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諺語

諺語

「十三分。」
說罷,他果然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擺出等待的架勢。呂西安抬起眼睛,見父親一副自得的神態,心裏直發愁。他盡量思考這句諺語:「拚命跑不如動身早。」覺得這個道理顯而易見,根本用不著解釋。他回想拉封丹的寓言:《兔子與烏龜》,感到非常討厭。這時候,他姐姐已經把瑞莉姨媽安置躺下,開始往壁櫥里歸攏盤碟。她們小心又小心,唯恐弄出聲響,但是,盤碟的碰撞聲仍使雅科丹先生惱火。他覺得她們這是成心,要給這個小學生製造一個有利借口,讓他可以一個字都不寫。突然間,噹啷幾聲響得嚇人。母親手中的一把鐵鍋掉進水槽,在瓷磚面上彈跳。
「這是一句諺語。」
他在話音中暴露出來的激動情緒,不安的成分超過急切的成分。呂西安覺出,他此刻一句話,就會給他父親以嚴重打擊。現在,他坦然地瞧著父親,表明這個大人物已落到他的手裡。他恍然大悟,多少年來,這個可憐的人,身為一家之主,始終自詡一貫正確,這次解釋諺語,是拿了他一貫正確的這條原則冒險。家庭的專制君主不僅要在全家人面前丟面子,同時也會喪失他的自尊心。這樣一垮就不可收拾了。再說,在廚房裡,瑞莉姨媽坐在餐桌對面,一直伺機想報復一下。呂西安只要簡單一句話,就會引起一場糾紛,而且事情已經迫在眉睫,令人惶恐。他為父親的軟弱感到擔心,於是心腸一軟,產生一種寬宏大量的感情。
一周之後,老師將改好的作業發下來。
「和富爾蒙到潘卡雷大街去了,前兩天那兒夜裡失火,燒了一座房子,我們去看看。」
「廢話少說,快把你的作業本拿來,趕緊做。我要看著你把作業做完。」
老師針對呂西安的作業,講評了好久,並且把它當成典型,讓全班同學引以為戒。老師大聲念了幾段,他認為那幾段特別能說明問題。課堂上,有人抿嘴笑,有人格格地笑,有幾個甚至大笑不止。呂西安臉色刷白。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對父親的情感也受了挫傷。
「非揍他一頓不可。」父親死命地盯著他,嘴裏咕嚕了一句。
「十三分。」
「當心!」父親訓斥道,「這樣吵鬧,真沒辦法。像在集市裡一樣,叫他怎麼學習啊?別打攪他啦,你們到別的屋去。家什都收拾完了,你們睡覺去吧。」
呂西安聳聳肩,表示無從回答,甚至有些奇怪,好像問得很可笑。
父親寬宏地笑了笑,然後定住眼神,開始慢慢地口授:
呂西安眼神驚恐地予以否認。他根本不想打消父親的懷疑,而且他懂得,他父親在兒子的眼睛里,若是看不到畏懼的表情,就會大失所望。
「最高是多少分?」
呂西安熬得難受,幾乎支撐不住,只好抖了抖精神,非常溫和地回答說:
「看得出來,我若是袖手旁觀,就是拖到深夜四點鐘,咱們還得守在這兒。好啦,動手寫吧。這句話是:『拚命跑不如動身早。』就是嘛。拚命跑不如……」
「不錯。貝呂沙爾呢?」
下午他聽說,他被提名為一級教育勳章的獲得者。他打算等吃完晚飯,再把這條消息告訴家裡人。他咀嚼完最後一口乳酪,喝了一杯酒,擺開架勢要開口。然而,他覺得迎接這條好消息的氣氛還不夠理想。他的目光慢悠悠地圍著餐桌掃了一圈,先是停留在他妻子的身上。他妻子形體孱弱,整天哭喪著臉,戰戰兢兢,在他的同事面前實在不夠體面。他的目光接著移向瑞莉姨媽。老太婆強調自己上了年紀,患有多種不治之症,就住到他家裡,一住就是七年,破費他的錢數,肯定超過他能指望從她那裡繼承的財產。然後,目光又落到他兩個女兒身上。姐兒倆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六歲,都是售貨員,每月掙五百法郎,然而打扮得像公主,又是手錶,又是半圓金別針,那種氣派超過了她們的生活條件,別人見了會非常詫異,心想她們是打哪兒來的外快。雅科丹先生驀地心裏一陣絞痛,覺得她們盜竊了他的財產,喝了他辛勞的血汗,他的心https://read.99csw•com腸好到了可笑的地步。他的那張寬臉盤,沒事時本來已經紅得可觀,現在酒勁猛然衝上腦袋,燒得像火一般紅。
「照這麼說,你在外面逛盪了一整天?從早逛到晚?這個星期四你既然光是玩了,那你的作業呢,想必是做完啦?」
「請問,為什麼沒做完?」
在飯桌上,雅科丹先生談笑風生,樣子簡直可說親切無比。一種略帶激動的喜悅,使他的眼神活躍,談吐輕快。他雖然話到嘴邊,卻故意賣弄,沒有一開始就問。他兒子便等著他發問。午餐的氣氛與平時沒有多大差別。父親的高興勁兒,非但沒使一家人感到自在,反而平添了一層拘束。雅科丹太太和女兒見一家之主興緻勃勃,想盡量採取與之協調的情緒,但是怎麼也裝不出來。瑞莉姨媽更不用說,她覺得應該鐵板著臉,擺出一副又驚訝又氣憤的神態,以便鮮明地襯托出雅科丹先生的興頭在家裡人眼中完全是一反常態。雅科丹本人已覺察出來,只見他的臉色很快就陰沉下來了。
「你不要以為,我同你講話像對待大人似的,大概就是拿你沒辦法啦!」

「老師在跟你們布置這道作業題時,」他問道,「沒說什麼嗎?」
「我說您哪,」他回答說,「給您五個字就行了。」
呂西安聽了這幾句好話,平靜下來,不再哭了。父親見了有點擔心。
父親的眼睛一亮,露出滿意的神情。盤問這孩子實在有趣。
「你是不是想撕了它?」父親聲音堅決地開了腔,「你成心要把它撕破怎麼的?」
「今天聽說,我被提名為一級教育勳章的獲得者。是啊,你們專挑這個日子。」
「怎麼樣呢?看不出這裡有什麼可把你難住的。」
「我料到就是這麼回事,」他說道,聲音隨著訓詞的調子開始升高,「你不僅繼續這樣干,而且堅持這樣干。就說這次法語作業吧,老師是上星期五布置的,規定明天交。算起來你可以有八天工夫去做,可你就是不想做。要不是我提起,你不做好就去上課了。不過,最叫人生氣的,是你這個星期四閑逛了一整天,什麼也沒幹。同誰混在一起呢?同一個叫皮鬆的,一個叫富爾蒙的,一個叫沙皮佐的,全是班裡的劣等生,又懶又笨,同你是一路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然啦,你不會想到去找貝呂沙爾一起玩的。去和一個好學生玩,你可能覺得丟臉。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你找貝呂沙爾玩,他也不會去的。貝呂沙爾那孩子,他肯定不玩,他肯定從來不玩。就是你貪玩。而貝呂沙爾呢,他只管學習。結果,他在班裡總是頭幾名。遠的不說,就在上周,你還比他落後三個名次。我和他父親整天待在一個辦公室里,你想想看,這讓我臉上多光彩。然而,他那個人的名望還不及我。貝呂沙爾算什麼呢?我說的是老子。說他是個勤勤懇懇的人嘛,倒還可以,可是,他沒有一點能耐。不管是在政治見解上,還是在工作能力上,同樣無能。他從來拿不出看法。貝呂沙爾呀,這點他倒有自知之明。別人在我面前爭論爭論什麼事情,他就不敢吭聲,生怕惹出笑話。可是只要他一跟我提起他的小子在班上總得第一名,那他就佔了上風。我的處境確實很丟臉。我呀,沒福氣,沒養一個像貝呂沙爾那樣的兒子,一個法語和算術都得第一的兒子,一個把各學科獎全包下來的兒子。呂西安,把餐巾環給我放下。聽我講話的時候,我不許你這樣滿不在乎。放不放下,聽見沒有?非得叫我扇你兩個嘴巴,你才明白我是你爸爸嗎?懶鬼、二流子、廢物!八天前布置的法語作業!要是你有點良心,或是想想我供你上學有多不容易,那你就會對我說,以後再也不這樣了。不,呂西安,你不知道感恩。否則的話,你就會把法語作業做完的。你不知道我在工作中,費的那個勁兒啊,真是愁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既要顧眼下的,又要顧將來的。等我到了做不動的年紀,誰也不會白給我飯吃。依賴別人不成,還九_九_藏_書得靠自己。就是一個銅子,我也從來沒求過人,每逢要渡難關時,我呀,從來沒去敲過鄰居家的門。家裡人也從來沒幫過我一把。我父親不讓我念書。從十二歲起,我就學徒。給人拉車,颳風下雨照樣也得干。冬天,長滿凍瘡;夏天,布衫貼在背上。可是你呢,就知道懶懶散散的。你的命好,有一個無比仁慈的爸爸。但是,不能這樣下去了。我一想起來就氣。法語作業沒做完。懶鬼、畜生!你如果對孩子寬厚,那你就總是軟弱可欺。我剛才還在考慮,想下星期三帶你們全體去看《城堡司令官》的演出。萬萬沒料到,回來竟是這樣不順心。可想而知,我不在家的時候,家裡肯定鬧得更是一塌糊塗。作業沒做完,還有全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且,當然嘍,你們也會挑日子……」
「對啦,抄一遍。」雅科丹先生說,口氣中流露出他瞧不起打下手的工作。
「是啊,你的作業。」
「昨天晚上放學回家,我做來著。」
呂西安昏昏欲睡,猛然一悸,拿起蘸水筆。
「沒有哇!」呂西安以完全信服的聲調回答說。
父親頓了一頓。一種難為情與謙虛的複雜心理,使他垂下了眼皮。
「我在儘力管教我兒子,請您不要阻攔好不好?身為他父親,我願意這樣做,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開導他。等您有了孩子,您就是讓他們鬧翻了天,那也隨您的便。」
父親說這幾句話時,口氣溫和得反常,一家人都斂聲屏息。
他終於有了一個主意。上午讀報,看到一個副標題,叫「軍備競賽」,他可以借來發揮一下。這個題目發揮起來很得手:一個國家早就開始備戰,製造飛機大炮、坦克和機關槍。鄰國的戰備卻不緊不慢,結果戰爭一旦爆發,就措手不及,急起直追也是徒勞。這些素材全搬上去,可以出色地完成一次作業。
「十三分。」
他講解應該如何做,從一摞用紅墨水筆批改的作業本中,選出了三份,開始講評。第一本是貝呂沙爾的,他讚揚了一番。第三本是呂西安的。
「是的,爸爸,我完全明白。不過,我得抄作業呀。」
「看得出來,你肚子里沒打好主意,」父親說,「你愛怎麼的就怎麼的。我嘛,也不著急。如果需要,我就等個通宵。」
呂西安鬆開罩衫,兩手放在桌子上。他的腦袋湊近餐盤,不敢從兩個姐姐的眼色中尋求安慰,束手等待大禍臨頭。
「我問你明白不明白這句諺語:『趁熱打鐵』。」
雅科丹先生吃了定心丸,便給兒子一個好臉。接著,他一邊端詳那句諺語,一邊端詳他兒子的狼狽相,認為不費吹灰之力,他就能顯得寬宏大量,於是和顏悅色地說:
「咱們接著談吧,」他冷笑一聲,沉痛地說道,「我剛才講了,你有八天時間做這次法語作業。是啊,八天。哦,我倒想了解,貝呂沙爾是什麼時候做完的。我保險他不會等八天,也不會拖六天,也不會拖五天,三天兩天都不會。貝呂沙爾呀,他第二天准做完。這次作業是什麼題目,告訴我好嗎?」
「你這一哭,就完成得快啦?」父親說,「寫呀,蠢東西!」
「是呀,但是不讓舉這個例子。」
「出什麼事兒啦?瞧您,這孩子,您要把他怎麼樣?我倒想看看。」
書包丟在廚房的角落裡,呂西安過去拿來,從裡邊掏出一個練習本,在一張空頁上寫道:「拚命跑不如動身早。」不管他怎麼磨蹭,寫這句話也要不了五分鐘。於是,他開始嗍弄筆桿,氣鼓鼓地干瞪著這句諺語。
呂西安隱隱感到不安,索性抬起腦袋,眼神有些愕然。但是,他父親沒有發覺,正聚精會神地潤色一句承上啟下的話,以便轉而介紹參加競賽的船隊。他微微張開嘴,眯縫著眼睛,凝視著那些航海運動員,把他們聚攏在他的腦海中。他伸出手,摸索著去抓他兒子的筆。
每個人都感到,一場風波醞釀而成;大家都想避免,然而,積以往的經驗,他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誰插|進來,只能壞事,只能火上澆油,使這個暴躁的人大發雷霆。呂西安的兩個姐姐在一旁聽著,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母親也不加過問,寧可躲開這種難堪的場面,溜到壁櫥那裡去了。怒火正要發作的當兒,read.99csw•com雅科丹先生本人還遲疑不決,一級教育勳章的事兒,是不是就此作罷不提了。可是,瑞莉姨媽出於好心,憋不住話。
雅科丹先生情緒激昂,下筆滔滔不絕。思路與文字那麼通暢,條分縷析,而又扣人心弦,頗具抒情的意味。他覺得文思泉湧,在這樣一個傑出絢麗的領域中遊刃有餘。呂西安瞪著眼看了一會兒,只見在他的筆記本上筆走如飛,但仍不免有點擔心。看著看著,他終於伏在桌上睡著了。到了十一點,他父親把他叫醒,遞給他練習本。
事不湊巧,這會兒,雅科丹正一心想他的一級教育勳章,見姨媽插|進來,便不耐煩了。平時,他就是在氣頭上,說話也比較有分寸。但是,這個老太婆,是他發善心收養在家裡的,她對一個馬上要得勳章的人,說話竟這樣放肆,雅科丹認為這是挑釁,對她也不必客氣。
「是一道解釋題,」呂西安說,「要求解釋諺語『拚命跑不如動身早』。」
「太晚了,」呂西安提醒說,「明天我早點起床,那時再抄也許更好吧?」
「你少操心人家的肝。我不舒服的時候,可沒見過你這樣關心。還是講講,你今天上午在哪兒?」
他心裏正不自在,目光又移到他兒子呂西安身上。呂西安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從一開始吃飯,他就不聲不響,免得惹人注意。父親從他那蒼白的小臉蛋上,看出有點蹊蹺。小孩子沒有抬頭,但覺出來父親在注視他,就用雙手扯他那有一條皺紋的學生黑罩衫。
雅科丹興緻勃勃地笑了笑,又說:
「不讓,當然啦,不讓。如果什麼都不讓舉……」
「我沒問你昨天晚上做沒做,而是問你明天該交的作業做完了沒有?」
他的聲音依然粗暴,但是口氣帶有一點憐憫。因為,雅科丹先生對他剛才所造成的事件還有些慚愧,打算對兒子寬容一點,贖贖他的過錯。呂西安聽出父親的口氣有變化,心裏受觸動,哭得更凶了。一滴眼淚落到練習本上,掉在那句諺語旁邊。父親心軟了,拖起一把椅子,繞過桌子,在孩子身邊坐下來。
「你的作業?哦,發回來了。」
「你的思想溜到月亮上去啦?我問你哪,老師把我的作業發下來沒有?」雅科丹先生問道。
「我在等你的回答呢。你的作業,做完還是沒做完?」
「你肯定睡著了吧?」
「我的法語作業沒做完。」
不過,他怨父親,是父親把他置於受同學嘲笑的地位。他是個平平庸庸的學生,但是,他疏忽也好,不懂也好,還從來沒有這樣受同學嘲笑過。不管是法語作業、拉丁語作業,還是代數作業,就是有所不足他也能在大面上湊合過去,甚至還能保持學生的那種簡單明了的特點。那天夜裡,他眼睛困得發紅,抄寫父親寫的草稿時,幾乎已料到了對他作業的評價。次日。他頭腦清醒多了,顧慮到課堂上的習慣,更明確地意識到作業中有謬誤與不協調之處,甚至猶豫要不要把作業交給老師。最後,由於他對父親有一種本能的信賴,認為父親絕不會錯,就決定把作業交上去。
娘兒幾個立刻離開廚房。呂西安一見大勢已去,要聽憑他父親與黑夜的擺布了,心想因為一句諺語,到天亮時就得被逼死,禁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好啦,」雅科丹命令道,「寫吧。」
不過,父親明白,呂西安扯這種廢話,是要迷惑他,於是打斷了兒子的話:
剛才,他覺得這道法語作業題容易得讓人好笑。現在,他把這個任務接過來,就得另眼看待了。他愁眉苦臉,又把這句諺語念了好幾遍,接著喃喃地說:
中午放學回家,呂西安心裏還悻悻然,他對父親的這種信賴感,可以說像信宗教一樣虔誠,比顯然的事實還有權威。爸爸幹嗎插手進來解釋諺語呢?他代替完成的法語作業吃了三分,這種丟臉的事完全是他自己找的。誰讓他爭著解釋諺語,這回他可嘗到了甜頭。貝呂沙爾還得了十三分呢。這口氣夠爸爸吞的,這下子也叫他嘗嘗味道。
「現在,你把它工工整整地給我抄出來。等你抄完我再檢查。千萬注意加標點。」
「我的作業?」呂西安嘴裏咕嚕著。
「這句諺語,我也可以輕而易舉地闡述一通。可惜我沒時間,也不能老是讓我來做。這個題目好九_九_藏_書極啦。以這個為題,我保險能寫滿十二頁。你至少還懂吧?」
「給我。讓我來寫,這樣比我說你寫更順當。」
吊燈把廚房照得亮亮堂堂,雅科丹先生一眼看去,只見一家人都在埋頭吃飯。大家都把眼睛斜向一邊,顯然是害怕一家之主發脾氣。他這個人十分自信,覺得自己克己忘我,一心為家,家裡的是非曲直,件件都得讓他操心,結果養成了他蠻不講理、飛揚跋扈的習慣。他是個多血質的人,經常喜怒無常,動輒大發雷霆,給家庭蒙上一種壓抑的氣氛。他見大家唯唯諾諾,反而更生氣。
雅科丹先生的臉豁然開朗,但不大一會兒又猛然陰沉下來。他想起了他的政治信仰,選擇這樣一個鼓吹戰爭的例子是不合適的。他非常誠實,有損信念的事情,他絕不會幹。不過,捨棄這個例子又覺可惜。他儘管有堅定的見解,心頭卻不免掠過一絲憾意,自己怎麼不隸屬一個反動政黨,那樣的話,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發揮他的思想了。可是,想起一級教育勳章,他的精神又振作起來,但心裏還非常悵惘。
「不行,不行。一定要趁熱打鐵。咦,這又是一句諺語。」
呂西安沒有聽他講話,遲遲不回答。他父親一聲吆喝,聲音穿過三道門,直傳到瑞莉姨媽的房間。她臉容睏倦,穿著睡衣,過來探探情況。
雅科丹先生沉默了片刻,心裏合計著,不爭氣的兒子學壞到了什麼地步,隨隨便便不做法語作業,不但沒有一條說得出口的理由,而且看樣子還滿不在乎。
「好啦,拿手絹擦擦,不許哭了。都這麼大了,你應當懂得,我逼你學習,是為你好。到將來你會說:『他做得對。』父親對孩子,能做到嚴厲比什麼都強。昨天,貝呂沙爾跟我談的就是這個問題。他打孩子是家常便飯,動不動就拳打腳踢,說不定還用撣衣鞭子或牛筋鞭子抽呢。他收到了顯著效果,完全可以放心他孩子會走正路,有出息。不過,叫我打孩子,我可下不去手,除非像這樣還行,隔幾天訓一次。各人有各人的一套。我對貝呂沙爾就是這樣講的。我認為,最好是引導孩子明白道理。」
父親容光煥發,扭頭盯了瑞莉姨媽好一會兒,彷彿這十三分是衝破她的阻撓才得到的。呂西安垂下眼睛,美滋滋地看著自己。雅科丹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和藹地對他說:
「雅科丹,看了你的作業,我很吃驚,你這次寫法一反往常,我非常不喜歡,沒多考慮就給你打了三分。如果說,我常常批評你發揮不夠,寫得乾巴巴的,而我現在卻要說,你這回犯了相反的毛病。你設法把文章湊滿了六頁,卻始終文不對題。而且,最難容忍的,就是這種華而不實的腔調,你還以為這種腔調挺可取呢。」
「對呀。」呂西安隨聲附和說,然後又信心十足地等待下文。
雅科丹先生的臉有點發燒,他想構思一個例子,或者起碼想出一句開場白。他的想象力躑躅不前。他開始懷著一種畏懼與怨恨的情緒,打量這句諺語,眼睛漸漸露出煩惱的神情,同呂西安先頭的神情一樣。
「你瞧,我親愛的孩子,凡是做一件事,關鍵首先是要深思熟慮。把一件事情弄明白,就等於完成四分之三強了。這一點,正是我要永遠灌進你腦子裡去的。而且,我一定會辦到。只要有必要,我就不惜花費時間。再有,從今以後,你的全部法語作業,都由咱倆一起做。」
呂西安倒蠻放心,等待他父親思考出一個結果。他認為卸了責任,用不著他解釋這句諺語,他甚至再也不去想它了。但是,父親沉默起來沒個頭,他覺得時間拖得過長。他的眼皮直打架,拖長聲音打了好幾個呵欠。他父親正板著臉在搜索枯腸,聽見那幾聲呵欠,認為是兒子向他表示不滿,就更加煩躁了。不管他怎樣絞盡腦汁也是枉然,什麼都沒想出來。軍備競賽的例子老來打岔。這個例子好像同這句諺語焊到了一處,他越想甩開,它越是纏著不放。他不時地抬起頭,帶著焦慮的眼光悄悄地瞥他兒子一眼。
「我問你話呢,嗯?跟你說話,我看你沒啞巴,總可以回答吧。真懷疑你心裏有鬼。」
「沒有哇!我想來著,想這句諺語。可我什麼也沒想出來。」
「咱們得多少分啊?」
呂西安點點頭表九九藏書示同意,可是,他臉上的表情卻不以為然。
他停了幾秒鐘,等待這最後兩句話引起反應。然而,他的訓詞那麼長,這兩句話幾乎一口氣順下來,如同前邊那一大段話一樣,大家都聽到了,可是沒聽出來是什麼意思。唯獨雅科丹太太知道,丈夫在地方樂團與音樂訓練班裡當義務司庫,是賣了力氣的,這兩年一直期待著酬賞。她隱隱約約覺得,丈夫的口風中有重要情況。一級教育勳章這個詞,她聽起來音很特別,但又耳熟,使她產生一種幻覺,好像看到她丈夫戴著名譽音樂家的大蓋帽,騎在一棵椰子樹的樹冠上。她不敢說她沒有專心聽,這種擔心終於促使她領悟了這種詩意般幻象的含義。她這時已經張開口,準備恭恭敬敬地表示高興。不過,太遲了。雅科丹先生見一家人對他的話無動於衷,心裏很不是滋味,生怕妻子冒出一句什麼話,沖淡了這種沉悶不語的侮慢氣氛,就急忙搶在她的前頭。
「今天下午,我和皮鬆在一塊兒。他早就對我說,要在兩點鐘來找我。我們從家裡出去,碰見沙皮佐,他上街有事兒。我們先去找醫生給他叔叔看病。從前天開始,他叔叔就覺得肝區疼……」
瑞莉姨媽已經七十三歲高齡,聽到說她將來有孩子,認為話里興許有奚落的味道,也不免生了氣,離開了廚房。呂西安以感激的目光,對著她的背影瞧了一會兒,只見她在潔凈得發亮的餐室的背光中,摸索著尋找電燈開關。等她帶上門,雅科丹先生請全家作證,他並沒有說什麼出格的話,惹得她甩袖而去。他還抱怨說,她這麼一走,倒顯得他是個粗人,姨媽這種用心未免太惡毒。他女兒已經開始收拾桌子。無論他女兒還是他妻子,誰都下不了決心附和他,即使附和他一句,氣氛也許就會緩和下來。她們一個個默不作聲,這對他是一種新的違拗。他氣壞了,衝著呂西安說:
見兒子對他信賴無疑,雅科丹先生不免心慌起來。他想到這關係到做父親的威信,便有些沉不住氣。
呂西安明白,這樣支吾下去,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他乾脆橫下一條心。
「對啦,」他猛然說,「那篇諺語作業發下來了嗎?」
「總的來說,」老師評道,「我很不滿意。除了貝呂沙爾,我給十三分,再除去五六個勉強及格的同學,你們沒有理解這道作業題。」
「懂什麼呀?」
「在夏季一個星期天的晴朗下午,逗號,那些修長的綠色漂亮物體是什麼,逗號,如此吸引我們的目光?從遠處看,那些物體彷彿伸著長長的胳膊。原來,綠色的物體就是兩隻賽艇,正在馬恩河的微波中輕輕蕩漾。」
「他對我們說:千萬注意,別重複《兔子與烏龜》的內容。你們要自己找個例子。他就說這些。」
瑞莉姨媽聽了一愣,睜圓了眼睛,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雅科丹說明白,五個字應當如何理解,瑞莉姨媽氣得暈倒了。廚房裡發出驚叫聲;水壺、碟子、藥瓶響成一片,大家忙亂了好大一陣。呂西安的姐姐,還有他母親,都圍著病人,表示同情並極力勸解,說的話句句都刺痛了雅科丹先生。娘兒幾個都故意不看他,即使偶爾轉過臉來,眼神也是冷冰冰的。他覺得這事怪自己,不該一時性起,出言不遜,也挺可憐這個老太婆,想誠心誠意地向她道歉。但是,周圍的人責備他的情緒那麼明顯,反而使他越發傲慢起來。見娘兒仨抬著瑞莉姨媽朝她卧室走去,他一板一眼地高聲說:
「我來第三遍問你,法語作業是什麼題?」
「可憐的孩子,幹嗎老盯住他不放。他不是告訴您,他昨天晚上做了嘛。他也總得玩玩呀。」
「不對,你心裏肯定有鬼。今天下午你做什麼啦,你說不說?」
雅科丹先生已經喪失信心,準備承認他無能為力,突然又產生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其實是換湯不換藥,但終於使他擺脫了軍備競賽的糾纏。仍然是一種競賽,不過是體育競賽,有兩個航海隊參加,一隊訓練有條不紊,另一隊則弔兒郎當。
「咦,真的,」父親說,「《兔子與烏龜》,這個例子很好。我沒想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