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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殺

肅殺

那陣子,各行各業對足球重燃熱情,單位機關均設有球迷協會,有一次,我們學校組織去看瀋陽海獅隊的比賽,給球隊加油助威,我也報名參加。我爸聽說我要去,提前跟肖樹斌說,這禮拜兒子他們學校組織看球,我也跟著去湊個熱鬧,順道兒免費給你拉過去。肖樹斌聽后很興奮,推心置腹地反覆提醒我爸,千萬要記得,你來看球,必須帶著下崗證,下崗職工有專門看台,持該證在正規售票處買票,只需一塊錢,不然至少也得五塊,沒有那個必要。
那年聯賽的最後一個比賽日是在十月底,在此之前,瀋陽海獅隊已經拿到足夠的分數,即便最後一輪輸球,也沒有降級風險。那天中午,我爸忽然說要帶我去看球,我並不是很想去,但又不想破壞他的興緻,便跟他坐上公交車,一路晃蕩著到達體育場,我在車上昏昏欲睡。在售票口買票時,我發現這次他並沒用下崗證,而是買了兩張正價球票。那天我們去得很早,中午剛過,便坐在看台里,位置不錯,視野很好。我們等了很長時間,看著一大片陰影從東側移到西側,比賽開始的哨聲才響起來,那是一場很沉悶的比賽,觀眾不多,雙方踢得心不在焉,主裁判不停地看表,最終瀋陽海獅與對手零比零踢平。
肖樹斌情緒高昂,手舞足蹈,話也很多,先是跟我爸聊本場比賽的戰術安排與球員表現,又對後面幾輪海獅隊的整體形勢做了一些預判分析。兩杯白酒下肚,球場上的事情已經聊盡,我爸問他,我看你好像沒跟孩子一起住。肖樹斌說,離了,孩子跟他媽呢。我爸說,那你活得挺自在,看球喝酒,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有負擔。肖樹斌說,咋沒有,贍養費每個月得給吧,你是不知道,孩子踢球開銷也很大,買斷工齡給的那點錢,花得基本不剩啥了。我爸說,你那是不願意干,你有做飯的手藝,不怕找不到活兒。肖樹斌聽后很高興,說道,這個問題你看得挺透,真的,那是我不愛干,不願意遭那份罪,我要是愛干,那還能有別人啥事,比方說吧,這干豆腐炒的,就不合格,勾芡之前必須得掛上老湯。我爸說,那還說啥,放了老湯味道就是不一樣,不早了,再喝瓶啤酒漱漱口,然後我得回家了,孩子明天還要上學。
我爸也在走廊里出出進進,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護士把我媽推出來時,大聲喊家屬,我爸正好不在,我朝著走廊喊了好幾聲,也沒聽見回應,外面太冷,我趕忙先把床接過來,準備自己推回病房。那張床很有分量,底下的滑輪也有些故障,我推得很吃力,滴流瓶子搖晃一路,手術床還磕到電梯門上,咣當一聲,我媽的腦袋也跟著一晃,我爸這才匆忙從後面趕來,滿身煙味,我當時十分怨恨他,情緒很激烈,差點兒也卷他一腳。
肖樹斌在橋底的隧道里,靠在弧形的一側,頭頂著或明或暗的白光燈,隔著車窗,離我咫尺,他的面目複雜,衣著單薄,叼著煙的嘴不住地哆嗦著,而我爸的那輛摩托車停在一旁。十月底的風在這城市的最低處徘徊,吹散廢屑、樹葉與積水,他看見載滿球迷的無軌電車駛過來時,忽然瘋狂地揮舞起手中的旗幟,像是要發起一次衝鋒。
我沒有告訴我爸的是,那年冬天里,我在東葯宿舍附近總能看見肖樹斌的兒子,那個曾經的主力前鋒。他皮膚白皙,長相周正,看起來倒並不比我大幾歲,個子雖然還是沒有長起來,但已經有女朋友了,兩人住在一起,形影不離,十分親密。那時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運動員的氣質,大概已經不在體校繼續踢球了,每天只是穿著一件很長的羽絨服,跟女朋友摟在一起走路,他們踏遍這附近的每一個角落,街道、鐵路、市場、花園,有時候拎著白菜或者方便麵,有時候兩手空空。他的女朋友很瘦,半黃的頭髮扎得很高,化很濃的妝,總穿一條綳得很緊的黑色皮褲。有一次下很大的雪,我看見她低著頭迎面走來,獨自一人,穿著過時的舊毛衣,瑟瑟發抖,毛衣上的亮片散發出黯淡的光澤;她單手捏緊松垮的領口,雙唇緊閉,眯著眼睛,每一步邁得都很艱難,忽然一陣冷風吹過,樹上的大片雪花落在她長長的假睫毛上,那一刻,我覺得她真是好看極了。
在此之前,我媽總吵著睡不好覺,只能睡前半夜,瞪眼到天亮,第二天沒精神頭兒,哈欠連天,又過不到半個月,她開始頭疼,成天總揉著太陽穴,早先像是神經痛,一跳一跳的,挺有節奏,後來發展得比較嚴重,抱著腦袋起不來床,我爸半夜送去醫院,拍片化驗,忙得眼花繚亂,第二天專家會診,說是腦袋裡長了東西,建議立即做開顱手術。
肖樹斌離開之後,我和我爸隔著門聽他下樓,拖鞋趿拉在樓梯台階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一層又一層,他走得很慢,彷彿不知道接下來的一步要邁向何處。我問我爸說,他咋來了呢。我爸說,推不走,來借錢的,贍養費給不起了。我說,前幾天我看見他兒子了,在東葯宿舍那邊。我爸說,哦,他幹啥呢。我說,跟他爸站在外面嘮嗑。我爸自己補了口酒,說,哦,沒進屋呢。我說,不知道,後來我看見他兒子上去卷他一腳。我爸愣了一下,說,然後呢。我說,然後我看見肖叔被踢到的那條腿打了個彎,他一隻手扶著那條腿九-九-藏-書,栽著肩膀不停地說著話,那條腿後來就那麼彎著,再也沒直起來。我爸聽后想了想,跟我說,搞體育的,可能脾氣都不好,你回屋寫作業吧。
那天之後,我爸在供暖公司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他不懂任何管線的技術,也不知道那些燒得滾燙的水要流向何處,又要怎麼流回來,一切需要從頭學習,他夾起公文包,裏面放著筆和紙,但不到一年,便又失業了。後來,他又做過很多不同種類的工作,學著去做一些事情,很快他就變老了,這一點也出乎意料,我是說,那些年過得都很快。
有一天下午,剛打完兩圈撲克,我爸抖抖肩膀,準備點根煙,倚在後座上休息一下,這時走過來一個男的,朝著這幾個騎摩托的擺手示意,年紀大概四十歲出頭,佝僂著背,眼眶很深,嘴唇烏紫,挺瘦,皮膚鬆弛,臉上的皮也耷拉下來,他穿著棕色皮夾克,褲腰帶上掛著一串鑰匙,走起路來稀里嘩啦亂響,還沒走到近前,便扯著嗓子喊,我要去五里河,有能走的沒。
三天過去了,肖樹斌借去的摩托車並沒有按時歸還。我媽那時已經出院,在家靜養,我爸準備重拾拉腳兒生意,便跑去找肖樹斌要回摩托,但四處都找不到他的影子。肖樹斌就此人間蒸發,這點也在我們意料之外。我媽想說又不敢說,每天在床上嘆氣,身體極其虛弱。
這對於我家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我爸措手不及,每天東跑西走,騎著摩托出門借錢,親戚基本求了個遍,打了一沓白條,拉腳兒的朋友也給湊了一些,最後總算把錢攢齊。做手術那天,我和我爸在門外站著等了很長時間,他把派克服蓋在我身上,讓我眯一會兒,我坐在醫院的塑料椅子上睡不著,看著很多人推進去又推出來,門外的人們互相小聲地說著話,空曠的走廊將這些低語來回反射,使其變成嗡鳴,龐雜而喧嘩。
車上的一些球迷也看見了那桿旗,躍躍欲動,有人開始輕聲哼唱隊歌,開始是一個聲音,後來又有人怪叫著附和,最終變成一場小規模的合唱,如同一場虔誠的禱告:我們的海獅劈波斬浪,我們的海獅奔向前方,所有的瀋陽人都是兄弟姐妹,肩並肩手拉手站在你的身旁。
從禮拜一到禮拜五,摩托車都能維持生意,但周末就比較慘淡,很多人選擇騎自行車或者坐公交車出行。我爸在周末也比較清閑,通常會馱著我送到補課班,然後回來跟那幾個騎摩托的朋友打撲克,消磨時間,偶爾掛點小彩兒。玩牌的間歇,他們會問我爸,送你兒子去學啥特長了,練琴呢。我爸說,沒學特長,補課呢,學數學和英語。他們說,怎麼還得補課呢,學習跟不上了啊。我爸說,能跟上,提高班,學校老師辦的,不去的話,課堂上對你家孩子沒好臉兒。他們說,這不合理,變相收費。我爸說,嘮這些沒有用,都是心甘情願,錢都沒少花,但孩子以後能學成啥樣,說不好。他們勸我爸說,好好培養,學吧,肯定有出息,學外語,以後能當翻譯官。
我爸尤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心懷善意地去揣測可能發生的各種狀況,損壞、撞車、有急用、去外地未歸、被警察扣留……他一遍一遍試著去說服自己,在某一天睜開眼睛時,那輛摩托車會完好無損地出現在車庫裡,加滿了油,沒有灰塵,動力強勁,但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或者說,類似的事情在我們身上從來沒有發生過。一周之後,我爸逐漸認清被騙的事實,摩托車不知所蹤,他唯一的營生無法繼續,成天在家裡悶悶不樂,他很後悔也很自責,怎麼能輕信只是跟自己喝過兩頓酒的人呢?
我們都很意外,我媽住院期間,肖樹斌還來探望過一次。他好像瘦了不少,白襯衫很不合身,仍趿拉著拖鞋,拎來半盤香蕉和一塑料袋國光蘋果,坐在板凳上,低著腦袋,雙手無處可放,講話前言不搭后語。肖樹斌先是發表一通對於醫療制度的看法,然後問我爸,弟妹恢復得咋樣。我爸說,還行,再過幾天就能出院了。肖樹斌又問,能走醫療保險不?我爸說,能走一少部分,用的葯里有很多都需要自費。肖樹斌說,那你看看,醫院就賺這份錢呢。我爸說,也沒辦法,有病不能不治,你找工作沒呢。他回答說,出去找了,沒找到,試了幾家,都不行,我這大鍋飯手法,飯店不愛要,還是不行,不夠細緻。我爸說,別著急,慢慢來,最近去看球沒有。肖樹斌說,球是必須得看啊,最近幾場都關鍵,保級大戰,沒想到,買了好幾個外援,最後還要在保級線上掙扎。
剛開出去幾步,我爸頂著大風跟他喊道,我得提前跟你打個招呼,你不能坑我,一會兒要是遇上警察,你就說咱倆認識,是老朋友,一起串門去,千萬別說我是拉腳兒的,這車要被扣,那我可廢了,我還得指它過日子呢。他在後面回應道,放心吧,咱倆對好台詞兒,我姓肖,小月肖,肖樹斌,以前麵粉廠的,在食堂里顛大勺。我爸說,麵粉廠啊,現在效益也不行了吧,我以前是變壓器廠的。肖樹斌說,雞毛效益啊,廠子都黃好幾年了。我爸問,那你這大中午的,去五里河要幹啥呢。肖樹斌說,我看球去啊,瀋陽海獅,今天新賽季的第一個主場,我觀摩一下。我爸笑著說,觀摩,這詞兒用https://read.99csw.com的,你是領導唄。肖樹斌說,領導誰啊,你看我像是咋的,麵粉廠下崗后,我去海獅隊上過幾天班,在他們食堂做飯,相互比較熟悉,也有點感情。我爸說,聽說海獅今年請來一個南美外援守大門。肖樹斌說,對,你平時也是看球啊,那趕巧了,新來的叫里能達,秘魯國家隊待過,我今天主要看看他發揮咋樣。我爸說,彈跳應該挺好。肖樹斌說,美洲人么,身體柔韌性都不錯,你看蝎子擺尾那個,哥倫比亞伊基塔,後背一挺,能打對摺。我爸說,今年能保級就行。肖樹斌說,保級問題不大,但得往長遠點展望,年年保級年年保,有驚無險又一年。
摩托車拉腳兒一般都是近道,十分鐘以內的距離,五里河較遠,位於青年大街南邊,橫跨兩個區,公交車也要十七八站地;騎摩託過去的話,要走南八或者兩洞橋,這兩個地方經常有警察出沒,躲在橋墩底下,見有騎摩托的經過,便緊跟著追上去,抓到就扣車罰錢,沒得商量,一般沒人願意走,怕產生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那人問完之後,大家互相看了看,都很猶豫,沒人接話,我爸隨口問一句,那麼老遠,你能給多少錢啊。他說,你說多少吧。我爸想了想,說,那邊總有警察蹲點兒,跑一趟風險挺大,至少也得二十。他說,二十塊錢,那我還不如再添點錢打出租呢,十五,能走就走,我主要是有點著急,你們摩托能突能鑽,能打游擊戰,靈活,跑得快,估計不能耽誤我事兒。我爸心裏一橫,說,反正現在也沒活兒,十五就十五吧,給兒子賺補課費,你上來吧。
夏天坐摩托車的較多,車沿著大道開起來,頭髮被風梳在後面,兩側的景色飛速后移,袖口裡灌進幾分涼爽,滿目生機;冬天生意相對就差一些,天氣冷,風嗖嗖地刮起來,像一把刀子,不僅割在臉上,也鑽進膝蓋縫兒里,落下的全是硬傷,另外就是路面也不好走,積雪數月不化,到處冰凌,不好把握平衡。
那天剛剛下過一場不小的雨,我們雖然在車裡,但也能感受到空氣正一點一點變冷。無軌電車走走停停,走到兩洞橋附近時,開始劇烈顛簸,雨後的橋底遍布泥坑,車輛由此經過,起起伏伏,像是開在彈簧上。兩洞橋上方經常有火車經過,拉著樹木或者鋼鐵,從更北的地方緩慢開來,防雨布隨意地鋪在上面,每次過火車,底下的橋洞里都會轟隆作響,彷彿即將坍塌一般,那天就是在這種巨大的轟鳴聲中,我們再次見到了肖樹斌。
後來到站之後,電車與歌聲一起停下來,很多人下車了,又上來一些,車裡變得很寬鬆,再後來,車上的人越來越少,我們一直坐到終點站,外面的雨又下起來了。
那天比賽結束之後,肖樹斌死活不讓我們回家,非要請客吃飯。我們跟著他來到球場附近的一家飯館,肖樹斌將旗杆貼著牆根放好,舉著菜單問我愛吃啥,我說啥都行。他點了一盤尖椒干豆腐,一盤溜三樣,一鍋脊骨燉酸菜,又拌了個老虎菜,並叮囑老闆要往上面多倒點兒辣椒油,然後他拿起兩個扣在桌上的口杯,跑到后廚里接回來兩杯白酒,跟我爸說,嘗嘗這個,綠豆酒,純糧食釀的,有甜味,不纏頭。
此後的兩三個月,每逢瀋陽海獅的主場比賽日,肖樹斌都會坐我爸的摩托車去體育場看球。有幾次還拎著一柄長長的旗杆,旗面在前端卷折起來,肖樹斌坐在後面,將旗杆斜著提至腰間,遠看像一桿紅纓槍,到體育場門口后,他翻身下車,劈開雙腿,舒展大旗,迎風一揮,開始吼唱隊歌,緩步入場,他的嗓音低沉怪異,旗子上寫的正是其中兩句歌詞:我們的海獅劈波斬浪,我們的海獅奔向前方。
我被人群簇擁著走出醫院,外面正下著小雨,溫熱的雨水落在地面上,很快又蒸發掉,不留任何痕迹,隨著他人的目光,我望見馬路對面有陣陣黑煙上升擴散,藍綠色的火焰繚繞,如同閃電一般迅疾而易逝,鐵的骨架在其中若隱若現。半空里火花閃現,霧氣之中有觸手一般的陰影來回甩動,驚恐、凄厲而無助的喊叫聲也從中傳來,無法分辨性別,我們所有人在路的另一側沉默地注視著,災難在眼前逐漸變得具體起來。
那段時間里,我爸每天出門很早,非常固執地去尋找肖樹斌和那輛尚未歸還的摩托車。他憑藉酒後殘存的記憶,先是去往肖樹斌兒子所在的體校,在門口來來回回地走,一輛一輛檢查外面停放著的摩托車,他想,那或許意味著三十分鐘的登場時間,同時,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體校里也並非個個人高馬大,也有毫無精神的孩子,像他的兒子一樣,病懨懨地在操場上跑步,一圈又一圈,步伐沉重,胳膊毫無力量地垂在兩側。他在校門口搜尋未得,又跑去車庫和教學樓里,警衛問他是誰,來幹啥,他也不說話,夾著公文包快步翻牆離去,警衛在後面追趕,追到一半停下來,他不敢放鬆,仍繼續跑下去,直至筋疲力盡。
我爸下崗之後,拿著買斷工齡的錢,買了台二手摩托車拉腳兒。每天早上六點出門,不鏽鋼盆接滿溫水,仔細擦一遍車,然後把頭盔扣在後座上,站在輕工街的路口等活兒,沒客人的時候,便會跟著幾位同伴烤火取暖。他們在道邊擺一隻油漆桶,裏面堆著廢舊https://read.99csw.com木頭窗框,倒油點燃,火苗一下子便躥開去,有半人多高,大家圍著火焰聊天,炸裂聲從中不時傳出,像一場貧寒的晚會。他們的模樣都很接近,戴針織帽子,穿派克服,膝蓋上綁著皮護膝,在油漆桶周圍不停地跺著腳,偶爾伸出兩手,緩緩推向火焰,像是對著蓬勃的熱量打太極,然後再縮回來捂到臉上。火焰周圍的空氣並不均衡,光在其中歷經幾度折射,人與事物均呈現出波動的輪廓,彷彿要被融化,十分夢幻,看得時間久了,視線也恍惚起來,眼裡總有熱浪,於是他們在放鬆離合器后,總要平順地滑行一陣子,再去慢慢擰動油門,開出去幾十米后,冷風喚醒精神,浪潮逐漸消退,世界一點一點重新變得真實起來。
肖樹斌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煙盒,抖出兩根煙,遞給我爸一根,自己也點上,深吸幾口,將煙灰彈到桌子底下,說道,著啥忙,回去也沒事兒,提起做飯這方面,我有幾道拿手菜,你記得前年的三駕馬車么。我爸說,有印象,朝鮮過來的三個外援,挺玩命,場場踢得頭破血流。肖樹斌接著說,那時候我在隊里當廚師,咱們海獅隊在渾河旁邊的瀋水園拉練,這仨兄弟剛來瀋陽,沒怎麼吃過肉,我有道菜做得很厲害,扣肘子,熬過的醬油與白糖掛色,過明油再上鍋蒸,最後澆肉汁芡,裡外透亮,老少咸宜,那是真解饞,他們第一次看見扣肘子時,眼冒綠光,連皮帶肉地夾起一大筷子就往嘴裏塞,根本不怕膩,從此之後,青菜一口不吃,頓頓肘子配戧面大饅頭,有一個姓李的,吃完還跟我哭了,嘰哩哇啦說一堆,我也聽不懂朝鮮話啊,就拍著他的肩膀說,啊,好,行,行,知道了,好好踢,肘子有的是。我爸說,朝鮮還是困難,他們過來就相當於改善生活了。肖樹斌說,後來連續吃了半個月,再也不吃了,肉類一口不碰,我估計是頂著了,隊里讓我想辦法,調節飲食,我去西塔給他們買來幾罐辣醬,這可正對胃口,他們又開始吃辣醬拌大米飯,一天三頓,吃得嘴唇紅腫。我爸說,營養跟不上吧。肖樹斌說,他們也習慣了,體質比較頑強,還有個事情,一般人都不知道,跟著這三駕馬車一起過來的,其實還有個監管。我爸說,監管誰啊?肖樹斌說,監管球員的日常生活,按照我的理解,類似於咱們監獄里的管教,訓練結束之後不讓球員出門,天天就在宿舍給他們放電影,全是愛國戰爭片,監管是個老頭兒,五十多歲吧,也會說中國話,長得慈眉善目。我爸說,擱在部隊里就是政委吧。肖樹斌說,那咱不知道,反正就是這麼個角色,我後來被開除,主要就壞在他身上了。我爸說,到底怎麼回事呢。肖樹斌說,他們幾個來隊里半年之後,相互都比較熟悉了,我跟他們每天也都打招呼,有一次晚飯過後,全隊組織看比賽錄像,這個監管在後廚把我喊出來,敬了根煙,聊了挺長時間,他問我家庭情況,我告訴他我兒子也學踢球呢,他說那挺好,有空帶過來,讓三駕馬車帶著踢一踢,我說那不好吧,違反隊里的規定,他說朝鮮球員他說了算,都得聽他的,讓我放心帶兒子過來,我聽后還挺高興,第二天休息日,就把兒子喊過來了,跟著三駕馬車練了大半天,我兒子覺得確實有收穫,我也高興,感謝一番,到了晚上,正準備睡覺,監管咚咚咚地敲我房門,我披著衣服出去,他火急火燎地跟我使著眼色,讓我別睡了,帶他出去轉轉,我說這都幾點了,商店都關門了,他說,不去商店,我說,那你要上哪去,他說,你們做飯時不經常討論么,我還是沒弄明白,就問他,我們討論什麼來著,他嬉皮笑臉地模仿我上菜時的調侃語氣說,小雞兒操大鵝,哐哐就是殼,這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要讓我帶他出去找小姐,有這種需求,咱也不好拒絕,畢竟為我兒子出力了,以後還指望著他給帶進梯隊呢,不敢得罪,但那天後來的事情,現在想起來,我也有一定責任,那天時間有點太晚,洗浴中心又離得很遠,我就帶他在附近找了個足療店,我尋思趕緊整完拉倒,回去好繼續睡覺,進店之後,老闆娘拉開粉燈,小妹兒在沙發橫七豎八地躺著,讓監管自己選,他翻過來這個,又摸摸那個,像在市場里買魚,挑挑揀揀好幾遍,噘著嘴老也不滿意,我有點不耐煩,忽悠他說,都是一樣的玩意兒,你知不知道,咱們中國有句老話,兩眼一閉都是張曼玉,大被一蒙全是楊鈺瑩,後來好不容易摟著一個進屋了,結果還沒過兩分鐘,褲子剛脫下來,外面的警察就直接衝進來了,我腦袋嗡地一下,心想這下可壞了,釣魚執法,根本說不清楚,監管被帶出來的時候還假裝聽不懂漢語,滿嘴嘰里咕嚕地噴朝鮮話,喊得很兇,各種掙扎,但也沒用,照樣被銬上塞警車裡了,第二天下午,隊里派人把我倆接回去的,屁股還沒坐穩,我就被通知開除了,他媽的,真也想不通,最後給我定的罪名是影響國際關係。肖樹斌自己講得很來勁,沒注意到我爸的臉已經拉得很長。正說到興頭上,我爸一揮手,說道,打住吧,當著孩子的面兒,別嘮這些了。
我相信我和我爸都看見了這一幕,但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回望。我們沉默地駛過去,之後是一個輕微的剎車read.99csw.com,後面的人又都擠上來,如層疊的波浪,我們被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拉腳兒沒有固定價格,全靠協商,普遍規則是,先問客人要去什麼地方,然後一撇嘴,說那地方可不好走,得五塊錢。客人說,別扯了,最多三塊錢,我都去多少回了。最後勉為其難地說,三塊就三塊,上來吧,給你跑一圈,權當交個朋友。客人說,行,穩當點兒。
我爸一路騎得兩腿生風,肖樹斌坐在後面,高出我爸半個腦袋,雙目逼視前方,不斷地規劃、指揮、督促,統率全程。他們穿過陡坡、橋洞和紅燈,飛躍泥潭與坑陷,與長途客車並駕齊驅,在比賽開始之前,順利抵達五里河體育場門口。肖樹斌揚腿下車,摘下頭盔,表情嚴肅,凝望著賽場外沿灰色的水泥高牆,幾綹被汗水浸透的頭髮貼在頭皮上。他頗為鄭重地將頭盔連同十五元錢一起遞給我爸,提議說道,沒啥事一起看球唄。我爸說,今天不行,還得接孩子,以後有機會的吧。
第二天,醫生通知我們可以準備出院,中午時候,我爸在樓上幫我媽整理行李,找大夫開藥,我捧著不鏽鋼碗去食堂打飯,路過醫院的大廳時,發現很多人都在往門外跑,有大夫和護士,也有穿著病號服的患者,他們有的跑得很快,像在衝刺,有的身體不便,緩慢地挪動步伐,但神色卻十分焦急。越來越龐大的人群開始向外涌動,不知不覺,我也變成其中一員。
肖樹斌以前住的東葯宿舍樓,他也去過不止一次,經常上樓敲門,不僅白天去敲,有時半夜也去,始終無人應答;他又在樓下蹲點兒,夾著包,背靠著牆,藏在樓洞里,滿身白灰,一待就是大半天,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附近的鄰居上班時看見他,下班時發現他還在,便十分警惕,他待了幾天,遭受無數的白眼與盤問,到頭來一無所獲。
新聞報道說,環路電車辮子脫落線網,正好搭到高壓線上,辮子的牽引繩瞬時燃燒,車裡的集電器發紅,車內乘客毫不知情,抵達站點推門下車時,當場被高壓電擊倒在地,瞬間燒焦死去,總共六個人,在車門口有序地排成一行,像活著的時候一樣。我心想,原來是六個人。當天很多圍觀者都在查數,踮腳默念,瞪大眼睛去分辨燒焦的白骨,有人數到四,有人數到五,煙塵不斷襲來,他們揉揉眼睛,咳嗽著,重新查數。
當天晚上,我爸進門回家時,帶著渾身的酒氣,臉色很不好,我問他怎麼又去喝酒,他沒有回話,直接走回屋裡。我看見他的腋下夾著我補課用的公文包,那個包比我用的時候顯得要舊一些,表面上多了幾道白印,裏面裝得鼓鼓囊囊,他將公文包很小心地收到衣櫃深處。我覺得很奇怪,便趁他不注意時,假裝去柜子里取衣服,伸手摸到那個公文包,其質地堅實,輪廓突出而危險,甚至能感受到皮革下面隱藏著的冷硬與鋒利,這讓我想起在醫院時聽到過的那則新聞。
大概半個月之後,有天我放學回家,發現肖樹斌正坐在我家的陽台上喝酒,他側著身子,手裡舉著筷子,滿臉通紅,唾星飛濺,朝我爸比劃著說,這麼大一個金鎦子,給送過去了,就他媽讓踢十五分鐘,黑不黑。我爸說,沒辦法,培養特長就是費錢。肖樹斌嘆了口氣,雙手抱著腦袋說,這教練,太現實了,不塞錢就不讓上場,一點辦法也沒有,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爸說,都理解,我這不也一樣,咬牙堅持,你再想想辦法吧。肖樹斌看了我一眼,說道,你兒子回來了,沒事那我走了,別耽誤他學習。我爸說,有空過來喝酒。肖樹斌走之前,笑著跟我說,給你買小食品了,在屋裡呢,得好好學啊,不能辜負你爸。我爸說,快說謝謝。我說,謝謝肖叔。
那場是瀋陽海獅對陣深圳平安,上半場我們的後衛陳波先進一球,李瑋峰在下半場頭槌扳平,幾分鐘之後,海獅的王牌外援里貝羅再度幫助球隊反超比分,全場氣氛達到頂點,高唱一條大河波浪寬,氣勢浩蕩。四面看台基本全部坐滿,我們前面的方陣坐著的是炮兵學院的,穿著軍裝,帽子放在膝蓋上,坐得筆直,一片汗流浹背的淺綠色,他們玩人浪時很有秩序,齊刷刷地起立,然後再坐下,看不出層次,卻博得不少歡呼;正對面是本地最大的球迷協會,他們要麼穿著黃色隊服,要麼光著上身,極具激|情地敲鑼打鼓,紙屑和綵帶漫天飛揚;而在西側球門後身,則是相對稀疏的下崗工人看台,我爸也在其中,他們大多穿著深色衣服,站得很鬆散,不聚堆,全場基本沒坐下來過,雙手揣在褲兜里或者抱在胸前,深沉觀望,每個人好像都是一副隨時準備轉身離開的樣子,只有肖樹斌在那裡孤零零地揮舞著大旗,像茫茫大海上的開拓者,劈波斬浪,奔向前方。
我爸趕上的年月不好,青春期下鄉,中年又下崗,本想順應時代洪流,成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員,但到最後才發現,只有自己四處碰壁。剛開始拉腳兒的時候,又趕上是冬天,整天也沒幾個客人,在外面干受凍,成天吸溜著鼻子,運氣好的時候,一天下來,能剩三十來塊錢,運氣差的時候,也就十幾塊。轉過年去,開春之後,天氣變暖,境況也有所好轉,中小學生愛睡懶覺,經常來不及上學,又捨不得錢打出租,便都來坐摩托車,經濟實惠,速度也快,趕得上升read.99csw.com旗儀式。那陣子我爸心情不錯,已經斷了小半年的煙酒,又給自己續上了,一天半盒黃紅梅。
那時天氣轉涼,我正在準備重點中學的提前入學考試,每天晚上在家裡做成套的試卷,翻找補習資料時,發現有幾本參考書都摞在洗衣機蓋子上,平時那些書都是放在我補課用的公文包里。公文包是我爸單位以前發的,棕色人造革,右下角還有個印章,上面寫著「瀋陽變壓器廠四十周年紀念」,單邊拉鎖,側面帶個提手,空間很大,頗為實用。
臨走之前,肖樹斌從褲兜里掏出皺皺巴巴的五十塊錢,掖到我媽枕頭底下,我爸上前阻攔,說,心意領了,錢不能要。肖樹斌說,給弟妹的,多少就這點兒意思,剛做完手術,營養得跟上。我爸再三推辭,但肖樹斌仍十分堅持,最後我爸只好收下來。我爸把肖樹彬送出門,走下樓梯之前,轉頭跟我爸說,還有個事情,想跟你研究研究,你看方不方便。我爸說,你直說,只要我能幫上忙。肖樹斌說,這幾天你要是不用摩托的話,借我騎幾天,我去看場球,另外,可能還要帶兒子出門一趟,當郊遊了。我爸猶豫了一下,有點勉強地說,也行,我倒是不騎。肖樹斌說,就借三天,到時候加滿油給你騎回來,保管原封不動。
做完手術后的前幾天里,我媽的視力受了一些影響,看東西模糊,像蒙上一層薄霧,生活不能自理,我爸沒法出去拉腳兒,整天在醫院里照顧我媽,我放學后也過去,跟他們一起吃病號飯,幫著我媽一點一點恢復,晚上跟我爸一顛一倒,睡在租來的行軍床上。有一天,吃過晚飯,我一邊寫作業,一邊聽著半導體里播的新聞,女主持人說,長春流竄到我市作案的刨錛幫,目前已有三人落網,群眾拍手稱快。我問我爸,啥叫刨錛幫。我爸說,就是刨後腦勺的組織,趁你上樓梯的時候拿著錛子照你腦袋來一下。我說,刨別人後腦勺幹啥。我爸說,搶錢,現在人都渴。我說,能把人刨成啥樣?我爸說,點子正的,能直接被刨死,點子背的,一輩子變植物人。
消防車趕到的時候,我已經能分辨出來那是一輛無軌電車的骨架,越來越多的雨水被蒸發掉,煙塵濃重,十分嗆人,哭聲停止了,更多的烏雲從遠處席捲而至,聲勢浩大,人群仍舊沒有散去,像是凝滯在這場雨中。
比賽結束時,已是傍晚,天色正逐漸暗下來,我們要趕回家去做飯,從球場出來之後,便又坐上一趟公交車,很多穿著隊服的球迷也湧進來,車內一片黃色的海洋,人擠著人,聲音嘈雜,我的臉幾乎是貼在車窗上。我們坐的是一輛即將報廢的無軌電車,自從那場事故之後,全部無軌電車都要停掉,這輛車也不例外,正在履行最後幾次使命,它龐大而破舊,慢吞吞地行駛,兩條長長的辮子拖在半空,在立交橋底下盤旋、繞轉,車廂四面漏風,震顫得很厲害,街道在閃光,無軌電車經過兩側的飯店、練歌房和休閑中心,幾處商鋪正在翻修,門口堆著新鮮而潮濕的沙土,我爸站在我身後,扶著欄杆,一言不發。
我爸折騰了一段時間,人變得更為消瘦,精神也日益萎靡,但公文包仍不離身,我每天都提心弔膽。有天晚上我回家時,看見他自己在廚房裡喝酒,模樣消沉,半天才喝一口,他把我喊過去,然後說了句,一比零,我說什麼,他說,倒數第二輪,今天瀋陽海獅對魯能泰山,一比零贏了,保級成功。我說,你去體育場看球了。他說,去了。我說,那你看見肖叔了嗎。他說,沒有。我說,摩托車也沒找到。他說,沒找到。我說,不要再去找了。他說,整不明白。我說,不明白啥。他搖搖頭,沒有說話,繼續自己喝酒。後來我想通了,他不明白的大概是,一個人怎麼能如此輕鬆地放棄自己所熱愛的事物呢。
那天晚上,我爸從補課班把我接回來,將摩托存在車庫裡,又用干抹布撣去表面灰塵,然後去樓門口的小賣鋪換啤酒,門口正好碰上肖樹斌,他坐在板凳上一邊剔著牙,一邊跟我爸點頭打招呼,昏黃的路燈之下,他半張著嘴,頭髮凌亂,看起來古怪而又猙獰。我爸跟他說,回來了,還挺快。肖樹斌說,還行,坐別人的麵包回來的。我爸說,今天贏沒?跟誰踢的?肖樹斌說,零比零,大連萬達,踢得還行,撲險球了,你沒看可惜了,今天羅西都去了,就那個撇家舍業的全國第一球迷,總戴個雞|巴牛仔帽,老活躍了。我爸問,你住咱們變壓器廠宿舍么,以前沒見過。肖樹斌說,不住這邊,住對面東葯宿舍,剛換的房子,單間,搬過來沒多久,那邊小賣鋪里沒電視,我過來等著看體育新聞。我爸點點頭,走進去拎了兩瓶啤酒,肖樹斌手裡捏著牙籤,笑著朝我抬抬下巴,說,你兒子啊?我爸說,嗯,我家的。肖樹斌接著問,多大了。我爸替我回答說,十一了。肖樹斌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音調忽然挑高,對我說道,還夾個公文包呢,小樣兒挺愛學習唄。我爸說,補課剛回來,也不愛學,愛看電視,你家是兒子還是閨女。肖樹斌說,也是兒子,不愛學習,寫作業費勁,我給他送體校去了,培養他踢球呢,司職主力前鋒。我爸說,那有發展,以後最次也是李金羽。肖樹斌說,目前來看,就是個頭兒差點,還沒長起來,技術那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過人跟玩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