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銅像

銅像

他這樣罵著,卻又重新意識到自己是渺小的,罵聲也漸次喪失了自信。在靜謐的夜色中,銅像顯得更加高大。一朵雲彩飄過,月光格外明亮,銅像似又增高了幾臂,咄咄逼人的影子直趨他的眼前。他慌忙退到人行道上,躲在路燈下邊,心怦怦狂跳,但咬緊牙,呼呼喘氣,望著夜色中依稀可見的高大身影,儘管惶恐得很,還是不甘示弱,想竭力鎮定下來,於是登上他平時坐的椅子。
這件事過後一星期,馬爾丹徹底放棄了一項研究。他那時正研究一種暗子母扣,已經搞了幾個月。他期望完成這項發明,好重振他那走下坡路的生意。然而,他總是回憶潘東小姐,弄得整天無精打采,不能踏實地干點正事。馬爾丹漸漸忘記了她那醜惡的相貌,無意中給她換了一副模樣,把她想象成一個年輕可愛的姑娘。這個形象,馬爾丹以為是從記憶深處重新發掘出來的,其實不過是他最後最美的一項發明。他幾個鐘頭不動窩兒地設計,確定她鼻子的形狀、眼珠的顏色、腰身的尺寸。等創造出了一個熟悉的形象,他便要寫詩獻給她,如同戰前的做法那樣。他要寫的詩規模宏偉,不過,他只寫了結尾四句:
馬爾丹成了隨遇而安的流浪漢,還覺得挺快活的。生活不再像走鋼絲繩那樣艱難,那種生活在他的記憶中越來越淡薄了,而且,他一回想起來就噁心。現在,他像畜生一樣,匍匐在地上,孤獨地活著,心裏倒覺得十分安全。頂糟的情況,無非是餓肚子,這用不著花多大氣力就能忍受。況且,馬爾丹不再考慮這些了。他完全喪失了發明創造的頭腦,變得同狗一樣只顧眼前。他也有一些夥伴,不過隨聚隨散,一分手就忘掉了。一天晚上,他們有三個人,挑一家大眾咖啡館坐下,這也是知趣,免得老闆討厭他們。一杯酒十五個蘇,每人喝兩杯。酒一下肚,他們脆弱的頭腦發熱了,便講起各人的經歷。看來,他們有一條規矩,可以信口開河,無所顧忌。輪到馬爾丹講時,他的口氣極其坦率,真把兩個夥伴給嚇住了。只聽他開口講道:
「那沒錯兒。」
「接連兩年復活節,他都到我們那裡度假,住在我家對面。我們在朋友家裡見過面。他也到我家做過客。我彈鋼琴的時候,他翻樂譜,他還貼著我的耳朵說:『您彈得多好啊』……我感到他呼出的氣息灼|熱,燙我的脖頸……您知道嗎,我現在一個人的時候,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還感到那股氣熱乎乎的……那股熱氣還燙我呢。記得有一天……我們一起下台階,我一腳踩空,連忙抱住他。我緊緊地抱住他。啊!我抱得多緊哪!」
就在人們揣測他逝世之後幾年,馬爾丹來到他的銅像附近定居。他把一間閣樓改成工作室,並且住在裡邊。工具和各種小巧的鋼鐵製品,一直堆到床頭,他就在這些東西中間過著完全孤寂的生活。小火車、汽車、會跳舞的玩偶、能躥跳的野獸等兒童玩具,緊挨著機械掃帚、求數學開方根的儀器、自動天平、滅火器、打火機、燙髮器,以及數不清的其他種種發明。大部分物品擱置了很久,已經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牆壁上也掛滿了新奇的東西,其中有一架蒸汽掛鐘,曾獲得一九○○年博覽會榮譽獎。他深居簡出,從來沒有人去打擾。有一次,女門房到他的房間,剛一進門,迎面飛來一隻機械蝙蝠,可怕的翅膀擦了她一下,以後說什麼她也不進去了。這樣,無人打擾,倒也安心,他就從早干到晚,搞發明呀,寫寫畫畫呀,銼呀,銑呀,裝配呀,忙個不停。甚至在睡覺的時候,他也不得安穩,滿腦子想著發明;有些設想簡直刻不容緩,攪得他躺不住,常常半夜跳下床,在燈下幹起來。
從前有一位發明家,名叫馬爾丹,大家以為他早已物故,在巴黎的一座小廣場上給他立了一尊銅像。他的這一尊全身像,是一色青銅鑄成,大衣襟宛如在風中微微飄動,就像在生活中常見的那樣,摹仿得非常逼真。座石上面刻有四行字:「馬爾丹,一八七七——一九二四。Pandemonium mirabile的發明者。」
然後,她嘴角掛著微笑,平靜地、坦然地等待read•99csw•com反應。
「這是可能的。不過,您沒有告訴我……我本人嘛,也沒有想起來。到底怎麼樣呢,您同他睡覺了嗎?」
過了幾天,馬爾丹偶爾來到他經常閑坐的那個小廣場。他穿過廣場時,都沒有認出來是什麼地方,也沒有注意銅像。他心中十分坦然,都沒有加快步伐。
「你是自找倒霉,」警察申斥說,「警告過你多少次了。好啦,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一天上午,馬爾丹坐在街椅上,看見一群遊客走近銅像,彎下腰去念座石上的碑文,接著又後退幾步,通觀銅像的全貌。馬爾丹覺得又嫉妒又冤屈,緊緊握住了拳頭。他真想跑到那些人面前,沖他們喊他們認錯了人,他才是真正的發明家馬爾丹。但是,銅像在他面前高高聳立,他感到自己那麼渺小,也就沒有那股勇氣了。遊人離開之後,他以充滿仇恨的目光,久久地凝視銅像。當天下午,一個調查巴黎雕像的記者停在發明家的鑄像前,記下了幾筆。傍晚六七點鐘的時候,他覺得行人的目光似乎都在仰望銅像沉思的頭,還好像聽到從人群中升起一片嗡嗡的頌揚聲。
只有一次,馬爾丹還企圖反抗。那是房租到期的前一天夜裡,他想到房東威脅說要把他趕出去,便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有一群醉漢在大街上直著嗓門唱歌。他聽不清歌詞;不過,那隻能是銅像的頌歌。這種喧鬧的頌揚,簡直是對他的絕望的藐視。他氣得渾身發抖,穿好衣服,跑到廣場上。那裡空無一人,一片沉寂。銅像天才的腦門兒上掛著一束月光。濃重的黑影隱沒了他的外套與沉思的姿態。馬爾丹大聲斥罵銅像是惡棍、竊賊,斥罵他背信棄義、傲慢無禮、裝腔作勢。
聽說到派出所,馬爾丹害怕了。他還殘存一點市民意識,眼前馬上浮現出一連串丟人的場面。他轉了半圈,仰起腦袋,雙手伸向銅像,做出一種哀求的姿勢。警察聳了聳肩,不耐煩地說:
他彎下腰,用手指指著碑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出馬爾丹的名字。警察揪住他的胳膊,可是,他抱著座石的邊角不放,警察便使勁一拉,將他拉開。到了派出所,所長照慣例行事,對他進行了一次審訊。押他來的那個警察報告說:
「過去幸福不幸福,我不清楚了。三十四歲那年,我娶了一個非常有錢的寡婦,一位擁有百萬家私的女人。我有公館、僕人、車子,在都蘭地區有一個古堡,海邊有幾座別墅。我當時戴單片眼鏡,花錢像流水一樣……」
「您既然是他的朋友,」那婦女又說,「他一定常常向您提到我吧?」
一天,將近中午時分,馬爾丹背靠著銅像座石不動,正張著手等待施捨,一名警察穿過廣場,徑直朝他走去,他沒有立刻意識到他要遭殃。
他一想到他的鑄像那樣孤寂,手裡的工具便不覺掉下來。他在閣樓里痴痴獃呆的,心裏翻來覆去地咀嚼那種悵惘的滋味;有時候,上來一陣憐憫心,在屋裡坐不住,便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廣場上,拜會他的鑄像,就像給人施捨一樣。他的生活漸漸失去了規律;從前,他致力於發明創造,必須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現在倒好,他甚至連表面上的借口都不要,成天總是往外溜。他還沾染上了壞毛病,諸如抽煙,看報。他想點子搞發明,腦子卻遲鈍了,手指頭也不那麼靈活了。他現在從事發明,幾乎毫無樂趣,只是為了生活。從前,他根本不愁生計,物質的需要滿足以後,他可以放手地干,創造一些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例如,在煤氣燈里轉動的鉛筆刀,就是一種純藝術品。現在,他越來越把精力放在賺錢的發明上,可是成效不大。靈感的火花難得迸發出一次。而且,他的思想散了,即使有了這種機緣,他也抓不住。

「好吧。」所長對他的下屬說,「把他關在三號里。叫他老實點兒!不然,我叫人把他的腦袋砍了。」
他也常常擠到行人中間,裝成熱心求教的外地人,抓住一個人問道:「勞駕,打聽一下,您能不能告訴我,這個銅像是誰?」然而,他從來沒有碰上一個人能告訴他。更可笑的是,他向廣場上的小商販提出同一個問題,他們也回答不上來。
「不管怎麼說,」潘東小姐反駁道,「向我提供情況的那些人,也九-九-藏-書是靠得住的,我認識他們多年了……」

「我把她讓給你了。」他訕笑著對銅像說。
她把雨傘夾在腋下,一溜煙跑過廣場。馬爾丹望著她那狼狽不堪的身影漸遠,心裏不免有一絲憾意。

馬爾丹並沒有因為這種榮譽而躊躇滿志,但是,他感到稱心如意,認為這是他的天才的鐵證。黃昏時分到小廣場上散散步,是他自省的一個機會;他平時忙得不可開交,難得有這種閑暇。不過,他在銅像身上尋找自己的特徵時,對眼前如此高大的形象倒有幾分畏懼。他的形象定型為一副思想家的姿態,他每聯想到自己,就有些難為情。而且,他面對著鑄像,總覺得他是多餘的,活在世上幾乎感到內疚;他嘴裏叨叨咕咕地表示歉意,說他自己在死亡問題上弄虛作假。實際上,他感到自豪的是他的銅像,而不是他本人。
這種嗡嗡聲日益清晰,從巴黎的大街小巷和所有的廣場湧出,不久便匯成一片崇拜的喧囂。鐘聲也一陣緊似一陣,不是敲早中晚三禱鍾,就是敲喪鐘。讚揚聲浪陣陣衝來,將馬爾丹包圍,逼得他蜷縮在屈辱之中;如今在他凝視銅像的目光中,仇恨的成分少了,恐懼的成分多了。他坐在街椅上的時候,往往飢腸轆轆,而且蓬頭垢面,衣裳襤褸,鞋子也裂開口子,那副狼狽相,真像個叫花子。有一天,他把帽子放在身邊,一位婦女路過,便扔進一枚硬幣,施捨給他。在他與他的銅像中間,現在隔了一道鴻溝,他不敢再想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了。他漸漸習慣了這種泯滅的地位,最後也認可了。
「口氣還不算大嘛。」所長說著,拿眼瞪了一下可憐的傢伙。
裝的是用月光淬火的彈簧,
他確實沒有心思再和銅像爭奪瑞莉的青睞了。在他的記憶中,瑞莉歸到了他發明的玩偶一類中。那些塵封的玩偶,他現在正一個勁地推銷給舊貨商。用月光淬火的彈簧,沒有經住一切考驗。那位多情的女郎,不管她年輕還是年老,永遠不再去那個小廣場,也不再煩擾馬爾丹的心了。然而,他依然嫉妒銅像。這另外一種類型的嫉妒,緊緊地揪住了他的心。馬爾丹窮困得抬不起頭來,便羡慕銅像能讓時間停止,能永遠定型在榮耀的時刻,而他自己卻苟且偷生。他譴責銅像竊取了他的好運氣,竊取了他的最寶貴的精力。
說實在話,這項發明究竟是什麼東西,沒人說得上來,就連馬爾丹本人也忘記了。也許是一種電水壺,可以隨意改成熨斗和烘蜂窩餅用的鐵模。或者是一種頂針,既能用來修指甲,又能用來做針線活兒。再不就是一種什麼機械,它的出現使剃刀與打火機製造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長期從事發明創造,搞出許許多多的新東西:發動機、電池、線圈、彈簧、傳動桿、各式各樣齒輪。在他的記憶中,這些東西全攪在一起,成了一筆胡塗賬。有時候,他甚至重複發明一種機械,殊不知早在十五年或二十年前,他就交付工業投產使用了。
她回憶到這裏,渾身一顫抖,兩個鼻孔直翕動。她霍地沖向座石,整個身子貼在上面,伸出雙手,緊緊抱住銅像的一條腿。
在我棕發女郎的心中噹噹鳴響。
馬爾丹想打斷她的話,但是,她說得慷慨激昂,鼻子和雙手都直打哆嗦。
然而,往往有一個更加清晰的記憶,來擾亂所有這些想象。他又痛苦地看到潘東小姐窈窕的身軀貼在座石上,緊緊抱住銅像的腿,感情非常衝動,血液漲紅了她那少女的純潔面頰。馬爾丹見此又羞又惱,臉漲得像豬肝,嫉妒的毒汁浸到他的體內。他一到廣場,總是恐懼地望望銅像那個方向,好像生怕看見瑞莉兩腮血紅,在那裡盤桓。他對著銅像,有時嘿嘿冷笑說:
馬爾丹終於把她勸開,領她到街椅上坐下。她號啕大哭,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馬爾丹惱火了,不再理睬她,乾脆讓她哭個夠,一邊惡狠狠地盯著她那張疙里疙瘩的瘦臉和手帕下面那隻又長又紅的鼻子。馬爾丹那失望勁就不用提啦,就憑這樣一個老處|女的可惡長相,他也不願意重提那段戀愛史。他只不過還有一點好奇心,才沒有跑開。在他的腦海里,開始浮現一個影影綽綽的形象,但是,還難以同潘九_九_藏_書東小姐的尊容對上號。待她的眼淚流干,馬爾丹問道:
「對我談談他吧,」那婦女懇求說,「我多想聽聽別人談談他呀……」
「一個擁有百萬家私的女人。他娶那女人,是看上了人家的財產。他有了一個公館、十五名僕人、幾輛車,在都蘭地區有一座古堡,海邊還有幾座別墅。他買了一副單片眼鏡。花錢像流水一樣。」
「您說,馬爾丹愛過您吧?」
馬爾丹沒有再堅持。他的記憶也是朦朦朧朧的。他去度復活節時住的那個小鎮、那所房子,甚至那個房間,還都能清晰地回憶出來,就是沒有一點瑞莉·潘東的影子。毫無疑問,潘東小姐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他當時沒怎麼留心。他覺得事有蹊蹺,於是不耐煩地問:
「發明創造,並不能贏得瑞莉的喜愛,她才不理那一套呢!她愛的是我呼出的熱氣兒……她說過這話……我呼出的熱氣兒……她愛的是我!是我!」
「我從來沒說過這種話,」馬爾丹否認道,「警官先生沒聽清楚。我只是說,我叫馬爾丹,跟銅像同名。」
說過這番話,他內心還是平靜不下來。他這樣咒罵行人的時候,往往懶得動腦筋,不去想象他是銅像,因而,表達蔑視的語言就更具有個性,也更加直接。譬如,他有時大聲說:「你們是狗屎堆」,有幾個行人聽了非常詫異。有一天,他自覺失言,後悔了起碼有一陣子,悔不該以這種方式來表達痛恨。那天,有一位婦女坐到他的身旁,看年紀有五十上下,衣著不華麗,手中拿著一束蝴蝶花。馬爾丹沒有注意身邊有人,對著廣場上的寥寥行人,又發泄起胸中怒火。那位婦女環顧左右,認定只有她一個人聽得到,便氣勢洶洶地開了腔。她站起身,上下打量這個出言不遜的人,對馬爾丹說:「先生,您實在粗野。」馬爾丹猛地愣住了。那些激烈的話,他是信口開河說的,只是針對一般而言,幾乎是哲理性的,無論怎樣也不是針對哪個人。但是,若說他這樣罵大街,只是表達一種思想看法,實在令人難以信服。再說,那位婦女也沒容他分辯,又打量他一眼,便朝廣場中央走去。她徑直走近銅像,在它下面停住,接著默禱起來。馬爾丹見此情景,先是困惑不解,繼而感到內疚與愕然了。他心情一陣激動,身子動彈不得,好像釘在椅子上似的,覺得要暈過去了。等他的腿腳聽使喚了,他就向廣場衝去。那位婦女正踮著腳尖,往座石上銅像的雙足四周撒蝴蝶花。馬爾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她身後囁嚅了幾句話。她猛然一回頭,見是那個野蠻的傢伙,嚇得驚叫一聲,連忙握緊她的傘柄。馬爾丹恭恭敬敬地表示歉意,解釋說他是馬爾丹的多年老友,剛才她聽到的那些氣話,正是罵那幫忘恩負義的人、愚蠢的人。她的表情頓時變了,眼眶涌滿了淚水。
他有了自己的台座,便有了幾分信心。他暗暗驚奇,竟然沒有早點想到利用它。銅像之所以有威力,就是因為座石把他抬到空中;如果坐落在平地,就不會那麼嚇人了。馬爾丹後悔不該粗暴地罵大街,這隻能使他在對手面前降低人格。原來在很大程度上,問題取決於站得高還是站得低。自從他站在椅子上,形勢就有了改觀。他還必須像雕像那樣,有一副莊嚴穩重的神態。於是馬爾丹盡量站著一動不動,為了完全壓倒對手,他還擺出一副思想家的姿態,用兩根指頭托著腮。這種姿勢非常累人,幾乎疼痛難忍,而且,颼颼的寒風又鑽心刺骨。但是,一刻鐘過去了,一種巨大的希望產生了,支撐著他的勇氣。他感到小腿與大腿都僵硬,雙腳麻木,越來越沉重,同他的台座牢牢地粘在一起。他的面頰,以及托著面頰的兩根指頭,讓寒風吹得幾乎失去知覺。寒風陣陣,吹動他的外套大襟,有好幾次,他聽著像金屬撞擊的聲音。無限的喜悅激蕩著他的心胸,他密切注視著自己變態的進程。他好不得意,差一點沒大聲招呼銅像,但又一轉念,這樣就會前功盡棄,於是趕緊咬住舌頭,沒有喊出聲來。他覺得身體滯重,神態威嚴。只有一件事叫他氣惱,原來他是穿著拖鞋上街的,他心想穿拖鞋未免顯得懶散,變成銅像之後,他老先生的身價能不能抬高呢?
到了季節宜人的時候,他就到廣場上消磨掉大部分時間,目不轉睛地望著銅read•99csw.com像,憂鬱的情緒轉為辛酸。他不再探問行人了。世人的無知與愚蠢,他已經領教過。他坐在街椅上,有時自言自語,就好像他是那尊銅像,站在高高的座石上在講話。「過去吧,」他對行人瞥上仇視的一眼,嘟嘟囔囔地說,「過去吧,渾渾噩噩的世人。我鄙視你們。我唾棄你們卑劣下賤的本性。我把銅膀胱的尿全澆在你們的頭上。總有那麼一天,你們這群可憐蟲要死得乾乾淨淨,你們的愚昧就像一塊重石,將你們深深地壓在地下。而我,仍將屹立在座石上,看著你們這些行屍走肉過去。我將永世長存。我憑著我的工作、我的聰明才智,登上了座石,變成世間的一塊岩石。我不需要你們來崇拜,這對我的永生不會有絲毫助益,也擋不住我嘲笑你們凡夫俗子的醜樣兒……」
「真的,」馬爾丹搜索記憶,一面喃喃地說,「我確實有印象……」
「對吧?一個偉大的人?還有一顆偉大的心呢,我最有資格講這個話了。您若是了解的話,先生,您若是了解的話……」

潘東小姐閉起雙眼,好像心醉神迷似的。馬爾丹開始失望了。他倒希望接受的崇拜不帶個人的、容易引起猜疑的動機。
當天傍晚,馬爾丹被放了出來,嚴禁他再終日到小廣場上遊盪;如再違犯,就砸爛他的腦袋。這種威脅等於白搭,他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了那條街,連頭也沒回,想都沒想過回頭瞧瞧。他覺得永遠擺脫了難堪的重負,彷彿跨入一個新的青春時期,鬍子拉碴的老臉上浮起笑容。他走了半個時辰,便在一條行人稠密的街道上停住腳步,伸出手,嘴裏咕噥著:「可憐可憐我這個老頭子吧。我扶養一個殘廢的女兒,還有三個孫子。」
這四行詩,他花了一個多星期才湊成。不過,他確實非常滿意。他坐在街椅上,面對銅像,向瑞莉低吟這四行詩。把潘東小姐安排在小廣場的環境中,他覺得再自然不過了。好像瑞莉就坐在他的身邊,他湊近她的耳朵、脖頸,呼吸著她那束蝴蝶花的芬芳。他倆一起繞著銅像倘佯,接著停在座石腳下聊天。瑞莉正當青春妙齡,臉上掛著孩子般的笑容,眼神特別機靈,穿一件女學生襯衫,真是愛煞個人兒。
「傳他他還不肯來。想得到嗎,他還自稱是發明家馬爾丹……您知道就是立了銅像的那個人……」
燒露水的發動機,神奇的掛鐘,
「他是一個偉大的人。」馬爾丹說。
馬爾丹做了個手勢,表示不置可否。那婦人放開他,挺了挺身子,告訴他說:
「他愛上我了,可是,他卻同另外一個女人結了婚。他回到巴黎,便娶了一個非常有錢的寡婦,一個女人……」
幾個月當中,馬爾丹把他的各種鐵製品、工具和簡單的傢具變賣精光。他最後無依無靠,流離失所,只好沿街乞討為生。他最常去伸手乞討的地方,還是那座小廣場;他去那裡倒不是為了緬懷過去,而是由於人換了生活,老習慣保持不變。在行人蜂擁而至的時候,他就站在他的銅像腳下,哼哼呀呀地求人可憐可憐他。開始那階段,他還常常忖度這種局面有多大的諷刺意味。時間一長,他就不再想這些了。再說,他的記憶開始模糊,思想也越來越遲鈍。他學到了一種技巧,就是腦子幾乎什麼也不想,只對毫無意義的事物感興趣,例如,對著一個開了線的褲紐愣上幾個小時。行人稀少的時候,他便坐在街椅上,差不多一整天都不動窩兒。他總在那裡,妨礙了幾個商販,他們便把他告到派出所。馬爾丹接到好幾次警告,但是,他懶得去想,聽過就忘了。
隨著歲月的推移,這種自豪感變得苛求了。行人對銅像的那種漠然無視的態度,馬爾丹看著很傷心。在廣場上穿來穿去的人們,從來不朝銅像望一眼。誰也不停下腳步,辨認辨認座石上發明家的光榮名字。晚飯前,人們在人行道上東一幫、西一夥地聊天,也無人談到銅像。馬爾丹既不感到辛酸,也沒感到怨恨,而是有一種隱隱不安的情緒,壓抑他的興緻。將近晚上六點鐘的時候,小廣場上著實熱鬧一陣;他覺得正是在這種時刻,銅像最孤獨了。行人熙熙攘攘,橫衝直撞,各人顧各人,對銅像高高的身影沒有一點人道的表示;他們匆匆忙忙,幾乎要把銅像撞翻。馬爾丹感到揪心,他九-九-藏-書想在別人的臉上捕捉一絲同情,哪怕有一點興趣也好,但總歸徒勞。即便有人心不在焉,舉目朝銅像沉思的頭顱望望,可那無知的表情,對銅像簡直就是一種侮辱。
「放開我!我是發明家馬爾丹!這個銅像就是給我樹的!我就是銅像啊!您瞧瞧呀……您念念呀……」
當行人稀少的時候,他就找機會,想同偶爾坐到他身邊的人搭搭話。他向前傾了傾身子,怯生生地笑了笑,指著銅像低聲說:「他是馬爾丹。」他身邊的人報以淡淡的微笑,有時還乾脆聳聳肩膀,在喉嚨里咕噥一句:「這和我有什麼相干?」
等到吃飯成了刻不容緩的問題時,潘東小姐的幽靈也就大大地喪失了魅力和地位。不久,馬爾丹就不得不跑舊貨店,拍賣他從前發明的東西。每天早晨,他都從閣樓上搬下來一盒鐵制物品,換回十幾個法郎。有一天,他把蒸汽鍾拿去,舊貨商只給他作價四十蘇,馬爾丹心裏一陣辛酸,於是,他心目中的瑞莉又恢復蠻橫的老處|女的模樣。他重新覺得那女人形容枯槁,臉上皮包骨,鼻子紅紅的,聲音那麼刺耳。
世人全那麼愚昧無知,全那麼忘恩負義,馬爾丹對此心如刀絞,工作起來比以前鬆勁多了,經常神不守舍。
「別裝蒜啦!我還忙著哪。快點走吧。」
「是我把你立在這兒的!」馬爾丹喊道,「沒有我,你算什麼東西……」
馬爾丹聳聳肩膀,打斷了她的話:
「後來呢?結果怎麼樣啦?」

「您肯定是做夢了。他壓根兒就沒結婚,生活幾乎一直很貧困。我同他的關係相當近,對這個情況很有把握。」
她神經質地一把抓住馬爾丹的胳臂,狠命地盯著看。馬爾丹呢,也熱情地端詳她,竭力把她想成是個妙人。但是,他沒法兒不覺得她是個醜八怪,是個尖酸刻薄的潑婦。
「我叫潘東小姐,瑞莉·潘東。」
潘東小姐噌地跳起來,漲得滿臉通紅,朝他喊道:
馬爾丹說這種話,不僅僅是一種報復。他同時還可以擺脫良心對他的責備,因為,他變成了懶惰的發明家,工作越干越少,而且毫不掩飾他那厭倦的情緒。臆造出一個潘東小姐的幽靈來,甚至可能是他的鬼花招,以便忘卻他瀕臨困境的危險。他有一個季度沒交房租,下一期房租還不知道怎麼應付呢。女門房一臉冷笑,已經威風十足了。馬爾丹懶於發明,他感到心力交瘁,才思枯竭。他這台機器磨損,生垢,再也不能運轉了。眼前的銅像變成了他衰退的見證人,令他無法容忍。
「喂,算啦!算啦!」馬爾丹生氣地大聲說,「別想不開,您要把手指甲折斷啦。」
他紋絲不動,站了足足有一個鐘頭,心裏猛然一陣不安。風濕痛浸透他的大腿,他強咬著牙,才沒有叫出聲來。一絲疑慮掠過心頭。按說,雕像是不會得風濕痛的。又是一陣更加劇烈的疼痛,他怎麼也挺不住了,不得不把腳挪個地方。同他的願望相反,他移動腳步沒費什麼力量,肌肉活動依然正常,只是有點僵硬,除了疲乏的緣故,是難以歸咎於其他原因的。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他東倒西歪,直刺他的骨髓。他又冷又累,瑟瑟發抖,於是跨下來,坐到椅子上。他戰敗了,開始嗚嗚哭起來。
「下流!我早就看出來了。您不過是個無恥的淫棍。哼!真下流!」
傍晚時分,他上街去吃飯。他給自己規定每日一餐,不過吃得稍微講究點兒。去街道的飯館之前,他先到他的銅像那裡轉轉。這是他每天的消遣。如果天氣好,季節宜人,他往往在那裡多待一會兒。他的最大樂趣,就是坐在小廣場的椅子上,瞻仰他的鑄像。銅像在座石上居高臨下,俯視熙來攘往的行人與車輛。他身邊常來人坐坐,有情侶,有被孩子拖累一天來鬆口氣的母親,有幻想找個棲身之所並填飽肚子的流浪漢。但是,誰也沒有留心他目視的方向。那銅像是一副發明家的姿態,左手兩根指頭托著腦袋,右手在撣大衣上的灰塵,以鑄像特有的深邃目光,彷彿在觀察著發明試驗。

我將為你發明美妙的機械,
「怎麼樣,他向您提到過我吧?對,那還用說。當時,我們還是一對娃娃。他三十四歲;我呢,才三十二歲。城裡數一數二的人家來求婚,都讓我回絕了,甚至包括小穆德呂。接著,他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