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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序

譯者序

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止不住地陣陣心酸,這四個可憐的孩子就這麼被拋擲在孤島之上,他們為了不至於離散,犯下「驚世駭俗」的「罪行」,在這個廣大的世界甚至茫茫的宇宙中(請注意書中亨特船長的插曲以及「我」為假託的狗起的名字:「科斯莫」[Cosmo——Cosmos]——「宇宙」)他們只能用自己的體溫相互取暖。還要提醒讀者的是,這個故事的敘述者只是個十五歲的男孩子,他只能按自己的觀察和理解來講述他面對以及認識的世界,沒有一絲多愁善感,他沒有一句傷痛之語,他就這麼絮絮叨叨地把他知道的一切講述出來,有很多東西他根本就不明白也沒想去弄明白(比如母親到底得的什麼病)。可正是這種平淡和「原生態」才更襯托出骨子裡的悲哀。他正是小說大師亨利·詹姆斯所謂的「不可靠(或不完全)的敘述者」,他只能以自己的認識和理解來講述,讀者必須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發掘故事的真相,如此比照之下的效果才會愈發強烈和刻骨銘心。
至此,作為家的這幢房子真正成為一個孤島,父母的相繼去世使四個孩子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孤兒,與所謂正常社會完全隔離開來。倒是頗有點像霍爾頓理想中的麥九-九-藏-書田了。可實際的情況既沒有成為理想的烏托邦,也沒淪落到戈爾丁《蠅王》中那個人性之惡全面膨脹的孤島。「我」正經歷著成長之痛:長了滿臉的粉刺的「我」自暴自棄之下不再洗澡洗手換衣服,沉溺於手|淫中不能自拔。朱莉在母親病中即已部分擔負起母親的職責,在母親死後只得負起全責。蘇則靠讀書排遣時光,靠寫日記傾吐心聲。湯姆因為生得弱小,在學校受人欺負,在母親去世前就想變個女生,母親死後更是乾脆想縮回到母親的懷抱,做個奶娃娃——新任母親當然就是朱莉。朱莉原本是個很「酷」的女孩子,都不怎麼理人的,可在情勢的發展之下逐漸成為一個負責、合格的母親形象。這時,雖父母雙亡,可這個家又暫時恢復了脆弱的平衡,朱莉是母親,「我」雖「太自我中心」(蘇的記錄),不過至少在用水泥埋葬母親的標誌性|事件中擔當起了父親的職責。
而就在此時,孤島上出現了一個闖入者——朱莉的男朋友德里克,內在的暫時平衡因此被打破;而且,用水泥砌在鐵柜子里的母親的屍體開始散發出腐爛的臭氣。內外交困之下,四個孤兒的處境更加艱難,窗外是創了記錄的酷熱,可那個地窖https://read.99csw.com——人的內心的隱喻,卻讓我們感覺陰寒刺骨,四個孤兒只能相互偎依在一起取暖:朱莉將地窖里的嬰兒床搬到自己卧室的床邊,湯姆正式成為襁褓中的嬰兒;在闖入者德里克的壓力下朱莉反而轉向「我」,並由此將整本小說的情節推向高潮——「我」和姐姐朱莉真正合二為一,真正成為父和母。這當然是「亂|倫」,可「倫」是什麼?是倫常,是社會規範,而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上又哪來的倫常,哪來的社會規範?高潮、高峰之後自然是退潮和斷崖,這溫暖的一瞬之後緊接著的就是警燈閃爍,透過窗帘刺進來。那個倫常,那個社會開始大舉返攻了,這個孤島也終於馬上就要被徹底淹沒。
父親死後,母親也因為某種不知名的病症慢慢枯萎,拖了幾個月後在睡夢中死去。不過母親在死前做了兩件大事:其一是為「我」的十五歲生日搞了個派對,儘管也就是圍繞著母親的病床喝點橙汁吃點蛋糕,「幾乎算不上一個真正的派對」;再就是母親在自覺不久於人世時跟「我」說的一番話,她要「我」在她離開之後跟朱莉共同掌管這個家,否則外人就會進來接管他們,家也會被人搬空。正是後者使幾個孩子意識到問題read.99csw.com的嚴重性,為了不致被拆散,「我」和朱莉決定將母親的遺體用水泥砌在地窖的一個大鐵柜子里。
「我」叫傑克,今年十五歲,姐姐朱莉大「我」兩歲,妹妹蘇小「我」兩歲,弟弟湯姆的年齡無法確知,剛剛上小學,應該有五六歲左右。「我」的家是一幢挺大的房子,還有個不小的地窖,可周圍原來的房子基本上都拆光了,成為一片荒野。故事基本上完全發生在這幢荒島一樣孤立、封閉的房子里。父親犯心臟病前曾頗有雄心地規劃了家裡的小花園,犯病後自覺無力維持花園的整飭,遂突發奇想,想將花園用水泥鋪平,由此與周遭的荒蕪雜亂隔離開來。可剛剛鋪出半條水泥小路,父親就頭朝下倒斃在新鮮的水泥上。「我」此時正沉溺於手|淫中,並第一次真正射了精。這些情節讓你想不去引申都不成:四周的荒野當然是荒蕪的當代社會的象徵,作為秩序象徵的父親在第一章就已死去,而兒子的成熟(第一次射|精)剛好發生在父親退位的同時。
發表於1975年的小說《水泥花園》(The Cement Garden)是麥克尤恩最受讚譽,亦是受到最多評論關注和闡釋的作品之一,而且在1993年由著名編劇、導演安德魯https://read.99csw•com·伯金(Andrew Birkin)搬上大銀幕,並榮獲第43屆柏林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撇開加在這本薄薄的小說之上由闡釋和再闡釋構成的層層「水泥」,《水泥花園》其實是個很單純的故事,由「我」——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傑克絮絮叨叨地講述出來,只不過這個故事以世俗的眼光看來確有些聳人聽聞。熟悉西方文學背景的讀者會由此立刻聯想起美國作家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因為它最不同尋常之處就在於由一個十幾歲的男孩霍爾頓講述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而且用的純是他那個年齡的詞彙和「聲口」——評論家特稱之為「少年侃」。霍爾頓以成為一名「守望者」為理想,守望著麥田裡一幫無憂無慮的小孩子自由玩耍,以此來對抗虛偽矯飾的成年人的世界,《麥田》亦由此成為一代代「拒絕成長」的叛逆年輕人的聖經。當霍爾頓明確地樹立起孩子與成年人的壁壘,並堅持用「少年侃」來構築屬於自己的敘事時,他原本處於邊緣的聲音也就格外響亮、格外理直氣壯起來。可《水泥花園》卻並非如此,它無意于替一代青少年立言、張目,它的野心不在於此,它採用了類似《麥田》「少年侃」的敘事策略,卻與後者有迥異的價值訴九九藏書求。
「恐怖伊恩」從來不憚于發掘駭人聽聞的黑暗中心,從不忌諱所謂的變態和禁忌,但他當然不是一個廉價的恐怖批發商,他的文字簡潔而且優雅,他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洞察和深挖使他筆下經常是「不潔」的題材具有了真正的人性深度。
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1948— )稱得上當今英國最優秀的作家,更稱得上最另類的作家。從1975年發表第一部小說《最初的愛,最後的儀式》(First Love, Last Rites)至2002年的新作《星期六》(Saturday),麥克尤恩窮三十年的時間不斷用他的作品重新定義著黑暗到底能有多麼黑暗,不斷地探索施-受虐狂、變態性|愛以及超現實情節到底能走多遠,他由此甚至得了個「恐怖伊恩」(Ian Macabre)的綽號。
在身為兒子的「我」的眼中,父親的死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在小說的第一段里他就說「我之所以提到他死的這點小事兒,不過是想說說我跟姐姐和妹妹是怎麼弄到這麼一大堆水泥的」。由後文的蛛絲馬跡判斷,父親在另外幾個孩子(他公開跟小兒子湯姆爭奪母親的關愛)甚至母親心目中也皆屬可有可無(「我」曾和蘇揣測母親其實恨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