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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形夕陽

梯形夕陽

我帶著張紅麗打兩次檯球,吃過幾頓飯,然後就想著怎麼把她往錄像廳里領,有些事情我相信她的經驗比我要更豐富,那些我反覆揣摩的,她或許早已心知肚明。當天跟她吃的是朝鮮燒烤,期間我裝成一位熟諳工廠狀況的老員工,將許多聽來的奇聞講給她聽,之後又喝掉數瓶啤酒,披上大衣,摟在一起出了飯店。我說,別回家了,沒意思,咱倆去看會兒錄像。張紅麗說,你去吧,我可不去。我說,別啊,來的時候我都記下節目單了,今天放的片子特別好,《風塵三俠》《香蕉成熟時》《妖街皇后》《不道德的禮物》,精彩不斷,半夜還有加片呢。張紅麗撇著嘴說,沒一個聽著像正經片子。
回去的路上,我心有不甘,越想越覺得冷,渾身發抖,便報復似的一把拽住李薇的手,她試圖抽出去幾次,沒有成功,我攥得很死,生怕她跑掉一般,後來我的手裡出了很多汗,變得滑膩,李薇也不說話,膽怯而虛弱,唯有起伏不定的呼吸聲印證著她的存在。經過招待所門口時,我很想拉著她上樓,但不知該如何使用身體語言委婉地表達出這層意思,她趁我注意力渙散時,迅速將手抽去,扭頭便走,腳步急促,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走出幾步,她又轉過頭來,抬起眼睛低聲嘟囔了句,我先回家了。我說,好,好。
從廠長辦公室出來之後,李薇正在外面的走廊上來回閑晃,她見我出來,連忙跑過來問我情況怎麼樣,是不是幫了我的大忙。我說,你們廠長這是趁火打劫啊,花四十萬就想解決一百萬的事情。她一撇嘴,說,你就知足吧,這都不知道費了我多少口舌,別人可沒這待遇。
此次分別之後,我便再也沒有約過張紅麗。春節放假前,單位還是沒開工資,但分了一些東西作為福利,剛下崗的也都有份,算是最後一次大發慈悲:每人兩桶豆油、一袋大米、一箱帶魚,還有一副對聯。我給張紅麗掛了個傳呼,留言是:晚上給你家送魚,渤海第一刀,大連野生。她沒給我回消息,結果當天晚上我也沒去。第二天早上,我媽說廠里不是發對聯了么,你給貼門上去,省得再去買。我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糨糊來到門外,抻開對聯一看,上聯是「沈變騰飛指日可待」,下聯是「心不下崗再創輝煌」,橫批「春暖人間」,看后我直接撕了,又下樓買了一副新的貼上。你媽了個逼的,春暖人間。
待這些人散去后,廠內的清潔工們提著柳條扎的硬掃帚趕來,輕輕舞動,將碎石、煙頭、紙錢和落葉一併掃去,堆在一起點著,風很大,火星漫天飛舞,之後又逐一熄滅,地面上殘餘的灰燼全被吹散,只留幾道灰黑的印痕,繁盛的雨水也難以洗刷乾淨。我頭一天上班便遇見這幅場景,很受觸動,後來見怪不怪,說是為工廠送葬,倒不如說是給自己出殯,不同於往昔,如今誰也救不了誰。
一條河將整個鎮子分成南北兩個區域,南面有耕地,大片的稻田,朝著陽光,始終趨於暖意,即便是在初春這種荒缺之時,也顯得頗有生機。幾處平房散落其間,蓋得規整、方正,門口垛著綁緊的柴,煙從房頂上飄出來,迎著下午白亮的光,盤繞著消散於青灰色的天空里。北面則是新城區,風總是直直地吹下來,由上至下,街道由光潔的水泥板鋪成,剛蓋起來的磚樓擺成八卦的圖樣,據說為了震住一座古墳,是誰的墳呢?我問蹬三輪的師傅,他對我說,不是人的,是土龍的墳,土龍嘛,學名叫鱷魚,去年這裏施工破土,鑽頭下去打地基,開始是濕泥,緊靠著河,泥巴到處飛,後來打出原土來,又硬又臭,像是焊在地上的,鑽頭下去直冒火星,沒兩天,就出了細碎的白骨,一節一節的,互相扣著,像一道鏈鎖,施工隊長有點擔心,停工上報,市裡面派人過來,也沒仔細考察,便說是鱷魚的骨頭,不就是魚刺兒嘛,沒啥價值,繼續往裡砸就行。但隊長為人比較迷信,不敢輕舉妄動,說啥也不再往深里打,偷摸就在上面起了樓,地基是斜的,上面當然也好不了,你看,這還不到一年,就那座樓。
那段時間里,我基本上白天都在李薇的辦公室里陪她背題,或者在她跳健美操時幫她數拍子,指導動作是否標準,晚上我們則搭伴去招待所或者廠區旁邊的飯館吃飯,她喜歡吃辣爆肉丁配米飯,我心事較重,飯量銳減,喝了啤酒後,就只能吃得下拌腐竹之類的小菜。我嘗試著給她倒過幾次酒,她一口不碰,說自己喝上酒就控制不住,醉酒的樣子又實在是太難看。吃過飯後,一般是她回家,我回招待所,有時她覺得自己吃得有點多,內心有負罪感,我們便會去河邊散步。鎮上的風很大,尤其是晚上,上方來的風捲入水裡,激發不同方向的水浪,相互吞噬、碰撞,嘩啦嘩啦,像是很多人在說話,我覺得河裡的水都要被吹乾了,根本不可能倒灌入岸,李薇則認為在不遠的將來,或許就是香港回歸之前,奔騰著的水浪便會漫天襲來,殘餘的龍骨會攪起一道幾十米高的水牆,淹沒稻田、樓房和燈,然後人們只好枕著浮冰、滾木,或者乾脆騎在鐵板上,被大地的力量溫柔地推動著,驅逐、衝散,從此天各一方,這裏永遠變成海;而從前認識你的那些人呢,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你都不會再見到了。我說,運氣好的話,也許你會被衝到香港呢。李薇瞪我一眼,說,不想去香港。我說那你要去哪裡呢?她說,要是能選擇的話,能把我衝到塔吉克就好了,我爸在那邊施工呢,去兩年了,你們變壓器廠接的項目,他外派過去設計電路,要在列加爾擴建一個出線間隔,線路從南部向北部延伸,繞開哈賈—納赫什朗建築遺迹,翻越塔吉克北部最高的安佐布和沙赫里斯坦,最終緩解南部冬季枯水期用電緊張的問題,能聽懂嗎你?我搖搖頭。她接著說,看你也沒什麼文化,學過地理沒,塔吉克,中亞高山國,東南部是冰雪覆蓋的帕米爾高原,世界屋脊,全部活水的源頭,我們這條河裡的水也是從那裡流過來,那裡春夏飛雪,晝夜飄風,冷極了,唯物主義的那種冷,所以其中最高的山峰叫共產主義峰。在共產主義峰上,一切都將得以解釋,也包括愛恨和生死,據說當地有首歌,只有一句歌詞,咿咿呀呀反反覆復地唱,翻譯過來是說,世界就是兩道門之間的路。那裡是沒有龍的,但遠遠望去,嶙峋起伏的山峰也像一條龍,一條白色的冰龍,正在矯健地穿越,身軀化作抽打萬物的巨浪,騰空而起,過幾道狹彎,然後在某處猛一轉頭,無聲地凝視群山。我說,我操,牛逼,聽著都冷,凍死我了,咱們回去吧。
後來我才知道,周科長的那一摞材料上寫的也都是半句話。補充完整的話,其中一句應該是,其中年產超過百台、而銷售不超read•99csw•com過二十台的企業,普天之下,寰宇之內,只有我們一家。
來到錄像廳之後,我便開始隱隱後悔。這兩年我沒怎麼去看過錄像,不大清楚裏面的變化,我印象里的錄像廳仍停留在那一套刻板的描述里,男女曖昧成對,依偎著長椅上難分難解,迷離又催情,但這裏完全是另一幅樣子,環境骯髒凌亂,滿地的糖紙和瓜子皮不說,揮之不去的煙味、臭味和汗味也令人作嘔,這些味道彷彿凝固在空氣里,永遠也散不盡,除非將此處炸為平地。低矮的頂棚,骯髒的圍牆,讓人倍覺壓抑,四五十平方米的室內,幾十人圍坐在一台二十九寸電視機旁,密切關注熒屏上發生的一切,兩個音響吊在牆角,一驚一乍,聲音很大,但依然沒有蓋過這群人所發出的低語聲、咀嚼聲與鼾聲。我和張紅麗推開油膩的厚門帘進入之後,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長椅上,前面的人不時回頭向我這邊看,我定了定神,之後發現,張紅麗也許是這裏唯一的女性,無論是前排的民工還是旁邊的中學生,看她的眼神都十分猥瑣,饑渴地提著眼眉去瞄張紅麗的大腿。我頓覺惱怒,又沮喪又挫敗,想舉起拳頭去捍衛點什麼,卻不知應該打向何處。屏幕上的梁朝偉以光頭形象扮演自己的生殖器,我看見前面有人把手悄悄伸進自己的褲兜里。張紅麗深深地低著頭,不看屏幕,也不說話,樣子十分拘謹,她深重起伏的鼻息里流露出明顯的羞怯與不自然,甚至還有怨恨情緒。那一瞬間,我忽然對她喪失全部興趣,很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一步也邁不動,像一面殘破的白旗,被釘死在窸窸窣窣的黑暗裡,無能為力地向全世界宣告投降。
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從技校畢業,學的是車工,學校當時已經不包分配,畢業生需自尋出路,我待業一段時間,同年九月,父親花錢託人,將我的關係轉入他所在的瀋陽變壓器廠,當時廠里情形急轉直下,開始大批裁員,一線工人只出不進,我被暫時調入銷售科,成為一名科員。介紹人跟我父親說,坐辦公室的,怎麼也比干生產的強,手藝現在不值錢了。我父親一語不發,他所在的浸漆組也是朝不保夕,集體下崗只是時間問題。
我再次回到財務科時,李薇正在屋裡數著節拍跳健美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動作協調、機敏,像一隻在水泥地上四處竄動著的燕子,我注意到她穿的那雙運動鞋變白了,又亮又濕潤,好像剛剛刷洗過一般。見我回來之後,她不跳了,用手給自己扇著涼風,喘著粗氣甩給我一沓紙,說,來,你考考我,檢驗一下我的學習成果,還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要比賽了。我翻開一看,全是跟香港回歸相關的題目,我清了清嗓子,從裏面挑題問她,英國是通過哪三個不平等條約佔領香港的?李薇立即回答說,南京條約,北京條約,展拓香港界址專條。我接著問,香港經濟的四大支柱產業是什麼?我還沒說選項,李薇便回答說,金融服務業、旅游業、貿易及物流業、房地產業,嘿,怎麼樣,我挺厲害吧。然後我把材料扔到茶几上,跟她說,下一題,香港回不回歸,跟你這個鎮電廠的出納員,到底有啥關係啊。李薇將手頭的賬本朝我扔過來,生氣地說,去死吧你。我雙手接住賬本,正準備仔細翻看,她又猛然竄過來,一把搶了回去。
銷售科所在的辦公樓位於廠區東側,環境優雅,樓下有繽紛的假花壇,我每天騎自行車上班,特意留個心眼,總是將車停在裝配車間的庫里,裝配車間的女工好看、開放又潑辣,全廠聞名,我拎著夾包,將剛配的大屏漢顯BP機別在褲帶上,整理好髮型,每天在她們車間門口多逗留一會兒,希望能藉此引起一些年輕女工的注意。但兩個月過去后,並沒有收到什麼效果。我有些心灰意冷。
第二天,我照例在上班時間去財務科報到,但李薇卻沒來上班,科室大門緊鎖,我只好沮喪地回到招待所,數了數帶出來的錢,已經所剩無幾,泡了碗方便麵,吃完繼續睡覺,睡到中午起來,發現傳呼里多了一句留言,我的大連野生帶魚呢,落款只有一個字,麗。即便相隔遙遠,我也瞬時聞到了那股強烈的皮革味道,張紅麗的這條消息讓我很臉紅,上次在錄像廳的經歷實在不算愉快,那副情形與讓一群男性圍觀她的裸體無異,她並未因此大發雷霆,於我而言已是幸運,而我不僅沒有主動致歉,之後說過的話也沒兌現,如今還是對方先發來消息,給我找個台階下,這麼一想便更加慚愧。我下樓往張紅麗的商場里打了個電話,溫和地表達了歉意,然後跟她解釋說這些日子里我要賬不順的事情。張紅麗說,你過年都不來我家,一句話也沒有,當時真的不想理你了。我連忙說,是我不對,回去我一定補上,目前收不回來款,壓力很大,內憂外患,每天都很受煎熬。她聽后嘆了口氣,說,實在不行咱不上班了吧,你來鞋城給我幫忙,最近生意還可以,我和我媽倆人有時忙不過來,雇外人又不放心。我說,那哪能行呢,再咋的也不能讓你養我啊。張紅麗說,我反正覺得無所謂,你自己決定吧,繼續上班我也支持,回來了想著找我就行。我說,好,好。
我往廠里打回電話,小柳接的,周隨機又不在,我說他怎麼一天老也不上班,小柳說他現在白天不怎麼敢來廠里,追債的太多,全國各地的客戶對他進行圍追堵截,咱們財務科可能要改夜班制了。我跟小柳說明情況,小柳表示會立即向上彙報,並安慰我說,不管怎麼樣,總算有點眉目啦。我苦笑著掛掉電話。沒過半個小時,小柳打來傳呼,我回過去,小柳說,你這次立了大功了,咱們廠長和周科長都很高興,能有錢回來就不錯,按照對方說的辦,簽好字據,但是記住,錢不要直接匯在廠子的賬戶里,直接匯到我的私人賬戶上。我說,這是為啥呢。小柳說,匯到廠里賬戶上,銀行方面就會知道,可能就要直接充賬了,匯到我個人賬戶上,回頭直接安排職工來辦公室領錢,這才能解燃眉之急,你說對不對,得先可著咱們職工來,老百姓們還得過日子呢,反正那些來要賬的又餓不死。我說,小柳,你說的有道理,以職工為本,符合我廠一貫作風,但能讓周科長再給我回個消息確認一下嗎。小柳說,那沒問題,你再等等啊,天黑以後,他就來上班了。
回去的路上,我說,怎麼可能呢,這麼大的廠子,財務科就你自己?李薇說,人都走了唄,跳煙囪一個,辭職出去打工的倆,還有一個在家帶孩子的,就剩我自己了。我說,那你要陞官了,科長這職位以後就是你的啊。她說,升屁官啊,我也準備走呢。我問她走哪兒去。她說,反正不能在這待著了,你剛來的,可能不知九*九*藏*書道,我們這兒今年要出大事,河邊的樓都斜了。我說,這個我可知道,地基沒打好,碰到鱷魚的骨頭就不打了。李薇說,屁鱷魚啊,有沒有文化常識,東北自古以來也沒有鱷魚啊,挖到的那是龍的骨頭,有頭有尾的龍屍圖,跟天上的星象對應著的,懂不懂,現在被毀了,上古陣法被破了,都說今年會發大水,咱這河兩邊兒都要保不住,到那時候,洪水一衝過來,兩岸猿聲啼不住,你懂不懂,太慘了。我說,這句詩原來是形容發大水的啊,我剛知道。李薇白了我一眼,說,你這幾天可以在我辦公室待著,因為比較空,我自己待著還挺害怕的,但不能打擾我,不能抽煙,更不能跟我閑聊,明白么,因為我要背題。我說,你們也背題啊,我在單位也天天背題。李薇說,你背啥題,我背知識競賽的題,香港要回歸了,咱們廠子搞比賽,我拿個三等獎就行,雙人電褥子,最近濕冷,有個電褥子我能少遭點兒罪。
這時我接到周科長的傳呼,立即跑去外面回電話,周隨機那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先是對我的工作表示肯定,又對我的解決策略表示讚許,最後明確地說道,款匯到小柳給你的賬戶里,廠里自有安排,記住,無論何時,我們廠子都會把職工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無論有多艱難,也會儘力保障職工的權益。我說,懂了,機科,哦不,周科長,您放心,明天我就催他們安排匯款。最後他又說,你這次表現很不錯,那麼我再考考你啊,我們在超高領域,交流750kV輸變電項目的情況還記得嗎?我說,科長,真記不清,這些天里,腦子裡想的全是要賬的事情。周隨機說,你看看,這才幾天,就荒廢了,記住,即便是出差,也要經常複習資料,加強整體業務素質,要時刻做到心中有個變壓器。我說,好,好,現在有了,我心裏還有個法拉第。
掛掉電話后我想了想,乾脆回去算了,來了十幾天,錢馬上花光了,連廠長的影子都沒見到,款項問題更是毫無進展,天天陪著一個出納員準備知識競賽,實在令人喪氣。我開始收拾行李,並準備去買返程車票,剛把晾曬的衣服收起來,便聽見有人敲門,我一開門,發現李薇站在門外,頭髮利索地扎在後面,穿著一身我從來沒見過的衣服,顏色很艷,她進屋巡視一圈,然後坐在床上說,怎麼著,你要攜款潛逃啊?我說,一分錢我都沒收回來,我往哪逃啊。李薇說,那你是不是畏罪潛逃啊?我說,可別亂講,我遵紀守法,本分做人,有什麼罪啊。李薇盯著我看,俏皮地說,少裝傻,你昨晚犯了什麼罪你不知道嗎,來吧,跟我走,我幫你把廠長找回來了。說完拉起我的手,直奔廠區跑去。
我順著他的手指遙遙望去,竭力觀察河岸邊上矗立著的那幾排樓,而他奮力指出來的一座,看上去跟其他並無不同。他說,離得太遠了,看不出來,等太陽下山時候,你再看看,像栽著肩膀的人,左高右低,縫隙里射出來的光都是歪的,呈梯形,徹底斜了,三輪師傅繼續說,而且底下還在塌呢。我說,真危險,那這裡有人住么?他說,怎麼沒有,有的是,我家就住這個樓里,畢竟有暖氣,集中供暖,這個冬天你家多少度,我家二十七度,天天吃冰淇淋降溫。我說,樓歪了不影響你們的日常生活嗎?三輪師傅想了想,說,也沒什麼影響,就是住在我們樓里的人,在外面走路時都一腳高一腳低,像踩在泥里,總是崴著走,也跑不快,但蹬三輪還行,單腿能使上勁兒。
掛掉電話后,我的心情比之前疏朗許多,李薇見我狀態放鬆下來,也很開心,我們又點了幾輪啤酒,她醉得很厲害,最後是我攙著她回到房間里,一路上,她不斷地跟我說,我可比你大一歲半呢。我說,知道了,你厲害。然後坐在床邊時,又跟我講,這個月處理完廠里的事務,不在這破地方待了,天天做夢都是大洪水,水裡還有蛇、羊和草,有一天還夢見你了,也在水裡,離我本來挺近的,但怎麼撲騰也游不過去,你伸著手也拽不到我,急得要死,後來一個浪從我倆中間打過來,你也消失不見了,就剩我自己,大雨澆得我睜不開眼睛。我說,知道了,知道了,你最厲害。我湊過去一把摟住她的肩膀,嘴唇貼在她的耳朵上呼熱氣,她推開我,接著說,你別鬧,我還沒講完呢,當時在夢裡啊我就想,也不是說非得跟你怎麼樣,但在那麼大的洪水裡,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你說是吧。我說,那是,那是。李薇說,所以說啊,真的必須要走了。我又湊過去,說道,你要是願意的話,跟我一起回瀋陽唄,瀋陽沒有海,但風很大,一吹起來滿嘴沙子,牙咬得咯吱亂響,也沒有意思。李薇拉著我的手說,我不怕沒意思啊,從小就沒意思,沒意思好多年了都。我說,你想好了就行。李薇說,再等幾天,怎麼我也得比完賽,要不白準備了,瀋陽也挺冷,我得帶著我的電熱毯去。
至於工作方面,也沒取得任何進展。從我第一天進廠起,我們銷售科的負責人周科長便讓我學習變壓器製造行業的相關知識,厚厚一摞子列印材料,藍黑色油墨印刷,糊成一片,被翻得卷了邊,裏面涉及變壓器的類型和基本參數,行業總體經濟狀況,產品特性與銷售策略等內容,非常枯燥,無趣。但周科長把這些看得十分重要,督促安排學習的同時,還喜歡隨機考核提問,我們私下給他起外號叫「周隨機」。比方說,我上廁所小便時碰見他了,他會一邊撒著尿一邊問我,中國變壓器市場上有能力生產500kV變壓器的企業有幾家?我必須立即回答出來,總共有五家,其中包括我們瀋陽變壓器廠、湖南衡陽變壓器廠、陝西西安變壓器廠、河北保定變壓器股份有限公司、上海阿爾斯通變壓器有限公司等。然而,只回答出這些還遠遠不夠,周隨機看你停下來,尿液會懸置於半空,嚴厲地質問道,還有呢?撒尿不能只尿一半吧,話也不要只說一半。你必須繼續補充道,能生產220kV變壓器的企業不超過二十家,生產110kV級的企業則有七十家左右,其中以北方居多,而年產超過百台的企業,普天之下,寰宇之內,只有我們一家。周隨機聽後點點頭,雙腿微曲,抖抖下身,語重心長地說,記住了,這些都是你以後的競爭對手,以後跟外面辦事也是,說話要說完整,不要說半句話。我說,周科長,您放心,我都記住了,我還沒說完呢,近年來,瀋陽變壓器廠通過引進國外先進技術,使變壓器產品在品種、水平及高電壓變壓器容量都有了大幅提高。目前,我們生產的變壓器品種包括超高壓變壓器、全密封式變壓器、換流變壓器、環氧樹脂乾式變壓器、組合式變壓器、油浸式變壓器、卷read.99csw.com鐵芯變壓器。此外隨著新材料、新工藝的不斷應用,瀋陽變壓器廠還會不斷研製和開發出各種結構形式的變壓器,永遠走在行業的最前端,今時今日,我以我是沈變人而自豪萬分。周隨機十分滿意地提上褲子,伸出濺滿尿液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夥子不錯,工作很上心,咱們回辦公室吧。我說,周科長,您先回,我還沒尿呢,剛才光顧著回答問題了,太緊張了,尿泡都要憋炸了。
下班之後,我和李薇來到招待所的餐廳,還沒坐穩,李薇喊服務員說趕緊上酒,慶祝一下,然後跟我坐在同一撇兒,挎著我的胳膊,臉貼過來,說道,怎麼樣,還得我出馬吧,今天好好款待我,高興了我明天就給你們匯款。我說,你要是能早點幫我找到廠長,事兒早就辦完了。李薇說,呸,我不得看看你的表現啊。於是倒滿一杯,舉起來跟我碰,她連喝好幾杯,興緻很高,我心裏還在隱隱擔憂,不敢放鬆,還沒到八點時,她已經喝掉四五瓶,我捏著杯子,心緒不寧,酒咽得很吃力。
廠區右側拐角處是一條頗窄的馬路,窄路兩邊的灰楊樹枯瘦而怪異,樹身布滿坑洞,枝幹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樹后是一排飯店,都是平房,有鐵皮焊的,也有磚砌的,至少七八家,有餃子館,燒烤店,還有大盤子家常菜,但在早上,每家都經營著同樣的品種,餜子,鹹菜,漿子,豆腐腦,我吃不下主食,只要了一碗漿子,剜幾勺白糖倒進去,就著鹹菜絲兒喝,李薇坐在塑料凳子上,兩條細腿兒搭在一起,穿著運動鞋,露出一截白色的襪子,挺有朝氣,顯得很乾練。老闆揀剛炸好的餜子扔進塑料筐里遞過來,李薇拈起一根就往嘴裏送,張開大嘴,狠狠咬上一口,油星兒落在下巴上,我給她遞過去兩張餐巾紙,說,文明點兒吃,沒人跟你搶。李薇邊大口嚼著邊說,你挺欠啊昨天,偷聽我們說話。
年關將至,周隨機仍沒安排給我任何銷售任務,他開始頻繁失蹤,神出鬼沒,很難找到,女科員小柳負責替他傳達指令,隨機問答次數驟減,我也逐漸鬆懈下來。廠區基本停轉,工資已經拖了兩個月,據說過年也沒有錢發,我心裏很著急。這時我剛交了個女友,兩人經常吃飯,逛街,看電影,開銷較大,女友名叫張紅麗,是我的小學同學,住我家附近,彼此算是比較了解,她是單親家庭,跟她媽一起過,娘倆在南塔兌了個床子賣鞋,家庭條件比我好一些。張紅麗很早就不上學了,長相雖然一般,但喜歡穿著打扮,在我們那一帶名聲並不好,跟好幾個人糾纏不清,不過我覺得無所謂,至少她對我還算不錯,沒處幾天,便送我一雙紅褐色的大利來皮鞋,穿著特有派,像做買賣的。唯一不太適應的,是每次跟她約會時,似乎都會聞到一股強烈的皮革味道,她說鞋城裡面都是這種味道,今年流行的水牛皮,噴半瓶香水也遮不住。我聽到水牛這兩個字時有些走神,會想起一部以前看過的電視片,裏面有許多死去的水牛,一生為人役使,溫馴而沉默,最終倒在河畔。
之後的那兩天里,我彷彿交到了一絲憂愁的好運。廠長並不如我想象那種狡詐難纏,相反,他像是個真正的莊稼漢,從稻田裡生長出來,黝黑結實,粗糙的大手握過來,聲若洪鐘地跟我說,請理解,我們是兄弟企業,如今各有各的難處,我們的工資也發不出來,東挪西借。我說,是是是,經濟大環境不好。他說,但是,也不能讓你白來,李薇三番五次來找我,磨破嘴皮子,把具體情況都跟我講了,你們廠子確實遭遇到比較大的危機,前所未有啊。我說,謝謝您的理解,的確如此。他接著說,所以我制定了一個方案,你看是否合理,就是我們現在立即付給你尾款的百分之四十,然後將之前全部的賬目一筆勾銷,這個方案聽起來有些不算妥當,但其實最合理不過,當然,你們也可以不接受,但那樣的話,我也無能為力了,我們也要生產,要吃飯,要搞文體活動。我說,廠長,你說的我都懂,但百分之四十太少了,這個事情我做不了主,涉及數目挺大的。他說,不用你做主,去跟你們領導研究一下嘛,好好探討探討,反正我是不著急。
從廠區走到河邊,大概需要四十分鐘。昨夜剛下過一場雨夾雪,路途泥濘,兩側的坑陷被雨水填滿,水潭上覆蓋著一層皺著的薄冰,風從衣服領子里齊齊灌入,身上和手心裏的汗全被吹乾,我抬頭望去,遠方有一片陰沉散漫的雲,橋上有一列孤零零的火車頭,突兀而緩慢地經過,拉著悠長的汽笛,不知在向誰呼喊。傳呼機又震起來,李薇發來消息,說,已考畢,估計一等獎,你在哪裡,招待所見。
半碗漿子還沒喝完,幾個門衛走了過來,坐在旁邊桌子上,其中就有昨天被我透牌的那個,他不看我,但翹著指頭跟別人說,就他媽這小子,昨天攪局來著。我說,說誰呢你,大點聲唄。他還是不看我,轉而對李薇說,小薇啊,這人你認識么,你認識的話,我就給你個面子,不削他了。我剛想說你來削一個試試。李薇在旁邊說,徐叔,我認識他,他就那樣,特欠兒,走哪都欠兒,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門衛說,你認識啊,那就算啦,以後注意點兒就行,那啥,小薇啊,這個月工資能按時發不?李薇說,我也不知道啊徐叔,財務科現在就剩我一個人兒了,不知道下一步怎麼安排呢。
李薇拿到卷子后,迅速來回翻看一遍,對著門外的我比出一個OK手勢,然後胸有成竹地開始寫答案,門逐漸掩上,我走出廠房。在廠區的大門外,我想點根煙,但我的手一直在抖,點了幾次都沒成功。跟我有過節的那個姓徐的門衛,此時正在巡邏,看了我半天,徑直走過來,用手掩住火,幫我點著煙,我也回敬給他一顆。他說,兄弟,你的手冰涼啊。我沒說話。他說,要走了吧。我說,是。他說,自己一個人走嗎?我又沒說話。他說,一直待在咱這兒,不也挺好。我說,你這話啥意思?他說,太冷了,我回崗亭了,你抽完煙記得踩滅,對了,我其實不怕你告訴別人我手裡的牌,就算你都念一遍,他們也記不住。
三四根煙的功夫,我正哈欠連天時,聽見李薇從隔壁出來了,正在擰鑰匙鎖門,我連忙提著包出去,跟在她後面一起下樓,她看起來比昨晚要憔悴一些,頭髮凌亂,臉色發白,眼睛無神,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但細細打量起來,五官倒是十分精緻,一對兒笑眼。她走出招待所時,我在假裝熟人的語氣在後面喊道,李薇,嘿,李薇,等我一下啊,走那麼快乾啥。她轉過身來,我笑著迎上前去,她滿臉困惑,彷彿不相信我喊的是她的名字。
電廠里遍布著清晰的廢氣味道,這裏的空氣彷彿是由可燃成分所組成的,廠房銹跡斑https://read•99csw.com斑,掛著木牌的鍋爐車間和燃料車間緊緊相鄰,兩者之間只缺一條細細的導火索,便可以一併灰飛煙滅。我踩在鐵屑與煤渣上,望著近處孤高的煙囪,只覺一陣暈眩,睜不開眼,看來這裏的世界確實是斜的。在一間廠房的牆根底下,我見到了三個穿制服的保衛人員,歪戴帽子,正蹲在地上扇撲克,我走過去打招呼說,您好,我是沈變的,來這裏辦點事情,請問咱廠子的財務科在哪裡。其中一位歲數較大的,警惕地將展開的撲克收在手裡,然後豎著眼睛反問我,你是來幹啥,要找誰。我只好重複一遍,我是從瀋陽來的,來找咱們單位的財務人員,解決款項方面的問題,你看這個升壓變壓器,就是我們廠子生產的。門衛說,那你得找財務科長。我說對。他揚起一隻手,指了指天空中的煙囪,說,去吧,他就在那裡邊呢。說完扭過頭去,朝著另外兩個人抿嘴偷樂。我說,大哥,別開玩笑,那不是煙囪么。他說,對啊,上禮拜他跳進去的,據說爬了一個多小時呢。我說,我操。他接著說,好人吶真是,自殺連帶火化,都不給殯儀館添麻煩。我說,那我的款怎麼辦。他說,我他媽怎麼知道,反正你別在這閑晃了,該去哪去哪。我聽著有點生氣,於是對另外兩個人撂下一句,他手裡捂著仨尖兒倆老K,然後扭頭就走了,我聽見另外兩人一直在笑。
大概總共待了不到半部電影的時間,我們便離場出門。外面的風很大,還下起了一點雨,雨絲既涼又銳,能刺進骨頭裡,我們沒有傘,走在其中就更加難受,我心情低落,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張紅麗也是。剛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臉很紅,熱騰騰地散著白氣,後來被風颳得好像更紅了,像凍壞的梨,我很想把手從褲兜里掏出來,捂上去暖暖她的臉,卻始終也沒有鼓起勇氣。
我在看河,從塔吉克流過來的那條河,水勢平順,藏著隱秘的韻律,梯形夕陽灑在上面,釋放出白日里的最後一絲善意與溫柔,夜晚就要來了,烏雲和龍就要來了。我想的是,沿著河溯流而上直至盡頭,在帕米爾高原被冰山回望凝視過的,會是什麼樣的人;一步一步邁入河中,讓刺骨的水依次沒過腳踝、大腿、雙臂、脖頸乃至發梢的,會是什麼樣的人;被溢出的洪水卷到半空之中,枕著浮冰、滾木,或者乾脆騎在鐵板上,從此告別一切過往的,會是什麼樣的人。
春節假期剛過,單位里還是沒幾個人上班,正月十五之後,廠區里才有了一點生氣,食堂的不鏽鋼大鍋里煮了元宵,我連湯帶水地喝下三碗,又慢悠悠地點了顆煙,挺著肚子踱步回辦公室。尚未坐穩,小柳便過來喊,說科長有事找我。我連忙趕過去,進屋之後,周隨機示意我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跟我說,知道找你啥事兒嗎?我說,科長,你隨便考,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但現在吃得有點撐,反射弧可能拉長了,你不著急的話,我想好了慢慢回答你。周隨機說,不是這個事,今天先不考試,有人舉報你了,違反亂紀,在廠里影響很壞。我說,科長,這話說得不對,我飯量是有點大,吃了三碗元宵,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很難控制,吃不飽就沒辦法背題。周隨機說,好啊,你說了我才知道,三碗元宵,那都是有定額的,你都吃了別人怎麼辦,這又是一個事兒,我們回頭再細算,今天找你,是因為聽說你年前把廠里發的對聯撕了,說說吧,你對廠里有什麼意見,我聽聽。我說,科長,那可真是個誤會,對聯不是我撕的,發給我時就是壞的,我本來想給粘好,結果手太笨,徹底給撕壞了,我對廠里特別忠誠,雖然我來的時間不長,但已經建立了極為深厚的感情,一日沈變人,渾身沈變魂,眾所周知,沈變是與新中國一起發展壯大的,從一九四九年起由一個小型乾式變壓器廠發展成中國最大、技術最先進的國家重大技術裝備企業……周隨機說,行了,打住吧,比我背得都明白,其實今天找你,主要是給你分配任務,要上前線了,練兵百日,用兵一時。我一下子打起精神來,說,科長,您安排吧,我肯定努力完成,不辜負您和沈變對我的栽培教育。周隨機說,目前廠里資金緊張,工資發放很困難,職工過日子都很成問題,迫在眉睫啊,現在安排你幫廠里去收一些回款,收回來的按照銷售額提成,人手有限,沒人帶你,不過也沒關係,一回生兩回熟,這也是鍛煉你的好機會啊,你自己收拾好了就可以出發,帶好相關文件,去找他們單位採購和財務部門,好好談談,要有技巧,也要有底氣,不要畏懼困難,有沈變在後面給你撐腰呢,期待你的好消息,早日凱旋。
火車開過橋面,天氣很好,兩側的冰已經開始融化,大塊大塊地掉落到閃閃發光的河水裡,沒入水后又浮上來,盪出一層輕微的波浪,最終緩緩漂走,融于遠處,車窗和夾板上都有水滴不斷溢出,世界汗如雨下。我揣著介紹信、單據和預支的費用,坐在下鋪,手裡握著一個洗好的蘋果,盯了半天,不知從何處下嘴。
我想了很長時間,仍舊沒有答案。天空呼嘯,夜晚降落並碎裂在水裡,周圍空空蕩蕩。我知道有人在明亮的遠處等我,懷著災難或者恩慈,但我回答不出,便意味著無法離開。而在黑暗裡,河水正一點一點漫上來。
工會活動都在機修車間的工具庫里舉辦,工具庫分上下兩層,各自二三百平米,牆壁兩側分別是鐵架與鐵箱,空間寬敞、開闊,競賽跟在學校考試沒有區別,工會主席負責監考,場地中央稀疏地擺上單人的桌椅板凳,每個人發上一張卷子進行答題。髮捲之前,我站在門口,聽見主席致辭:月兒彎彎照海港,夜色深深燈火閃亮,東方之珠,整夜未眠,守著滄海桑田變幻的諾言。百年滄桑,百年香港,一國兩制,偉大構想,和平回歸,紫荊盛放。同志們,七月一日,香港即將回歸到祖國的懷抱,這標志著香港同胞從此成為祖國這塊土地上的真正主人,香港的發展從此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相信大家的心情跟我一樣,也是激動萬分,那麼,在這個普天同慶的日子到來之前,咱廠特此舉辦本次知識競賽,意在了解香港的歷史、認識香港的今天、展望香港的未來,當然,成績優異者也有相應禮品作為獎勵,那麼希望大家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誠實答題,不要交頭接耳,遵守紀律,尊重香港。
李薇捧著材料背題時,我出門往廠里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周隨機沒在,小柳接的,我跟她說明情況,事情有點難辦,負責人跳煙囪了,自殺連帶火化,可能涉及男女問題,也可能不是,總之現在沒人管財務這方面的事情了。小柳說,你說我的轉達給周科長,另外我跟你複述一遍科長的最新指示,他讓我跟你說,廠里情況不妙,又有九_九_藏_書工人在鬧,錢能收回來多少算多少,但一定要抓緊時間,科長說了,這次能收回來多少,立即按比例提成,另外再多給你提一個點,史無前例,機會就在眼前,看你的了。我說,是是是,謝謝小柳,保證努力,收回來款,我第一個請你下飯店,咱去吃風味樓。小柳說,加油啊,其實咱們科長還挺看好你的,背地裡總誇你記性眼兒好。我說,能要回來錢才是真本事。
競賽之前的那天,我陪李薇複習到半夜,她將全部考題背得相當熟練。我問她,付出這麼多,只為一個電熱毯,值么。她說,以前覺得值,現在跟你在一起吧,好像也不怎麼需要電熱毯了,我得再想想,一等獎是啥來著。
剛喝完一瓶啤酒時,我聽見旁邊桌子有人問道,李薇,你跟趙科長在一間屋裡辦公,他到底為啥爬煙囪呢,你說說原因。女孩沒理他,自顧自地舉杯說道,少廢話,相聚都是知心友,我再喝倆舒心酒,你陪不陪一個。那人接著說,我覺得是財務問題,要不然就是男女關係沒處理明白,要不然也不至於,煙囪那麼高。女孩說,能不嘮這事兒了么,我啥都不知道,你這杯趕緊喝了,養魚呢跟我,來,酒都別停,倒滿,舉起來,來,山不轉水轉,你不干我干。
出師不利,有點晦氣,我走到廠區門口,想著如果這樣回去,肯定是不行的,勢必會被周隨機猛烈批評,於是便在電廠的招待所開房住下,躺著看了小半天電視,喝了兩壺茶葉,眯了一會兒,醒來之後已經天黑,下樓去招待所的餐廳吃飯。此時一些下了班的工人也來這裏喝酒吃炒菜,看樣子已經喝了不少。我點了一盤地三鮮,一盤黃瓜拌牛腱子,還要了兩瓶當地啤酒,一邊吃喝,一邊想這個款我該朝誰去要。
李薇將款打過去的當天,我給辦公室撥去電話,問小柳是否收到款項,她回說銀行效率低,暫時還沒有查到,但對我表示恭喜,並羡慕地說,這一下子你能賺好多提成啊,好幾千塊呢,真有能力。第二天再次撥去電話時,辦公室無人接聽,我想也許是在開會或者有集體活動,第三天我又撥過去,白天和晚上都在打,也是一樣的情況,耳畔只有空曠的回聲。今天早上,父親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怎麼還不回去,我騙他說款還沒收回來呢,需要多待幾天,其實這兩天我都在陪李薇。父親說,估計你也沒收回來,一般人可幹不了這活兒,那你抓緊回瀋陽吧,我聽說你們科長跑了,帶著一個姓柳的會計,是你同事嗎,可能是私奔呢,嘿嘿。我心裏一顫,問他說,確定么。他說,不確定,聽說而已,但要是真的,那可就有意思了,老周都這歲數了,還搞破鞋,以他老婆的性格,等著家破人亡吧,嘿嘿。我問他,你們這個月的工資發了么。他說,還沒有呢,在這個方面,你千萬可不要學你們領導啊,搞得最後沒辦法收場。我說,沒事我先掛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腰間的傳呼震動不停,我低頭一看,張紅麗讓我速回電話。我找到電話,顫著撥過去,她的聲音很溫柔,問我什麼時候能回去。我說快了快了,估計也就明後天。她說你前天你就說款已經打回來了,還在那邊待著幹啥。我說,這個你不懂,又不是賣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還有很多後續工作要處理呢。張紅麗小聲地說,快點回來吧,挺想你的我還。我心虛地說,我也是,我也是。掛掉電話時,我的手心裏全是汗水,泛著濕潤的光芒,我彷彿又聞到了那股強烈的皮革味道,一陣暈眩襲來,世界在傾斜,死而復活的水牛向我湧來,雙角高揚,步伐堅實有力。
廠區里總有下崗職工出現,有來辦手續的,也有整理物品,或者跟工友敘舊的,甚至還有一覺醒來,照舊上班,到了單位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下崗,不知何去何從,圍著廠區騎車繞圈。此景凄涼,但我那時剛參加工作,正準備大施一番拳腳,鬥志昂揚,時常幻想憑藉一己之力扭轉頹勢。
工廠業績不佳,轉型艱難,在職員工大多被買斷工齡,重新競聘,轉為合同工,怨聲一片。下崗職工的不滿情緒則更加激烈,隔三岔五便在工廠門口聚集,站在大路兩邊,喊著廠長或者車間主任的名字,此起彼伏……砰砰幾聲,炮打青天,黃白色的紙錢在半空中開花,又紛紛揚揚地落下,迎著霧氣與昏光,像一場幽沉寧靜的雨。
每隔一天,我都會給辦公室打回電話,彙報工作進展,在此期間,周隨機只跟我通話一次,語氣誠懇,說一定得要回來些錢,不然廠里要嘩變了。我說,領導,你用詞太典雅了,我先查查嘩變是啥意思。單位里的小柳倒是經常幫我出謀劃策,說實在不行,你逐個擊破,從你剛認識的女出納入手,給她許諾一些好處,逐層滲透,一步一步去接觸廠長。我便死皮賴臉地去懇求李薇,讓她幫我去引見廠長,李薇一直推脫,說廠長也要錢去了,咱們的賬上沒現金,他不敢輕易露面;你等著吧,等我競賽獲獎了,高興的話,就去給你說兩句好話。我說,工資都沒有呢,拿啥給你發獎品。她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競賽是工會搞的,咱們工會有的是錢。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得很早,時刻留意著隔壁的聲音。昨天夜裡,那個叫李薇的女孩後來應該是喝多了,他的幾個朋友攙著她回來的,動靜很大,直接給她在我隔壁開了間房住下,又吵又鬧,還唱了半宿的歌。早上七點半,我聽見隔壁有水聲,便把門半敞著,打開電視,坐在床上抽煙。
李薇坐在轉椅上,雙手撐在中央,屁股左右來回擰動,椅子上的海綿露出來一塊兒,像是嘔出來的穢物,在我眼前反覆晃蕩。我看著頭暈,說,你好,李薇,咱能別轉了嗎。李薇說,不能,以前趙科長就這麼轉的,我就坐在你的位置上,你感受一下曾經的我,惡不噁心。我說,感受到了,曾經的你是挺噁心。李薇說,我呸!你他媽說誰呢!錢沒了!我說,別別,我最噁心,好不好,求你給我想想辦法,真的,這是我的第一個任務,收不回來款,沒辦法交代,搞不好工作都沒了,本來現在班兒就不好找。李薇說,跟我有屁關係啊。我說,跟你當然沒關係啦,但咱們挺有緣分,住過隔壁,也算鄰居,遠親不如近鄰,你幫我出出主意,事情辦好了,我肯定使勁兒報答。李薇想了想,拍著桌子說,餓了餓了,走,先去吃早飯。我說,怎麼還餓啊,你們昨天喝到那麼晚呢。李薇說,唉,後來都吐乾淨了,胃裡泛著空。
三輪師傅把我送到電廠門口,擦去頭上的汗,跟我說,五元,人民幣,謝謝老弟照顧生意,都不容易。我說,剛才咱不說好三塊錢的么。師傅說,嗨,你不聽故事了嗎,故事兩塊錢,再說你可憐可憐我,樓都歪了,床也是斜的,天天跟媳婦辦事時我都直往下出溜,生活過得太吃力了,加兩塊錢多嗎?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