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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44 回歸

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44 回歸

這時,他走進廚房,給弗雷德麗卡沏了杯茶,把茶壺和盤子弄得叮噹響,從這個碗櫥挪到另一個碗櫥,笨拙地活動著。過了會兒,弗雷德麗卡跟著他走出去。她小聲說:「一直都這樣嗎?他會好起來嗎?」
「我不知道,弗雷德麗卡。他的問題不是我擅長的現實問題。」
丹尼爾望著外面,站了片刻,他經常這樣望,在蜜月的夜晚他也經常這樣望,望著那個黑色的輪胎在自己的掛架上旋轉著,又轉回來,望著那棵扭曲的荊棘,望著那蹤跡交錯的泥漿的大海。
「明白。」
弗雷德麗卡和威爾基騎著車,盡一輛摩托車所能,威武地行駛著,回到里思布萊斯福德,沿教師路呼嘯而過。在里思布萊斯福德的巴士後面,亞歷山大那輛銀色凱旋牌轎車在朝另外一個方向行進,車上多了個頂架,以前可從來沒見過這東西,乾淨利落地裝載著行李,用帆布蓋著,拿一根繩子緊緊捆住。弗雷德麗卡清楚地看到了亞歷山大,在綠色擋風玻璃後面,頭髮收拾得漂漂亮亮,顯得矜持、冷漠。亞歷山大也清楚地看見了威爾基,即便有頭盔和護目鏡,而緊貼著威爾基的乘客後面有薑黃色頭髮一閃而過,這還是讓他認出那是弗雷德麗卡。他朝外望著前方的路面,繼續微笑著,因此也錯過了站在自己家花園門口緊張地揮手和蹦跳的珍妮。亞歷山大天性不想給別人帶來結局、危機或者高潮,在生活中人們可能感覺這樣做是應該的,然而,他很清楚,在藝術中,這些東西卻是必不可少的。他的結局和開始一樣孤獨。他鬆開離合器踏板,轎車飛馳得更快了。
威爾基放下弗雷德麗卡,收起她的頭盔,綁到摩托車後座上。「這還要給我的女朋友用。」他說,然後推起自己的面罩想親吻她。
「你要怎麼應付?」
亞歷山大打了很多電話。他感覺輕鬆愉快。現在他已經從那個花園走出,他的成功,他的前程,似乎都屬於自己。他準備去曼徹斯特見見那裡BBC的人,然後再旅行去倫敦,參加那裡的面試,接著又為校長獎學金的事去趟牛津大學。他拒絕了多塞特那所中學的面試,他已經厭倦了教育工作,至少現在如此。他從學校地下室取出自己的行李箱,又從學校小賣鋪拿了幾盒茶。他想去看看索恩博士,提交自己的正式辭呈。他鎖上門,玩弄著自己的那塊橡木板,把它亮成九九藏書「外出」,然後開始收拾行李。
第二天,比爾和溫妮弗雷德回到里思布萊斯福德。他們坐一輛救護車帶著馬庫斯回家。馬庫斯看上去瘦了很多,總是驚恐地盯著一切。他看到教師路上的房子時,就胡蹦亂跳,大聲尖叫,揮舞雙臂,那股能量好像不是他能聚集起來的,後來他就暈倒在砂地上。他們把他弄進屋子,放在沙發上。他醒過來后又開始尖叫,手臂亂舞。他們給醫生打了個電話,救護車又回來,馬庫斯又走了。醫院精神科大夫只能把溫妮弗雷德叫過來。
「也許吧,這世界很小。自己多保重吧。」
丹尼爾把茶杯和一包餅乾收拾好堆起來,然後回到屋子的小隔間。馬庫斯的頭靠在斯蒂芬妮的肩膀上,像個稻草人般塌陷在那裡,軟塌塌的手和腿都一動不動。她安坐不動,姿勢像不夠自然、笨手笨腳的聖母憐子,越過馬庫斯暗淡的頭髮,帶著似乎難以覺察的耐心看著丹尼爾。他曾經如解凍般釋放過她的活力,相信肯定還能再度釋放她。他對弗雷德麗卡說:「這是個時間問題,現在需要耐心,對我們所有的人來說。」
「是啊。」丹尼爾說,仍然盯著前方,「我也身處生活之中。這是事物的常態。」他曾經經常、經常這樣告訴自己。但是他的力量被關懷磨鈍了,從談話以來他第一次承認了自己的能量完全受阻的可能性。從站在自己身邊的這個瘦瘦的傻姑娘身上,他感覺到了這種關懷的陰影。
安西婭·沃伯頓跟幾個朋友和堂兄妹出發,開始了對善良的瑪麗娜·葉奧為期十四天的拜訪之行,並要在朱安雷賓海灘過一個陽光燦爛的假日。
馬庫斯和斯蒂芬妮默不作聲地並排坐在沙發上,他瘦削的身體有點奇怪地由她臃腫的身體靠著、支撐著。斯蒂芬妮朝弗雷德麗卡點點頭,好像馬庫斯是個小孩子或者不用打擾的殘疾人。馬庫斯沒有流露出任何注意到她的跡象。
他又把自己的臉封在塑料盾牌和屏幕後面,跨上摩托。弗雷德麗卡站在人行道上,看著他尾隨亞歷山大呼嘯而去。她看到珍妮弗·帕里站在自家花園的小路上,開始明白亞歷山大轎車頂上支架的含義了。她走進自己家的房子,迎頭就是父親一頓怒不可遏的咆哮,他想知道她自己知不知道這是去哪裡了,為什麼屋裡弄成一團糟,沒有做的食物在整個廚房散了一九*九*藏*書地?為什麼他打開那扇法式窗戶的時候,葡萄酒瓶子碎了一地?花園和廚房一樣混亂,她母親心神不安,她能想到的就是她跟幾個時髦又亂來的朋友毫無目標地漫遊。比爾要接的一個電話救了弗雷德麗卡,讓她不用回答這些訓斥,但是這些訓斥透出些微模糊的亮光,讓她恍然想到亞歷山大可能經歷過的感受和所作所為。比爾回來時駝著背,已經被制服住了,他說是她母親打來的電話。他告訴弗雷德麗卡,溫妮弗雷德說,精神病大夫說了馬庫斯的情況。他說,他始終覺得,大家都知道他經常口是心非——有時他說的和做的事心口不一。弗雷德麗卡的心思還在亞歷山大上,她煩躁地說,馬庫斯顯然不是很清楚地知道這點,如果他知道的話,而且如果他想知道的話。她想,斯蒂芬妮也不知道,但是她,弗雷德麗卡——如果這樣說能安慰他的話——是用更結實的材料做成的,而且也知道,在這場危機中,他不會對廚房桌上沒有做的排骨和花圃里的葡萄酒瓶子吹毛求疵。後來,她注意到了比爾的表情,感覺到一絲遺憾的內疚,更多的是一絲恐懼的內疚。她提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有丹尼爾在,弗雷德麗卡說。馬庫斯好像挺信任丹尼爾。也許丹尼爾和斯蒂芬妮可以把馬庫斯帶過去,直到他自己能夠鎮定些,或者他能做到的任何地步再說。
「我希望如此。你——等孩子出生了也會好起來。」
丹尼爾收到一封從謝菲爾德發來的信,出自陌生人之手。他打開信後讀到,母親嚴重跌傷,臀部好幾處斷裂,需要住院幾個星期,沒準幾個月。等出院時,她很有可能就沒法繼續像從前那樣自己生活了。按照醫院的說法,丹尼爾好像是她最親近的人,事實上是她唯一的親屬,儘管她並沒有向兒子求助。丹尼爾趕到火車站,搭上一趟去謝菲爾德的火車。
「你要怎麼應付,丹尼爾?」弗雷德麗卡又重複了一遍。
「等你上了大學,一切就會好起來。這隻是個時間問題。」
等待和耐心,這種被動的想法不會輕易出現在他心中。或許,他想,對弗雷德麗卡來說,這樣講並不投合她的心情。丹尼爾給她遞過一杯茶,兩個人在毫無交流的沉默中一起坐在那裡,留心著沙發上那對安安靜靜又無所事事的人。這不是結局,可是,因為已經持續了好長九-九-藏-書時間,那就在這裏打住好了。
弗雷德麗卡說:「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弗雷德麗卡跟他一起凝視著。
秋天來了,氣候漸冷。馬庫斯被帶到阿斯卡公寓樓。他睡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直到小樓適合居住才搬過去。弗雷德麗卡回到里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開始做起大學入學的準備工作。但她很快就清楚了,亞歷山大永遠地走了。她感覺很受屈辱,但同時,沒有了他本人在場的壓力,沒有了慾望,沒有一場危機去應付或者避免這些壓力,她倒感覺很鎮定。她發現,這個夏天最有用的教訓就是,那些事,那些人,她可以把這些彼此分開。她可以躺在自己的床上,為亞歷山大哭泣,也可以為威爾基哭泣,甚至為《阿斯翠亞》哭泣,但她又能利索地站起來,找到巨大可用的能量儲備和專註力,開開心心地用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她很高興有失血那個簡單的里程碑事件,無論多麼混亂,終於過去了。她被父母的變化弄得心煩意亂,失去平靜。比爾取消了很多課程,大量的時間都用來穿著拖鞋焦躁不安地四處遊走。他不跟任何人說話,甚至經常張開嘴巴又默默地合上,好像在用某種生理的力量把話噎回去。弗雷德麗卡一連好幾天躺在床上不起來。為了外出尋找出路,為了那些書本身,她努力應對這一切。但是,一天晚上,感覺到情緒,滲透在自己的注意力夾層的情緒的危險性后,她決定去給丹尼爾和斯蒂芬妮打個電話,想親自看看馬庫斯最近怎麼樣,有什麼希望,或者可擔心害怕的。
丹尼爾給她打開門,沒有微笑,只是讓她進來。她爽朗地說:「我只是順便過來,想看看你們。在家裡實在受不了,太壓抑。」
「馬庫斯呢?」
結果,剛巧,奧頓夫婦已經沒法在阿斯卡公寓住下去了。丹尼爾從謝菲爾德回來,說他恐怕必須給母親找房子了。埃勒比先生給他們找了個工人住的小樓,那裡里思布萊斯福德年輕的中產階級們正在把這樣的住宅改造成小小的過渡居家樓,建議丹尼爾讓他青年俱樂部的閑人們去搞裝修。經歷了比爾意外撞進家門的驚訝,領略了他自責的眼淚,以及有關馬庫斯的困境和自己內疚的戲劇性表演后,斯蒂芬妮對丹尼爾說,收留馬庫斯是他們的職責,如果他願意來的話,就跟收留丹尼爾的母親是一樣的。那當然,丹尼爾九*九*藏*書說。當然,他們必須收留馬庫斯,如果馬庫斯想來的話。丹尼爾去醫院問馬庫斯時,馬庫斯說他想來。這是他幾天來唯一說過的話。
「我不清楚。」丹尼爾露出一絲短暫而陰鬱的微笑。他不喜歡弗雷德麗卡·波特,他不想訴說自己的真實感受,習慣性地不管怎樣都不告訴任何人。但答案是他在勉力應付。作為一個道德至上者,他對自己就馬庫斯的存在和斯蒂芬妮本人的反應很震驚。晚上,他經常夢到殺人。蒼白、天真的馬庫斯在屠殺他尚未出生的孩子。孩子把斯蒂芬妮撕得鮮血淋漓,四分五裂,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自己,丹尼爾·奧頓,穿過邊地,拿著西蒙茲的切刀追趕比爾·波特。最可怕的是被一條毯子悶死的恐怖情景:他自己的身軀無意中壓在一個人或者幾個孩子身上,有點像某種不知名的濕漉漉、沉甸甸的怪物,擠壓著,差點窒息得要了他自己的命。他不能跟妻子說這些,或者驚嚇妻子,她懷著孕,在做著她相信是正確的事情。他真正替馬庫斯感到難過。他開始懷念在那個小小公寓里笑聲朗朗、熱情溫暖的日子,那樣的日子永遠不會再來了。即便在某種純現實的考慮上,他什麼都不能說——牆壁很薄,房間很小,那個男孩總是死氣沉沉,但又很警覺,很緊張。
丹尼爾本來可以說同樣的話,但不想說。他說:「哦,坐吧,你在這裏待著,我去弄杯茶。」
「我不知道。」
托馬斯·帕里患上一種複雜棘手的中耳炎,還伴有嚴重高燒,連續五個晚上哭喊不停。傑弗里和珍妮用冷卻的法蘭絨布巾不停地貼敷,試圖讓他喝點什麼,守在身邊看護。
「在我們家,一切都變得消極和疲軟起來,好像能量都是負面的,我在工作,但感覺心無所系,整個人都懸在空中,鬆鬆垮垮的。」
「是啊。」
「已經過去了。在那個小樓里會有更大的空間,他會度過這場打擊。還是有希望的,而且小孩也快出生了。」
自從馬庫斯過來后,奧頓夫婦的整個生活都變了。最初的兩天,馬庫斯老跟著丹尼爾,如果他走出視線,就會像個小孩般抽泣。斯蒂芬妮注意到,這讓丹尼爾很惱火,自己也很不安。她試圖接管過來。在無動於衷毫不活動的沉默中,她在馬庫斯身邊坐上長達好幾個小時,就像她以前坐在馬爾科姆·海多克身邊那樣——其實那沒有特別大的區九_九_藏_書別。一天,她給馬庫斯透露了個消息說,盧卡斯·西蒙茲又被轉移了,而且據說感覺平靜了不少。馬庫斯問盧卡斯是不是受傷或者被打了,確認沒有后,又給斯蒂芬妮提供了一個他對盧卡斯和自己擔心的新說法,提到盧卡斯破滅的希望、光幻覺、信號傳輸、那道光。她對這些不是很理解,但又想,可能她錯了,他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全盤接受」,她在自己平常的意識中固定下來,開始接受馬庫斯。她首先想到動物馴服,在馬爾科姆·海多克那件事上,這個想法就曾進入過她的意念。她設法讓他把腦袋放在她的膝部,一放就是好幾個小時,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地待著。所以,丹尼爾工作完回家后,越來越頻繁地發現他們在那裡——他接受了她的康復安靜,盡量不要打擾。
「然而你好像也有點麻煩纏身。」
那個精神病醫生對溫妮弗雷德說,馬庫斯的問題,病根好像在害怕他父親,還說,最好讓他在別的地方休養恢復,跟一個善解人意又不怎麼讓人害怕的人住在一起,如果能安排到的話。他不希望讓馬庫斯待在醫院,因為這地方本身對他沒有好處,而且不要再讓他跟盧卡斯保持不適當和令人不快的聯繫,後者為重症病人,最好離開這裏去接受專業治療。
弗雷德麗卡和威爾基在海灘上玩了一天,風呼嘯而至,北海附近異常寒冷。威爾基扔了幾塊石頭,弗雷德麗卡在他身邊一瘸一拐地走著,棉球都浸濕了,血還流個不停,如果量不算特別大的話,至少比平常多很多。最後,她說,很抱歉,自己成了個累贅,她必須在什麼地方坐下來,她感覺有些搖搖晃晃。威爾基又把她帶回大酒店,她蜷成一團躺在床上,想著女服務員和行李員們同情和好奇的表情。威爾基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后說他的女朋友有點生氣了,因為老聯繫不上他,還說慕尼黑學生戲劇節上推出的《仙女換孩兒》有個角色可能讓他演。所以,如果弗雷德麗卡不在意的話,他們該往回趕了。
比爾憂慮地說,那個可笑的小公寓里幾乎沒有多餘的空間可容納另外一個人,更不要說再添個嬰兒,兩個人了。他還說,丹尼爾自己的盤子已經夠滿的了。弗雷德麗卡說,這件事就看丹尼爾了,你永遠沒法很肯定地說,他的盤子就滿了。比爾開始緊張起來,思前顧后,然後穿上外套,衝出去朝阿斯卡公寓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