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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卡——儒爾·弗萊格蒙的日記片斷

生存卡
——儒爾·弗萊格蒙的日記片斷

「要注意,這實在令人欣慰。這十五天的時間,我縱然沒有經歷,對我並不算失去。我今後一定要奪回來。」

七月二日:原以為愛莉莎還在旅行,就覺得沒必要露面。可是,我產生了疑慮,便往她家掛電話。愛莉莎聲稱不認得我,也從來沒見過我。我竭力向她解釋,說她在不知不覺中,曾和我度過了一些令人極度興奮的日子。她聽了覺得很開心,但根本不相信,最後還是答應星期四見見我。我擔心極了。

二月十七日:不用說,門房已經改變態度,把我看成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一個鬼魂、一個剛出地獄的幽靈。今天早晨,她居然心不在焉,沒有把我的信件送上來。我下樓時,狠狠訓了她一頓。我沖她說:「國家的傑出人物要犧牲性命,就是為了讓你這號懶蟲塞得更飽點兒。」我這話其實說得對極了。我越思量,越覺得這項法令不合理,不公道。
「真見鬼,請問,向我要職業,幹嗎等到今天才開口呀?」

六月二十七日:五月份可能為一些特權人物延長時間,這條奇聞越來越有市場。拉維東是個有信譽的人,他也向我肯定地說,僅僅五月份,他就活了三十五天。我實在擔心,生存配給制使許多人的神經失常了。
六月二十二日:羅康通要向呂塞特報復,花了上萬法郎在黑市買了生存卡,全留給他自己使用。他妻子消逝已有十天了。看得出來,他在後悔不該這麼嚴厲,自己孤孤單單地生活,簡直是活受罪。我發現他形容憔悴,幾乎認不出了。

「丘吉爾先生可能在六月三十九日至四十五日之間到達紐約。」

二月十八日:到十八區政府,排了三個小時隊,才領到我的生存卡。我們在那裡排成兩行,大約有兩千名不幸者,不得不為勞苦大眾的溫飽而獻身。那不過是頭一批。我發現,老年人佔了半數。還有一些標緻的少婦,她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好像在為她們的命運哀嘆:我還不想死呢。像這種賣身為業的女子,恐怕相當多。法令規定,她們的生存時間每月減少到七天,這把她們害得好苦。排隊時,我前邊就站著一位,她抱怨說,她這一輩子算完了,要永遠淪為娼妓的地位。她斷言七天時間太短,不可能把男人的心拴住。我認為她的話未必見得。在排隊的人中,我認出一些住在蒙馬特爾區的夥伴,作家與藝術家:塞利納、讓·保爾、達拉涅斯、福舒瓦、蘇保爾、丹丹、德斯帕貝斯,等等。瞧見他們,我心中不勝感慨,不過,也應當承認,我暗自感到寬慰。塞利納臉色陰沉。他說這又是猶太人的陰謀詭計。我看不然,在這個具體問題上,他由於心境不佳,判斷未免有誤。其實,法令明文規定,凡是猶太人,不分其年齡、性別與職業,每月一律配給半天的生存時間。總的來說,排隊的人都很惱火,大家吵吵嚷嚷。治安警察來了不少,他們非常鄙視我們,顯然把我們看成了人類的渣滓。我們等得不耐煩了,騷動了好幾次,警察就朝我們的屁股給幾腳,把我們踢老實了。我默默無語,凜然吞下這恥辱,心中卻響起反抗的吼聲,眼睛死盯著一個警察隊長。現在,倒是我們成了世上的罪人。
五月八日:今天上午,一個傢伙來向我兜售生存卡,每張要價二百法郎。他有五十張要拋出手。我毫不客氣,一把全抓過來。幸虧他長得膀闊腰圓,屁股上才沒吃我幾腳。
當天午夜差一刻,我又拿起日記本。我剛剛上床,心裏打定主意,要在這次暫時死亡臨頭的時候,手中握筆干我的行業。我覺得這種姿勢頗具氣魄。我喜歡這種勇敢的方式,既瀟洒又不惹眼。等待我的死亡,果真是暫時的嗎?恐怕是這樣一死,再不會復活了吧?那類保證復活的諾言,我看一文不值。現在我倒認為,這不過是政府採取的一種狡詐手段,要向我們掩飾殘酷的現實。十五天過後,犧牲者如果無一人復活,誰替他們鳴冤呢?他們的財產繼承人當然不會啦!那些人即便替他們鳴冤,也不過說些好聽的安慰話罷了!我猛然想起來,如果到下月一日,即四月一日,犧牲者將一股腦兒地復活過來,那可成了愚人節的大笑話。我一陣驚恐,我……

四月十二日:今天上午接待一個客人,心情難以平靜。來客是個男子,四十上下,看樣子很貧寒,見人怯生生的,身體相當糟。他是個患病的工人,有家室,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的來意,是想把他的生存卡賣給我一部分,好讓全家人糊口九_九_藏_書。他妻子也有病在身,他本人由於忍飢挨餓,身體太羸弱,干不動重活了。他的補貼少得可憐,僅能維持一家人不致斷氣。他提出要把生存卡賣給我,我聽了滿面羞愧。這樣一來,我豈不成了傳說中的惡魔、古代寓言中專吃人肉供品的妖怪了嗎?我結結巴巴地推讓,謝絕來客的生存卡,無償地給了他一筆錢。他意識到自己要做出的犧牲非同小可,理所當然地引以自豪,表示他若不付出一天或幾天的生存卡,絕不接受一個銅子。我左勸右勸,見他執意不肯,最後只好收下他一張。他前腳一走,我便把那張卡往抽屜里一塞,決意不用。剝奪一個同胞的生存時間,即使自己多活一天,這也令我作嘔。
「咦,」我說,「這個月三十一天?」
六月二十日:我拚命地寫作。若是聽信一些傳聞,梅利娜·巴丹的神經還真不見得有毛病。不少人的確在自我炫耀,說是在剛剛過去的五月份,他們活的時間超過了三十一天。我親耳聽到好幾個人都這麼講。世上自然不乏頭腦簡單的人,聽了這類寓言就信以為真。

四月二日:到羅康通家去喝茶。老先生滿心歡喜。他對自己逝去的這段時間沒有印象,其間發生的種種事件,他頭腦里也毫無實感。認為他不在身邊的那幾天生活中,他妻子可能對他不忠,這種想法,他覺得顯然是形而上學的。我真替他高興。呂塞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無精打采,直勾勾地盯著我。我討厭背著第三者送這種秋波。
五月二十日:來到諾曼底已經四天了。除了有幾回出去散步,我的時間全用來創作。這裏的農民不大了解生存卡是怎麼回事。老年人每月也有權生活二十四天。我想把一個章節寫完,需要追加一天時間,便去央求一個老農讓給我一張生存卡。他問起來,我回答說,在巴黎買一張生存卡要花二百法郎。他大聲說:「您想打哈哈呀!這等於一口生豬的價錢了,一張生存卡就給我二百法郎!」就這樣,生存卡沒買成。我準備明天下午乘火車,晚間到巴黎,在家中亡逝。

七月六日:頒布一項法令,取消了生存卡。對此我已經漠然。
六月三十二日:應該承認,時間尚有未知的領域。多傷腦筋啊!昨天上午,我到一家鋪子去買報。報上的日期是六月三十一日。
三月十六日:呂塞特·羅康通昨天夜裡進入虛無世界。由於她怕得要命,我就陪伴她度過最後的時刻。晚上九點半,我上樓去看她時,她已經上床了。我想了個辦法,偷偷將床頭柜上的小座鐘撥慢一刻鐘,免得她臨終時驚慌失措。亡逝之前五分鐘,她哭成了淚人。接著,她以為還有二十分鐘的空閑,便慢慢收住眼淚,重理姿容,一心要賣弄風情,我見了頗為動心。在她要消逝的當兒,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時我正在發議論,聽得她直笑,可是,笑容猝然中輟,眼見她化為烏有,就像魔術師變戲法一樣。我摸了摸,她躺的位置還熱乎乎的,我感到死亡臨頭,死一般的寂靜滲入我的肌體。我經歷了這個場面,心情格外沉重。直到今天上午,我記下這段文字時,心裏還惴惴不安。我一睜開眼,就計算還有幾個小時好活。今天半夜,該輪到我的頭上了。
五月五日:在上個月最後生存的幾天里,我感到完全生存的人同限量生存的人之間萌生了一種敵對情緒。這種情緒似乎越來越明顯;不管怎麼說,這種對立的存在是不容懷疑的。首先是相互嫉妒。持有生存卡的人產生嫉妒,是容易理解的。他們對特權階層懷有深切的怨恨,嫉妒的心理因而更加強烈,這也不足為怪。然而,那些享有特權的人,竟把我們視為神秘與未知世界的英雄,暗中羡慕我們,因為他們比我們更渴望了解那條幽明永隔的界線的奧秘。其實,對此我們自己也一無所知。在他們的眼裡,相對死亡就像去度假,而他們倒有身系縲紲的感覺。一般來說,他們有一種悲觀的情緒,動不動就發脾氣,難以與人相處。像我這樣的人則不然,總是痛感光陰似箭,必須採取更快的生活節奏,因而顯得興緻勃勃。我同馬弗魯瓦一道用午餐時,心裏就在琢磨這種情況。他忽而像看破了紅塵似的,話中帶刺,忽而又咄咄逼人,彷彿存心炫耀他有福分,往我頭上潑冷水,令我對命運悲觀;他的意圖顯然是想自己說服自己。他同我談話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身居敵國的朋友。
梅利娜見我不信,顯得很難過。我覺得她的神經失常了。
六月十二日:現在生存卡漫天要價,少於五百法郎再也買不到了。由此看來,窮人對他們的生命更加吝惜,富人則更貪生了。月初我買了十張,每張二百法郎九九藏書。買后第二天,接到我叔父安圖瓦納的一封信,他從奧爾良給我寄來九張生存卡。可憐的人患風濕病,疼得難熬,就決定在相對死亡中等待身體好轉。這樣,我手頭就增加了十九張生存卡。本月共三十天,我多出五張卡,賣出去很容易。
四月三日:今天上午我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泄。在我亡逝期間,拜呂克玩弄手腕,把梅里美博物館落成典禮安排到四月十八日。這個老狐狸不是不知道,在典禮上,我要做一個非常重要的報告,從而使法蘭西學院的大門為我敞開。然而,到四月十八日那天,我將在地獄的邊陲。



六月十五日:昨天晚上,馬弗魯瓦來訪。他興緻極高。有些人為了能像他一樣,每月都能活足天數,破費了大筆錢財,這情況令他樂觀,也使他深信,享有完全生存權的人,其命運是值得羡慕的。
「祝您運氣好,晚安。」馬弗魯瓦放下話筒。

四月十六日:今天夜裡死去,我心裏非常坦然。
我靈機一動,給我的朋友馬弗魯瓦打電話,求他在四十八小時之內,替我找個職業,當門房、博物館的保管員,什麼都可以。聯繫得太遲了。他手頭掌握的最後一個辦公處雜務的位置,剛剛給出去。

二月二十四日:大約一周前,我給有關部門去函,請求照顧我的個人情況。聯繫結果,每月給我增加二十四小時的生存時間。千篇一律,總是老一套。
我終於領到了生存卡。一張張生存卡,排列在一起,每張等於二十四小時的生命。生存卡跟長春花一樣,是天藍色的,看上去是那麼柔和,我不禁流下了眼淚。

三月十二日:昨天傍晚六時,到法蘭西學院院士拜呂克家喝杯酒。眾所周知,政府賦予這些餘孽以特權,將他們列入完全生存的人中,免得他們的不朽聲望徒有虛名。拜呂克其人,自負、虛偽、惡毒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到他家聚會的有十五六個人,全是些受害者,各人身上,本月的生存卡所剩無幾,沒有幾天的活頭了。惟有拜呂克享有完全的生存。他對我們顯得很仁慈,就像對待智力衰退、身體孱弱的人一般。他向我們表示同情,眼睛里卻閃著邪惡的火焰。他還許下諾言,說我們不在人世期間,他要出面維護我們的利益。他沾沾自喜,總覺得有高出我們一頭的地方。我強壓住心頭怒火,才沒有脫口罵他是條老狗,是奄奄待斃的劣馬。哼!若不是存著希望,有朝一日能頂替他的話,看我不罵他個狗血噴頭!
今天一整天,我碰見好幾個不受這項法令限制的人。他們對受損害者既不理解,也不知感激,對此我心裏惱火極了。這種天理不容的措施,在他們眼裡,不僅顯得非常自然,而且還值得他們歡欣鼓舞。要是有朝一日,打擊人類的自私自利思想,無論怎樣無情也不算過火。

剛才遇見羅康通和他的年輕妻子。老頭子可憐見的,真叫人看著不忍心。每個月,他總共只有權生活六天,這倒罷了。可是,羅康通太太由於年紀輕,每月有權生活十五天,這情況可不太妙了。兩人生存時間的差異,弄得年邁的丈夫惶惶不可終日。小媳婦倒安於命運,顯得豁達些。
二月十日:有一種荒唐的傳聞,在本區不脛而走,據說要實行新的配給制了。為了應付饑饉,保證國民中的勞動成員收入高些,可能要處死非生產的消費者——老人、退休人員、領年金者、失業者,以及其他吃閑飯的人。其實我覺得這項措施真要實施,也算合理。剛才,在房門口碰見鄰居羅康通,別看他是個年逾古稀的人,卻有一顆花花心,娶了一個才二十四歲的年輕老婆。他談起這種謠傳,簡直怒不可遏,高聲喊道:「年紀,有什麼關係,您瞧我,還不是照樣使我這漂亮的小娘子過得快活!」我慷慨陳詞,勸他要維護整體的利益,以自豪愉快的心情,接受這種個人犧牲。
二月十二日:無風不起浪。今天,同我的老友、塞納省議員馬弗魯瓦共進午餐。我用一瓶阿爾布瓦酒,巧妙地撬開他的嘴巴,讓他透透口風。原來並不是要把無用的人處死,只不過是要剝奪他們一部分生存的時間。馬弗魯瓦向我解釋說,將按照他們無用的程度,規定他們每月有權生活多少天。聽他那意思,生存卡已經印出來了。我當時覺得,這一招很妙,頗有詩意,還誇獎了幾句,話說得相當漂亮,那情景我還依稀記得。馬弗魯瓦幾杯酒下肚,顯然有些興奮,對我也另眼看待,親熱得很。
「這個五月份真夠風流的,單為了您就延長了五天!」
六月十一日:羅康通家出事了。今天下午我才聽說。read.99csw.com上月十五日,呂塞特把那個黃毛小滑頭召到家中,到了午夜,兩個人一同消逝。他們復活時,又在原來睡覺的床上重現形體。可是,床上不只是他們二人了,羅康通也在他倆中間復活。呂塞特與黃頭髮假裝互不認識,然而,羅康通認為這事靠不住。

「您瞧,」我說,「劃分宇宙時間與生活時間,並不是哲學家的胡思亂想。本人的經歷就是明證。事實上,絕對時間並不存在……」
三月五日:這十來天,我過起拚命發奮的生活,連日記也顧不上寫了。生命如此短促,一寸光陰也不能蹉跎,夜裡我幾乎失眠了。這四天來我塗寫的稿紙,比正常生活時三周用的還多。不過,我保持了同樣的文采,同樣的思想深度。我同時也過起了醉生夢死的生活,恨不得天下的美女全供我一人玩樂,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抱著及時行樂的願望,也許還懷著一種報復的心理,每天到黑市去,吃上兩頓菜肴十分豐盛的美餐。今天午餐,吃了三打牡蠣、兩個清水荷包蛋、一角鵝肉、一塊牛裡脊、蔬菜、涼拌生菜、各色乳酪、巧克力點心、一個柚子和三個橘子。喝咖啡的時候,我儘管念念不忘悲慘的命運,但依然有幸福的感覺。我會變成一個十足的禁欲主義者嗎?從飯店出來,我與羅康通夫婦碰了個照面。對這位老先生來說,今天是他在三月份生存的最後一天。到了今天午夜,第六張生存卡一用完,他就要墮入虛無世界,逝去二十五天。
我細細一想,對她的諾言不免擔心。今天,我使用的是本月最後一張生存卡。明天是幾號呢?
「話可不能這麼說,我講得再明確不過了,這項措施涉及所有無用的人。」

四月十四日:在地鐵里碰見了馬弗魯瓦。他向我介紹說,生存配給法已初見成效。富人受到了嚴重的打擊,黑市喪失了重要的賣主,價格開始明顯下跌。上頭希望,這種社會瘡痍不久便會治愈。總的來說,必需品的供應似乎在好轉。馬弗魯瓦要我注意觀察,巴黎人的氣色好多了。聽他這樣一講,我心裏既感到高興,又覺得不是滋味。


七月四日:報上登滿了《生存卡事件》的報道。生存卡的非法交易,將是這個季度的大丑聞。由於富人搶購生存卡,拋出現鈔,節省食品的措施效果幾乎等於零。報道中載有大富翁瓦戴先生的事例,據說,從六月三十日至七月一日,他總共度過了一千九百零六十七天,合五年零四個月,這個數字還算是小的。剛才碰見著名哲學家伊夫·米諾龍,他對我解釋說,每個人的壽命有幾十億年;歲月雖說這樣漫長,但是我們只能感到一些短促的片斷。這些片斷並列起來,就構成我們短暫的一生。他的談話中,有些情況還要微妙得多,不過,我聽不出個究竟來。我確實心不在焉。明天我就要見到愛莉莎。
三月十三日:中午在杜蒙家吃飯。同往常一樣,兩口子又吵架了,甚至對罵起來。杜蒙吼道:「我沒有別的祈求,但願能在下半月使用我的生存卡,永遠不和你同時生活!」聽得出來,他是真動氣了。杜蒙太太哭了。
有兩個人在大街上聊天,我聽到了隻言片語。
七月五日:見到了愛莉莎。唉!一切成了泡影,我已經死了這條心。看來她並不懷疑我敘述的情況。我對那段經歷的追述,也許還感動了她,但並沒有喚起她的絲毫溫情與好感。我恐怕沒有看錯,她是對馬弗魯瓦有意思。我儘管口才好,也無濟於事。六月三十一日那天晚上,在我們之間迸發出來的火花,不過是逢場作戲,一時的興趣而已。經歷了這件事,誰也別向我談什麼心有靈犀啦!我痛苦不堪,乾脆以此為題,寫一本暢銷書吧。
「三十七日,我無論如何得到達奧爾良。」一個人說。


四月十五日:謝絕了卡特雷一家的邀請。他們請我今天晚上去出席他們的「臨終儀式」。這是時髦派的別出心裁,在他們暫時死亡時邀請朋友參加的一種儀式。聽說,那種聚會有時飲酒作樂,討厭透了。
六月三日:事情多麼出人意外!火車晚點好長時間,還差幾分鐘到達巴黎,死神就突然把我暫時抓走了。我復活的時候,依舊在原來的那節車廂里;那節車廂停在南特站的一條停車道上。當然,那時我身上一|絲|不|掛。這給我造成多大麻煩,叫我有多難堪啊!現在回想起來,還很不舒服呢。幸好我和一個熟人同行,他叫人去我家取來了衣服。
六月二十八日:羅康通昨天早晨死了,大概是憂鬱成疾的緣故。這回可不是相對死亡,而是真正的死亡。明天給他入殮。呂塞特到七月一日復活時,就變成寡婦了read•99csw•com
五月十六日:昨天,在克利姆男爵夫人那裡用餐。客人中,只有德拉保納大人享有完全生存權。有人提到生存卡黑市交易,我起來抨擊這種行徑,認為它是可恥的。這完全是我的由衷之言。我直陳己見,也許還企望給主教大人一個好印象,他在法蘭西學院里掌握好幾張票。我的話音未落,就感到周圍反應冷淡。主教大人慈祥地對我笑笑,那神態就像聽到一個年輕教士基於對宗教的狂熱而吐露的心裡話。接著,大家轉到別的話題。用罷晚餐,回到客廳,男爵夫人又向我談起生存卡黑市交易,開始聲音很小。她向我指出,我有公認的巨大的寫作才能,有深刻的思想見地,肩負著不可推卸的重任,鑒於這種種原因,延長我的生存時間,為思想繁榮與國家強盛而奮鬥,就是我的一項義務、一種道義上的責任。她見我舉棋不定,便把這種討論擺到客人面前。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責備我顧慮太多,讓一道虛假溫情的霧障遮住了眼睛,看不見正義的真正道路。大家請主教大人賜教,他不肯做出裁決。不過,他打了一個比喻,寓意非常深刻:一個勤勞的農夫沒有土地,而他的鄰居卻任其土地荒蕪;他向忽視生產的鄰居買下一部分田地,耕耘播種,喜獲豐收,這對大家都有利。





「這很可能,話雖如此,現在可是半夜了,十二點半了,我看……」
五月十二日:生存卡黑市交易正大規模地組織起來。有些販子到窮人那裡走家串戶,說服他們出賣幾天生命,好給他們的家庭添補點衣食之物。年邁退休的工人、無依無靠的戰俘妻子,也是容易受販子欺騙的對象。現在,一張生存卡的價格,在二百至二百五十法郎之間浮動,我認為不會再漲了,因為有錢的主顧,以及僅僅維持小康之家的主顧,同窮人比起來,無論如何數目有限。再說,把人的生命當成庸俗的商品,這樣賣來賣去,許多人也絕不同意。拿我來說,我就不會幹這種喪良心的事情。
六月三十四日:昨天與今天,又同愛莉莎見了面。我終於找到一個終身伴侶。我倆訂了婚。她明天動身到非佔領區旅行三周。我們商定好,等她一回來就結婚。現在我幸福極了,這種心情簡直無法表達,甚至在這個日記中也難以盡述。
四月一日:我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這不是愚人節的玩笑。而且,我沒有感到時間的流逝。我在床上恢復形體的時候,依然處於臨死的驚慌狀態。日記本依舊攤在床上,我的思路停留在一句話上,我打算把這句話寫完,可是筆中的墨水已經乾涸。我又發現座鐘停了,指針指在四點十分上,這才開始覺察出真相。再一看手錶也停了。我想起給馬弗魯瓦打個電話,問問他是幾號了。他睡得正香,半夜讓人從被窩裡叫起來,老大的不高興,講話的聲調也不掩飾這點。我死而復生,那興沖沖的勁頭,他並不以為然。不過,我需要抒發抒發胸臆。
我被這群名流說服了,直到今天上午,我對他們的話還堅信不疑,就買了五張生存卡。我要對得住這部分附加的生存時間,於是決定躲到鄉下去閉門著述。


上午將近九點鐘,我出門去,感到外界驟然起了變化。季節變得更加宜人,彷彿跳躍了一大步。景色確實變了,樹木已經返青,空氣更加清爽,街道也面目一新了。街上的婦女都換上了春裝。世上沒有我,人們照樣生活,這使我十分氣悶,直到現在心裏還不舒暢呢。碰見幾個熟人,都是昨天夜裡復活的。大家交換感受。包迪埃大媽纏了我二十分鐘,講述她脫離了軀體,度過了十五天天堂般美妙的日子,快活極了。我碰見最逗樂的人,當然要算布沙爾東,他也在街上漫步。三月十五日夜間,他正睡著覺,死神暫時將他攫走了。今天早晨醒來,他滿以為自己逃脫了厄運。他趁此機會去參加一個婚禮,以為婚禮今天舉行。其實,婚禮肯定十五天前就舉行過了。我沒有向他說穿。
六月三十五日:送愛莉莎去火車站。她進車廂之前對我說:
三月七日:拜訪了年輕的羅康通太太;從昨天半夜起,她暫時守寡。她接待我時,臉上蒙了一層愁容,嬌媚之態愈加動人。我們天南海北地閑扯,也聊起了她的丈夫。她向我講述了她丈夫是怎樣消逝得無影無蹤的。當時,夫妻兩人還躺在床上。差一分午夜十二點時,羅康通還拉著妻子的手,對她作最後的叮嚀。午夜正,她突然感到老頭的手在她的手中融化。再一看,她身邊只read.99csw.com剩下一件睡衣,長枕頭上有一副假牙。她回憶的這情景,使我心潮起伏,激動不已。呂塞特·羅康通講完,灑了幾滴眼淚,我便向她張開了雙臂。
「這項措施竟搞到我的頭上,我怎麼能料到呢?咱倆一道吃飯的時候,您也沒有對我講……」


老闆娘是我多年認識的,她不解地瞧著我。我掃了一眼報上的標題,念道:

七月一日:聽我談起六月三十五日的人,一個個都莫名其妙。在他們的記憶中,這五天沒有一點兒影子。幸好碰見幾個非法度過這幾天的人,我同他們還談得攏。不過,這種談話也妙得很。對我來說,昨天是六月三十五日。對其他人來說,昨天是三十二日,或者四十三日不等。我在飯店碰到一個人,他一直生活到六月六十六日,這表明他有大量的生存卡。
五月一日:昨天夜裡,我死而復活,復活時吃了一驚。相對死亡(這是流行說法),將我抓走的時候,我正站著,衣裳當即脫落在地毯上。我復活時,身上竟一|絲|不|掛。畫家龍多家中也發生了這種事。他聚集了十來個人,男賓女客全有,都是要相對死去的人。他們復活時的場面,一定相當可觀。五月的天氣,陽光多麼明媚,我要失掉下半月實在可惜。
「還有一點也值得重視,」馬弗魯瓦接著說,「就是近來,被限量生存的人離開世間,我們生活的氣氛就安寧輕快多了。由此可見,闊佬、失業者、知識分子和娼妓,他們對社會具有多大的危險性;他們給社會帶來的,只能是動蕩不安、毫無意義的騷亂、放縱不羈,以及好高騖遠。」


六月四日:遇見阿戈斯城的女演員梅利娜·巴丹。她對我講了一個荒唐的故事。她的一些崇拜者非讓給她一部分生存時間不可,結果到了五月十五日,她居然還有二十一張生存卡。可是,她硬說把生存卡全都使用了;這樣一算,她一個月就活了三十六天。我覺得事情好笑,該打趣打趣:
五月十四日:杜蒙太太把她的生存卡弄丟了,這事可麻煩了,因為,要想重新申請一份,起碼得等上兩個月。她指責她丈夫想甩開她,把她的生存卡藏起來了。我認為她丈夫的心腸不會那麼黑。今年的春光格外明媚,勝過往年。可惜我後天就要死去。
「無論如何,我要在六月六十日之前趕回來。」



五月十日:羅康通第三次進入相對死亡狀態,到今天晚上將是四天了。他這次亡逝之後,我一直沒去見呂塞特。不過,我剛剛聽說,她跟一個什麼金髮的小青年勾搭上了。可想而知,那個小畜生,不過是個無所事事的小流氓。總而言之,我毫不介意。這個小老太婆,沒有一點兒眼光。這一點,我不是今天才看出來的。

二月十六日:法令於三月一日生效,本月十八日開始登記。因社會地位而生存要受限量的人,紛紛奔走,尋找職業,以便擠進生存不受限量的等級中。但是,政府的措施毒辣得很,早有預防,規定人事凍結,直到本月二十五日為止。


二月十三日:真卑鄙!公理何在!令人髮指的謀殺!那項法令剛剛見報,在「沒有以對等的勞動產品,補償生活所需的消費者」中,竟然把藝術家同作家也列進去!退一萬步講,這項措施用到畫家、雕刻家、音樂家的身上,我還能夠理解。然而,搞到作家頭上!這種做法輕率之極,荒謬之極,將作為我們時代的奇恥大辱載入史冊。道理很明顯,作家的作用無須論證,尤其是我的作用,我可以非常謙虛地這樣講。可是,每個月,我只有權生存十五天。


我往前又走了幾步,碰見邦里瓦日。他正散步,神色驚慌。他對我說,他不勝驚愕。我竭力勸他想開些。人只能隨遇而安。下午大約過了半晌,又有一種現象引起我的注意:時間進程發生反常,享受完全生存權的人卻毫無覺察。只有像我這樣非法延長了六月份時間的人,才感到大惑不解。我向馬弗魯瓦談起了我這種驚詫,他聽了,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我發瘋了。而時間延長於我又有何干!昨天晚上,我狂熱地愛上了一個人。我正是在馬弗魯瓦家同她邂逅相遇的。我倆一見傾心。可愛的愛莉莎。
四月七日:羅康通再次死去。這回他倒挺痛快,聽憑命運的安排。他請我到他家去用晚餐。到了午夜,我們都在客廳里喝香檳酒。羅康通是站在地上亡逝的,我們驀地見他的衣服脫落,堆在地毯上。這場面確實有些滑稽。呂塞特頓時歡樂異常,不過,我覺得她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