家裡的可能,又消除了他外出的可能。樓梯為紅色石頭,散發著傑伊斯消毒液的味道。
縱橫交錯曾經讓他聯想到那裡已經滿是掛飾、圖畫以及紋章,同樣已經覆滿紅色和白色,鮮血和石頭。願意坐在沙發上嗎?對伊麗莎白的個人崇拜的肖像研究感興趣嗎?還是很有意思的。伊麗莎白擁有很多天後的傳統品質。玫瑰,象牙塔,沙倫的玫瑰,弗雷德麗卡說,還提到那個被封噴泉的有關細節。她說,那個噴泉就印在他們學校的運動服上。「現在知識已經不再限於一個被封的噴泉了。」那麼,那個是從哪裡來的呢?
上世紀七十年代,整件事被斥為墮落的個人現代主義令人目瞪口呆的最後的突然發作,充滿了毫不相干、頗具破壞性的文化懷舊病,雜亂無章,陳腐不堪。詩劇的復興在一開始就該被看清是一條死胡同。
我們還沒有完全確定好《阿斯翠亞》的演職人員。委員會想再聽你朗讀一次。因此,我想,不知你周三能否來一趟我學校的房間,你到家后就儘快過來。
洛奇的想法還不清楚。他倒是再次把弗雷德麗卡引導到結束語上,請她把自己理解的一切都講出來,同時從她那裡榨取出某種粗鄙的兇猛,他好像樂此不疲。他說,你認為你能學會更自然地感動嗎?弗雷德麗卡說,當然可以。克羅說,他的意見是,他們的小計劃顯然大有前途。弗雷德麗卡克制著自己不要問他們的小計劃是什麼。克羅後來提出順便開車載她回家。對她來說,這點已經很清楚,他會以他向來喜歡的暗示、不慎重、操控等方式,告訴她「小計劃」是怎麼回事,而且不用懷疑還會告訴她亞歷山大反對這個計劃。三個男人中,克羅肯定是最喜歡她的,是站在她這邊的。他也是最沒有魅力的,他只有金錢和權力,而洛奇,甚至加上亞歷山大,都是藝術家,這顯然給人深刻印象。事實上,她天真到以為在這件事情中,她的審美道德與她含糊定義的自身實際利益是相符合的:必須讓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是亞歷山大。戲劇是亞歷山大的,她的朗讀需要得到亞歷山大的首肯。她錯誤地以為,另外兩位已經支持她和瑪麗娜·葉奧合體成為一個王后,以為他們舉辦這次朗讀是想說服亞歷山大轉變態度。所以她告訴克羅不用搭便車,她馬上到家了,只要沿著這條小巷走過去,穿過「邊地」就到了。然後,她公然沒有穿過某個為她打開的門離開,而是設法單獨跟亞歷山大留在一起。
「總之,克羅因為你長得像那位原型而被打動了,認為完全可以讓你出演前幾場戲。」
「我想在裏面演個角色,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她想起自己先後輪流珍惜和放棄的各種憧憬:隆重的歡迎,環裙,英國語言的光彩和閃耀,男人,少女,談話以及知道別的東西的人,還有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當然有亞歷山大。「這樣說可能顯得很不成熟,」她說,「如果把這個角色拆開的話,我就不演了,他們可能會不喜歡我。可我就是不想演,我是當真的。」
「這些作品都拍得有些時候了。她是個了不起的女演員。克羅有個聰明的主意,他想把這個角色拆開,想讓一個年輕女孩在第一場戲中來演伊麗莎白,即登基前的她,然後讓瑪麗娜從這裏接過來演她優雅地老去。我本人不想這樣。老實說,我是把她作為一個整體來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