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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錦豹子

盤錦豹子

那天清晨,孫旭庭起床很早,在廚房慢火熬了一鍋小米粥,又挑出來幾根鹹菜,切了兩片香腸,孫旭東吃過之後出門上學。孫旭庭看了半個小時靜音的電視節目,才轉進屋去,輕輕喚醒前一天工作到很晚的小徐師傅,兩人一起吃過早飯。飯後,孫旭庭刷乾淨碗筷,小徐師傅洗凈雙手,抹上雪花膏,穿好白大褂,準備一起下樓開工。孫旭庭在門口蹲下來,給小徐師傅穿鞋子,小徐師傅說,我想了一下,我以後還是不要買彩票了。孫旭庭說,該買買唄,咱自己家的生意,成本低,你也沒什麼其他愛好。小徐師傅說,買了好多年,也沒中過大獎,沒那命兒,還是省下點錢,你兒子還要考大學,我們現在這種關係,多多少少我也要出一點力。孫旭庭說,考上再說,實在不行房子一賣,我住彩票站去。小徐師傅說,總歸不是辦法。孫旭庭說,我有的是辦法。小徐師傅說,房證還沒要回來。孫旭庭說,明天我就去掛失,說弄丟了,補辦一張。小徐師傅說,你啊,什麼都不懂,房證丟了是要登報紙的,也要好多錢。孫旭庭說,什麼邏輯,我房證丟了還得告訴全市人民一聲啊。小徐師傅說,你啊,什麼都不懂。
思來想去,孫旭庭還是領回六樓的鑰匙。橡膠四廠的家屬樓臨近齊賢街,灰色水泥牆體,窗戶半封閉,一層樓梯上去,左右兩側共住十戶,長長的走廊掛在外面,欄杆里則堆積著花盆、兒童三輪車與酸菜缸,每戶的門上掛著細密的塑料珠簾,一推開門便嘩啦嘩啦地響。
孫旭東讀到小學三年級時,小姑終於等到了她的第四張幺雞。而她的丈夫孫旭庭可能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我其實一點也不愛吃肉脯,便將它們塞進沙發縫裡,跟著我爸出去放了好幾掛鞭,蹦得滿地開花,紅白一片,兩耳嗡嗡作響,回來吃涮鍋子和燉鯉子,我奶還把孫旭庭送來的蝦仁裹上面糊,反覆炸了兩遍,相當酥脆,我空嘴兒吃下不少,後來筷子蘸白酒,我也舔了好幾口,不知不覺躺在炕裡頭睡過去了。等到春節晚會上的趙本山登場演小品時,外面的鞭炮聲也愈發劇烈,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看見全家人守在沒有雪花點兒的電視機旁,音量開到最大,目不轉睛地看趙本山和黃曉娟演的新小品,裏面有一句台詞說,水是有源的,樹是有根的,到電視徵婚也是有原因的,兜里沒錢就是渴望現金的,單身的滋味是火熱水深的,打了這麼多年光棍,誰不盼著結婚呢。大家聽后開懷大笑,孫旭庭咂著嘴說,這小詞兒,一套一套的,真硬。我爸問他,旭庭啊,廠里分的房子啥時候能下來。孫旭庭說,哥,馬上的了,過完年就能給我,以前橡膠四廠的家屬樓,套間,南北朝向,不把山不封頂。我爸說,行,好歹得有個地方,老住獨身宿舍可不行,以後更不方便。孫旭庭說,哥,放心吧,差不了,人格擔保。
做好條幅的那天正是周末,我取回來后給送到彩票站,蹬著梯子幫忙掛在招牌底下,兩邊用硬鐵絲固定住,風吹過來,紅底黃字的條幅輕微搖晃。孫旭庭抬頭看著說,劉先生,點子正啊,羡慕,你要是中五十萬的話,準備拿這錢幹啥。我想了一下,然後說,那我就不幹電焊了,刺|激眼睛,買個標兒,去開計程車,剩下的存銀行里,你呢。孫旭庭說,我全都存銀行里,吃利息。
可惜小姑打上麻將之後,對這位詩詞天才不聞不問,很少在家吃飯,也不再去幼兒園接孫旭東,每日沉迷在麻將之中不能自拔,她走路時雙眼直勾勾的,步伐飄忽,若有所思,其實是在默默總結前一輪牌局的得與失。有一次,她跟我奶說,媽,昨天我上手三張幺雞,我就想要摸到第四個,能上一杠,胡把大的撈一撈,結果我越摸越迷茫,腦袋裡自己圍著自己繞圈,牌我都不胡了,就想要幺雞,可越想要就越摸不到,後來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是悟了,我想明白了,我全部的命運,或者說我後半生的主要任務,就是在等這第四張幺雞,前三張幺雞是你、孫旭庭和孫旭東,那麼這第四個是誰呢,媽,你分析分析。
到樓下之後,執事者先安排好親友的站跪位置,衝著天空打了兩朵白花,紙錢緩緩下落時,他掏出打火機,燃著兩張黃紙,問孫旭庭說,盆兒呢。孫旭庭愣在那裡,眼神獃滯,沒有答話,經人提醒后,忽然反應過來,說,盆兒,有,準備了,忘帶下來了。於是又急忙跑上樓去,我們等了半天,才看見他捧著一個鹹菜罐子下來了,說,盆兒又找不到了,咱就用著這個吧,我爸也不挑,讓大家久等了,我剛把裏面腌的鹹菜騰出去。
小姑許多年沒有工作,出去上班沒地方要,一來二去,又跟以前在百貨商場的小領導聯繫上,領導出錢投資,二人合作,臨花鳥市場租了個門市,開了一家茶葉店。小姑負責看店,按比例提成,有段時間里,我總去小姑的茶葉店,看她很認真地寫茶葉的價格卡片,碧螺春、龍井、鐵觀音、毛尖,並逐一貼在玻璃罐子上。茶葉店裡總有一股微苦的清香之氣,很好聞,不過進店來的人,一般都只會問,有沒有勞保茶?小姑為他推薦其他品種,講清楚味道、口感與特色,他還是會說,我喝勞保茶就行,有沒有勞保茶。小姑只好無奈地丟過去一個牛皮紙包,說,二兩,四塊錢。
那場葬禮結束后,孫旭東彷彿換過一身新血,將親手組建的犯罪團伙拆散,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生活之中去。雖然他十分刻苦,但無奈基礎較差,導致在中考時發揮不佳,沒能考取重點高中,孫旭庭堅持不讓他去讀技校,轉而去普高繼續念書,準備三年之後再戰高考。孫旭庭說,不管怎麼說,還是得有知識,有知識才能武裝自己,趁我現在能供得起,能多讀一天是一天。
忙活了倆小時后,天線初具形態,孫旭庭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端,另一隻手推開窗戶,冷風迅猛灌入,他脫掉鞋子,踩在窗檯的黃棕色瓷磚上面,將上身伸出去,左手舉著十字架一樣的天線,右手掏出兜里的鎚子,嘴裏咬著兩根長釘,臉抵在氣窗上,模樣有點可笑,看起來像是弔掛在外面,他嘴裏哈出的白汽將窗戶上的冰霜浸潤,幾粒水滴貼著玻璃快速流下,又忽然靜止於某處。我奶坐在炕上,拉長聲音朝他喊道,拔腳不,旭庭啊,別凍著。他連忙搖搖頭,抬高眼皮,繼續尋覓最佳的扎釘位置。小姑說,不用管他,媽,雞啥時候能燉好。孫旭庭在外面擺弄半天,又低頭貓起腰,縮回到窗口裡來,朝著屋裡的小姑說,那誰,彩電塔在哪個方向來著,天線得朝著那邊,不然信號不好。我小姑跳下炕,擰開電視機,說,你調天線就行,哪個方向效果好,彩電塔就在那邊唄,死腦瓜骨兒。
孫旭庭剛開始在印刷廠做銷售時,打不開局面,走投無路,恰好碰見從前搞錄像帶出租的老闆,孫旭庭作為多年之前的親密客戶,熟絡地攀談起來,當時老闆已經不做錄像帶了,改作VCD光碟租賃,經他牽線,孫旭庭跟在郊區灌錄盜版VCD的作坊取得聯繫,並簽訂合同,持續為其提供封面印刷,後來VCD日漸式微,他們又開始印DVD的皮子,長條形,大開本,高檔塑封,全是外國字兒,片子很深刻,據說大部分都是講人性的電影。孫旭庭帶回家看過一部,他本以為是交誼舞的教學電影,想照著練習一下,強身健體,沒想到是個黑白片,開場是一群牛從棚里湧出來,接下來的好幾分鐘也是這群牛,同一個鏡頭,走過來又走過去,他看著看著很快便睡著了,醒來之後發現電影還沒有結束。
孫旭庭將易拉罐上下蓋的部分用錐子各打一個孔,兩兩一組,每組之間隔著幾厘米,依序排好,兩側打頭的是粉紅色的珍珍荔枝,然後是白色的健力寶,黃色的棒棰島,扯去外皮的銅芯從中鑽進去,再用扣釘鉚實,這些空易拉罐固定在絕緣條上,兩個絕緣條一橫一豎綁緊,直到最後勒上轉換插頭,另一端接到電視後面,這時我才看明白,他是在做接收天線。
牌打了兩年多之後,忽然有一天,小姑消失了。我奶是第一個反應過來這件事的,給我爸打去電話,說,你妹妹最近怎麼沒過來。我爸說,估計是在醫院照顧孫旭庭呢吧。我奶說,不可能,她能照顧個屁,你趕緊過來一趟,我們商量商量。
這樣的狀態自然沒能考取重點初中,於是孫旭東按戶口被劃分到一個名聲很差的學校,剛開學沒幾天,便給我打來電話,問我說,表哥,你好使不?我說,什麼意思。他語氣很急躁地說,表哥,認識人不,給我找一些過來。我說,要做什麼呢。他說,媽的,碰上點事情。我說,到底怎麼回事,你慢慢講。孫旭東說,前天我剛到學校,就聽說一個事情,初三二班有個逼,要在咱們學校立棍兒。我說,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他說,立棍兒不行,雖然我剛上初一,但我必須得撅他。我說,他要找你麻煩嗎?他說,也沒有,但我是這樣覺得,在咱們學校,我雖然不立棍兒,但我們學校也不能有棍兒,有了我就得撅他。我說,為什麼呢,你們又不認識他,他立他的去唄。他說,你別管了,我有我自己的思考,你就說能不能找來人吧,嗨,反正你來也好,不來也好,這場仗我是肯定要打的,誰立我撅誰,在我這兒他永遠不好使。
孫旭庭扛上來幾袋沙子和水泥,開始裝修新家,刮大白、換燈管、刷牆圍,還借錢給我小姑買了一套帶梳妝台的組合櫃。整間屋子格局不錯,南北通透,景色也好,推開窗子便能看見冶鍊廠聳入雲霄的雄偉煙囪。唯一的缺點是地面處理得欠妥,孫旭庭在重鋪地面時,將氧化鐵顏料摻在水泥里,按照他預想的效果,這樣刷出來的地面會有黯淡的紅色,顯得高雅而整潔,但沒想到,來幫忙的朋友誰都沒有經驗,氧化鐵顏料的調和比例有問題,沒能很好地融在水泥里,最後刷出來的地面像一張大花臉,到處都是不均勻的紅道兒,看起來十分抽象,他只好又買來地板革鋪在上面,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不死心,每隔幾天便揭起一角,打著手電筒朝裏面看看,期望著時間會將那些紅色的氧化鐵均勻塗抹開來。
孫旭庭確實可以供得起,他的境況正在一點https://read•99csw•com點變好,雖然尚未邁入小康階段,但個人的印刷業務卻日益繁盛,作為銷售人員,其業績可圈可點,每月提成相當於從前工資的兩倍。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孫旭庭為印刷廠接來的項目,並不是印刷書籍,而是印皮子。所謂皮子,就是盜版光碟的封面,一個半小時的超長VCD,用化漿的廢紙殼去印封面,紅男綠女,飽和度極高,再覆膜后裁開,成本很低,很快就能印出來,而且也有一定的發行數量,那幾年印刷廠沒像其他工廠那樣有大批員工下崗,可以說孫旭庭對此亦有一定貢獻。我在表弟家裡發現了上百張皮子的樣品,有《龍在天涯》《監獄風雲》,也有《肉蒲團》《不扣鈕的女孩》,我翻來覆去仔細檢查,拆開又再合上。孫旭東跟我說,哥,別翻騰了,沒用,我早都檢查過了,全是皮子,裏面一張碟也沒有。
印刷廠距離我家隔著四條街,去印刷廠的這條路我並不陌生,但自己走還是頭一次,我在路上走得很快,心裏也著急,到後來甚至跑了起來,也不管交通燈是紅是綠,呼哧帶喘地跑到印刷廠。到了之後,我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孫旭庭。我在門口攔住好幾個人,問他們認不認識孫旭庭,他們都搖頭,問我是哪個車間或者哪個班組的呢,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滿頭大汗,口乾舌燥,不知如何是好,嗚嗚嗚地哭起來。這時,我看見門口的展示板上掛著一排照片,都戴著大紅花,孫旭庭也在其中,第三排最後一個,笑得很靦腆。我立即拉住一位路人,央求著他帶我去找照片上的這個人,他說,先進工作者啊,午休呢,不一定在,我把你領過去等他吧。我在他們班組的休息室等待,繞著沙發上躥下跳,過了有一會兒,孫旭庭才踱著步走進屋來,那時他剛剛吃完午飯,眼皮耷拉著,打了幾個很響的飽嗝,正準備放下飯盒去跟人去打撲克,見到我后猛然一驚,問我怎麼來了,家裡是不是有事,小姑還好嗎。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回家吧,我小姑要殺了你。
回到印刷廠之後,他們又花了一周的時間,幾經反覆,終於勉強將鮑德海牌印刷機組裝完成,當天午夜時分,機器首次加油潤滑空轉,震顫不停,發出一陣一陣波浪式的熱量,像是要推動附近的事物使之遠離,孫旭庭和工友們岔開雙腿,站定機器兩側,架起手臂,昂頭挺胸,讓機器散發出來的溫度將身上的汗水烘乾。
小姑消失之後,變化最大的是我表弟孫旭東,雖然小姑在身邊的時候,也很少管教他,但這一走後,孫旭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像從前那般安靜、乖巧,漸漸暴露出頑劣、蔫兒壞、為虎作倀的另一面,成績直線下降不說,還經常惹是生非,抽煙、逃學、打仗、順手牽羊,他樣樣精通。此外,我聽人說過不止一次,孫旭東最大的愛好就是扒同學褲衩,不分男女,一視同仁,尤其是在夏天,他會裝作若無其事地經過你身旁,身子一沉,忽然下蹲,拽著褲衩使勁往下一扯,然後扭頭瘋跑,非常下流。這種行為使得他不僅被同學、老師狠揍,也被孫旭庭狠揍過不知道多少次,但他卻仍然不知悔改,樂此不疲。有段時間里,沒人敢走在他身邊,學校里的同學見他走過來都躲得很遠,但即便如此,還是抵擋不住他搞突然襲擊,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小跑起來,腳尖無聲點地,十分狡猾,臨近之時,他邁開大步,健步飛奔而至,迅速併流暢地完成下蹲、拉拽、嘲笑、跑開這一系列動作,令人猝不及防。等他上六年級的時候,已經成為遠近聞名的惡棍,頂著大腦殼,肥頭大耳,一身蠻力,皮笑肉不笑,所有人拿他都沒辦法,不過在那年夏天,他再也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熟練的本領,因為校長給全校學生定了背帶短褲作為校服。他很不開心地跟我說,表哥,我感覺這幫逼都在針對我。我說,沒有的事情,你想太多了。
生我表弟的那天中午,小姑正在陪我看《西遊記》電視劇,看到唐僧化緣時,我們忽然都很想吃白菜挂面卧雞蛋,我奶去廚房剛把白菜切好細絲,小姑在屋裡已經疼得吱哇亂叫,我嚇得連忙跑去廚房打報告,我奶慌了神跑進來,說,這也沒到日子呢啊。小姑疼得咬著牙對我喊,疼死我了要,快他媽把孫旭庭給我叫回來,我要殺了他。
葬禮結束之後,孫旭庭的母親心灰意冷,決意離開瀋陽,回盤錦養老。孫旭庭向單位打報告,要求換崗位,由於受過工傷,在此之前他已經被調離印刷車間,不再從事一線生產工作,轉而在裝訂車間做些零碎的活計,這次他又向領導提出要求,說裝訂車間沒什麼活兒,賺錢太少,不夠維持父子二人的基本生活,想轉行去做銷售工作,領導勸他留在原車間,說銷售可不好做,沒有底薪,全靠提成,現在市場不好,你又沒什麼資源,很難做起來。但孫旭庭執意要去,領導便也只能放行,並叮囑他說,你可得想好,依照目前廠里的情況,出去之後,再回來可就難了,好自為之吧。
離婚一周后,孫旭庭的父親去世,他給我爸打來電話,說,哥,我離了。我爸說,知道,不賴你。他又說,哥,你還是我哥不。我爸說,我還是你哥。他說,哥,我爹沒了,我沒辦過喪事,想讓你過來指導一下。我爸說,行,你記住,喪事成不成功,主要就一點,就看你的盆兒摔得碎不碎。
我們跑回家時,隔壁鄰居已經蹬著倒騎驢把我奶和小姑送往醫院去了,於是孫旭庭給廠里打電話,求人借來一輛麵包車,拉著我們直奔醫院,這一路上,孫旭庭始終緊緊地拽著我,渾身發抖,嘴唇青紫,雙手冰涼。剛一下車,他的兩腿不聽使喚,邁不動步,一下子便跪在地上,試了好幾次都沒能順利站起身來。這時候,我奶和小姑剛剛趕到醫院門口,攙扶著翻身下車,緩緩走過來,小姑手裡還夾著半根黃瓜,指著他笑話說,孫旭庭,瞅你那副德行吧。他一見我小姑,腿也好了,三步兩步,趕忙奔過去,摸著小姑的大肚子說,還疼不疼。小姑說,陣痛,懂不懂,隔一陣兒一疼,別著急,等我吃完這根黃瓜,估計就又要疼了。話音未落,她便瞪大眼睛,呼吸急促,開始轉著圈地擰掐孫旭庭的胳膊,同時發出陣陣凌厲的罵聲與喊叫。
第二年,我表弟孫旭東參加高考,大綜合考試,不分文理,一共九門課,他共計取得三百零二分,成績不算理想。我問他說,這個分數能去啥學校?表弟說,不愛念了,沒啥意思,不是那塊料兒。孫旭庭在一旁說,念吧,兒子,再復讀一年,咱能供得起。此時孫旭庭已經與印刷廠徹底脫離關係,由於胳膊行動不便,也沒有其他從業經驗,很難再找到合適的新工作,於是他花去大半積蓄,將樓下的彩票站兌下來,以販賣福利彩票為生,每天在牆上的黑板更新上一期的開獎號碼,三十五選七,3D,大樂透,品種很豐富,我每次去也都買幾張碰碰運氣。
小姑抓著一把毛嗑兒,側身斜卧在炕上,跟我奶擺撲克,上下兩橫排,各六張打頭的,這叫十二月,算命用的,能看出來今年哪個月順當,哪個月里有坎坷。
我爸沒直接去我奶家,而是先提著一兜蘋果去醫院看望孫旭庭。大概一周之前,孫旭庭在上夜班時,由於精神不集中,沒有執行規範化操作,被他親手組建的鮑德海牌印刷機卷進去半個胳膊,據他後來自己描述,當時像被電打著了似的,腦袋是懵的,也不知道疼,整個人在空中翻了半圈,像一位體操運動員,向後翻騰一周半再接轉體,最終優雅地倒在紙槽里,半邊臉貼在尚未裁剪的書頁上。他聽見旁邊很多人在喊叫,因為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骨折的具體|位置,沒人敢輕易搬動,他就以如此奇異的姿態在紙槽里待了大概二十分鐘,他說,那是他第一次認真閱讀自己每天印的都是什麼東西,那篇文章的標題是《為什麼他們會集體發瘋》,裏面記載的是一個帕爾托的法國人,汽車修理工,長相英俊,生性浪漫,夢想是成為一名馬戲團演員,想在千尺高空表演走鋼絲,他還有一個朋友,名叫約瑟,是一名拖拉機駕駛員,體格健壯,熱情開朗,他的夢想是成為長著翅膀的「鳥人」,渴望能像飛機一樣在藍天上翱翔,但二人生性靦腆,而且家裡有老有小,所以一直沒法實現夢想。忽然有一天,記錄顯示,孫旭庭說他記得很清楚,當地時間八月二十六日的下午,這兩個法國人不約而同地開始行動起來:帕爾托撐著一把雨傘,爬上村邊弔橋的纜繩,在上面擺擺晃晃地走著,而約瑟則闖進鎮上的醫院,爬上三樓的窗檯,大聲喊道:「我是飛機!我是飛機!我會飛,我想要上天!」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他們高昂著頭顱,朝著湛藍的天空伸開雙臂。這個故事他沒有看全,孫旭庭後來遺憾地跟我說,他很想知道帕爾托和約瑟的結局,也想知道到底為什麼發瘋,但故事的下半部分已經超越他視力能及的範疇,而當時他的胳膊還在機器里,沒法翻頁,而脖子又實在是無法動彈。
彩票站的生意不算好,孫旭庭有一次找我出主意,問我在哪能定做橫幅,我問他要幹什麼用呢。他說,最近生意不好,需要刺|激一下,你幫我做個橫幅,上面就寫:本站彩迷朋友劉先生喜中福利彩票二等獎,獎金五十萬元,讓我們對他報以真摯的祝福。我說,不愧是干過銷售的,心思挺活,行,我給你整一條去。
執事者只好又點燃兩張黃紙,塞進鹹菜罐子里,然後跟孫旭庭說,我說啥你說啥,大點聲兒,有點氣魄,來,把盆兒舉起來。孫旭庭跪在地上,盯著執事者,氣運丹田,斷喝一聲,把盆兒舉起來。執事者說,這句不用喊,做動作就行。孫旭庭連忙將鹹菜罐子舉過頭頂,黃紙在罐子燃燒得很快,幾縷黑煙從裏面裊裊升起,偶爾也有黃藍色的火苗冒出,像是蛇吐出來的信子,一股濃重的焦糊味道瀰漫開來。執事者說,跟著我說啊,爸,三條大道你走中間。孫旭庭說,爸,三條大道你走中間。執事者又說,爸,五條大河你莫拐彎。孫旭庭說,爸,五條大河你莫拐彎。執事者說,兒孫送你大半程。孫旭庭說,兒孫送你大半程九-九-藏-書啊。執事者說,來,最後一句,憋足勁兒——別忘常回家看看。孫旭庭再次運足了氣,帶著哭腔喊道,別忘常回家看看。執事者說,行了,摔吧。孫旭庭將鹹菜罐子往下一砸,大概是由於他下跪的方位不對,膝蓋的正前方是一條雨後的軟塌土路,鹹菜罐子落在土路上時,只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如同一記硬拳打在胸口上,之後便毫髮無損地彈開,在場的人全都愣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鹹菜罐子落下又彈起,冒煙轉著圈兒,像一顆拉動開關的手榴彈,三轉兩轉,最終滾落到靈車底下。
當時由於我中考失敗,轉去技校念中專,正在學氬弧焊,表弟約定打仗的那天,我剛好要去考證,但在中午時,還是有點不放心,便喊了兩個班級里的朋友,讓他們跟我去看看到底什麼情況。我們騎了半個小時的自行車,來到孫旭東所在的那所學校,將三台自行車鎖在一起,綁在外面的欄杆上,另外兩把多餘出來的自行車鏈鎖揣進工具箱里,以備不時之需。我們拎著工具箱走進學校,結果發現裏面一片祥和,根本沒有任何即將要發生一場大規模打鬥的跡象,我們又在教學樓里來回晃了幾圈,保安問我們是幹啥的,我說是給學校實驗室焊電路板,並舉了舉手裡的工具箱,保安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說道,有手藝就是好,不愁飯吃。我們覺得莫名其妙。後來,在初一四班的最後一排,我終於找到了孫旭東,他側著趴在桌子上,剛吃一半的盒飯擺在一旁,龐大的腦袋枕在一摞課本上,表情諂媚地說著悄悄話,一隻手在底下摸著旁邊女生的大腿。
誰也沒有想到,條幅掛好之後,迎來的第一位顧客,竟然是我的小姑。別說孫旭庭,就連我都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過她了,逢年過節,她基本不會回來,這幾年更是連電話也很少打,只聽說她的麻將社生意一開始做得不錯,後來規模也有所擴張,但終歸是懶人,疏於打理,沒過多久,便將麻將社又兌出去,專職從事打麻將,從大連打到廣州,堅持穿著貂打,後來從廣州又打到成都,再從成都又打到首都北京,籌碼越來越大,對手也越來越狡詐,現在又回到自己的家鄉,不知道是不是還要繼續打下去。
孫旭庭跟在小姑後面進屋,滿面紅光,精神十足,點頭哈腰打招呼,我奶用白瓷缸子給他沏了一杯濃濃的花茶,離著老遠都能聞見漾出來的苦味兒,然後便拎著那隻白雞鑽進廚房裡。孫旭庭脫下呢子大衣,問小姑說,有衣裳掛兒沒?小姑說,沒有,我家衣服都堆炕上。他說,借的,明天得還回去,版型不能給整亂了。小姑想了想,把大衣的領子口兒戳在門口的拖把上,看上去像一位窩囊的丑角兒。孫旭庭憨笑著說,還得是你,真有辦法,懂得隨機應變。小姑說,幹活吧,好好表現。
那段時間里,可以想象,孫旭庭家裡的經濟狀況十分緊張,剛開始的幾個月里,儘管他每天騎著自行車東奔西跑,但一單也沒有簽成,所有的廣告公司都有固定客戶,而本地的出版社也都不十分景氣。直到三個月之後,他終於在郊區某個低矮的庫房裡簽下第一單,三千套全彩印刷,還帶覆膜,按照單位的提成制度,這一單能為他帶來大概六百元左右的收益。簽約成功后,他把合同展平,仔細放進印著「天下第一關紀念」的公文包里,反覆檢查確認沒有折角后,騎著車往單位走,鄭重地向領導遞上合同。下班時,他又找到從前的幾位工友,在一起喝了頓酒,直至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裡,而那天也是他第一次發現,我的表弟孫旭東那麼晚還沒有睡覺,正在檯燈下面寫寫畫畫。他揉了揉眼睛,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他問我表弟說,孫旭東,你幹啥呢。表弟說,我在做題。他又問,什麼題。表弟說,老師留的作業。他一把搶過來表弟的作業本,藉著檯燈的微弱光芒,醉眼朦朧地檢查半天,然後質問道,這個SAS你寫錯了吧,應該是SOS。表弟說,SOS是救命的意思,這個SAS的意思是,兩邊和夾角對應相等的兩個三角形全等。幾個月之後,我再見到孫旭庭時,他很得意地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是SAS。我說,知道啊,薩斯么,非典型肺炎,可他媽邪乎了,喘氣兒就能傳染。他說,不對不對,這個你表弟都知道,還給我講過,具體是啥我記不全,但好像是什麼什麼兩個三角形全等。
孫旭庭在緊鄰建設大路的新華印刷廠上班,一線車間,兩手油污,三班輪轉,大年三十給放了半天假,廠里分了兩袋凍蝦仁、兩瓶口子窖、一箱飲料和一袋麵粉,他綁在自行車後座上馱過來,全送給我們家了。我奶高興得合不攏嘴,說道,這得吃到啥時候去。孫旭庭說,大伙兒吃唄,今年我也不回盤錦,要加班,廠里分的東西沒地方放。然後又從懷裡掏出來一袋豬肉脯,一袋牛肉脯,偷摸塞給我,朝我眨著眼睛說,過年了,給你的,以後想吃啥,跟我說就行,咱倆之間的事兒。
小姑帶著我表弟回到新房裡住下,孫旭庭的父母也從盤錦趕過來,以捨不得離開孫子為理由,開始在這套新房裡生活。一家五口人,守著五十平左右的房子,在當時條件也算過得去,但各類矛盾也一一湧現。小姑的脾氣不是很好,吃不慣婆婆做的飯,也看不上婆婆做的家務,經常就爭吵起來,吵到後來也沒個結果,但她自己在家又什麼都不做,每天只躺在床上聊電話、打毛衣、擺撲克,或者出去給頭髮做造型,今天小波浪,明天又變成大|波浪,有一次她染了滿頭的金黃捲兒,很時髦,像外國的洋娃娃,連我都要認不出來了。
再後來,小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媽私下託了朋友給她做檢查,檢查過後,大夫給孫旭庭手裡塞張紙條,他和小姑默默走出醫院,坐上十四路公交車,經過十站地,回到我家裡。孫旭庭把紙條遞給我媽,說,嫂子,大夫給的。我媽說,那是給你的,你給我帶回來幹啥。他聽后一愣,舔舔嘴唇,輕輕展開那張被汗水洇濕的紙條,盯著看了半天,勉勉強強辨認出來一個彎曲的對號,於是問我媽說,嫂子,對號是啥意思呢,是確定懷上了的意思嗎?我媽說,對號就是兒子。孫旭庭說,哦,兒子,兒子,我操,我兒子要來了。
工友普遍漲了兩級工資,其中一位還提為班長,孫旭庭有自己的打算,他報告科長說自己不要工資。科長說,旭庭,你當完勞模,還想當雷鋒啊,好好好,真是我們車間的優秀典型,明年咱們大門口還掛你相片。孫旭庭說,我不當雷鋒,我要找廠長。科長說,廠長有工夫見你么,有啥事兒先跟我彙報。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嘟囔道,科長,橡膠四廠的套間還沒下來呢,答應我快兩年了。科長說,怎麼說呢,你是功臣,組織上還是有考慮的,回去等信兒吧。孫旭庭說,科長,回不去了,媳婦鬧得太凶,獨身宿舍的鑰匙我都給你帶來了,要不我就得住你辦公室了。
出殯當天,我和我爸凌晨四點多鍾就趕過去了,天還黑著,靈堂設在屋裡,煙氣瀰漫,兩側碗口粗的紅蠟燭燒到了底兒,我表弟往長明燈里倒油,倒了大半碗,舉著透明油桶跟我說,看見沒,我爺這是幹部待遇啊,用的是金龍魚。孫旭庭紅著眼睛從屋裡出來,神情木訥,行動遲緩,雇來的執事者在他耳邊說,差不多到時候了,可以準備出發,於是我們一起下樓。我表弟打著靈幡走在最前面,孫旭庭捧著黑白遺照緊隨其後。走到一半時,孫旭庭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麼,又跑上樓去,我們也連忙跟他回去,看見他從兜里拽出一條紅繩,一頭兒將他母親的腰捆住,另一頭兒系在暖氣片上,他母親在極小的範圍內焦慮地來回走動,像一條被暖氣片牽著遛走的寵物。他跟我們說,這是我家那邊的規矩,剛走一個的話,另一個也得拴住,不然也容易溜過去做伴。
臨近分房之前,又出現一些變動,本來說好的四樓,在最後關頭又換成頂樓。科長對孫旭庭說,你們小年輕,爬一爬樓沒關係,四樓讓給老同志,你發揚一下精神。孫旭庭問,頂樓是幾樓。科長說,六樓,其實也不錯,清靜,開闊,登高望遠,也不招蚊子,那邊風景獨好。孫旭庭問,如果我不要呢。科長說,你不要,有的是人要,我明白地告訴你,換是換不了,四樓已經搬進去了,或者你可以等下一批分房,但能分到幾樓,誰也說不好,此一時彼一時啊,到時候你別後悔,後悔也別來找我。
一老一少兩個警察,在印刷廠的多功能廳里等待,他們坐在靠牆邊的綠色連排塑料椅子上,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煙。孫旭庭走進去,朝著他們點點頭,又退出來,兩個警察跟著走出來,他們一起去車棚里取出自行車。孫旭庭跟在老警察後面,小警察又跟在孫旭庭後面,三人一起騎著車去往輕工派出所。路過紅綠燈時,老警察停下來,掏出一盒煙,抖出來兩顆,自己一顆,又遞給後邊的孫旭庭一顆。攏火點著之後,老警察指著街邊新開的酒店對小警察說,看見沒,我爸上個月過生日,就在這家飯店辦的,六百八十八一桌,還有南極籽蝦,冰鎮的,肚子溜兒鼓,我尋思這個肯定有營養,連扒好幾個,結果我外甥說,大舅,擦一擦,你嘴邊都是受精卵,這他媽給我噁心的,這個小癟犢子。小警察和孫旭庭聽完之後,一起笑了起來。
孫旭庭的獨身宿舍是二層小樓中的一間,外層紅磚砌築,屋頂大四坡結構,鋪了水泥瓦,走進樓里能感覺到一陣陰涼,樓梯旁邊的牆上寫著四個血紅的大字:禁止喧嘩。我們大氣也不敢出,七轉八拐,才找到他們的家。孫旭庭給我們開的門,我們進去一看,屋內空間確實很小,也就十幾平米,只擺了一張摺疊餐桌、兩把電鍍椅子、一張雙人床和一個電視角櫃,小姑正躺在雙人床上吃果丹皮,見我們來也沒有起身,吃吃地笑著,電視里播放著譯製片,嘰哩哇啦,有些吵鬧。我媽把那筐雞蛋遞給孫旭庭,並囑咐他說,每天兩個,溜達雞下的蛋,營養絕對足,下麵條或者熬粥里,千萬別炒著吃,那就白瞎了,營養成分都破壞了。
孫旭東的種種惡行不斷,打架鬥毆不說,發展到後來,甚至組織團伙在偏僻的小道上截錢九-九-藏-書,問他截錢幹嗎呢,他說我這是劫富濟貧。我說,那你接濟誰了。他說,也沒有別人,主要是我自己,搞社團需要資金。孫旭庭每天下班后,總免不了要去學校報到,回家打兒子也成為每日的課後作業。而我的表弟面對毒打,態度十分令人欽佩,既不反抗,也不逃避,表現得相當頑強。忽然有一天,孫旭庭照例掄圓膀子毆打,可沒打幾下,便覺得氣力耗盡,身心俱疲,只丟下一句,這他媽的,皮也太厚了吧,像誰呢。然後推門出去換啤酒,他站在小賣店的門口,想著如果自己那天晚上能提起些精神,左胳膊便不會攪到機器里,那樣的話,現在打得也會更有力一些,效果可能也會更好。他拎著兩瓶啤酒剛轉過身來,便看見小姑正從路邊的計程車里鑽出,前座還下來一個穿著黑皮夾克的男人。孫旭庭一言不發,假裝沒看見,邁著大步上樓回家。
茶葉店經營不到一年就關張了,原因是小領導的妻子發現丈夫在上班時間內,並沒有一直堅守在工作崗位上,而是成天往茶葉店裡跑,於是產生了一些不必要的猜忌。其實她完全是誤會了,領導跟小姑並沒有任何超越友誼的關係發生,他們只是普通的生意合作夥伴,之所以他成天往茶葉店裡跑,是因為他和小姑都愛上了打麻將,天天都要打上八圈,茶葉店的櫃檯後面常年支開一張桌子,一百多張沉甸甸的麻將牌零散地攤在上面。
孫旭庭知道販賣盜版光碟大概是非法的,但不知道給這些光碟印皮子也不行。所以當郝廠長找他去談話時,他也很困惑。那是他第二次跟郝廠長近距離接觸,上一次是鮑德海牌印刷機啟動時,他們親密握手並拍照留影。這一次,郝廠長招呼他坐在沙發上,先是給他沏了一杯茶,悶上蓋子,然後坐回到老闆椅上,蹺起腿來,露出一截長著老年斑的腳踝,語氣有些沉重地對他說,我記得你,孫旭庭,你是我們廠子的功臣。孫旭庭說,謝謝廠長,記性眼兒真好。郝廠長接著說,這次的事情,想必你也聽說了,上邊派人查下來了,目前給我兩個選擇的,認罰或者認關,就是要麼關掉廠子,要麼交人罰錢,該怎麼選,我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孫旭庭舉起茶杯,揭開杯蓋,噓聲啜飲一小口,舌頭卻被燙到,他縮回身子,又把茶杯放回去,不解地說,廠長,我犯法了嗎。郝廠長皺著眉頭說,這麼說吧,我認為是沒有犯法,不然我也不能同意讓你們開印,但具體涉不涉及法律,我說了也不算。孫旭庭說,不好意思,得讓廠里挨罰了。郝廠長說,不怪你,都有責任。孫旭庭說,廠長,水有點燙,等晾涼點兒,我喝完這杯就去自首,茶葉不能浪費。郝廠長說,不用自首,人已經過來了,你跟他們走一趟吧。
孫旭庭隻身趴進靈車下面,費了很大力氣,將鹹菜罐子單手勾出來,他爬出來時滿頭汗水,臉上被煙熏出好幾道黑印,衣服上全是臟土,樣子十分不堪,表情也很僵硬、尷尬,他似乎很想展露一點略帶歉意的笑容,但最終還是失敗了。執事者說,老爺子還挺頑固,這麼的吧,現在車少,咱們去馬路旁邊摔。於是我們所有人又都換了個位置,面對著電線杆子跪在馬路邊上,孫旭庭顫抖著再次高舉鹹菜罐子,所有的人心都揪了起來,心裏盤算著,如果這次還沒摔碎,那還能換到哪裡去呢。就在這時,後面等待的人群里忽然爆發出幾聲渾樸而雄厚的外地口音叫喊,豹子,豹子,碎了它,豹子。開始是零星的幾聲,像是在開玩笑,但其中也不乏熱忱與真誠,然後是更多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嚎著為他鼓勁兒,豹子,能耐呢,操,豹子,使勁砸,豹子,豹子。到了最後,連我爸也跟著喊,豹子,盤錦豹子,他媽的給我砸。
孫旭東吃了兩屜燒賣,喝了一碗羊湯,說外面還有事情要擺平,便跑掉了。孫旭庭獨自喝了兩杯白酒,三瓶啤酒,然後一步一晃地往家裡走。他想,如果自己到家時,她還沒走,他就一把抱住她,像一些電影里演的那樣,不過緊接著要說點什麼,他還沒想好。他回到家門口,擰動鑰匙,推門進去,發現小姑已經走了,屋子的里裡外外都被收拾過一遍,散發著洗滌過的清潔氣息,柜子里他和孫旭東的衣物被分別疊放好,廚房裡洗手池被刷出白亮的底色,洗好的床單被罩掛在陽台上,正往下滴著水,而地上的橢圓形陰影正一點一點向著周圍擴張。
我的表弟孫旭東,小時候性格極為內向,話少、安靜,但長得可愛,也非常聰明,能背一百首古詩,印刷廠幼兒園裡經常拿他作為聯歡會的保留節目。有一次我也去看過,表弟塗著紅臉蛋,眉心一抹紅點,系著領結,站在舞台中央搖頭晃腦地背誦,他拉長了音調,語氣里有曠古悲愁,背完李白背孟浩然,老師不給他從台上抱下來他都不帶停的。
我的表弟出生之前的兩個月,小姑又搬回娘家,跟我們住在一起,在此之前,她已經不去工廠上班了,一方面是她所在的配件三廠效益很差,經常拖欠工資,另一方面她本身對於在生產線上當工人也毫無興趣,於是找關係辦理停薪留職,每天塗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開始去百貨商場站櫃檯,挺著肚子賣二手的廣東時裝。小姑面容姣好,天生能說會道,很適合做推銷工作,所以業績頗為出色,但賣衣服每天需要拿著挂鉤取上取下,還要踩板凳、疊衣服、掖褲腳、改尺寸,眼看著小姑的肚子漸大,做這些動作都不是很方便,於是跟領導請求調離崗位,轉而去賣炒勺灶具。沒過幾天,我家就用上了宮廷紫銅火鍋,小姑說是因為業績優異,部門領導獎勵的,那個鍋子很精緻,也很厚重,中央銅盆頗有分量,外箍圈有好幾條鏤刻的龍,煤氣盆兒坐在底下點著時,那些龍就像是在火里來回遊動,殺氣騰騰,而放在鍋裏面的酸菜會變得鮮嫩、翠綠,宛如春季。
我爸趕到醫院后,看見只有孫旭庭一人躺在床上,穿著藍條紋病號服,鬍子拉碴,看起來好像還胖了一些。我爸洗了兩個蘋果,遞給孫旭庭一個,自己也吃一個。孫旭庭打著石膏,問我爸,哥,家裡都還好不?我爸說,都挺好。孫旭庭又說,哥,你單位效益咋樣?我爸說,不行,鬧下崗,走好幾批了,我也快了。孫旭庭說,哥,那誰,好幾天沒過來了。我爸打馬虎眼,假裝不知情,回答說,是嗎,我也沒看見她,誰知道忙啥呢,一天神神道道的。孫旭庭說,忙她的吧,我也沒啥事。我爸說,脖子沒事吧。孫旭庭說,脖子就當時扭了一下,問題不大,主要是胳膊骨折,裏面得打釘。我爸說,不用截肢吧。孫旭庭說,哥,沒那麼嚴重,大夫說好了之後平常也看不出來,就是回彎兒有點費勁。我爸說,那還行,算工傷不。孫旭庭說,算,廠長特批,費用全額報銷,我天天打好葯,進口紅霉素,放心吧,哥。我爸說,你好好休息,放寬心,身體才能恢復得快,現在你自己的身體最重要,出了其他什麼事情都別去管,更不要上火,急火攻心啊。孫旭庭說,哥,我明白,身體最重要,出啥事我也不上火。
孫旭庭的人格擔保並沒能迅速奏效,他和小姑還沒等到順當的五月份,便在印刷廠的職工食堂辦了婚禮,當天擺了十五桌,菜很硬,桌桌都有一道燉大王魚,來的人也很多,他們之前沒有預料到,只好又臨時加兩桌,人多廳小,看起來就十分亂套,滿地油污,烏煙瘴氣。婚禮當天我是花童,負責提著小姑婚紗的一角,他們敬酒時,我也得跟著走,這點讓我很不耐煩。孫旭庭,或者說我的姑父,他在盤錦老家的一些朋友也趕過來送祝福,跟他的父母緊挨著坐,看起來有點拘束,整場婚禮都在不停地抽自己卷的旱煙,十分嗆人,到他們桌敬酒時,我被熏得差點昏過去。
即便是在表弟上幼兒園之後,小姑也沒有上班,在家裡無所事事,但每次回娘家時,又都會跟我奶抱怨大半天,說婆婆做飯埋汰,不講衛生,為人奇怪,她講,婆婆的拿手菜之一是將澱粉用水攪開,再下油鍋里,煎成黑糊的一片,再撒把白糖,我在一旁聽了都要吐出來;然後又說公公半夜打婆婆,打得嗷嗷直叫喚,半扇樓的人都能聽見,搞得第二天她都沒臉出門;還有一次,她跟婆婆吵得很厲害,爭吵的原因是要不要給水龍頭安上過濾嘴兒,後來發展到相互對罵,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她氣得真的舉起水瓶想砸過去,婆婆頓時嚇傻了,灰溜溜地關門走掉。小姑說,她就是欠收拾,我給她收拾卑服就好了。我奶擔心地說,要不你還是上班或者干點啥吧,成天在家待著,太閑,打得這麼熱鬧,你們倆人都有毛病,你的毛病我看主要是閑出來的。
我站在門口雪堆的最高處,望見有人朝我家的方向走過來,方臉,眼睛亮,個子挺高,得有一米八,但背有些駝,穿一身灰色呢子大衣,敞著懷兒,系一條奶白色圍脖,戴黑皮手套,遠看挺有派,眉眼兒周正。我不認識這個人,準備嚇唬他一下,於是吹了兩下香灰,想要在他走近時,點根小鞭朝他扔過去,然後跑掉。他走到一半時,忽然立在原地,不再前行,而是直直地看向我,彷彿能洞穿我的心思,沒過幾分鐘,我的小姑推著自行車從另一條路走過來,車輪在她身後的雪地留下一道淺淡的印跡。他們說了幾句話后,小姑忽然發現雪堆上的我,於是揮著手高喊我的名字,我很不情願地從雪堆上滑下來,走過去迎接。
幾天之後,我和表弟孫旭東一起去接孫旭庭回來,印刷廠的罰款繳納得很及時,警察跟孫旭庭說,看你家庭條件也挺困難,自己帶孩子不容易,還是初犯,下不為例吧。然後便把人放回來了,從派出所出來后,孫旭庭發現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車了,嘆著氣樓前樓后繞著找了好幾圈,仍然一無所獲,最後只好坐在孫旭東的自行車後座上。我的表弟馱著他的父親騎了一整路,上坡之後是下坡,之後又是一條剛刨開的土路,底下埋著好幾條黑色的管道,還有施工的工人在朝上看。表弟蹬得很吃力,弓著背向前猛踹腳蹬子,孫旭庭佝僂著腰坐在後面,神情拘謹,腳面微微抬起,看起來有些滑稽,以他的身高,如果不蜷起來,鞋底就一定會趿九*九*藏*書拉到地上。到家之後,孫旭庭終於鬆了口氣,跟我說,嘿,在派出所上班的,待遇就是好,能吃得起在南極養出來的蝦。
孫旭庭雙手舉到最高處,咬著牙繃緊肩膀,涼風吹過,那隻行動不便的殘臂彷彿也已重新長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結實、健碩,他使出畢生的力氣,在突然出現的靜謐里,用力向下一擲,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後,鹹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礫飛至半空,半條街的灰塵彷彿都揚了起來,馬路上出現一個新鮮的大坑,此時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陽的映襯之下,萬物鍍上一層金黃,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棲息、繁衍,人們如同剛剛經受過洗禮,表情莊重而深沉,不再喊叫,而是各自懷著憐憫與慨嘆,沉默地散去。我表弟向著灰藍色的天空長嚎一聲,哭得不省人事。
結婚之後,小姑暫時搬去孫旭庭的獨身宿舍住,我只去過一次,在勾廉屯,屬於市區邊緣,需要換兩輛公交車才能到達。我們去的那天,我媽臉色灰白,神情焦慮,左手提著一筐雞蛋,右手拉著我,在車上被擠得滿頭大汗,後來還有點暈車,別提多遭罪了。下車后,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休息了好半天,胃裡的酸水直往上返。
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經營彩票站期間,孫旭庭居然迎來一份遲來的愛情。彩票站隔壁是盲人按摩,裏面一共三位技|師,其中一位女師傅也是彩票愛好者,姓徐,人很瘦,長相一般,但挺白凈,短頭髮,看起來利索,三十八九歲,沒結過婚,人們都管她叫小徐師傅。小徐師傅屬於先天弱視,確診時已經過了最佳治療期,視力基本等同於喪失,只能看清事物的輪廓,平時戴墨鏡,拄拐杖,話不多,比較文靜。她在工作時穿著一身白大褂,而去彩票站時,卻總要換另一身衣服,公私分明。每次去彩票站里,她總要貼在黑板前面,才能看見前幾期的數字型大小碼,可如果她貼得那麼近的話,又很耽誤旁邊其他人的觀看和分析,於是她只能很不好意思地懇請孫旭庭幫她念某幾期的號碼,然後她用點字筆記錄下來,再回到店裡慢慢思考,過去大半天,她又換一身衣服,再次來到彩票站,謹慎地打出幾個號碼,小心翼翼地揣進口袋裡保存起來。孫旭庭覺得小徐師傅有意思,做事仔細,眼睛雖然看不大清,但還挺顧及別人的。碰上陰天下雨,他的胳膊和頸椎不舒服,也會去按摩店找小徐師傅做推拿,一來二去,他們聊得很投緣。小徐師傅說,你以前是印刷廠的,家裡肯定有很多書吧。孫旭庭說,是有一些,我偷著拿回來留著墊桌子的,自己倒是沒咋看過。小徐師傅說,那有空你帶來,給我念念。孫旭庭真的帶到彩票站一本,書名叫《名家經典美文》,選了其中一篇,讀得磕磕絆絆,小徐師傅皺著眉頭說,太難聽了,你以後還是給我念彩票號碼吧。沒過幾天,孫旭庭的肩膀受風抬不起來,去找小徐師傅調理。正按著按著,小徐師傅低聲跟孫旭庭說,下次別過來了,怪費錢的,還得給老闆分成,你再想按的話,我上你家去給你按吧。孫旭庭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好吧。小徐師傅說,你不用有什麼負擔。孫旭庭說,我是沒負擔,一窮二白,主要是怕耽誤你。小徐師傅說,我自己有數,不用你管。
出了醫院后,我爸立即騎車回家,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彙報給我奶。我奶聽完之後說了句,幺雞。我爸說,啥。我奶擺了擺手,說,別找人,也別張揚,不是什麼好事情,我最近準備腦袋疼,先搬去你家住幾天。
走到近處,我才注意到,他左手拎著柳木筐,裏面裝著半把蒜毫、兩瓶黃桃罐頭和一隻光溜溜的白雞,右手拎著一個紮緊的編織袋,上面寫著兩個粉色大字。我指著編織袋問小姑說,這第一字我認識,念尿,撒尿的尿,第二個字念啥。小姑翻過來編織袋看了看,瞪了他一眼,然後對我說,念素。我問,啥是尿素。小姑說,我也不知道。我說,可能是從尿裏面提煉出來的精華。我轉過頭去問孫旭庭,我說得對不?他尷尬地咳嗽兩聲,伸出手將編織袋遞向我,我有點猶豫,但還是接了過來,發現袋子根本沒什麼重量,飄輕兒,稀里嘩啦亂響,好像大風一吹,它就能在空中擺起來。
小姑跟在他身後上樓,走到三樓時,輕輕喊了幾聲。孫旭庭猶疑地扭過頭來,故作驚訝,跟我小姑說道,回來了啊。小姑說,回來了。孫旭庭說,還行,知道回來,待幾天啊?小姑說,待不了幾天。孫旭庭說,沒地方的話,就住家裡吧。小姑說,我回來就一件事,咱倆把手續辦了吧。孫旭庭想了想說,不行,我沒整明白呢,這前前後後,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呢。小姑說,你不用明白,離了吧,這樣對你不公平。
孫旭庭聽說此事後,幾乎每天住在廠里,跟同班組的四五個人廢寢忘食地鑽研,一起琢磨該如何組裝這台龐然大物。他們先請了變壓器廠的專家,將德文說明書翻譯成中文,結果發現毫無用處,完全是一腔廢話,後來又自費去了趟北京,住在地下室里,每天去北京印刷學院請教機電工程系的教授,教授看完說明書後,又研究了半天他們拍的圖片,打了好幾通電話,然後把他們請到辦公室來,倒好茶水,說道,你們這種刻苦鑽研、熱情上進的主人翁精神十分可嘉,我也很受感動,但是恕我直言,你們廠子在處理一些問題時,可能略有草率,德國的印刷機確實質量好,在世界上來說,技術也處於領先地位,他們最好的印刷機名叫海德堡,聞名遐邇,是這幾個字母,這個你們聽說過沒有,沒聽過也不要緊,來,你們再仔細看看帶來的這份說明書,發現差異沒有,你們買的這個不是海德堡,名牌上也不是德語,是花體的漢語拼音,我琢磨了兩天才反應過來,不信你們試著拼一下,波一奧,鮑,對,你們買的是鮑德海牌印刷機,我查了一下,內蒙古包頭的企業,總經理姓鮑,我估計這機器是出口轉了一圈,最後又落回到你們手裡,也算出口轉內銷了,機器是真機器,主要部件也不缺,就是技術有點落伍,屬於前蘇聯的款型,齒輪、凸輪、鏈輪和滾筒都是上一代的樣式,壞了都不好修配,照我看來,好像沒什麼進一步組裝的必要了,即便組裝好了,日後的動態保養和靜態保養也都成問題。同去的工友聽后頓時有些灰心,孫旭庭上前一步,眼神懇切,堅定地握著教授的手說,您還是教教我們怎麼組裝吧,這麼大的機器不能癱著,技術過不過時我不懂,能幹活就行啊,廠子里的人都指著它幹活吃飯呢。
孫旭庭第一次來我家裡時,距離那年的除夕還有不到半個月,我正在院兒里放鞭,一整掛大地紅被拆成五百個小鞭,我捋順火藥捻兒,舉著半根衛生香逐個點燃,這些小鞭我已經連續放了三天,炸過冷空氣、鐵罐和下水井蓋,悶啞的、低沉的、脆亮的、空洞的,各種各樣的動靜都聽過,到最後覺得索然無味,口袋裡還剩著大半兜的火藥,沒處施展。
我表弟出生一周之後,孫旭庭便又急匆匆地返回廠里上班,那時,新華印刷廠正迎來一段飛速發展期,新上任一位姓郝的女廠長,以前是瀋陽捲煙廠的二把手,現在調過來當一把手了,很有魄力,雷厲風行,敢想敢為,不止印刷教材和字典,還在社會上攬來許多社科類暢銷書籍的印製工作,廠內業務繁忙,氣氛火熱,日夜開工,各級工種福利待遇都有上調,勾兌的汽水兒隨便喝,午飯天天都有溜肉段。為了提高工作效率,郝廠長甚至漂洋過海從德國進口來一台印刷機,試圖與國際接軌,運到廠內拆箱之後,大家傻眼了,對他們來說,這些只是一堆零碎的銅鐵零件,甚至連螺絲和安裝圖紙都沒有。郝廠長緊急聯繫賣家,對方說倒是可以聯絡技術人員過去協助,但至少要在幾個月後,還需要一筆不菲的服務費用,但接來的項目是不等人的,合同上白紙黑字寫著完成期限,郝廠長下了軍令狀,說不管哪個生產團隊,只要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這台新買的機器運轉起來,每人給漲兩級工資,表現優異者考慮升至技術管理崗位。
那時我比桌子高不出多少,拎著蚊帳一樣的婚紗暈頭轉向,雙目恍惚,只能聽見上方傳來的聲音。有人說,豹子,新婚快樂,早生貴子啊。也有人說,豹子,以後是瀋陽人兒了,有出息。還有人說,豹子,以後好好過日子,洋柿子給你帶過來了。我心裏想,誰是豹子啊。然後抬頭一望,在噴吐出來的層層煙霧裡,孫旭庭眯縫著眼睛,正仰頭將滿杯白酒一飲而盡。
我記得那是在三月份,剛過完年不久,我的表弟孫旭東重配了一副度數更高的眼鏡,並在學校里迎來又一次的百日誓師大會,所有人的腦門青筋暴露,舉著拳頭要奮鬥一百天,而表弟書桌上去年的標語還沒有撕掉:披荊斬棘,看我旭東決勝高考;立馬橫刀,唯我旭東俯視群英。
那時我爸單位分了房子,我們已經搬出去住,老房子騰出不少空間,小姑由於跟公婆關係不好,便以照顧我奶為理由,每周要在老房子里住上好幾天。孫旭庭的父母心有愧疚,認為自己沒有處理好與兒媳的關係,便離開橡膠四廠的家屬樓,在附近租房住下,可即便這樣,小姑仍然不愛回家。以前我爸媽的卧室被她改造成一間麻將室,拉著厚簾,擺上煙缸,人來人往,每日鏖戰,最開始打兩毛的,後來五毛一個子兒,再後來是一塊,雖有封頂,但一晚上的輸贏也要幾百塊,小姑憑藉經驗、腦筋與魅力,連唬帶騙,愈戰愈勇,勝多負少,每個月打麻將贏來的錢還能給我表弟繳納學雜費和餐費,連預防針打的都是進口的。
那天喝到夜裡八點多,孫旭庭將醉未醉,被小姑拉下桌子,及時鞠躬告辭,他從拖把上取下呢子大衣,兩臂一抖便套在身上,之後揮手惜別,轉過頭去,投入外面紛飛的大雪裡。我奶望著他衣服后領處鼓出來的大包,念叨著說,剛才撲克怎麼擺的來著,今年五月份好像挺順當。
進屋之後,小姑又說,好聚好散,不要那麼倔,人生很長,我們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互相陪著走過一段,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我先收拾一下衣服,你再仔細想想。孫旭庭沒理她,轉身對屋裡的孫旭東說,兒子,https://read.99csw.com走了,咱倆今晚下飯館去。膀大腰圓的孫旭東從裡屋走出來,看也沒看小姑,大搖大擺,跟著孫旭庭徑直摔門而去。
過了兩個多月,忽然有一天,小姑的電話打到我家裡來,我媽接的,她說目前她過得挺好,正在大連學做生意呢,一切很順利,有朋友幫襯,但現在需要借三千塊錢作為周轉,我媽聽後有點猶豫,因為我當時要上重點中學,她和我爸又都面臨下崗,三千塊錢不是小數目,思來想去,最終抹不開面子,還是決定把錢給她轉過去。後來才知道,小姑用這三千塊錢租了一間偏僻的門市房,又添了兩台二手自動麻將機,在大連開起麻將社來,並且經營得有聲有色,提供三餐,二十一鍋,童叟無欺,打完一鍋,不管輸贏,都可以在門口領兩個雞蛋回家,小姑對來打牌的那些大連彪子說,來我這裏玩就是圖個開心,你們能來捧場我就高興,老實說,我也不差這點桌錢兒,經濟實力我還是有的,我們家在瀋陽有個養雞場,這都是自家下的蛋,拿回去煮著吃,不要炒,那樣就白瞎了,營養成分都破壞了,這個我懂。
機器正式啟動之前,郝廠長特意舉辦了一次剪綵儀式,直接在車間里鋪上紅地毯,兩旁擺彩色氣球,並安排專門的攝影師給她照相。她先跟鮑德海牌印刷機合影,又跟每個組裝機器的員工握手,點頭致謝說,同志,你好,同志,你辛苦了。廠里的宣傳部門為此特意撰寫一篇報道,刊登在那一期的《當代工人》上面,講述敢闖敢拼的郝廠長帶領工人們排除艱險、克服萬難,最終征服進口機器巨獸的故事,過程跌宕起伏,耐人尋味。孫旭庭拿著發表出來的雜誌給我們全家人看,整篇文章里只有一句話提到他,「印刷車間工人小孫暗地裡對郝廠長豎起了大拇指,他心裏想,不愧是我們的廠長,巾幗不讓鬚眉」。
小姑掀開彩票站的塑料門帘后,先是微笑著朝我擺擺手,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來買彩票的顧客。坦白講,我確實認不出她的模樣了,這些年裡,她大概胖了有一百斤。小姑穿著一件棕色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整個人像一隻灌滿水的木桶,行動十分笨拙,她小心地橫步挪動著自己渾身的肉,彷彿每走一步,肉都要漾出來一般。她的體型雖然變化很大,但卻依然伶牙俐齒,她先是巡視一圈彩票站,然後坐在桌子後面,對孫旭庭說,買賣做得挺大啊,公益事業,福利彩票,給自己積德了。孫旭庭問她說,你來有事啊。小姑也不說話,拿出一盒刮刮樂,埋頭挨張刮開,刮完全部一百張后,她吹掉桌子上的灰,拎出其中的幾張說,有十塊,也有五塊的,總共六十五,兌獎吧孫老闆。孫旭庭從兜里掏出一百元遞過去,說,我求求你,孫旭東今年在復讀,你要是有點良心,就趕緊走吧。小姑把一百元撇到一旁,說,連玩笑都開不起了,我問你,咱倆離婚幾年了。孫旭庭說,離婚多年了。小姑說,我碰見難處了。孫旭庭又說,我們離婚多年了。小姑說,這個事情,其實我也可以不回來跟你講的。孫旭庭說,我們離婚多年了。小姑說,最近生意不好做,大環境不好,資金有些轉不開。孫旭庭說,我們離婚多年了。小姑說,所以我在外面借了一些小額貸款。孫旭庭說,我們離婚多年了。小姑說,我押的是你家房子的房證,之前我回來收拾東西時,順手把房證也帶走了。孫旭庭說,我說我怎麼一直找不到,還以為丟了。小姑說,沒別的事情,貸款我自己會還,沒經任何手續,你家房子誰也收不走,不用擔心,等我還完了錢,房證就還給你。孫旭庭說,你辦的這叫什麼事啊。小姑說,不管怎麼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當然,我也不指著你能理解,恨不恨我的,都無所謂,我就是過來跟你說一下,最近這段時間里,怕有人要找你們麻煩,按理說應該不會,但我還是要來跟你說一聲。
我表弟生下來時不到五斤重,渾身皺巴巴,頭髮稀少,哭得很兇,直到滿月時,他才完全睜開眼睛。表弟不愛喝母乳,只吃奶粉,幾個月便突飛猛進,身強體壯,比同齡孩子還要大一圈,腦袋尤其突出,看起來可以存貯許多知識。孫旭庭給我的表弟起名叫孫旭東,很多人說這個名字不好,跟你犯同一個字,聽起來不像父子,反而像哥倆兒。孫旭庭說,你不懂,我有我的寓意,跟兒子就得當哥們處,心連著心呢。
他半跪在地上,后腰結實而寬厚,像一堵牆,給自己點上根煙,輕快地伸出兩根手指,拽去系在編織袋口的玻璃繩兒,再將袋子反向傾倒,幾十個空的鋁製易拉罐呼啦一下跳出來,滾落滿地,同時傳出一股甘甜的汽水味兒。他吐著煙圈問我,知道幹啥的不?我說,知道,踩扁了賣給收破爛的,八分錢一個。他說,那不白瞎好東西了,你看我給你變戲法。
我的表弟孫旭東給我講述了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情。百日誓師大會結束之後,他忽然就不想再念書了,而且非常堅定,刻不容緩,對書上的每一個字都絕望透頂,他溜出學校,騎上自行車轉了幾圈,然後決定回家跟孫旭庭好好談一次,人生有很多條出路,他在這條彎路已經徘徊很久,如果再執迷不悟下去,對所有人來說,都只能是一種持續的負擔。他騎回到家樓下,將車鎖好,剛邁上幾層樓梯,便聽見上面有動靜,橡膠四廠宿舍的走廊在外面,他站在三層的緩步台抬眼向上看,發現有兩個不認識的人站在他家門口,他覺得有點奇怪,便又往上走兩層,再抬頭一看,發現孫旭庭攙著小徐師傅剛剛出門。其中一位陌生人走過去問他,你是姓孫不?孫旭庭說,對。陌生人又問,叫什麼玩意來著,孫旭庭是不是?孫旭庭說,是我,找我有啥事。陌生人說,沒啥事,就過來看看,來找個人兒。孫旭庭說,屋裡沒人了,你要找的人也不在這裏。陌生人說,那我看看你家房子,行不,就隨便瞅一圈。孫旭庭頓了一下,說道,行,你稍等,家裡亂,我稍微整理一下。陌生人說,太客氣了,謝謝哥們,主要看看戶型。孫旭庭扭頭開門,走進屋子,留下小徐師傅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她不敢邁步,也不敢說話,孫旭庭那條僵硬的殘臂從她懷裡抽去之後,她一下子變得無所依靠,身前身後空空蕩蕩,風吹過來,塑料珠子門帘嘩嘩作響。孫旭東在樓下雖然有些遲疑,但仍繼續邁上台階,待他走上六樓時,在走廊的另一端,他看見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姑父孫旭庭,咣當一把推開家門,挺著胸膛踏步奔出,整個樓板為之一震,他趿拉著拖鞋,表情兇狠,裸著上身,胳膊和後背上都是黑棕色的火罐印子,濕氣與積寒從中徹夜散去,那是小徐師傅的傑作,在逆光里,那些火罐印子恰如花豹的斑紋,生動、鮮亮並且精純。孫旭東看見自己的父親手拎著一把生鏽的菜刀,大喝一聲,進來看啊,我操你媽,然後極為矯健地騰空躍起,從裂開的風裡再次出世,小徐師傅跟隨著他的聲音伸出手去,想要將他拽住,卻又撲了個空,跌倒在地上。孫旭庭怒吼著直奔兩個陌生人而去,他右手裡的菜刀似乎剛剛沖洗乾淨,在半空中甩動的時候,還散落幾滴晶瑩的自來水珠。兩個陌生人掉頭就跑,樓梯另一側的孫旭東匆忙側身讓開,之後他的父親便撲過來,像真正的野獸一般,鼻息粗野,雙目布滿血跡,他拼盡全力一把摟住失控的父親,孫旭庭撞在兒子懷裡,兩人跌落在樓梯上,打了好幾個滾,但始終緊抱在一起。兩人落地后,孫旭庭幾番掙扎想要起身追趕,卻被他的兒子死死摟住,不敢放鬆,我的表弟幾乎是哭著哀求說,爸,不要追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追了,爸啊,爸。孫旭庭昂起頭顱,挺著脖子奮力嘶喊,向著塵土與虛無,以及浮在半空中的萬事萬物,那聲音生疏並且凄厲,像信一樣,它也能傳至很遠的地方,在彩票站,印刷廠,派出所,獨身宿舍,或者他並不遙遠的家鄉里,都會有它的陣陣迴響。終於,力竭之後,他癱軟下來,躺在地上,身上的烙印逐漸暗淡,他臂膀鬆弛,幾次欲言又止,只是猛烈地大口喘著氣。這時,小徐師傅的哭聲忽然從頭頂上傳過來,他們父子躺在樓梯上,靜靜地聆聽著,她的哭聲是那麼羞怯、委婉,又是那麼柔韌、明亮,孫旭東說,他從來沒有聽見過那麼好聽的聲音,而那一刻,他也已看不清父親的模樣。
我爸下班回來時,接收天線已經安裝完畢,斜支在外屋頂,立於風中,直指天際,白雞也燉好了,分了兩大碗裝,表面都有一層黃澄澄的油花,又燙又膩,我只吃兩口就下桌了,掰開電視機上的小蓋兒,擰來擰去進行微調,發現有個頻道在播武俠劇,男的女的頭髮都五顏六色,演的是仙魔二界,會施法術,有妖有神,我看得很入迷,死活不讓別人換台。孫旭庭坐在飯桌旁邊,瞥了一眼電視,說道,《蜀山奇俠之仙侶奇緣》,香港人拍的,是挺有意思,錄像帶我看過不少。我爸說,今天辛苦你了,沒這天線,電視也看不了幾個台。然後又給他倒滿一口杯散白酒,夾了一塊雞大腿肉,說,粉條你自己盛,鍋里還有呢,別外道。他舉起白酒跟我爸碰杯,嘴角吸著氣,滋啦喝下一大口,又跟我爸說,哥,我做的天線,十二個罐一組,覆蓋均衡,信號超強,我自己的發明創造,咱這個天線能調夾角,45度能看中央台,90度看地方台效果好,120度能看隔壁家的錄像帶,現在就是120度,鄰居要是有打遊戲機的咱也都能收著,過年時候調成45度角,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保證一個雪花點兒都沒有,李谷一站在你跟前兒唱歌。我爸說,這可見功夫,手挺巧,你懂電路啊。孫旭庭說,也是後學的,不是本職專業,我就愛琢磨。我爸說,我插隊時去過你們盤錦,洋柿子好吃。孫旭庭說,行,哥,再回家我給你帶柿子過來,不過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去。我爸說,怎麼的呢。孫旭庭說,廠里不放人,春節估計是回不去,生產任務重,得給小學生印教材,過完年這不就要開學了么。我爸說,那是不能耽誤,教育問題必須得重視,而且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孫旭庭說,哥,你對社會理解挺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