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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16 催眠學

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16 催眠學

斯蒂芬妮從一場水淋淋的夢中醒來,聽到一陣水流淌的聲音。夢中,她站在一個光禿禿的房間,只有石灰牆和木地板,挨著一張放在支架上的木工桌,只是出於幻覺,對什麼人解釋說,這幢房子建造得很好,建造得很結實。窗戶框架乾淨清爽,但沒有塗漆。房間充滿陽光,但她朝窗外望去時,看到的卻是茫茫夜空,激蕩,興奮,她慢慢明白了這不是天空而是大海,時而最大限度地高聳起來,時而陰鬱地沉落下去,搖晃起來比她的房屋還高。她走到窗口,向外望著,看見,或者知道——也許從她站的地方,她其實看不見什麼——房子矗立在沙丘上,沙丘已經被不斷進犯的水侵蝕出一個大大的彎角,窗戶下的水被光照亮,所以她可以看見沙地呈濕漉漉的楔子形不停地斷裂,不停地消散,流失在旋渦般的沙粒流中,像黃色的迷霧。有穩定的濕沙不斷溢出的聲音,海水拍打的聲音,還有不祥的樹木吱吱嘎嘎的聲音。在房子開始移動之前她就及時醒來了。她想,這個夢,有點像那個所有人的牙齒都碎了,豁著口的夢。她也反感做夢都像《聖經》中的寓言牽強附會。但是,這聲音卻很頑固,是一種濕漉漉的聲音,一種木頭吱吱嘎嘎響的聲音。她的房間跟馬庫斯的房間緊挨著,她的床頭隔著牆壁是馬庫斯的床頭。這聲音總是不停,她於是起來想看個究竟。馬庫斯的門下映出一條光帶。她敲了敲門。馬庫斯沒有應答。她試著轉了轉門把,然後走進去。
在床上,他迅速沉睡了。沉睡是最準確的描述;他感覺自己在愉快地垂直下落,穿過羽毛般飄動的黑暗不斷地沉啊沉,處於一種自由落體狀態,他知道,在那樣的黑暗中是安全的,他知道這是一場夢中墜落,不會有事,不會結束。通常,如果他發現自己在夢中朝錯誤的路線往上爬,就會被間歇性地對自己處境的理智判斷折磨得痛苦不堪,即意識到他沒有用來在屋頂行走的吸盤,意識到這裏肯定有個堅硬的底,抵達那個井,或者通風井,他降落得如此漫不經心,但是在這裏他感覺是安全的。他醒來時發現盧卡斯正在搖晃他,幾乎粗魯地告訴他,雖然他睡得這麼香甜,盧卡斯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打擾他,但他還抱有希望,他們在接下來的機會中可能會表現得更好。
「起來,馬庫斯,否則爸爸……」
沒錯,存在某種方式,可以保護那些令人可怕的光彩奪目的事物或者這些東西和人物即將消失的精彩部分,它就存在於這樣的事實,得把它們寫下來。強迫性的堅持記錄是對這些幾何性優美的部分替代,保護他不要受到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東西的影響,在盧卡斯面前。寫甚至畫出某些東西時,將它們以馬庫斯懷疑西蒙茲不知道的方式中性化或者藏起來,因為他認為,對西蒙茲來說,在把它們寫在紙上之前,這些東西沒有生命或者意義。西蒙茲可以用很精準的比例專業地畫出對稱的細節,這會讓馬庫斯簡陋的記憶術,如示意性地標出僵硬的人物,繪出牛排的側面或者洗臉盆的漩渦,看著像遠在拉斯科洞穴之前的某種原始人的塗鴉或者草草畫就的咒符。
他看待這些差別就像各種不同的臉。那張進行幾何沉思的盧卡斯的臉是圓方形,長著蓬亂的灰白色的頭髮,捲曲,還有一對大眼睛,一張變化多端和活力四溢的嘴,平常總是張著,但是長度或者角度都不固定。那是一張紅彤彤的臉,總有汗珠在上面閃耀。那張考問的臉要長很多,要更黝黑,更偏褐色,更加僵固,有個噘起的嘴疙瘩,眼睛細小,黑色頭髮更加光溜,總體上有種不屑一顧的惱怒的氣質。第一個盧卡斯很樂意被告知他看到了什麼。第二個盧卡斯總是吼叫著說出急迫又https://read.99csw.com神秘難解的問題,用一根鉛筆不停地敲擊著牙齒,回答時頂多說些「嗯哼」或者含含糊糊的德語說的「這樣」的話語來提供信息。第二個盧卡斯偶爾問問比爾或者溫妮弗雷德的情況,或者他是否記得自己的出生,或者自己是否有什麼「幻想」或者「針對自己做的實驗」。馬庫斯認為,他從這些問題中不會獲得多少快樂,因為,當被問到各種關係時,馬庫斯選擇不去談論這些關係,擺出一副迷茫不解的表情,因為當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盧卡斯自己都對他想知道的這些幻想或者實驗的本質不甚了了,馬庫斯可以裝出一種空洞的天真或者無知。這會加強審問者盧卡斯語氣中的譏諷味道,他似乎認為馬庫斯有種任性淘氣的頑皮勁兒。在這個問題上偶爾幾次小規模的衝突通常以重啟其他更容易讓人接受的盧卡斯的臉而結束,這樣當開始理解這個遊戲的時候,馬庫斯會用日益爐火純青的技巧挑起這些問題,然後又拖延它們。
斯蒂芬妮搖著他。
與此同時,他又開始著手搞馬庫斯的幻覺或者精神病或者精神史的細節調查。這回不同以往,沒有緊張地詢問馬庫斯,試圖參与分享他的幻覺。在做這些研究的探討期間,他們各自坐在桌子對面。馬庫斯陳述著湧進記憶的東西。盧卡斯把它們寫下來。用這種方式,他又引出延展、數學景觀、奧菲莉婭、破碎的花環、管道安裝和建築的某些零件的禁用、乙醚和哮喘封閉的圖紙籠。馬庫斯事後偷偷回想的時候,一點都不喜歡盧卡斯在審問期間的那種態度。完全相信一個人這樣的經驗對他來說還如此不習慣,他盡量去適應,接受這個權威,同時排斥所有其他的權威。信任有很多其他原因,這個可以以後再說。他接受了盧卡斯性格中顯而易見的變化無常,認為可能是新紀律的必須要求,或者是接近他平常迴避的人所必須的。如果他這樣想,而事實上沒有,他應該會得出結論認為,由於跟比爾一起生活,他習慣了性情如水銀般的變化無常。他無論如何沒有個性上的判斷,而且也沒有準確的詞彙來標示這樣的變化無常。
他們來到幽靜的萬神殿,那裡還有燈光,他突然讓馬庫斯自己走,好幾回把雙手插|進自己的頭髮,推進亮色的那面。他用鑰匙打開各種各樣的玻璃門,然後沿著黑暗的過道小步快跑著,經過熟悉的觀察箱和真菌箱,最後打開那扇門,走進自己明亮而燥熱的卧室,位於亞歷山大的房間對面的塔樓里,裝飾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但是布置著西蒙茲自己的照片和東西,包括非常精緻的海上船隻的照片,船隻後面跟著隨意的波紋,還有幾張犁過的田裡的海鷗照片,一張巨大、暗淡的達利的《十字架的聖約翰的基督》的畫片,壁爐上方蜷縮著亞歷山大的《達奈德》,兩玻璃箱蠑螈和加拿大池塘草,一張達拉謨某個博物館里收藏的西藏曼陀羅的複製品。房間散發著運動員的氣息,一種塑料鞋底、汗濕的襪子和襯衫釋放出來的體味,潮濕的羊毛和泥土的味道,這對他們兩個來說都太熟悉了,誰都不加以評論。但是,馬庫斯潛意識裡卻被這種氣味消除了疑慮。西蒙茲在壁爐前放了張瑞典產的破織毯,帶著歡快的基本色,以大紅、檸檬黃和劍橋藍為主。他的椅子里鋪著同樣顏色的小小的方形硬墊,但布料卻不同。它們很顯然是特意被選來要跟地毯搭配的,效果卻正相反,這樣的搭配非常不成功,足以在馬庫斯心中激發出某種感覺上的不適,他不停地打量著這件、那件東西,想從中找出它們之間的平衡或者主調關係,儘管對任何和而不同的對立物來說,它們都太相似了,就算尚未相似到read.99csw.com令眼睛舒服。這個問題暫時被消除了,因為西蒙茲為了製造出某種居家或者親密的氛圍,關掉了所有的燈,只留一個,一個巨大的檯燈,這盞燈用小口大玻璃瓶做成,被藤罩保護,帶著一個深暗的蜜色燈罩,上面用黑顏色裝飾著成群的小逗號或者有機物,或者曲別針,這些東西在積極向上的淚珠形雲霧中旋轉著,朝上方的邊緣運動,但它們又始終觸摸不到上方的邊緣。這盞燈在爐邊照出一圈暗黃色的光,把墊子簡化成顏色的暗影。西蒙茲坐在壁爐的地上,他在那裡安了個環形輕便煤氣爐,做著可可,從一個陶瓷冷卻器中倒出些牛奶,從一把壺裡倒出水,然後放上杯子和湯匙。他給了馬庫斯幾片巧克力易消化餅乾,鼓勵他要保持充沛的精力。他脫掉自己的橡皮布防水衣和法蘭絨衣服,最後露出條紋睡衣。他把自己裹在一件男士海藍色長袍中,然後扔給馬庫斯一條毛毯繞在肩膀上。他們一邊喝著可可,他一邊開始講起有關那些照片、自己在海軍的經歷,一系列關於機油、戰友、紀律、小空間的蜿蜒曲折的回憶,提到對比鮮明、巨大浩瀚的夜空,還有那宏偉的漂浮的冰山、可怕的密閉拖錨、企鵝群、令有機物適應極端嚴寒和炎熱天氣的背後的力量、人類發明船殼在冰下航行所用到的技巧。馬庫斯在火爐邊被那條裹在身上的地毯、灼|熱的可可以及專心致志的聆聽弄得昏昏欲睡,他點著頭,又忽然驚醒。西蒙茲觀察到了,卻仍然保持著全副熱情。馬庫斯會在他的卧室里,蜷到他的床上,就那麼蜷著睡過去。他,西蒙茲會看著,會看著他,如果他流露出任何可能中斷一場夢的興奮跡象,他會搖醒他,然後替他記錄下來,他們可以用這種方式完成工作和任務要求,而馬庫斯會很安全而且也會得到休息。他自己倒無關緊要。他可以睡得很晚,等看到馬庫斯回家后,砰的一聲倒在床上。那是假期,他無事可做,他能消耗得起。他可以在天明的時候叫起馬庫斯,看著他穿過邊地。他們可以一起看著黎明到來,那會很不錯,也許可以領悟,嚴格地領悟,考慮到太陽在設計中的位置,用鬆散的隱德來希的語言,領悟對人來說始終是很神秘的瞬間,在這個他每天第一次跟太陽接觸,如此陌生又熟悉的時刻,難道馬庫斯沒有想到嗎?馬庫斯沒有想到,他點著頭,搖晃著身子,盧卡斯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進卧室,專註地看著他爬上那張窄窄的床,把自己的身軀蜷成平常的那種小疙瘩,躺進早些時候盧卡斯身體在床單上留下的那個坑窩裡。
「不要那樣干。千萬不要再弄出那樣的聲響。千萬不要那樣衝撞。否則我會……如果你認為我不清醒,或者我認為你不清醒,整件事情就會搞砸。」盧卡斯拍著他的胸脯、他的肩膀、他的上臂,弄出安撫和道歉的聲音。他陪馬庫斯穿過黑洞洞的邊地回學校去,穩住他搖搖晃晃的步子,那地方崎嶇不平,他引導著他,抓著他的胳膊,走進大師園後面鐵道橋那邊黑暗的通道。他興奮地嘰嘰呱呱地說起馬庫斯提到的車廂,說邊地真是一片力場,他自己有了切身體會,他堅信大地在活動。
當然,不出所料,他們的確做得很好,好得馬庫斯開始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像盧卡斯的其他服侍一樣,溫暖、可可、床鋪,最終看來是加劇了問題的惡化,就像那些他提供的臨時庇護所或者救濟出現的問題。如果說盧卡斯在他胳膊肘下面堅定抓住的手完好無缺地引導著他穿過邊地,既不延綿也不破碎,也不用過於害怕;如果,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智力上令人倦怠和頻繁得沒有意義或者令人糊塗的精神練習,他不再被光的大海或者超聲喇叭侵犯,那麼read.99csw.com一系列被有條不紊毀掉的夜晚,無論舒心地伴隨著什麼樣的物質支持和精神愉悅,開始像在一個洗腦單間中度過的夜晚那樣影響他了。他的眼球後面有道寒冷粗糲的光,甚至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星星,不是天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聽到了呼嘯的風聲,不是風神埃俄羅斯的,而是無線電噪音在他真正的耳鼓中爆裂。你看到了什麼,你看到了什麼,各種聲音在甜言蜜語地誘惑著,吟唱著,威脅著,懇求著,熱情地等待著。他希望不要做出任何回應,在他溫柔的睡眠中,他也不能體面地回應。但是這些溫柔的睡眠如此短暫。
有那麼兩三天時間,他們同時看到了成群的椋鳥飛行,它們旋轉著,鳴叫著,飛越過多變的復活節時節里蚌殼和珍珠似的天空。馬庫斯試著用圓點和跳躍的V字來描繪這些鳥兒來去的模式。西蒙茲畫了個彼得·斯科特式水彩上色的幻覺畫面,在一片鮮紅色和婆婆納屬植物般的天空上,一群真實的鳥在一片馬尾雲前盤旋著。當他們重新調整了馬庫斯畫下的一條飛行路線的比例后,這條線從盧卡斯的畫面上方滑過去,完成了馬庫斯那個內部互相交織的漏斗形圖案,他們被這些畫搞得非常興奮。盧卡斯給馬庫斯借了本有關椋鳥群居習性的書。馬庫斯開始觀察椋鳥,它們在「邊地」上閃閃爍爍,騰騰跳跳,長長地扯著、咬著靈活的蟲子,他也希望能暫停工作。
「看來真出什麼事了。」斯蒂芬妮說。他振作起精神,使勁皺了幾下眉毛,斜靠在緊握的拳頭上,像他以前哮喘發作時做的那樣,然後用微帶絕望的聲音告訴斯蒂芬妮,她既不知道這天,也不知道這個時刻。然後他別過臉,撲倒就睡,斯蒂芬妮看到此情此景判斷,最明智的做法是別叫醒他。
他像通了電般立馬站起來,但又搖搖晃晃,然後走上樓梯。斯蒂芬妮跟在後面走進他的卧室。
馬庫斯在床上躺著,閱讀燈還開著。那聲音是長長的氣泡般的嗚咽聲,混合著床鋪發出的間歇性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她輕聲叫著他的名字,沒有應答,她慢慢地再靠近些。
所以這是斯蒂芬妮第三次發現他,凌晨五點鐘,像展開的鷹般躺在樓梯上,他的臉像前幾次一樣濕漉漉的,睡衣的腿下面,沾著露珠和草絲的鞋襪閃閃發光,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他挪開,別擋住比爾的路。她的第二個念頭是他現在瘦得像稻草人。她輕輕地搖了搖他的肩膀。他說,別,別,別,別,別,別,發出不斷升高的抗議聲,並且全身開始顫抖和痙攣,所以她不得不抓住他的兩側腋下,阻止他滾下樓去。他開始輕聲咕噥:
這種演變是因為對時間和空間的掌控。起先,當盧卡斯把馬庫斯白天的時間抓在手裡的時候,他晚上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如果說,分享有關無法觸摸到的東西的煩惱令他稍感慰藉的話——特別是,當這樣的分享又伴之以茶和鬆脆餅——那麼他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噩夢。他講的其中有些東西,像那個夢,他被固定起來,在一個空間的中心旋轉,從他的手指中流出的是紡織好的線,紡線有時把他變成一個十字記號,然後又變成一個機械化處理過的繭,在一個鬆散的網路的中心,這個東西既給他提供完全支撐的空間又將其窒息。另外一些夢,像那個夢,在夢裡他被痛苦地掛錯了,掛在一個高高的鐵釘上,而且就要升起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被盧卡斯打得死去活來,這個夢他沒有講。盧卡斯說不利的影響正試圖在晚上闖進來,當他們日益強烈地控制那些白天的時間的時候。盧卡斯說,紀律、自我控制,幾乎是一切問題的解決之道。馬庫斯必須學會定期經常性地自我警醒,去阻止任何事情,或者任何人,不經他read.99csw•com同意地控制自己有價值的意識。當他自我警醒的時候,必須寫下自己夢中的東西。馬庫斯試了。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淚痕未乾,更加糟糕的是,生理問題抑制住自己提不起一根手指寫下任何東西。他夢到很多容器,曲頸瓶、燒瓶,充滿了液體,富含酒精,容易揮發,這些都爆炸了,濃煙瀰漫,液體潑濺開來。盧卡斯再次興奮起來,宣稱他也夢到了很多玻璃容器,但是那些東西穩定無恙,而且慢慢地被注滿了水。他說,如果他們晚上也像他們白天那樣觀察自己,他們會再次獲得控制力……馬庫斯夢到一隻孔雀,兇惡地尖叫著,碰撞著一塊岩石上的玻璃容器,就像一隻畫眉鳥撞擊一隻蝸牛。盧卡斯說這真的太有希望了,真的太有希望了,他堅信孔雀是某種鍊金術的象徵,也許有裂縫的玻璃就是開裂的雞蛋。馬庫斯說,畫眉鳥殺死了蝸牛,然後吃了它們。盧卡斯說,馬庫斯就像一隻蝸牛,他藏在自己身體中,不肯看外面的世界,只看他能看得見的,真混賬。馬庫斯說往外面看的蝸牛相對蟄伏的蝸牛,會更快地被吃掉。他說完這個笑話后露出蒼白的微笑,盧卡斯說:「好夥計,打起精神來,我今天晚上要到你家花園門口,準時得就像雞蛋就是雞蛋,曲頸瓶就是曲頸瓶。我們到時一起觀察,一起祈禱,然後按照要求去做,你會看到我們能不能做到。」
盧卡斯·西蒙茲的創造能力和領導才能遍地開花,而且非常茂盛。他儘可能地記錄下馬庫斯意識的每時每刻,以及他自己的意識的每時每刻,包括夢、幻覺、冥想的片段、意外出現的東西,任何意想不到的頻繁的巧合都可能會被分離出來,加以特別關注。他經常說,他們不知道,實驗的領域究竟是什麼,所以他們儘可能把網撒得更加寬闊,這樣就絕不會有任何信號或者信息從他們的指尖溜走。
第一個晚上,盧卡斯在窗戶上零散地鋪了好多石子,跟馬庫斯頭腦中的一罐黑色毒液爆炸契合了,那東西把一切都像雲霧般罩住,放出來時,像章魚吐出的墨汁。他匆匆忙忙起來,穿著雨衣和睡衣盲目地衝出去,撞上了他的朋友,後者伸出一隻手穩住他。馬庫斯瘋了。
他來迴轉動著腦袋。他閉著眼睛,使勁閉著,好像在抵禦陽光。他的眉毛皺著,嘴巴被扯得張開。他的整張臉汗涔涔的,半邊枕頭也濕漉漉的。斯蒂芬妮看著他的時候,他的眼瞼下面迸出更多的淚水,溜進張開的嘴巴里。他的頭髮也濕漉漉的。床邊的地板上有好多紙,呈扇形鋪開來,上面畫著幾何圖和簡陋的火柴棍般的人物、樹木、建築,用不同顏色的箭頭或者鏈條般的線條連起來。還有一本練習冊,上面有個標籤寫著:催眠幻覺。她沒有去碰這些紙張,而是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等他還沒醒來又沒停止哭泣的時候,她坐下來撫摸著他的頭髮,捲起圍在他下巴上的被單。他閉上嘴巴,不再哭泣。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痙攣般地拉起膝蓋,把臉埋在枕頭裡,好像一心要安安靜靜地睡覺了。過了會兒,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間。
一連兩三個晚上,斯蒂芬妮都聽到同樣的聲音,又看到他在一間亮著燈的房間里淚水漣漣。第二天晚上,她被不同的聲音吵醒了,在胡亂摸尋,一聲重擊。她以為會聽到抽泣聲,但什麼聲音都沒有。不過,她聽到馬庫斯的腳走過地板,然後聽到窗戶被推開。她在黑暗中走到自己的窗戶前,看到黑暗的花園中,馬庫斯房間正方形的光塊照在瀝青路和黑魆魆的草坪上,接著她看到馬庫斯的身影在光上移動,很擔心他想從窗戶跳出去或者掉下去。但是他又輕輕地走回去,然後光也隨之消失。她聽到馬庫斯小心翼翼地下了樓。她又走到窗戶前,盯著黑暗。過了會read.99csw•com兒,她辨認出,在花園門口,有個靜止不動的駝背人影,穿著雨衣,等著,月光下面色煞白。斯蒂芬妮靜靜觀察著。馬庫斯提著自己的鞋,雙腳穿著襪子走進去,穿過花圃,從側面看過去,他的肩膀上有個隆起的包,可能是背著個東西。兩個人影沒有等待,沒有觸碰或者說話,迅速轉身離去消失在黑暗中。斯蒂芬妮走進弟弟的房間。床鋪收拾得乾淨利落,一本比格勒斯系列書《月光下的比格勒斯》放在床邊。沒有看到別的東西。沒有紙張,打開的衣櫥里沒有扔在旁邊的睡衣。他是在夢遊這個擔憂的念頭在她腦子裡奇怪地揮之不去。很明顯可以推斷出,他沒有夢遊,也可以推斷出這是件預謀好的事,他在為一場相會做準備。
斯蒂芬妮沒有聽到他回來,但是第二天早晨,有點像鬼魂般,他卻來吃早餐了。他只喝了茶,沒有吃任何東西。斯蒂芬妮什麼都沒說。
「馬庫斯,出什麼嚴重的事了嗎?我能做點什麼嗎?」他臉蛋上全是泥巴,髒兮兮的,像哭著揉過眼睛的小男孩弄上去的。他盯著斯蒂芬妮不回答。
「羊毛,哦,白色的羊毛,黃色的羊毛,紅色的羊毛……」
「鞭打各種東西,打成非常有序的輪子的形狀。變成各種堅硬的形狀,可能是石菊。光在旋轉,不斷地不斷地轉著圈,然後硬化成石菊。很多小小的……很多小小的……小小的……我能停止嗎?」
對已經被全面的回憶和詭異的閃爍或者具有威脅性的有某種意味的對象聯合起來困擾的人來說,這可能是,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種隱蔽的折磨方式。那些他能夠織進交叉參照的有序的幾何網路的日子,那些被線索串起來的思想的黑白網格,它們被視為人行道裂縫,可以安全地行走,現在變成了地毯、自行車、桂樹叢、風信雞、警察、天使、空中飛行者構成的色彩鮮艷的幻影集,所有這些,深藍色,鍍過金,風信子色,帶著光潔斑點的綠色,可能都是天堂來的信使,地獄來的異兆,神聖模式的象徵,凝視這些東西,它們會向這隻裸眼投降,向他的,向馬庫斯的,具有立體視覺的眼睛屈服,呈現它們必不可少的內部構造或者簡單的信息,並以編碼的形式,分子的、基因的、熱能的形式激增,這就像燃燒灌木和上帝的臀部,會說出永恆真理的關鍵,藉助這個,他,盧卡斯·西蒙茲,里思布萊斯福德,卡爾弗利,英格蘭,以及誰知道還有別的什麼,可能會、將會,變得崇高,並且受到啟迪。
「馬庫斯,安靜,馬庫斯。」
還有第三個盧卡斯——至少是第三——他的存在極大地讓另外那兩個盧卡斯的行為複雜化了。這位盧卡斯首次出現在他們對一組割草的照片產生分歧的時候。那件事不是偶然發生的,兩個人在三月是不會——正如馬庫斯興奮地指出的那樣——同時都看到乾草地出現在那裡,而且看到的乾草地一模一樣,除非是故意的。如果不是偶然,他們就會抗拒去處理,或者洗出來,最終,盧卡斯聲稱,兩個人都累了,不妨喝杯茶。做茶的盧卡斯,以及隨後做咖啡和可可的盧卡斯,就換上了第三張臉,愉快、正常,專心地豎起耳朵聽著各種八卦傳聞,熱切又溫柔。這位盧卡斯拿出大大的黏糊糊的水果蛋糕、黃瓜、沙丁魚三明治、烤茶點,而且願意你來我往地聊天。巴羅·米諾的粉刺,博物館的景色,埃蒙德·威爾基不良的道德影響,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後期開始有點聲名時的懶散。他提供給馬庫斯的除了悉心照顧、八卦傳聞、關愛,還有蜂蜜、牛奶、蘋果、乾果,有點類似延綿不斷的歡笑的僱工宴會,後來這種方式又演變成宿舍的盛宴。
「輕點。」他說,然後醒來,盯著斯蒂芬妮,認不出是誰,然後又向下滑了一級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