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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1 遊戲室

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1 遊戲室

「你對自己的正確如此堅信不疑。你製造出這樣沉重的氛圍……」
丹尼爾的身子動了動。「別,等等。我陪你走回家。我們一起安安靜靜地走回家吧。」
「我能讓你明白,但這沒什麼意義。這並不是什麼莊嚴的敬意。我只想要你。結婚要比慾望好。慾望是對時間的一種可怕浪費,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我想跟你結婚,只是我看得出那不管用。但是別認為我不了解你就走開。我想要你,以你會喜歡的方式,要你嫁給我。」
「什麼?」
「想跟我結婚。太可怕了。劍橋的那幫人,有的人我只見過兩次面,甚至只一次。一家酒店的侍者,我們曾在那裡度過一次假。還有爸爸的一個礦工。我們存錢的那家銀行的那個男孩。我想我大概沒有性吸引力,都只是為了結婚。我想我大概只是看上去顯得舒服。感覺這其實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他們誰都不了解我。我大概長了張臉,就像他們為香煙廣告而選擇的臉,一張典型的妻子臉。這簡直是侮辱。」
煤氣吐出吱吱嘎嘎閃耀的紅色火苗。這樣的談話讓丹尼爾感到不舒服,而且讓他心煩意亂。斯蒂芬妮整個渾圓、褶縫和溝槽之處都透著溫暖乾淨的粉紅和金色。他第一次明白了,把一個女人比成花朵或者水果不僅僅是華麗的辭藻。
「我知道。」
沒有,丹尼爾說,沒有做有害的事情。他開始感覺,不管在這裏還是在費利西蒂那個小房間里,斯蒂芬妮都有意或者無意地用對待馬爾科姆·海多克的方式對待他——通過放空自己和心不在焉,對他施以沉默。她人在那裡,可是並不對他開放和她說話的機會,好像建起一道光滑的玻璃牆那樣的消音屏障。丹尼爾自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繼續坐在那裡。
「你有多大胆量?」
「我現在還能說什麼呢?」他還沒消氣。
威爾斯小姐舉起一根手指。「別,別。斯蒂芬妮,親愛的,你可以動動身。勞駕給丹尼爾上塊佳發蛋糕。」
她不明白為什麼被祈禱這樣的想法會讓自己如此滿懷憤怒。
衣服,丹尼爾說,很多時候就像某種令人尷尬的氣味或者皮疹,人們鑽進火車車廂后,就想從裏面出來。他穿著衣服,那是因為,他承認,如果有規矩存在,你就要遵守。可是他從中得不到任何樂趣。
你不知道,丹尼爾心裏嘀咕著,你就是不知道。或者說你真不知道?他繼續盯著地板。他臉上燒得發燙。過了會兒,簡直不可思議,斯蒂芬妮伸出一隻手,從丹尼爾的頭髮上掠過去。
丹尼爾挪開他那大山般的肚子,又把臉直接壓在攤開的胸口上。斯蒂芬妮用猶豫或者無力的手指——他怎麼能判斷得出來呢——觸摸著他的頭髮。丹尼爾聽到她迅速蹬掉自己的鞋,一隻,兩隻。他解開斯蒂芬妮的另外幾顆紐扣和腰帶。狂野的剎那,丹尼爾一隻手從胸脯下面繞過去,伸進裙子,抓住她咚咚跳的肋骨和纖細的脊椎。那地方,在他下面,在他的掌握中。他抬起頭,將嘴巴貼到斯蒂芬妮的嘴巴上,她的嘴巴熱熱的,柔軟又溫柔地張著,在他面前躲避著。丹尼爾把自己身體的重量笨拙地換到自己的一隻膝蓋上,往下俯視著,皺起眉毛,看著她的表情。她仍然盯著天花板。丹尼爾想,他搞明白了,她能接受的姿態是某種絕望的姿態。她本想取悅他,本想給他點什麼,她感覺他應該有點什麼,對他來說,好像她自己從不期望得到任何東西,她內心沒有相應的需要或者憤怒。丹尼爾想,也許她向來就這樣,這種姿態是習慣性的。
她把一隻手放在丹尼爾的膝蓋上。
丹尼爾對這些神秘的東西持懷疑態度。他表示質疑,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怎麼區分白色和奶白色,或者怎麼區分淺黃色、黃色、檸檬黃色和金黃色?斯蒂芬妮則說,如果海綠色意味著反覆無常,為什麼卡萊爾卻說海綠色不會腐爛。費利西蒂·威爾斯告訴他們,那個時代,真正被視為有價值的是真實的顏色,不是有色差的顏色。黃色,藍色,鮮紅色,綠色。混合的顏色幾乎總是被說成易變或者敗壞。那是給更光明的世界製造的顏色。卡萊爾是浪漫主義者,視大海為某種自然的力量。在維多利亞人心中,大自然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最重要的東西是心靈的真理。對他們來說,顏色更難獲得。斯蒂芬妮說,這種確定性和複雜性非常美。丹尼爾說這個有點傻氣。威爾斯小姐沖他開玩笑地嘲笑了一番,然後說妓|女穿綠裙子有個非常漂亮的理由。這個漂亮的理由就是,當女孩們摔倒后她們的裙袍上會粘上青草色污點,這同時也是新郎著裝的顏色,象徵著春意蕩漾的春季。她輕輕嘆了口氣,看了眼丹尼爾又看了眼斯蒂芬妮。描寫綠色有很多美好的詞。鸚鵡綠,鵝糞綠,柳綠。那個時代,甚至連衣服的形狀,都充滿了特別的含義。都鐸王朝早期的男人和女人都男人味女人味十足。肩膀身軀巨大,臀部飽滿,適合生育。胸脯你可以看得見,也可以評判,巴不得發育過度。巨大的豌豆莢般的緊身上衣、男褲前面的皺褶、鯨骨圓環、環狀領,你都可以看得見,既不是圓的,也不在上面,這樣衣服事實上成為一座給身體建造的監獄。或者,就女人而言,衣服表明她們是某人的財產。像跛足的馬被自己的裝飾固化了。性的象九九藏書徵符號接管了性展示。塞滿了東西,用金屬絲連接起來。那位年邁的皇后被渲染、描畫得濃妝重彩。她的鯨骨圓環下面放著便桶。她被這種適度的賣弄學問的粗俗搞得有點難為情。丹尼爾慫恿她,向她打聽了很多有關威斯敏斯特特別給墊臀會員們準備腳手架的情況。這惹惱了斯蒂芬妮。牧師們總想證明他們和身邊人並無差別。她不明白為什麼。
「我是想讓自己變得更瘦些來著。」
「我應該想到這點的。你肯定不能,你會犯錯。」
在倫敦,數以千計的小小的珍珠和水晶正被縫進滑溜的白色緞料做的女王加冕禮裙子上,一件璀璨閃耀的活計。聯邦和帝國的各種象徵物,如玫瑰和薊草,楓樹和橡子,都用彩色絲綢綉在這件服裝的褶邊上。
「哦,丹尼爾——」
「讓我清靜會兒。」
有他們的陪伴,費利西蒂·威爾斯可以從中獲得自己的樂趣。她嬌慣他們,教訓他們,用黑黑的模糊的憂傷的眼睛觀察他們。事實上,可以說,正是她自己的房間,才讓她掌控「舞台」,令三個人都相處融洽。
我們急需顏色,威爾斯小姐說,然後把一個裝著嶄新的綵線捲筒的提袋全都清空倒在自己的地毯上,這些捲筒滾動著、碰撞著、閃耀著、閃爍著,各種色差和顏色的過渡,應有盡有。美輪美奐的家用物品,她大聲對斯蒂芬妮坦白說,她一直渴望擁有一整抽屜,沒有任何理由地渴望。
「人們喜歡給予餅乾這類東西,是把它當作一種權力來行使。這個女人誘惑了我,我就吃了。」
她看到了,但並不分享交流。她同樣看到了那件斗篷長袍上被敲打上去的奶瓶蓋,看到了丹尼爾對典禮,對莎士比亞的東西,對葉芝或者英國聖公會的東西毫無興趣,她看到了茶壺上的缺口和長筒襪上的破洞。這跟她毫無關係,她絕不會摻和到這些新的領域中去。她只看。
「不,我不想要,謝謝你。」
威爾斯小姐的房間很狹小,做過裝飾,好像臨時居住。黑色的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書櫃,上面帶著讓年輕的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墮落的那種機切的哥特式風格小珠飾,書柜上承載著各種支離破碎的物件。有幾個經過雕琢的玻璃燭台,有畫著第戎的榮耀玫瑰的錫制茶葉罐,有日本絲綢針墊,有插著兩根孔雀羽毛的圓錐形貝那拉斯產銅花瓶,有三個餅乾桶(圓滾的玻璃器皿,裝在柳條編織物里繪有花飾的瓷器,帶銅把手的小木桶),有佛羅倫薩式皮革縫紉包,有帶搪瓷把手的剪刀,代表著一隻昂首行走的鶴,有一個微型斯波德陶瓷杯,有六個紅色中點綴著灰色的沃爾沃茲牌茶盞,有一堆使徒勺,有半條麵包、半壺檸檬乳,一疊用巴黎石膏手壓住的鈔票,一個烏木和銀子做的十字架,一頂針織貝雷帽,一捆萊爾線長筒襪,一瓶墨水,一果醬盒紅色鉛筆,有褪色柳,還有一個來自聖地的棕枝主日用的十字架……
「這是這件事為什麼會沒有希望的又一個原因。」丹尼爾同樣惱怒地說。
「我就是這樣想的。」丹尼爾斬釘截鐵地說,好像對面不可能有回答或者他不期望會有回答。他以為,斯蒂芬妮面對這樣赤|裸的表白會起身就走。他真的有點希望她這樣。她卻令人意外地說:「人們總想這樣。」
這些東西斯蒂芬妮全都很熟悉。她有著漫不經心、無選擇地長久保持的記憶力。孩提時候,玩一種遊戲,把好幾樣東西放在一個茶巾蓋著的盤子里,揭開又迅速蓋上,她總能記住盤子里東西的擺法,以及勺子、剪刀、鍾錶、鞋帶、金盞花、玻璃動物,這些經常放在上面的東西,即便跟弗雷德麗卡對戰,在這種遊戲上她都從來沒有輸過。晚上,她很難讓自己從白天積累的各種無關緊要的知識中脫身而出。各種記住的東西塞滿她的腦子,如生動鮮活的光譜,在她閉著的眼睛前面漂浮著。有時她會刻意逐個把它們召喚出來,從思想中將其抹去,在睡覺前讓自己的眼睛能夠有個暫時的虛幻的空白狀態。即便那樣,第二天醒來,她都會覺得好像有條無盡的傳輸帶用毫不相關的東西打擾著她,懇求著精確記憶。
「不,丹尼爾,我知道,我知道。沒關係。」她說,幾乎像在吵架了。
這部戲裝飾著珠子、羽毛和金箔,披著碎片和補丁,溫柔地、亮燦燦地湧進教區牧師的住宅。
斯蒂芬妮仍然站著,大笑著,遞著蛋糕。
斯蒂芬妮現在已經能夠逐漸接受丹尼爾不工作的時候,也坐在這裏。女士們做縫製的活兒,循規蹈矩的丹尼爾負責倒茶和洗茶杯。丹尼爾的狀態很不好。沒錯,他對斯蒂芬妮·波特和馬爾科姆·海多克的看法是對的。斯蒂芬妮提供過一兩次服務,然後就答應定期輪流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去。海多克太太有時在丹尼爾的房間哭泣,以舒緩壓力,同時擔心這事不會持久,並且對馬爾科姆,對斯蒂芬妮,都感到很內疚。雖然這兩人好像已找到一個一起度過那段時間的辦法,但丹尼爾和海多克太太都沒在現場親眼見證過。海多克太太說,考慮到馬爾科姆所做的破壞,這簡直是個奇迹,當她進家門后,波特小姐總九九藏書是把家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她實在感到慚愧,因為她在照顧馬爾科姆時,家裡總有麵粉、泥巴的痕迹和被打碎的瓷器,整個屋子被搞得亂糟糟的,不管什麼時候叫什麼人來拜訪都是這樣。沒錯,波特小姐可能得把成堆的碎杯子或者牛奶瓶收拾到垃圾箱里,但那裡總是安安靜靜和乾乾淨淨,奧頓先生,所以,你可以進門來,不用對要做的工作感到害怕,甚至不用害怕再次碰到那種吵嚷聲。這真讓她慚愧,波特小姐居然對很多事情如此了解,如此有自己的辦法,這讓她納悶,是不是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要比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還糟。丹尼爾說,沒有,她是馬爾科姆的母親,他熟悉她,因為這個原因,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舉止就不同,而波特小姐只要設法度過一天就可以了。與此同時,她又是個寶藏,這點讓他很高興。
「可這是為什麼?」斯蒂芬妮沒有動。
「你們基督教里太多的東西都跟性有關。」
「不,我這是務實。」他一鼓作氣魯莽地宣告,「我愛你。我要跟你結婚。我想,我想。不,這不是沉重的氛圍,而是我必須處理它。它影響到了我的工作。」
「如果太冷血,人們是沒法下決心的,親愛的。」
「就來一塊,」她說,帶著毫無道理的急迫感,「不會有任何關係的。」
「你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你瞧。事情不是你引起的,對嗎?是我引起的。你只是想顯得對人好些。因為你很同情我,由於我的工作的緣故,還因為別的事,比如說肥胖,所以你人很好。你必須很好。嗯,我可能會利用這點,結果將會很可怕。在這種混亂的事情上,我不會消耗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所以,我想你應該回家。在這裏待會兒就可以了,請吧。」
「你對我太嚴厲了。」斯蒂芬妮說,然後又開始哭起來,這時她彎著腰坐在床上,拉著凌亂的衣服。
「我不會討厭你。」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只是——不說了,有什麼用。這件事就說到這裏吧。你趕緊系起圍巾回家吧。你不傻,你看得出你最好回家。至於我,我會盡量小心些不要再發生類似的事。」
「你大概知道自己要什麼。」
他可能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可能會毀了她。
「你什麼都不用說。」
「你不會想著跟我結婚。你……」
「哦,沒有,你挺好。你太好了。你是刻意要與人為善的。」
「我不想被人祈禱這種事。我不相信你的上帝。我不想跟這個有任何關係。」
威爾斯小姐告訴斯蒂芬妮,她應該聽過丹尼爾在上個星期天做的關於老年的佈道中引用過《李爾王》里的話,斯蒂芬妮眼皮都沒抬,說,她認為他沒有讀過《李爾王》。丹尼爾說,早就有人向他指出過,應該讀讀。(他本想跟她講講《李爾王》,但現在已經不能了。那篇佈道還算精彩,他坦率地說出這點。)
直到開始教書,斯蒂芬妮都沒覺得這有什麼不正常。她認為,每個人都被這樣密集豐富、有用而毫不相干的記憶和信息軍團折磨過。那麼,教育,就是記憶力訓練,那些她發現沒有記憶力的學生總是處於劣勢。後來,當思維習慣、時間和歷史被構建起來,不用「通過死記硬背學習」,不用繪製語法的、世俗的或者審美的序列、圖表,當藝術和政治跟現在和未來被關聯上的時候,像她這樣的技巧就被看輕,甚至遭到嘲笑和打擊。思維習慣有時尚風潮,就像服裝習慣有時尚風潮,記憶銀行不再流行,就是在講故事的時代過去后一點,伊麗莎白二世加冕禮過去后一點,就像記憶戲劇已經隨著文藝復興時代的結束而成為過去,隨著記憶銀行走向描繪自己的藝術作品,走向傳統和個人才能,走向聖經、萬神殿以及其他不同的語言體系,記憶銀行不再流行。在大型古董市場或者傢具店的攤位,你可能看到過,在日式或者漆器或者銅製或者鑲嵌的盤子里,大堆從海邊來的碎片,像費利西蒂·威爾斯家檯面上雜亂堆放的那些東西,但是你既看不到又記不住它們的秩序或者無序,不像斯蒂芬妮在1953年做的那樣。
「哦,是的,是不能,在很多真正要緊的事情上都不能痛下決心。別叫我親愛的。我不是。」
「你簡直就是個調皮的男孩子。你真嚇著我了。我希望沒有什麼別針扎進我的身體。我知道用一種臀部搖擺的姿勢上樓梯是需要練習的。拉我一把,姑娘。」
斯蒂芬妮站起來,拿起餅乾盒,帶花飾的那盒,走過來,站在丹尼爾跟前,臀部挨著他的肩膀,她的乳|房離他的臉很近,在他上方熱情地俯著身子。她的裙子,她穿著僵硬的網格襯裙的夾層,發出沙沙的聲音。她的裙裝顏色為深色玫瑰紅。她垂落的頭髮貼在金黃色的面頰上,彎曲又豐盛。丹尼爾被某種窒息的憤怒抓住了。
「好了,」她說,「再見。」
「總想什麼?」
「丹尼爾,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這樣無禮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對你這樣失禮……」
一天,斯蒂芬妮走進來,發現她的朋友單腳獨立,在她的採光窗透進來的最後一絲日光的襯托下,站在一個並不平坦的樓梯的頂端,那裡放了一本字典、一個腳凳、一張咖啡桌、一張床、一張高桌。她穿了條寬大的裙子和光滑閃耀的青綠色帘布做的罩裙。兩隻九_九_藏_書小拳頭在自己面前高高舉起,挽了兩個巨大的結扣住。她頭上戴著頂絲綢帽子,用珍珠圍了一圈,還扎了條斜斜的薄紗頭箍。
今年她們又開始製作鯨骨圓環。
事實上她想到過這點。打破真正的禁忌會有某種快|感,即便對波特家人這些道德家來說也如此。
「不要因為這個討厭我。」
斯蒂芬妮用力拉了下。威爾斯小姐的身軀在她的裙子中筆直地豎起來。她抬起雙手把頭髮、金屬絲、髮網和假髮全都盤扭在一起。
「我沒有討論……」
丹尼爾飛逃一般下了一層樓,在樓梯口暫時停住。「我就住在這裏。」斯蒂芬妮點點頭,並不看著丹尼爾。「進去坐會兒吧。」丹尼爾說。直到這樣問的時候,丹尼爾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願意。她走了進去。丹尼爾注意到她悄無聲息地關上身後的門,慢慢取下槽口裡的門閂。她站在門口稍微裏面些。丹尼爾挨個打開所有暗淡的燈。然後,他在床邊坐下。
「我不會要施捨的東西。快點,起來,起來。」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他們花太多時間宣講這個話題,而且像弗洛伊德那樣談論,好像一切都是性,別的一切都不重要,如果是指這個意思,沒錯,我同意。」他說,「可我無意去評判。以前,我個人根本沒有為此感到煩惱過,完全沒有。」
有那麼一兩次,他去勃朗特樓拜訪,簡直或多或少像盡義務,看看斯蒂芬妮怎麼樣了。他總是看到她和那個男孩處於某種疏離的安靜和沉默中,她抱起雙手坐在椅子里,那個男孩像他不歇斯底里的時候習慣性做的那樣,坐在地板角落,腦袋很有節奏地對著交匯的牆壁輪番觸碰。令丹尼爾驚訝的是,自己被這種沉默的狀態弄得膽怯了,感覺有種東西抑制住自己不要打擾這種狀態。有一次,他用一種歡快的牧師的聲音問她是如何做到的,是如何讓這小男孩保持安靜,她說她通過讓自己保持絕對的安靜,並且把注意力從孩子身上移開做到的。她說,你這樣做的時候,他會傾向於模仿你,這樣,兩個人都會變得心不在焉,度過那段指派的時間。斯蒂芬妮想,她應該接觸或者跟孩子玩耍,可是她沒有技巧沒有知識,不知道如何開始。至少他沒有做有害的事情。
她要扮演伊麗莎白一世加冕禮上的一位皇家成員,以及她死後前來哀悼的群眾中的一員。「如何優雅地邁步是最實際的考驗。」她說,微笑地俯視著斯蒂芬妮。斯蒂芬妮後面,森然立著丹尼爾。威爾斯小姐揮揮手,搖擺了幾下,撲倒在床上,在波濤洶湧的衣服中咯咯地笑個不停,同時用一隻胡亂瞎摸的手尋找著錯位的假髮。丹尼爾發出雷鳴般的笑聲。
斯蒂芬妮刻意不想跟這部戲劇有任何關係。有弗雷德麗卡參与已經夠她受的了。儘管這是亞歷山大的戲,她心中還是被激發起一種懶洋洋或者有所保留的不樂意,不願自告奮勇。如果她坐著,像今天這樣,在牧師宅邸編織金線,或者騎著自行車跨越高地,帶去關於鯨骨和用於製作環領的材料的信息,那是因為她不能拒絕費利西蒂。
「沒關係。」斯蒂芬妮說,仍然望著天花板,就像那天傍晚她安撫性地說了好多次那樣,「不要緊。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當然知道。斯蒂芬妮讓他迷戀不已,而且對這種毫無道理的心神狀態,他完全沒有準備好。這些年來,他幾乎認為自己就是實現自己目標的工具。現在,他一個勁兒地思念她,而且,如果,通過某種激烈的意志行為,成功地將她的形象從教堂或者自己的卧室里趕出,那麼他又開始可怕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他試圖像她看待他那樣看待自己,但是做不到。各種確定性分崩離析。他經常反思自己的經歷,納悶自己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太不正常了,以前這樣的事情從來不會困擾他。他的問題從來都不在於「污穢的想法」。手|淫只是一种放松,對此,他向來覺得自己有這個權利,因為這是對某些急迫的生理需求快捷又實用的解決之道。在斯蒂芬妮之前,手|淫的時候沒有伴隨視覺形象的出現,真的沒有。他偶爾會聽到自己粗糙的聲音發出如泣如訴的迴音,表達著對她的渴望。這讓他感到噁心。
「其實,不是這樣。」她的臉紅得像她裙子上的玫瑰,「那其實不管用。你不能對著佳發蛋糕來佈道。要擺脫可疑的神學。」
丹尼爾拿著茶壺下去放到半層休息台的爐子上煮茶。回來后,他又小心地把茶壺放在壁爐里,跪在斯蒂芬妮的腳邊,威爾斯小姐現在披掛著她的藝術絲綢長袍,正給斯蒂芬妮講解伊麗莎白時代服裝中顏色的象徵意義。她宣稱,那個時代,一切都有其精確的含義,顏色是可以解讀的。黃色意味著歡樂,而檸檬黃則意味著嫉妒。白色代表死亡。奶白色意味著純真。黑色象徵哀悼,橘黃色象徵怨恨,肉色意味著放蕩。紅色是蔑視,金黃色象徵著貪婪,淺黃色代表豐裕。綠色代表希望,但海綠色是反覆無常。紫羅蘭色象徵著宗教,柳色代表著被遺棄。她擔心自己的衣服表示反覆無常,肯定不可靠。
「別這麼強硬。」
「沒關係,沒關係。你老說沒關係。我要的可不僅僅是沒關係。總之太不真實了。」
他聽到了自己說話的聲音。「不光是瘦削的問題。人們好像被逼著介入別人抵制任何誘惑的read.99csw.com企圖。」
她轉過那張充滿懷疑和淚水的臉望著丹尼爾。
跟上帝相處也出現了麻煩。他從來不曾有過,也沒有請求過,跟上帝保持某種私人關係。當他祈禱的時候,他從來沒有用自己的語言對上帝說過話。教會的語言就像教堂的石頭。祈禱者要知道,想要感知到自己的感覺或者領悟後面多股力量的拉扯和衝擊,需要有比他自己更多更強烈的東西。
他來斟茶倒水是因為,如果他跟她同處一個房間,她至少身材規模會縮小,會被限制在她坐的那把椅子里。當然,這不是他來的唯一原因——如果他肯定對她的肉體有慾望,他寧肯這肉體就在跟前。他不是那種逃避現實的人。所以,他要穿著燥熱的黑褲子跟她坐在一起,而且要忍受痛苦的折磨。
斯蒂芬妮開始默默地哭起來,用手背抹著眼淚,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她激動地訴說起來。
「一件騙人的衣服。」她觀察著說,幸災樂禍地咬著牙,表示不喜歡,蹲在一個用金屬絲加固的臀墊上。斯蒂芬妮看著她很痛苦,一個氣喘吁吁的無胸小女人,開口很低的緊身胸衣附近已經有了不易察覺的鬆弛的紋絡,預示著即將出現的皺紋。丹尼爾伸出巨大的雙臂,把她輕而易舉地拎起來。大家都開始大笑。斯蒂芬妮拿起她的褶邊縫起來。
「這是個很可怕的想法。跟我討論……」
「那就繼續,」斯蒂芬妮說,很不尋常地磨蹭著,「做個惡魔吧。」
「你是個不太圓滑的人,」威爾斯小姐說,打破了沉默,「但是作為一個神職人員,你應該知道裝飾品是有意味的……」
「哦,好吧,我不說了。」他握緊拳頭擊打了下手心,「你不能再那樣對待我了。」
這個動作讓冷酷強硬的丹尼爾開始顫抖起來。他盲目地往前傾靠過去,抓住斯蒂芬妮,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把滾燙又怒氣沖沖的臉埋在她粉紅色裙子的膝腿中間。她的身體都僵硬了,自己反倒開始顫抖起來,然後穩穩地邁出一步靠得更近些,她雙臂輕輕地保護性地摟住丹尼爾的腦袋。丹尼爾使勁在她的大腿上蹭著自己的臉,弄得兩個人都搖晃起來。丹尼爾聽到她在說:「沒關係,沒關係……」他想,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衝著衣服喃喃細語,我想要,我想要。當威爾斯小姐——作為又一個通過掌控「舞台」和時間行使權力的範例——重新進入房間時,丹尼爾猛然退後。威爾斯看到他們時兩眼閃爍放光,喋喋不休地對著他們說了整整十分鐘令人寬慰、甚至愉悅但又冗長的話,最後才寬宏地放了他們。
「很多事情你不該看得這麼重。」
她看著好像要反對,然後又說:「好吧。」
「衣服,」他說,怒氣沖沖地看著,「是讓你取暖的,不是讓你嫵媚動人的。《李爾王》上說。」
「我說過抱歉了。我不是有意要激惱你的。」
「你已經看到了,我已經得到了我真正想得到的絕大多數東西。但是,這個,還沒有得到。我經常為此祈禱,以求遂願。」
去年,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女子們給聖·巴多羅馬教堂里的條椅製作過小小的花邊跪墊,在一塊樸素的卡其布料上綉上米色和赭色的百合花以及魚兒。這樣就免得顯出髒東西和灰塵來。
「很抱歉我的方式不適合你。」他感到受傷,但沒有表現出來。丹尼爾並不看她。斯蒂芬妮很快就會感到歉疚。她是個那麼善良的女孩。丹尼爾不知道她對正在發生的事情知道多少。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獃獃地盯著地毯,讓自己的憤怒使她感到難為情。如果他什麼都不說,不微笑,不平復,也不緩和……
「我不覺得自己是同性戀或者什麼的,就是很忙。如果你相信的話,直到今……」
丹尼爾憤怒地說:「我明白,我明白了。這個問題你反覆碰到。一大堆被誤導的男人。還是讓我回歸本位吧。好了,很抱歉,對不起,你得回家了。」
「對我的肥胖?哦,當然會有。我快要從自己唯一的這身西服里爆出來了。走吧。把它拿走吧。」
「別自以為是了。」
狂暴的能量從他身上移走了些許,他垂下碩大的腦袋,開始再次顫抖起來。她膽怯地慢慢靠近了點。
「丹尼爾——」
他感覺自己遭到了嘲笑。他說:「我得走了,這就走。」
這時丹尼爾又轉過來,雙臂重重地摟住斯蒂芬妮,把她壓到那張表示抗議的床上,他們在那張床上躺下,她越過丹尼爾的肩膀望著天花板。丹尼爾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她身上,臉貼在她濕漉漉的臉上,她枕著他的枕頭。他死氣沉沉地躺著不動。她感覺到,她的身體感覺到,徹底的放鬆。丹尼爾稍微動了動,她襯衣開口的地方映入他的視線。丹尼爾慢慢地、吃力地解開襯衣的紐扣,同時用驚恐、驚奇和痛苦的眼神盯著那淡黃色的胸脯和喉嚨。他用那隻看不見的胡亂摸索的手掀起她的裙子,撫摸著她的大腿,光滑又溫暖。他渾身戰慄起來。
「現在就回家吧。」丹尼爾說,聲音粗啞,望著別處,一動不動。此刻,驕傲,渴望,策略,各種思緒糾纏在一起。丹尼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斯蒂芬妮以居高臨下的態度對待他而在趕她走,或者因為如果現在完成了這件事就意味著一切徹底結束了,而未竟的事業自有其力量,未完成的事情會折磨想象力,有時會帶來某九_九_藏_書種快|感。但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只是再也沒法忍受了。
斯蒂芬妮穿著鞋子。丹尼爾一動不動,壓根就不想起來的時候,她已經戴上帽子,也穿好外套了。
丹尼爾站起來,帶她到床邊,讓她坐下,然後自己又坐在她身邊。
「他們不說我們去跳舞,我們去度假,我們去上床或者什麼,卻只說我想跟你結婚,帶著某種莊嚴的敬意。我不知道怎麼應對。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丹尼爾抽身而起。「不,你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真的,」他吼叫道,「真的,我說了不要。真的不要。看在上帝的分上,拜託了。」
費利西蒂·威爾斯負責協調里思布萊斯福德的藝術事宜,發現自己身處無窮無盡的文化流派交匯旋轉的中心,千頭萬緒要重新編織,重新打結。在牧師宅邸的大廳和教堂的門廊里豎立著很多桶,用來盛放任何零碎物件,不管富裕的還是罕見的,只要暫時不用的都放在裏面。刺繡班的學員們把小小的塑料珍珠縫進瓦爾特·羅利爵士的黑色絲絨斗篷中,短外衣、寬鬆的長袍、裙裾上綴著銀色的月亮、金色的鳥、鮮紅和白色的玫瑰,綉襪帶的束條上綴著稻草結和康乃馨。
「我不該衝著你吼叫。」
斯蒂芬妮耷拉著腦袋,毅然邁出一步走開了。威爾斯小姐忽然活動起來,快得驚人,即便帶著臀墊。她嘴裏喃喃地說著「對不起」和「洗手間」,離開了現場。丹尼爾雙手抱住腦袋。他抓住自己的頭髮。他感覺她走路搖搖擺擺很不順當。他聽到她說:「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如此看重別人的瘦削。大家簡直就像被逼著要介入此事。真有意思。」
斯蒂芬妮拖著步子回到壁爐台前,一條圓滾滾的胳膊搭在旁邊,偷偷看了他一眼。「哦?」
「這個說起來容易。」
十年前,她們曾為疏散人員募集過舊衣物,為士兵募集過平裝書,為炸彈犧牲者募集過製作毛毯用的針織羊絨方塊。
「我不明白。」
她穿過地毯翩然回來,直截了當站在他身邊。
「聽上去有點嚴重,好像我刻意惹你不高興。饒了我吧。」
這樣的說法把她們的女性注意力吸引到他那脹鼓鼓和亮閃閃的西服裏面的身體上。他感覺胳膊底下已經汗水淋漓,眉毛亮晶晶的,褲襠也是。
平時,威爾斯小姐的屋裡總是掛滿各種衣料。花邊掛在桌子上方,麻紗織品掛在床鋪上方,紅的黃的絲綢,因為綴著小金珠沉甸甸的,那小金珠像被裹起來的奶瓶蓋,偶爾,出於加熱和神秘的原因,被掛在檯燈上方。但是現在,房間被那些成捲成捆的明亮閃光的布料以及用它們做成的懸挂的半成品衣服塞得滿滿當當,重重疊疊,成行成排地堆著。
黑暗漸漸圍攏過來。煤氣的火咆哮著,呼呼號叫,慢慢熱起來。丹尼爾看著斯蒂芬妮,看著她的襯衣領子在胸脯上方相遇的地方,看著她亮閃閃的穿著尼龍襪的小腿肚,就在她自己縫製的絲綢飄垂下面。他的臉燒得發燙。威爾斯小姐注意到他的臉燒得發燙。
「拿一塊吧,快點。」費利西蒂·威爾斯說。
他熱愛的基督就是那個能夠意識到、能托起麻雀和關愛百合的力量的基督。同時也是破壞常識感的基督,他既模稜兩可,又不支持任何胡說八道,而且用機智的寓言呈現出靈魂和神聖正義的機制。他從不跟這位基督說話,那是因為,儘管他清楚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相信事實,即這位基督已經死了。
「如果我犯了錯誤,那是我的事。你現在必須坐起來,你得回家了。」
斯蒂芬妮看這一切都帶有雙重性,既有宏觀的清晰,又有微觀的犀利。她既看清了各種東西的本意,又不錯過它們自身究竟如何呈現的細節。她能夠想象得來那些在一間狹小的休息室里(這個小房間的牆壁用起泡的石灰粉做成,像撒在奶油麵包上的一層糖霜)擺布一班馬普爾家路易十六隨從的人們想象中的豪華陣容。她能夠看得出,那些無視現存幾何學,要把維多利亞時代的廚房改造成當代風格的人們所想象和渴望的乾淨和簡潔,他們試圖通過在堅硬的資產階級品位的嵌板上方釘上脆薄的膠合板,以及在原本是雅緻的白色瓷料或者堅硬的銅製品的地方加上塗著「明亮」時髦顏色的小小的六角形塑料門把手,來完成改造。然後,她看到了那件層層壓制出來、熠熠發光的神秘之物,那件費利西蒂·威爾斯小姐看到的美輪美奐的東西,而且她看得更深遠,看到了想要在這裏,在此刻,在目前這個時刻和這個地方,把那種勃勃生機,把那種形式感,把那種隨著英國黃金時代結束而喪失的連貫傳統具體呈現出來的雄心。她看到掛在威爾斯小姐衣櫥橫杆上的舞台用的斗篷長袍,以及一件查爾斯二世就職典禮上穿過的斗篷長袍,裏面還有一張威斯敏斯特大寺教長登在《倫敦新聞畫報》上的照片,長袍被拿出來在伊麗莎白二世的就職典禮上使用,看到丹尼爾的珠飾項圈,這一切給費利西蒂·威爾斯帶來一種昔日的豪華和如今的商業活動同時共存,甚至互相重疊所產生的愉悅感。
跟他感覺到的力量和堅定的種種確定表現相比,他的信仰無關緊要,更不要說跟上帝的關係了。現在,斯蒂芬妮介於他和上帝之間,於是上帝變成了問題,而他自己開始意識到,就像在少年時代那樣,被困頓在肥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