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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2 苗圃園

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2 苗圃園

「我說不好。太多的光。那是種非常可怕的光,而且活靈活現,如果你能看到我看到的情景的話……」
他慢慢抓住門把手,朝地板蹲下去,坐下來后依然抓著門。門晃悠不定。對門的晃悠的絕對厭惡從他全身蔓延而過。
「你懷疑這種語言。科學是沒問題,它有各種技術術語。這種語言沒有,因為人為了肉體而忽略了精神的形式。你不想讓我談論鍊金術、靈光甚至天使,我看得出來。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歪曲了本質的畸形描述。事實上,我相信,我真的相信這個世界是想從物質演進到精神……瞧,我其實已經把它寫出來了。方式有些笨拙。我希望你能讀讀。」
西蒙茲激動地搓著雙手。
「跟我說說這片光是怎麼回事。」
「光幻覺。」馬庫斯懷疑地重複了一遍。他決定坐起來。
「你是說從身體里鋪展出來。」
讓他煩惱的是不斷蔓延的恐懼。越來越多的東西在刺|激著這種感覺——那些他再也不能做的東西,以及再也無法忍受看到的東西。這些東西很好辨認,因為總有小小的暈眩與之相伴,瞬間意識短路的那種暈眩,就像身體只允許邁出一步的時候卻邁出了兩步。這跟幾何有關,小心測量和注意尺度可以防止,同時也跟某種不能迅速做出反應的動物本能的恐懼有關。有點像燒傷自己,那是因為你的皮膚或者對氣味的感覺不能發揮它應有的功能了。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各種感覺,無論動物本能還是幾何尺度感。
「你或許會從中受益……」
「那更好。現在告訴我,它到底做了什麼?」
這時那道光變了。他站住不動,因為很難再往前走了,前面的東西太多,都環繞在自己周圍,光線稠密得幾乎可以觸摸得到,明亮得令人意亂神迷。他分幾步停頓下來,先是身體凝固住,然後注意力又打住,因此,當頭腦中的那個內核,那個巨大的洞穴,不理睬驚恐、柔和的眼睛和抽搐的皮膚大踏步繼續向前橫跨過去時,他感到短暫的噁心。
這間屋子已經有些年頭了,可以追溯到學校創立者們的人道主義初心。在這裏,藉助研究物種,包括魚類、人類、家禽和藻體的發展進化,男孩學會遵守這個最基本的戒條:了解你自己。
「我們給很多東西貼上疾病的標籤。」西蒙茲說,穿著那件白大褂,自相矛盾地帶有醫院的色彩,「任何不正常的東西,任何改變我們傳統習慣的東西,往往對我們真實的健康生活非常有傷害。也許你現在有很多充足的理由心慌意亂。請接著再跟我說說那片光是怎麼回事。」
「這是光幻覺,」西蒙茲說,「這種現象有個專業術語,波特。光幻覺。體驗到光和燦爛景觀的洪流,這種體驗經常伴隨瞬間的頓悟。這是一種人早已熟知的現象。」
西蒙茲轉過身來,微笑著。
「哦,不,不,不。我根本什麼都沒有做。是它自己做的。我的意思是,只有這點我有把握。它就那麼發生了。」
他遲遲不肯進盥洗室,同時又遲遲不肯出來洗手,遲遲不肯離開臉盆讓手乾燥,又因為樓梯的緣故遲遲不肯離開衛生間。
獻給偉大傑出的造物主
馬庫斯想起西蒙茲在那片數學的風景中徜徉的情景。除此之外,他那被煩擾得疲憊不堪的頭腦在想方設法逃避比爾那些無情的問題。
紙上看著什麼都沒有。但是,回想起來仍然隱隱約約很危險。
馬庫斯痛苦地搖了搖頭。
「現在我應該去趟醫務室,告訴護士長你在比爾吉實驗室病了,讓她把你弄到床上。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最好別驚動輿論,我們必須保守我們的秘密……就說你生病了。」
這疊紙字跡模糊,經過多次手動處理,軟塌塌的。馬庫斯讀道:
「這樣的技術會導致休克?會導致你說的那種光出現?」
「做?」
「它影響到我的比例感。」
「絕不是『沒有特別的含義』。所有的話說出來都是有原因的。我知道你在說什麼。」
「光。我明白了。什麼樣的光?」
馬庫斯又喝了口溫水,然後把注意力轉向相對中立的圖表上。青蛙和兔子的泌尿生殖系統,由盧卡斯·西蒙茲用印第安墨水繪成,用優雅的二維平面方式展示在黑板附近。馬庫斯的知識相對粗略,盧卡斯的標記又簡略,所以他完全無法確定某種生硬、扭動、手指般的形狀是突出物還是凹陷物,因此經常把雄兔當成雌兔,而九*九*藏*書且看不出青蛙之間的顯著差別。
「你知道,這事跟運動場地有關。總發生在那裡,我覺得很有意思。在那裡,我明白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明白我找不到自己的——我開始鋪展開來。」他偷偷地說出這個像是密碼或者抵押品的重要詞語。
「一個圖表。」
「哦。」
「說得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可以那樣講。那是個技術花招。我以前能夠掌控它出現或者不出現。」
光的騷動在不遠處繼續進行,因為紅磚的緣故,光停住了。它那波動的邊緣在騷擾著草坪和玻璃房。他不能繼續行走也無法回去。他沉思的時候,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影陽光燦爛地穿過光的薄膜,好像他就歡快又輕鬆地棲居在這些薄膜中。他的頭髮輕柔地捲曲著,在陽光中熠熠閃亮。現在有點冷,馬庫斯痛苦地眨巴了幾下眼睛。那是盧卡斯·西蒙茲,在朝比爾吉實驗室走去。他難以相信那些信號和兆頭,他怎麼會相信,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在咖啡廳,在屠宰房,西蒙茲都向他伸出了援手。現在他走過來了。馬庫斯站起來,開始精疲力竭地尾隨在他後面。無論如何,那個微弱的聲音指出,這裏絕對沒有任何其他人了。
比爾吉池塘就在他的左邊,狹小,黝黑,普通。突然那道光變了,他站住不動。
每天,新出現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成問題,而且變得很困難。最早成問題的東西是書本,向來就不妙,現在幾乎沒法閱讀了。印刷文字站立起來,越出頁面,像襲擊的蛇。他的眼睛經常被某些不規則的東西——比如g這個字母,和它的手寫和印刷體之間特殊的差別——弄得糾纏不清。閱讀變得難以順利進行,因為他總是計算g出現的頻率,要不就坐在那裡盯著,被其中一個搞得如催眠般迷茫。任何單詞,只要這樣被盯著的時候,都會看上去顯得奇奇怪怪,好像不正確或者不真實,甚至不是一個單詞。現在,所有的單詞好像都變成了這樣。
「先生……」
這個時刻出現的最重要的情況是他自己不肯相信這事就要發生了。當他回想這事的時候,他的身體記得的是巨大的緊張和壓抑,主要由兩個互相對立卻共同作用的恐懼構成:怕被徹底改變的完全無助的恐懼,怕這一切不過是自己漫無邊際的意識固執地強加到真實世界上的一種幻覺。即便在這個可能改變自己整個一生的時刻,他都能聽到體內有個歡快的聲音告訴他,還是有可能不必搞清楚的,就像在書本、樓梯和衛生間發生的那樣。後來他認為這個聲音在撒謊而且躲躲閃閃。再後來,他回想起來覺得這聲音才真正令人安慰,它歡快、空洞、微弱,保證他繼續擁有自己的身份,保持自我的存在……
馬庫斯閉上眼睛。西蒙茲一隻手抓住馬庫斯的肩膀,再次敏捷地跳離開來。
「你休克了。你必須保持安靜。就在這兒躺著,直到你感覺稍微舒服些了再說。什麼都別擔憂。我會處理好一切的。」
它渴望我們在此模式中同時又根據這個模式發揮好自己的作用
某個星期一的早上,他正穿過那些運動場地,向學校走去。他與由逐漸褪色的白色投擲線產生的具有約束力的白線等距。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寒冷的陽光照在新鮮的草地和常綠植物上。被擦得鋥亮的鐵道的曲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環繞網球場的金屬絲同樣熠熠生輝,隨著亮光的放射斷斷續續地閃爍著。天空潔凈無雲,呈藍色和淡白色。遙遠的太陽,像個邊沿清晰、令人不快的水淋淋的圓盤,懸挂在某個地方。面對那樣的太陽,透視的法則已經幫不上忙,不管它是什麼或者在什麼地方;只能通過觀察它不在什麼地方,以及它側面在什麼地方,通過偷偷衝著它投出閃爍不定的一瞥,來定位。它的顏色並非金黃色,白色的成分更多些,而且非常耀眼。它重重疊疊的余影點綴在綠色的田野上,形成靛藍色的圓圈。
「任何人都可能——」
「瞧這裏,每個人,人人,都這樣說,隨時隨地。這沒什麼特別的含義。」
「你真這麼想嗎?你真感覺這樣?」
「我們曾用了很多錯誤的概念在猜想。從那時開始,我們就生活在一個人類中心說的宇宙中,我們的耳朵、眼睛和思維就被堵塞。所謂的宗教研究的不是有關非人類的神靈而是人、道德和進步,這些https://read.99csw.com都無關緊要。接著科學來了,這本應給他們某種暗示,某種關於非人的力量存在的暗示,但是他們卻把人類中心說發展成為這樣一種可怕的思想,人是萬物的主宰。波特,這現在已經成為黑色咒語,產生出廣島事件和撒旦般的工廠。當然,科學原本可以用來重建這種古老的認識,即人在萬物尺度中是有地位的,不過是作為純物質和純精神之間的媒介。但是他們談論的是不屈的人類精神和空洞的天堂,因此他們失去了機會,包括任何處理或者描述甚至認識你經歷過的那種經驗的機會。」
「我會說,哦,上帝。」
盧卡斯·西蒙茲繞過條椅跑過來。
馬庫斯小心地躺下。出於某種神經質的強迫性作用,他把胳膊利落地收在身體兩側。在他上方,西蒙茲彎腰俯視著,閃光的臉熠熠生輝,來回晃悠著。
「完全沒錯。期待我們下次見面。」
「放鬆,不要擔心。頭暈了?躺下,那樣可能最好。」
還有些活物。一隻在踏車裡跑來跑去的小白鼠,一箱水螺、棘魚,一個觀察箱,通過它的玻璃牆,可以看到螞蟻行走的黑色路徑,同樣可以看到,在光明與黑暗的交混中,螞蟻們拖著淡白色的蛹從這個水平度轉到那個水平度,行色匆忙又目標明確。這裏經常做種子生長與光合作用的古老實驗。脫水的豌豆和菜豆萎縮後會獨自附著在棉花上。豌豆和菜豆失去陽光後會朝上突起它們渴求的尖頭,就會只長葉子不開花,肢體纖弱,胡亂蔓延,暗淡無色。溫暖的豌豆,受冷的豌豆,成群的豌豆,在陽光斜照和半照中的豌豆,這裏還是堅硬、生機勃勃的小尖頭,在那裡已經變成一片向下彎曲、舒展開來的葉子。
「我也告訴你這無關緊要,如果上帝相信你的話。你出現光幻覺的時候會大聲說出什麼嗎?」
一隻箱子里裝著好多瓶裝的東西——吉爾納密封罐,很像媽媽保存剩餘的維多利亞洋李或者沒有成熟就落下來的蘋果或者梨子的瓶瓶罐罐。好多果醬罐、試管,幾打胎兒,若干奶紅色的耗子,顯得獃頭獃腦,眼睛已經瞎掉,腳趾和尾巴茬細細的,全都滾成一團,在培植液中肯定會像乳酪般擠得微微有些破碎。略微粗壯、中段圓鼓鼓的繩梯,繩索以及附加其上的胎盤,未曾出生的扁頭貓,肉色蠟黃,尚未成形的眼睛衝著玻璃牆和陽光緊閉著。被串起來保存的蛇的胚胎,像鏈條上的珠子,被盤起來,而且已經永遠舒展不開了,鳥兒的胚胎,用蛋殼壁保存起來,從開裂的縫隙可以看到被箍得緊緊的潮濕的羽毛球,細瘦的大腿,軟塌塌的嘴鼻。還有個愛德華時代的猴子的胚胎,放在一隻用胡桃木做邊框的箱子里,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侏儒,一個裝在瓶子里、已然萎縮的褐色守護神。
「不是東西。」
馬庫斯默默地注視著。盧卡斯詢問時,這東西看著好像縮小了。整件東西逐漸縮小,安全可控,裹在盧卡斯·西蒙茲流暢的言語中。儘管西蒙茲又自相矛盾地試圖展開它。在講話聲中,這東西完全淡化,當它消失的時候,似乎很明亮,第一次顯得那麼誘人。
「是什麼?」西蒙茲溫和地堅持問道。
還有衛生間。當水衝進大便器的時候,先從前面突然流出,然後從兩側完全流下,最後就完全是從後面慢慢地滴了,所有這些水被別的方向的水互相衝撞亂成一團,被吸下去,他害怕,卻又得看著這些拉扯的線條。他也不喜歡出水孔,一枚大硬幣蓋著一個被設計成圓形的空的管道。
當他開始行動時,那片光跟他同步隨行,有時又在他前面。他想自己可能還沒走到學校就會死掉,而且又不能往回走,因為身後這片光在持續不斷強化著活力。他一步又一步地邁著,那些充滿光的場地搖晃著、咆哮著,走過來又繼續走過去,還放聲歌唱。
「我怎麼知道?我始終感覺不對勁兒,準確地說,好幾個星期來老感覺不對勁兒。我感覺……」
「這是一種無限的象徵符號。」盧卡斯說。馬庫斯怯生生地說,那好像表示一塊燃燒的玻璃。盧卡斯又說,是一種無限的象徵,無限的能量穿過某個點的象徵。他們應該——同時也會——把這種象徵符號當作咒語,當作沉思和冥想共同的對象來用。
「請繼續說。說不定我能幫上忙。接著說。」
「對這種現象的解釋當然在科學上還有懷疑。但這是一種早就被熟知的體驗,已經有記錄九_九_藏_書並且被探討過。」
「我怎麼能說得清楚?太可怕了。那東西要把我擠出去。我害怕被——做掉。」
旨在揭示空前而且更加複雜的進化設計和模式
「我跟你說過了。我很害怕。我根本就挺不住。」
下樓是另一個問題。他從來不喜歡下樓。現在他經常站在樓梯頂猶豫很長時間,然後才一級一級地滑溜下去,每下一級都是雙腳同時行動,臀部和腰側刮擦著同時測量著欄杆之間的間距。
西蒙茲顯得爽朗又通情達理,斜靠在老師用的長椅上,給他講起來。
「我認為我們應該合作,那會更有價值。這必須由你自己來決定,當然,只要,沒有更高級的力量再插一手。」他放聲大笑,「第一階段是你讀我的書——只是想看看你有何評論,把底摸清。然後我想我們可以設計若干實驗。」
盧卡斯的嘴角揶揄地在那張粉紅色的圓臉中間翹起來。
若干鳥的標本,一隻貓頭鷹、幾個燕鷗、一組落滿灰塵的旅鶇和鷦鷯,棲息在帶玻璃門的胡桃木櫥櫃的頂層架子上。這些東西的下面,有一具用鐵絲串起來的骷髏,側身躺卧,關節懸垂著。還有幾盒殘斷的脊椎、跗骨、跖骨,有粉白色的,有奶油色的,放在桌上被一代又一代男孩們撥弄得咔嚓作響,好像眾多的小卵石,四散開來,最後被掃到一起,放回架子以備下次使用。
「頭暈了。」他又重複了一遍。馬庫斯默默地閉著眼睛。「也許喝杯水對你會有好處。」
「我覺得很害怕。」
他設法到了學校,最終坐在迴廊的矮牆上,面對頭上長角的摩西——這個人物對米開朗琪羅有所啟發,對羅丹體積龐大的《巴爾扎克》的啟迪更大。馬庫斯盯著那雙凸起的石頭眼睛沉思著。
「一個技術花招。一種技術。我喜歡這樣的說法,很好。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做到這點?」
「看到什麼東西了嗎?」西蒙茲這時才跪在馬庫斯身邊,仔細看著他的臉。這個漫不經心的問題加劇了馬庫斯朦朦朧朧的不祥和被天意操縱的感覺,碰上別的任何人,他都會問,你生病了嗎?他在亞麻油地毯上來回搖著腦袋。「看見東西了嗎?」西蒙茲又重複了遍,看著他,微笑著。
「文藝復興時期,他們把人與神靈的關係搞錯了。他們復活了古老的異教徒思想,認為人是萬物的尺度,這顯然是很荒謬的,而且這個思想造成了數不清的損害。如果沒有無限的思想,你就得滿足於一個圓環,使其中的人在各個點都能夠接觸到它。」他在馬庫斯的無限符號旁邊畫了個達·芬奇被限制在圓圈中的微縮人的簡陋複製版,然後溫和地笑著說:
描述禁忌時有個禁忌。他蜷縮在雨衣底下。
馬庫斯認為,一個人如果適度地瘋狂些,他可能就不畏懼瘋狂了。電影和書本里的瘋狂人物好像有個共同的死不悔改的堅定信念:他們總是對的。他本人日益強烈的對瘋狂的焦慮也許可以視為自己心智健全的某種標誌。在這個充滿文學氣息的家庭,瘋狂具有狂喜、幻想和詩歌等多重寓意,這些跟正在讓他心煩意亂的東西毫無關係。
模式與設計
西蒙茲的微笑像搪瓷般明亮。
「要我做什麼?」
他沒有觸摸馬庫斯,而是站在旁邊,帶著關切的微笑,沖亞麻油地毯打著手勢。「趕緊躺下。這樣最好。」
那些田野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平坦而又青綠,地被踩過,草被割過。
「先生。」他說。儘管他覺得自己像在咆哮,同時又對這樣的咆哮感到畏懼,但事實上他的聲音細聲細氣又隱隱約約,就像他無法驅使向前行走的腳,說得磕磕絆絆很吃力。
他又開始大汗淋漓了。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幾下。馬庫斯拘謹又驚恐地觀察著這些跡象。盧卡斯吸引他的不是那些理論,而是那種很有把握的氣度,當他有這個氣度的時候,他那輕鬆悠然的正常狀態,那種品質對所有年輕的波特家的孩子們來說奇怪地如此迷人。當他興奮起來的時候,馬庫斯就會不知所措。但是,今天,他的自信似乎主要還是令人感到鼓舞,如果這個詞被認為恰當的話,同時還關住了馬庫斯情緒的游移不定。
他這會兒躺在教師的講台上。正對講台,以冷靜、決然和毫不可愛的放縱姿態,並排掛著男人和女人。全都一式四份,穿著老舊、攤展開來的羊皮read.99csw.com紙色的油布片。起初,他們顯得像骨架,接著又像副被剝了皮、肝黃色的肌肉拉扯和定形的模具,然後又像透過軀體看到的內部器官的圖畫。最後,看上去就是堅硬結實,質地如乾酪,赤|裸光禿,臀脂肥厚,不帶毛髮的肌肉表皮,成了東西本身。
「或許是你不願意。或許你處在某種魔力的掌控中。」
他拿來一杯水,用實驗室帶口沿的燒杯盛著,放在馬庫斯腦袋旁邊,馬庫斯尷尬地翻過身來,用一隻胳膊肘撐著,眼睛里滿含眼淚,然後啜了口水。有股隱隱約約的化學味道,以及乙醚的氣息,這種氣息總是懸浮在這種地方。
各種東西都被這道光重新定義了輪廓。它遇到的物體,岩石、石頭、樹木、標樁,全都露出深色的輪廓,然後被光描畫出來。它穿過這些東西時的痕迹更增加了它們的模糊性。
盧卡斯·西蒙茲回來在他身邊跪下。
「你看到什麼東西了嗎?」
「你好,老夥計。怎麼了?」
那道光很忙碌。可以看到它在那些它最初顯露的線條附近聚集、飛馳並且越來越耀眼。在鐵軌上狂放地呈線性移動,在網球場的網布上又是閃耀,又是聯結,又是穿越,從光澤閃耀的月桂樹的葉子以及被剪下來的草叢的葉片上像時斷時續的火花流光般升起。可以看到在沒有物體反射、折射和直射時,它會迅速流動,呈圓環狀、旋渦狀、激烈直奔的溪流狀、湍流和長線狀,不斷向前運動,無須讓步石頭、樹木、大地和他自己,原本是一種可視條件,現在卻變成一種視覺的對象。
「我說會。跟我說說具體情況。」
他別無選擇。
「我不喜歡這樣了。一點都不喜歡了。」
他走了進去。裏面擺著好幾排空曠的條椅以及高凳子,有著蛇一般彎曲的銅條、小小的瓷盆、煤氣設備、帶綠色燈罩的燈。窗戶裏面,陽光下,一個身穿白色外套,配著皺巴巴的灰色法蘭絨衣服的人影掛在下面。
「那你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勁嗎,小夥子?」
「看在上帝的分上,」西蒙茲大聲喊道,極度興奮,「你想過沒有,你看到的東西可能多少跟撒烏爾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看到的一樣?跟那些牧羊人晚上在田裡看到的一樣?他們非常害怕,非常害怕,所以你也應該很害怕,這不是開玩笑。你應該接受訓練,你瞧,來承受,應對這樣的東西。你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訓練。」
「嗯,我的精神集中不起來,集中不到正確的事情上,集中不到作業上。太多的精神耗在錯誤的東西上。我開始對很多東西感到害怕。很多東西沒有任何意義……以那樣的方式對待的話,全都是些傻裡傻氣的東西。一個龍頭,一扇窗戶,一段樓梯。長久以來,對很多東西我都憂慮重重。我肯定得了什麼病,肯定。現在就是這樣。」
理學碩士盧卡斯·西蒙茲 著
動物的身體部件也被保存起來,用來讓男孩們傳看,有一瓶肺、一瓶心臟、一瓶眼睛。馬庫斯尤其記得那隻被剝皮的貓頭,黑色果凍似的幽暗的眼睛泡在雲霧般渾濁的液體中,深陷進眼窩,格外恐怖。那隻白兔在它的卵形盒子里,小爪子還毛茸茸的,帶著指尖,被撐開來,用來襯托它淡白色的內臟,有污紅色、鮮綠色、深藍色,有腸胃、肺、心臟,其上,兔子的牙齒咧開笑著,長耳耷拉著,身體緊貼著罐子。
馬庫斯感覺西蒙茲的態度既令人寬慰,又讓人有點擔憂。寬慰的是有人似乎肯定地認識到並且關注起他曾經害怕好像只有自己才意識到的現象。緊張的是西蒙茲好像有目的、有計劃、有遠景,毫無疑問希望在這件事中探個究竟。
「我是生病了。」
除了線性運動,這道光還感覺像床單或者聳立而起不斷前進的門面,像數米高的海浪,好像有無限多,或者至少多得無法測量,又像高牆,而且像越來越多的冰冷的白色火焰構成的高牆。它還有別的運動方式,根本無法用人類現有的測量手段量出來,或者用人類的經驗辨別出來,但它的確又在那裡,所以,他必須明白他所知道的遠沒有它呈現的方式多。他被它的封閉性和無所不在拘束住,那種持續不斷的活動致使他無法把任何注意力集中在它上面,他被這種壓抑、痛苦的感覺拉扯和扭曲著。
西蒙茲在條椅間跑來跑去忙碌著,把鋁製餐盒和用軟木塞塞住的瓶瓶罐罐堆起來。他顯得非常認真和規範。他在唇齒九*九*藏*書間歡快地輕聲吹著口哨。馬庫斯想起解剖蚯蚓的事來。西蒙茲把蚯蚓一隻接一隻地扔進一個盛氯仿的燒杯里,蚯蚓多得全班都用不了。蚯蚓在杯里激起泡沫,然後逐漸變白。隨後,馬庫斯不得不切開蚯蚓,把鉛灰色的滑動的皮膚用大頭針翻過去別住。
但他並沒有瘋,更不是被自己的恐懼強迫這樣做。如果在學校,在那片沼澤地里,如果有別的男孩跟他一起,他會走得輕快活潑。在私下,他令人覺得相處起來很愉快。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那各種難以捉摸的規矩自有其誘惑。水、暈眩、數字、節奏、字母g,讓他從更嚴重的要緊事中解脫出來。這些東西會給予某種安全的舒服感。同時,他還設法停止吃肉,但也並不特別青睞蔬菜。這是他對迫近的辟穀的逃避。最終擊倒他的是那道交替變換的光。
他沒說什麼時候見面,但直到這時馬庫斯也頂多懷疑西蒙茲能否處理好這事。
「哦,這樣,」西蒙茲說,痴迷不已,「哦,這樣,我明白。跟我講講吧。」
「不是東西。我明白。不是東西。那是什麼?」
「我跟你說過,我不信上帝。」
「我得先把自己正做的事兒了結了。等你好點后我們繼續聊。」
「你遇到的巧合太多了。其中最重要的是我。我正好有辦法引導那些適度驚嚇到你的力量。我一直都在研究訓練意識的方法。如果你願意,可以進行冥想,但要科學。你找到了我。你現在可以逃走,但上帝會給你設計另一場兇險的休克,你又得回來。」
「先生,我可能生病了。那會不會是某種疾病的光暈?或者是突發昏厥,或者大腦毛病所致,先生。」
馬庫斯張開嘴巴,感覺非常噁心。當後來知道點什麼的時候,他已經枕在某種類似軟墊的東西上,那是西蒙茲的雨衣,被拽過來圍住他的身體。某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裹著他。西蒙茲的臉再次閃現,離他的臉很近。
比爾吉實驗室屬於幾幢舊樓的組成部分。物理和化學實驗室擴建了新的部分,呈四邊形,帶玻璃圍牆,鋪著抽象的鑲嵌地塊。比爾吉實驗室是哥特風格,大門上方用金色的哥特式字體在夜藍色的底子上寫著「生物、生理和解剖學」幾個字。大門用拱形的厚重橡木做成。
他們矗立在那兒,晃蕩的胳膊,叉開的雙腿,神秘莫測、似笑非笑的嘴巴,如同平地和山丘中的戰場般界限分明的頭骨,這些器官各自互相重複。他們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塞巴斯蒂安們那樣身上扎著長長的黑鏢,飛鏢末端標註著器官的名字,用色調柔和的斜體字母寫就。他們帶著某種早已棄用的古舊表情,好像某個或許是愛德華時代的助理教員拿著一根長長的教鞭反覆提示並且戳掉了他們部分重要的外部器官,而他們從那時起就開始淪落到無人問津。
他閉上眼睛和嘴巴,接著又偷偷摸摸地張開說:「光,就是那片光。」他又閉上眼睛和嘴巴。閉上他能閉的一切。
於是,他開始視之為某種幽靈,而且這個幽靈還帶著明確的目標。這個幽靈完全超出了他理解的範疇,同時用宏觀和微觀兩種方式從事著它的工作,無論宏大還是微妙都遠遠逾越了各自的常態,讓他難以描繪。他感覺它在自己身邊拉扯和擠壓著,沖刷著,穿過他,在最痛苦的剎那,他幾乎把注意力集中到它穿越自己的意識的路徑上。因為某個幾何圖形(在那樣的強光遊戲中保持了一種或者多種物影)的緣故,他既獲得了拯救(沒有亮瞎眼,沒有遭到湮滅),同時又被抑制住沒有在其中喪失自我。他看到很多互相交叉的圓錐體,無限地延伸出去,包括以傾瀉和衝擊的方式。他看到自己站在那個或者其中一個交叉點上,看到,如果光線不能穿過去,它就會擊碎脆弱的身軀開出一條路來。他必須牢牢收束住不要散掉,但又要讓光像聚集的太陽光燒灼玻璃般穿過去。邊緣的光芒閃耀著,閃耀著,不斷閃耀。他說了句「哦上帝」。他努力想保持神志的清醒又不能,極度危險地想繼續往前走。
他從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疊複寫紙。
「你現在怎麼樣了?」
「不會。」
盧卡斯·西蒙茲變得滿腔熱情。馬庫斯對他迷惑不解,他拿出鉛筆和紙,畫了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