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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道路

空中道路

酒是沒少喝,從昨天開始,一直就沒停過。凌晨的火車,剛坐上去,便從口袋裡掏出幾個扁瓶的老龍口,每個二兩半,捏起來碰杯,從嘴縫兒里灌,就著花生米、香腸和榨菜,然後又是啤酒,吵吵嚷嚷,不分你我,有點像過年,互相竄換著座位,打撲克,脫掉鞋子,蹲在座位上扇,輸了的還得罰酒。火車咣當咣當,越開越慢,每站都停,外面的風光廣袤而單調,霧氣昭昭,看上去十分悶熱。臨近中午時,車內蒸騰,許多人都已經睡著了,滿頭大汗,躺得橫七豎八,空的易拉罐地上來回滾動。
他不再喝酒,也不打牌,別人喝酒時,他出門抽煙,低著頭走過狹長的通道,車間舉架極高,左右兩側各鋪著一條運輸軌道,他跳到軌道里,踩著上面的銹跡前行,他比車床要低,比線圈和配電箱要低,比經過的人群也要低,一直走到盡頭,才撐著鐵門的底角跳上去,那時他的雙腿仍十分有力。
他們並沒有意識到,停滯半天的纜車已經緩緩開動,風雨漸息,雲霧散開,不知不覺,他們已經抵達終點,頂峰近在咫尺。前面的人抱著哭作一團,準備徒步下山,班立新和李承傑從煙霧瀰漫的車廂里走出來,抖抖被汗水浸濕的衣衫,讓雨後的涼風拂過胸腔,然後繼續邁向霧氣交織的山巔,他們一邊走著,一邊還在說著空中的那條道路。
李承傑和班立新一家三口,走出站台,鑽過地下通道,在車站外面找了兩輛三輪車,談好價格,班立新的妻子帶著孩子坐一輛,李承傑和班立新同坐一輛,一前一後,向著山腳下的療養院騎去。蹬三輪車的問他們,你們是變壓器廠的嗎?他們回答說是。蹬三輪的又問,我有個問題,困惑好幾年了,想請教一下你們。班立新說,有啥直說。蹬三輪的說,我說的話你別不愛聽。班立新說,你說說看,我盡量。蹬三輪的說,我就是想不明白,療養院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呢,按照字面理解,是不是病人恢復身體健康的地方,但這一年又一年的,都是過來旅遊的,歡天喜地,連吃帶喝,最後還買一堆紀念品。李承傑說,嘿嘿,你不知道,我們都有職業病。蹬三輪的問,什麼叫職業病?李承傑說,比方說我,是開老吊的,天天就坐在幾平米的駕駛室里按電鈕,揚桿轉向,手握檔桿玩一天,不是吊灰就吊磚,上高害怕也得去,坐里就像蹲監獄,很壓抑的。蹬三輪的說,那是需要偶爾敞開一下心扉,看看風景,另外一位兄弟呢,你有什麼職業病。班立新說,我有酒精依賴,上班就是喝酒睡覺,睡醒了下班。蹬三輪的說,你這病好,我也想得。李承傑笑著跟班立新說,你們線圈組啊,最適合養老,活兒輕俏,還屬於有毒有害工種,保健發得也多,得是我的兩倍。班立新說,無所謂,也不是自己買賣,對付過去就完事兒。
李早的胳膊上綁著黑紗,臉色鐵青,沒有表情,放學后非拉著我去遊戲廳,我說,你今天是咋了?不用回家?李早瞪著熒屏的格鬥遊戲,選好金家藩、陳可汗和蔡寶健一組,韓國隊,然後晃著把桿熱身,梗著脖子跟我說,我爸死了,後天出殯,今晚沒人管我,來,咱倆掐一把,你草薙用得不牛逼么,操。
纜車售票處的窗口上拉著一個條幅:熱烈慶祝本線路纜車連續運行十三年無事故。李承傑指著條幅,撇著嘴對班立新說,你看這條幅,很有問題,一般人看連續十三年無事故,一定會覺得很安全,但有沒有人想過,十三年前,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呢。工作人員在售票窗口裡冷冷地插嘴說,十三年前,我們這條纜車線路剛剛竣工。李承傑聽后尷尬地笑了笑。
雷聲過後,纜車便靜置在半空中,接受風雨的侵襲,不再前進。剛開始時,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以為停止也是遊覽的一部分,直至窗外的景色很久都沒有變化,他們不得不將視線移開,發現后一輛纜車空無一人,而前面的那輛車裡,已經傳出刺耳的尖叫聲,他們正位於整條線路的中央,看不出來離地有多高,腳下是高大的樹叢,斜長在山脈上,一片深邃的綠色,風吹過來,樹梢搖擺得很厲害。班立新手裡倒弄著打火機,罵道,怎麼他媽停了,操。李承傑說,別是有故障。班立新說,等等看,估計馬上就能啟動了。
然而他們等來的卻是一場冰雹,猝不及防地砸在纜車的窗戶和車頂,聲音密集而巨大,噼里啪啦,像是經歷一場猛烈的掃射,他們覺得車廂四處皆有裂痕,班立新有幾次都想手遮住腦袋,但卻始終沒能抬起胳膊。過了一會兒,那些冰雹又變成雨,跟著雨一起來的,還有兇猛的風,他們被吹得盪起來,揚到半空里,像是坐鞦韆,班立新拽住一側的窗沿,不敢放鬆,頭上開始冒汗,纜車裡空間封閉,越來越熱。
山中的陰晴瞬息萬變,纜車一輛接著一輛走,相隔幾十米,到了最後,只剩下班立新與李承傑兩個人,他們共處在一輛纜車裡,坐在兩側,烏雲很近,抬手可及,李承傑背對著山峰,目不轉睛地看著兩側逆行的風景,班立新只注意著那片烏雲,柔韌而漫散,他從來沒有這麼近接觸過任何一朵雲彩,他想,閃電會不會也在其中,然後他就看見了閃電,天上的一道光,在他眼前聚集、分解、消逝,伴隨著巨響,他閉上眼睛,但閃電的模樣仍停留在那裡,長久不散。
父親說,兩年之後,我們兩家又一起出去旅遊過一次,還是那個地方,沒住療養院,住在賓館里。我說,那次我記得,李早每天都起不來床,第一次印象不深了。父親說,也是去爬山,你和李早爬到一半,累得走不動,你媽說坐纜車上去,我沒同意。我說,挺遺憾,但後來去山洞里看佛像,齜牙咧嘴的四個神靈,挺有意思,也就忘了爬山這個事情。父親說,我當時已經到了纜車門口,不少人在排隊,我向裏面一望,窗口上面拉著個條幅,read.99csw•com上面寫著,熱烈慶祝本線路纜車連續運行十五年無事故,然後我就退出來了。我說,只記得那些山洞里的迴音很大,來回折射,說話聲越大,反而越聽不清楚,一片混沌的嗡鳴,要貼在耳邊輕聲講話。
那時,他們都還沒有意識到,這是多麼悠長的一個夜晚,他們兩手空空,陡然輕鬆,走在夢境里,走在天上,甚至無需背負影子的重量。
有天深夜,電視里重播新聞,戰士們窩在帳篷里,穿著濕透的衣服睡覺。客廳里只剩我和父親,他坐在沙發上抽煙,我剛做完題,正打著哈欠。父親忽然對我說,你李叔,走幾年了。我問,哪個李叔?父親說,李承傑,以前鄰居。我說,記不得了,兩三年是有了。父親說,出殯那天,我記得是春分,二十四節氣里的。我說,有點印象,從火葬場回來,上飯店吃白事飯,每人在門口先洗手,然後領一個煮雞蛋,費了挺大勁,也豎不起來,後來直接磕在桌子上,剝開吃了。父親說,好日子,萬物生長,全球晝夜平分。我說,這有啥好與不好的。父親說,春分時,燕子從南方飛回來,雷雨掛著閃電,噼里啪啦,像放鞭,都在給他送終,熱鬧。我沒有說話。父親頓了頓,又說,這人挺可惜,頭腦好使,但沒趕上好時候,性格也太內向。我說,這話啥意思。父親指著電視里的救災場面,說道,按照他的構想,即便發生這麼大的洪水,也淹不死那麼多人。我說,李叔不是開弔車的么,還有什麼發明設計。父親說,一般人可能不知道,臨走之前,他跟我講過一次,我沒當回事兒,現在想想,厲害。我說,不對吧,他那時都張不開嘴了,嗓子眼兒發堵,呼哧帶喘,來回倒著氣兒,李早跟我說的,他爸想罵他,都說不出口,光動嘴巴,出不來動靜。父親說,不是這次,是上一次,你還不太記事,有那麼半天,我們一起懸在半空里。
講完日瓦戈醫生,李承傑的精神緩和過來一些,他又要了一根煙,用鞋子把剛才吐出來的酸水劃開,重複道,針葉林高於闊葉林。班立新說,忘記在哪裡聽到的了。李承傑說,我們現在又高於針葉林了。纜車咯噔一下,仍然沒有行動,許多露水凝結在玻璃上,他們已經看不清窗外的模樣。
滿地的啤酒瓶子,班立新已經數不清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他的腦子很暈,但精神依舊亢奮,不停地說著話,跟身邊的朋友講述工廠里發生的事情,前一年他剛被放出來,在家待了幾個月,母親怕他再出門惹事,便申請提前退休,他接替母親的工作,到工廠里上班。喝到半夜時,所有人都醉了,紅著眼睛高聲叫嚷,班立新去旁邊的牆根底下撒尿,回來時,發現他的幾個朋友已經跟鄰桌的陌生人打了起來,白黃相間的街燈之下,他們奮力向前擲出自己的身體。班立新很激動地去摸自己的背包,那裡面習慣性放著一把匕首。兩邊打得火熱,他摸到那柄冰涼的硬物,剛想掏出來,卻又想起自己剛滿半歲的兒子,他想,如果再有兩個月見不到兒子的話,他可能會十分難受,於是他又猶豫起來,捏著刀柄不知所措。最終,他拎起背包,獨自向另一條路走去,他聽見兩個啤酒瓶子在空中相撞的聲音,在長夜裡顯得極其清脆、尖亮,彷彿要去劃破什麼東西,而碎片像雨一樣落下來,撒在地上,泛著零碎的光,映照著他的前路。他的腳步愈發輕盈,像是走在空中。
我跟李早在鐵皮房子里點火。他跟我說,偷兩根兒煙來。我說,你咋不偷呢。李早聚精會神地扒拉著火苗,說,我爸也不抽啊,你爸愛抽煙,夠意思,去整兩根兒。我跑回家,藉著喝水的工夫,從煙盒裡抽出來兩根,攥在手心,又跑回來。李早已經把油氈紙點著了,一時半會兒滅不了,屋內被火光溢滿,無比明亮,外面下著小雨,雨滴落在房頂上,發出低沉的聲響。
班立新在廠里幾乎很難遇見李承傑,他們之間的交情也並沒有因為一次出行而變得更深,只有孩子在院子里玩時,他們才會湊到一起聊上幾句。兩個家庭結伴出去遊玩過兩次,爬一次山,看一次海,到地方之後,基本上也是各玩各的。看海回來之後,廠里改制的消息便傳開了,很多人即便早有心理準備,但當事情真的來臨之時,卻也不知如何應對。工廠先是賣給一群人,許多人被裁掉,剩下的需要競聘,重新簽訂用工合同;工廠後來又轉讓給一個人,更多的人失去工作,變得無所事事。折騰幾次之後,班立新的工作變得十分繁重,上夜班時,通常都是一宿無法合眼,空曠的車間里,經常有重物墜地的聲音長久回蕩,所有人比從前要更加沉默、辛苦,即便這樣,他們也只能得到從前一半的工資。
班立新有點不高興,沒有露出慣常的笑容作為回應,而是低著頭,抬起腿來,撣去褲子上的泡沫與水珠,他的牛仔褲剛剛漿洗過,表面像附有一層硬殼,啤酒滲不進去。李承傑走到近前,紅著臉說,沒事吧,不知道這裏面還有沒喝完的酒。班立新說,腳法挺准。李承傑說,給你褲子整濕了。班立新說,沒事,這一上午都沒看見你呢。李承傑說,你們喝酒來著,我也不會喝,誰也不認識,沒挨過去湊熱鬧。班立新說,你們吊車組過來幾個人。李承傑說,就我一個。班立新說,你門子挺硬啊。李承傑說,沒門子,上次技術比賽,勾罐頭瓶子,我拿了第一,說給漲一級工資,也沒給漲,就換了個療養機會。班立新說,跟誰過來的?李承傑說,就我自己,你不是?班立新說,媳婦孩子也來了,在別的車廂呢,媳婦也有個名額。李承傑說,讓帶孩子來嗎?班立新說,不讓啊,偷著帶的。李承傑說,抓到不得挨處分。班立新說,誰啊,敢處分我,借他倆膽兒。
而同一時刻的李承傑,正在產房門口等待著,九-九-藏-書他的妻子已經推進去很久了。剛進去時,他還很焦躁,胡思亂想,隨後精神有些支撐不住。在此之前,他剛上過一個夜班,開完吊車又去幫忙搬運,回到家裡,早飯還沒吃完,妻子便出現陣痛,比預產期要早一個月。他騎著自行車,後座馱著妻子,倆人來到醫院,滿頭大汗地去辦理手續,妻子在走廊里疼得撕心裂肺,眼神里儘是絕望。妻子被推進在產房后,他數次將耳朵貼在外門上,去聆聽裏面的聲響,卻只有空氣的流動聲,像是從收音機里傳出來的雜音,在空中默默行進,航過全部房屋與星群。他不停地走來走去,後來有些累,便坐在塑料椅子上,回想著剛剛經歷的一幕幕,沉沉昏睡過去。他睡得很深,歪著腦袋,頭髮根根豎立,除了兒子的啼哭聲之外,什麼都不能將他吵醒。
班立新看著他從儲物櫃里收拾出來許多東西,勞保手套、嶄新的工作服、幾塊肥皂、兩本泛黃卷邊的書和一本相冊。班立新坐在一旁,翻開那本相冊,裏面夾著許多張照片,有他和妻子的,並排騎著自行車,他穿著西服,妻子穿著極不合體的紅色旗袍;還有他和同組幾位工友的,有他們一起聚餐的照片,也有去郊遊的,互相摟著肩膀,旁邊是一塊字跡模糊的石碑,李承傑站在最邊上,比其他人矮上一頭,笑得很害羞;更多的,是他兒子單獨的照片,光著屁股坐在澡盆里的,舉著玩具衝鋒槍站在圓凳上的,圍著粉色紗巾打扮成女孩的。再往後面翻,班立新發現,他跟李承傑在山上的那張合影也在相冊里,於是他又想起那次爬山的經歷,指著照片對李承傑說,我們那天被困在纜車裡了,差點沒下來,媽的。李承傑說,是么,我有點記不住了。
父親讓我回屋睡覺,他獨自留在客廳里。我躺在床上,打開檯燈,望著天花板,然後聽見他在客廳里拄起拐杖,拐杖一頭纏著棉布,但在地面移動時,仍會發出沉悶的聲響。那是一年之前,上夜班時,他走在車間里,忽然被電擊倒,他躺在地上,半邊身子是木的,完全想不出是哪裡來的電,想站起身,卻怎麼也使不上勁兒,也張不開嘴叫喊,直到凌晨,才被人發現,躺在板車上被送回家裡,休息了兩天,還是不行,最後去的醫院。那時候,廠區里空得令人發慌,許多人都已經下崗,他住在醫院里時,心裏知道自己也即將成為其中一員。手術之後,他的膝關節被截去,右手不太能握得住東西,醫生告訴他,康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需要每日鍛煉,調整好心情,才會有效果,不要喪失信心。父親說,好,一定堅持,至少得恢復到能拿起酒杯的程度。
班立新始終在勸自己說,就當是在公園裡,坐那些驚險的高空遊戲。李承傑很害怕,臉色慘白,一直盯著窗外,渾身發抖,並且開始乾嘔,他的手緊緊抓住座椅的邊緣,汗珠直往下滴。李承傑說,十三年無事故,讓我們趕上了。班立新說,別嚇唬自己。李承傑嘆了口氣,說道,我要能活著下去,這輩子就再也不爬高了。班立新說,別說這沒用的,肯定沒事,大老爺們,鎮定點兒,給我講講你看的那本書。李承傑說,講不了,沒心情,講不了。
小學倒數第二個暑假極其漫長,一個半月的時間,彷彿怎麼都過不完。天氣很熱,白天里,我在家不斷地喝涼水,捧著一本《應用題大全》研讀,計算甲乙兩人的相遇時間或者雞兔同籠問題,有時候他們的情況很複雜,中途折返或者雞兔數目互換,無法直接套用公式解決,我只看答案都理解得吃力,頗為苦惱。我那時的夢想之一,是去參加華羅庚杯少年數學邀請賽,假期過半,只覺離目標愈發遙遠。做題間歇期,便去讀小說,現在能記起來的有兩本,一本是民間故事集錦,沒有封皮,還有一本是雨果的《九三年》,後者很震撼,開篇就是水手、海浪與失控的火炮之間的肉搏戰,驚心動魄,那是一七九三年的法國,革命涌動的時代,到處是槍聲、火焰與陰謀,裏面說,這些悲劇由巨人開始,而被侏儒結束的。我合上書,透過紗窗,抬眼望去一九九八年的鐵西區,灰塵很大,路上都是碎石與刨花,人們穿得很涼快,走得很慢,不慌不忙,無所事事,到處都是無所事事的人。
那陣子一直都是陰天,總不放晴,塑料袋漫天飛舞,大街兩邊剛種上新樹,瘦弱光禿的樹榦,新聞里說是法式梧桐,外國品種,在我們看來,不過是插在地上的一根光桿兒,而這樣的一株要八十塊錢,簡直不可思議。我們放學之後,沿街兩側橫踹一路,很多人都看見過,但沒人阻攔,那些樹苗逐漸塌腰,從中間折開。沒過多久,它們又被翻出來,放在卡車上拉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一個土坑。下雨過後,便會形成一個微小的泥潭,青苔在其中密集繁殖。
一九二九年的初夏,天氣很熱,熟人穿過兩三條街彼此做客時,都不戴帽子,不|穿上衣。
在此期間,長江上游一共出現八次洪峰,中下游也爆發水災,最終形成全流域大洪水,百年罕見,壯觀而恐怖。每天傍晚,母親下班回家,洗菜做飯,吃過晚飯,我們全家人一起看電視直播的抗洪救災場景。戰士們冒著雨,背負著一袋袋重物,砌成一道新的堤壩,兩位專家在後方的演播廳里解說,其中一位說,聽說袋子里都是水泥,幹了之後就變成牆,非常堅固;另一個說不對,裏面裝的是麵粉,科學研究證明,麵粉的吸濕性最強,適合抵擋洪水。於是,我腦子裡出現許多被水沖刷過的麵粉,柔軟並且黏稠,一攤白色在大地上緩緩溢開,遠遠望去,或許也像一場雪。
他們在纜車上,浮在半空。因為沒有嚮導,他們第一次爬錯了山峰,太陽初升之時,他們一行人便已抵達山頂,然後發現這不過是臨近的矮峰,主峰要從山的另一側走上去,他們有些沮喪,又從九_九_藏_書山上走下來,重新整裝出發,這次只爬到一半,所有人便已筋疲力盡,吃喝休息過後,他們決定去乘坐纜車,藉助工具登頂,雖然已經很累,但總歸還是要看一眼最高處的風景,再往回返。
從遊戲廳出來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來,我們一起走回到院子里。靈棚搭在中央,香火縈繞,底下是幾盤蠟制的假水果,色澤誇張。李承傑的黑白照片擺在正中央,周圍有許多陌生人,李早把書包往裡面一撇,先是跪在地上磕三個頭,動作很慢,像是在用額頭去觸摸大地,然後坐在一旁,盯著父親的遺照,滿臉怨氣。他的母親,那位強壯的冶鍊廠工人,大聲地講述著李承傑離世時的場景:醫院里的暖氣燒得滾燙,穿著襯衣襯褲都直冒汗,下午五點多,他們打開半扇窗戶透氣,結果飛進來一隻蝙蝠,像小老鼠似的,圍著日光燈來迴繞,趕也趕不走,後來索性不管它了,那隻蝙蝠便倒掛在牆角,像是在看誰,沒過多久,自己又從窗戶飛走了,無聲無息,這時候,李承傑也咽了氣,同病房的人告訴他,你家的那位是去好地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講述,不厭其煩,彷彿說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他也並沒有死去,而是出門遠行,去往一個更好的地方了。
班立新說,照得挺好,可惜只洗出來一張,你留著吧,當個紀念。李承傑點點頭,然後打開背包,從裏面掏出一本書,又將照片夾在書里。班立新問他,這是什麼書。李承傑說,蘇聯小說,《日瓦戈醫生》,廠里圖書館借的,半個月了,在吊車上看了一點,在火車上又看了一點,還沒看完。班立新說,有意思嗎。李承傑說,看著看著就困,名字太長,不好記。班立新說,挺有文化,愛看外國書。李承傑說,我以前看的都是武俠,最近想看看歷史書,這本借錯了,翻卡片借的,我當時還以為是講白求恩的呢。
李承傑說,不聊書了,沒意思,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有個想法,現在要說一說。班立新這時身心俱疲,眯著眼睛,靠在一側,附和著說道,什麼想法。李承傑說,這個想法,今天在這裏,我感受更深。班立新說,你說說看。李承傑說,我始終覺得,現在的城市規劃有問題,思路沒打開,我們的生活不夠立體,只活在一個平面上,太狹隘了,其實我們可以開發空中資源,打造三維世界,像這種纜車一樣,改造成空中的公共汽車,不用這種纜繩,不安全,受氣候影響太大,直接用吊車,抗風,不掛霜,結實,比方說,我會開弔車,那麼我可以作為一個中轉站的司機,你要去太原街,好,上車吧,給你吊起來,半空划個弧形,相當平穩,先掄到鐵西廣場,然後我接過來,抓起來這一車的人,打個圈,掄到太原街,十分鐘,空中道路,你看著空無一物,沒有黃白線和信號燈,實際上非常精密、高效,暢通無阻,也不燒油,頂多費點兒電,符合國際發展方向。班立新說,有點意思,那吊臂得多長,怎麼啟動。李承傑說,伸縮的,利用吊臂的長度和傾角的變化改變起升高度和工作半徑,摺疊式的桁架結構,非常安全,你上車也得買票,有售票員給你安排座位,胖的瘦的搭配,保證好重心位置,嚴格控制,不能超載,亮綠燈再啟動,各個站點做好配合,拿著對講機,安排好層次,按照規劃路徑,二十米一層,互相別打架,有高有低,錯落有致,車上的人在空中滑行,半個城市盡收眼底,比方說你從重工街出發,搖幾下桿把,你就開始橫著滑行,一路上能經過紅光電影院、勞動公園、露天游泳池,能看見掛著的廣告牌,上面畫著鞏俐,《古今大戰秦俑情》,還能路過公園的假山,看猴子和鱷魚,最後是游泳池裡墨綠色的池水,人們在裏面打著水浪,晚上還亮著五彩的燈,一起一落,全是風景。班立新想了想,說道,確實是好,你開弔車,有點屈才了。李承傑說,不屈,我都想到了,別人不可能想不到,這是大趨勢,以後要是不在廠子上班了,我可能去當司機,天天坐在空中,比樹高一些,四周明亮,能看見雨和雪,心情舒暢,聽半導體效果肯定也好,我得再聽一遍《薛剛反唐》。班立新說,不看書了,前蘇聯的那個什麼大夫。李承傑說,開車不能看,閑下來時候可以看。班立新說,要是早有這個發明,他也不能死那麼快,怎麼也能先掄到醫院,搶救一下。李承傑說,還真別說,這個設施對於醫療也是一大進步。班立新說,那總共得多少個吊車。李承傑說,也不用特別多,有的距離長些,有的短些,交接處正好設置車站,下去幾個,又上來幾個,跟公共汽車一樣。班立新又說,但你想沒想過,這個跟高樓容易發生衝突。李承傑說,完全不衝突,建高樓時,留個心眼兒,凹進去一部分,作為中轉站,交通也更方便,直達,比方說,咱們廠子要是起個高樓,那些坐辦公室的,一步到位,直接進樓里上班,節約多少成本。班立新說,有想法。李承傑說,但暈車的不建議乘坐,在天上嘔吐的話,收拾起來比較麻煩。
我有點困,但又睡不著,迷迷糊糊地想起許多事情,拐杖、纜車、山路、潮濕的空氣、破敗的佛像、墨綠色的池水,那本《九三年》正在手邊,我繼續讀下去,書裏面寫道:有些人來了,有些人去了,發生了一些事;至於我,我總在這裏,總在星星照耀之下。他不僅對一切大事不關心,對任何細小的事也不關心。與其說他在沉思,毋寧說他在幻想。因為沉思的人有一個目標,幻想的人卻沒有。他流浪,漫遊,休息。
半夜挨間查房,具體是幾點,沒人知道。班立新坐在床邊,把被子提上來,兒子正睡在床裏面,他心裏想著,最好還是別被發現,不然總歸會有些麻煩。每隔一會兒,他就會推開房門,拎著一瓶啤酒在走廊上張望,直到後半夜,整天的酒勁兒泛上來,read.99csw•com卷積著濃重的困意,他有點熬不住,便將被子摟到一邊,準備睡覺,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之間,他聽見有人在外面咚咚地敲著房門,聲音急促,班立新聽在耳里,卻怎麼也爬不起來。同屋的人叫罵著,趿拉著鞋去開門,李承傑站在門外,向裏面喊道,班子,班子。班立新揉幾下眼睛,翻了個身,說,叫魂兒呢,誰啊。李承傑邁進屋子,焦急地說,查房的來了,我那邊剛查完,快輪到你這邊了,孩子我先給你抱走,別有麻煩。班立新這時尚未醒酒,腦袋裡彷彿有無數繩索在扯動翻攪,他略微遲疑,但還是將兒子遞了過去,李承傑接過孩子,三步兩步,迅速消失在門外。班立新坐在床上,緩了幾分鐘,酒精纏繞,仍未消散,他很疲憊,卻還是有些不放心,於是爬起床來,想去外面看看是什麼情況。剛一推開房門,保衛科的人便進來了,拉開燈繩,挨個床上翻騰,問道,沒有帶外人過來的吧。屋內沒人回話。保衛科的人看著站在門旁的班立新說,你要幹啥去。班立新說,你管呢。保衛科的人看看手裡的名單,說道,我知道你,姓班,刺頭兒,愛干仗,進去過。班立新說,是我,有啥問題,大半夜的,別給自己找不痛快。保衛科的人愣了一下,然後從兜里掏出一盒白紅梅,倒出兩顆,遞給班立新一顆,班立新接過煙來,從兜里掏出打火機,先給保衛科的人點上,再給自己點上,剛抽兩口,保衛科的人問道,在裏面待了多久?班立新說,羈押,倆月。保衛科的人說,因為啥呢。班立新說,沒啥,聚眾鬥毆,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保衛科的人拍了拍班立新的肩膀,然後說道,我先走了,去下一間看看,明天早上六點,樓下食堂準時開飯,別忘了。
父親又點了根煙,說,春分,一般是在三月份。我說,應該是。父親說,李承傑走的那陣兒,我剛下崗沒幾天,他比我早一年。我說,下崗之後,李叔上哪幹活去了。父親說,不開弔車了,找了個私人開的門市,做鋁合金加工的,他去幫著安裝窗戶,跟以前一樣,也得爬高,有時候爬上樓頂,拽兩根鐵繩子,從上面往下一點一點放,深藍色的玻璃架子,像一面鏡子,扣在陽台上,遮天蔽日。我說,想起來了,家家都換鋁合金,好看,滑溜兒,但冬天不保暖,漏風,窗檯結冰。父親說,有一次,他給一家二樓的住戶安鋁合金窗,順著外面的管道爬上去,往牆上鑽眼時,不小心踩禿嚕了,摔了下來,後腦勺著地,聽說當時他自己還笑呢,站起來拍拍身子,接著把活兒幹完,第二天睡覺起來,肩胛骨開始疼,持續好多天,鑽心地疼,再後來,胸口也憋得慌,上不來氣,去醫院一查,發現了別的毛病,從此就常去報到,檢查治療,但也沒用,維持不了,這都是命。
針葉林高於闊葉林。班立新躺在墨綠色的塑料布上時,忽然想起這麼一句。山地鬆軟潮濕,他斜倚過去,脊背上覺察到一些涼意。光線低垂,巨石的陰影傾側過來,旁邊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是同一時刻,所有人都開始閉目養神,只有偶爾的蟲鳴。有人拾階而上,默默經過他們身旁。
我說,我記得,那時他們剛搬過來,我跟李早也才認識沒幾天。父親說,對,一家三口搬過來的,媳婦是冶鍊廠的,干焙燒的,能進爐子,身板兒寬闊,說話嗓門挺大。我說,去的時候,我跟我媽在一個車廂里,挺緊張,尿了好幾次,後來坐上三輪,好像就睡著了,不知道多久才醒,醒來之後天都黑了,屋裡也沒開燈,我就一直閉著眼睛。父親說,我們在那兒一共待了十天,那邊的夜晚總是來得很快,剛轉過頭的工夫,天就完全黑下來,燈也少,什麼都看不見。
班立新的酒量很好,喝到後來,反而煥發精神,在此起彼伏的鼾聲里,他站起來,活動幾下身體,然後又仔細避開從座位里伸展出來的四肢,從車廂的一側走向另一側。在兩節車廂的接縫處,他點起一根煙,剛抽沒兩口,聽見身後傳來咚的一聲,聲音不大,空洞而尖脆,他轉過頭來,看見一個易拉罐正向自己飛來,躲避不及,砸在小腿處,罐子里殘餘的幾滴啤酒揚到空中,又落在他的褲腳和鞋子上。他抬眼望去,李承傑正笑著走過來,雙手插在褲兜里,搖晃著腳步,歪著腦袋,頭髮根根豎立。他的個子不高,頭卻很大,與身子不太相稱,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工作服。
到達療養院門口時,班立新的兒子已經睡著了,李承傑幫他提著包裹,他從車上把兒子抱過來,邁向裏面的三層小樓,傍晚時分,門口的燈亮得很早,蚊蟲噼里啪啦地往上撞,這裏的空氣清冽,溫度適宜,有人已經換好一身鮮艷的衣褲,步伐輕鬆,準備乘著即將到來的夜色去四周轉一轉。班立新的情緒不錯,挑著眉毛,躡手躡腳地走路,盡量避開他人的目光,實在躲不過去時,便點頭打招呼,謹慎地露出微笑。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彷彿是在對所有人說,噓,小點聲,我的兒子睡著了。
這時,外面的風彷彿小了一些,班立新手抖著,點燃一根煙,說道,隨便講講,時間過得快,轉移一下注意力。李承傑說,好,好。然後又搖搖頭,說,講不了,真講不了。他雙手抱著腦袋,看著搖晃的地面,彷彿隨時可能栽倒下去。
班立新只好向外面走,走出療養院一樓的大門,站在院子中央,空氣清冷,背後是石砌的拱頂,抬頭望去,遠處的山峰與陰雲連接在一起,灰燼一般的顏色,他彷彿正處於峽谷的中央,而風帶來輕微的回聲。陣陣寒意襲來,他已經徹底醒酒,渾身哆嗦,轉過頭正準備回去,忽然發現李承傑正抱著他的兒子坐在側面的台階上,打著哈欠,睡眼惺忪,他只穿一件襯衣,那件深藍色的工作服蓋在孩子身上,一隻袖口孤零零地垂下來。班立新走過去,也在他身邊坐下,台階很涼,於是他又read.99csw.com半蹲起來,說道,查完房了,啥事兒沒有,回去吧。李承傑說,明天還查不查。班立新說,據上次來的人說,就這一次,走個形式。李承傑說,你兒子睡得真香啊,這麼折騰都不醒。班立新說,也想你兒子了吧。李承傑說,想,自己出來玩,沒意思。班立新說,回去吧咱們,明天六點開飯,然後去爬山,我跟他們都定好了,你也一起。李承傑說,行,是得爬爬山,不能白來一趟。
班立新回到工廠之後,還是背了一個處分,被人舉報他帶著孩子去療養院,這已經是在廠里的第二個處分,第一次是上班期間打撲克,並用墊木塊兒進行賭博,給予的懲罰是留廠察看,這也就意味著,只要再犯任何一個微小的錯誤,他就會被開除,變成一個沒有工作的人。他本來以為自己並不在乎,但在不經意間,卻發現自己的所有行動卻變得很小心。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亮透,班立新便將熟睡的兒子交給妻子,自己收拾好隨身物品,集合隊伍,準備開始爬山。這座山已經被開發得相當完備,鋪了石階,沿途有賣拐杖與茶葉蛋的,也有照相留念的攤位,他們從最低處出發,一路向上爬去,班立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李承傑緊隨其後。路上遇見一個歪歪扭扭的松樹,盤根錯節,頗有來歷,李承傑提議合影,班立新雖然有些抗拒情緒,但還是答應下來,立等可取,拍照的人從相機的背後拿出照片,在空氣里來回扇動,再交到他們手裡。這時他們發現,這裏的景緻相當好,背後是松樹,松樹後面則是霧氣繚繞的遠山,墨綠與深棕相間,層次得當,極像掛歷上的風景畫。
我們藉著火苗,各自點著一根煙,李早猛抽一口,然後咳嗽起來,我也吸了一口,含在嘴裏又吐出來,味道有些發苦。李早看著我說,抽煙不過肺,你這人兒挺不好交啊。我說,拉屁倒吧,說得像你會抽似的。
李承傑吐了兩口酸水,然後仰頭躺在座椅上,對班立新說,班子,給來根兒煙。班立新倒出一根煙,放在嘴裏點上,再遞給李承傑,他抽了兩口,咳嗽起來,滿臉通紅,平息之後,他開始講述,外面的雨像在為他作激烈的伴奏。他皺緊眉頭,講得有些突兀,開始時毫無頭緒,說什麼生命就是為犧牲做準備,幾近胡言亂語,直到說起一九二九年的夏天,蘇聯的一條大街上,一切逐漸清晰起來。他們噴出來的煙霧籠罩在車窗上,車內愈發壓抑、悶熱,汗水順著脖子淌下來,外面的雨聲好像小了一些,不再那麼嘈雜,而是轉為低語,彷彿也在諦聽他的講述。
李承傑被通知下崗的第二天,特意借來一輛三輪車,他找來班立新幫忙,一起把東西搬回家。李承傑說,要走了,你那邊怎麼樣。班立新說,勉強維持,早晚的事情。李承傑說,沒想到,以前不甘心一輩子開弔車,現在覺得,要真能開一輩子,倒也沒啥不好。班立新問道,新單位找到沒有。李承傑說,沒找,不知道干點啥好,實在不行,去建築工地看看。班立新勸他說,樹挪死,人挪活,別太擔心,總有出路。
班立新說,聽你這麼一說,我才知道,原來去別人家做客,還要戴上帽子。李承傑說,前蘇聯,講這些禮儀,我們不講究。班立新說,這本書還講什麼,你再說說。李承傑說,還有就是死亡,這個男的,日瓦戈醫生,坐在公共汽車裡看景兒,經過一個行人,穿著紫衣服的外國姑娘,公共汽車開過去,他超過紫衣姑娘,然後他就死了,公共汽車停下來,紫衣姑娘又跟他相遇,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又超過了他。班立新說,這是啥意思。李承傑說,我也一直在想,沒太悟透。班立新說,可能就是歌裏面唱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呀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李承傑說,大概也有這層意思。班立新說,日瓦戈醫生,最後是啥毛病呢,走得這麼急。李承傑說,不知道,估計是心梗。班立新說,你剛才說書還沒看完,但主角都心梗了。李承傑說,其實這書我是在看第二遍了,我也不知道剛才為什麼要說沒看完,你有什麼好的道理,也來講一講。班立新想了想,然後說,針葉林高於闊葉林。李承傑點點頭,不再說話。
兩根煙先後燒完,我聽見外面有人在喊李早的名字,一個女人的聲音,雖然只隔著一層鐵皮,那聲音聽起來卻相當遙遠,他對我使著眼色,意思是讓我別出動靜。又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逐漸消失,換成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次我聽出來了,那是他的父親李承傑,像一頭低吼的獅子,焦急並且缺乏耐性。李早不為所動,仍十分坦然,閉著眼睛享受火焰的氣息,他靠在一面鐵牆上,渾身沾滿銹跡,帽子也摘下來,扣在膝蓋上,那頂帽子上的圖案是一隻紅色的公牛,芝加哥公牛,雙角高揚,怒睜圓目,注視著面前的那團火焰。雨聲越來越密集,直至連成喧嘩的一片。
那些人走後,又過了一會兒,班立新也轉身邁進療養院的長廊里。長廊很黑,只在盡頭處掛著一盞黃燈,發出模糊的光,他走過去,又走回來,反覆數次,凝視著牆上映出的那些低矮混沌的暗影,午夜的長廊十分寂靜,只有他的腳步聲。他很想去找李承傑,抱回自己的兒子,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間屋子裡。
到達目的地時,已是傍晚,天空開闊而陰沉,幾滴雨絲散落在地上,又迅速蒸發掉。車廂里的人湧出來,三五成群,邁開大步,汗水被風吹乾,酒醒之後,他們又重新雀躍起來。班立新提著大包走在最後面,左顧右盼,李承傑等在車門處,向他著急地擺手說,快點啊,一會兒來接咱們的車就要開走了,那車可不等人。班立新說,你去坐車吧,我得帶著媳婦孩子單獨走,被看見不太好。李承傑說,沒事,我給你打掩護。班立新說,一個大活人,你咋掩護。李承傑說,嘿嘿,也是,那我也不坐車了,跟著你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