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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村 古董

工人村

古董

萬物皆輪迴,凡是繁榮過的,也必將落入破敗。進入八十年代后,新式住宅鱗次櫛比,工人村逐漸成為落後的典型,獨門獨戶的住宅被認為更接近時代。一門幾戶的工人村舊居,剛入住時相敬如賓,時間長了,矛盾顯現,油鹽水電等不起眼的小事,相互之間也能打得不可開交。更有甚者,父母輩明爭暗鬥時,兒女輩卻暗結珠胎,仇恨的種子進一步散播,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
後來,盜墓題材又開始成為熱門,有人學了幾個專有名詞,黑驢蹄子、洛陽鏟、桃木釘,跑去問老孫,玩這麼多年古董,見識過這些沒?沒想著去墓里走一遭?據說都是死人身上有的是橫貨。老孫嗤之以鼻,反問道,你覺得這些東西現實嗎?那都是虛構的,文藝作品,騙老百姓的。做人吧,還得唯物主義一點兒,封建迷信那套不行。有人覺得話裡有話,繼續盤問,封建迷信那套不行,你那套行唄。老孫在反覆催問下,小心翼翼地說,行不行,我說了不算,但咱確實見識過行的,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墳,南方講究分金定穴,北方全靠相土嘗水、象天法地,主要得有高手,從咱們這兒出發,上四環,夜走高速路,腳踩油門使勁兒摟,到遼西內蒙古一帶,貼著小道下,村裡走土路,挑老實的村民帶著上山,睡幾宿帳篷,為的是啥,夜觀天象唄,在大山和星星里選位置,各種高科技儀器,啪啪全是紅外線,嘿呦嘿嘿嘿呦嘿,哪怕山高水也深,看星星也得看山勢,高手選好后,大手一指,就這兒了,旁人直接上雷管炸,像放二踢腳似的,開山,硬往裡懟,沒別的辦法,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高手嘛,其實也沒有傳說那麼神,但一般情況下,炸個十幾處,總能有一個兩個是準的,土塌下去,坑就露出來了,灰塵散開后,人進去刨,鎬把子掀棺材縫兒,一掘開能出來一口黑氣兒,像是人的魂兒散了,我們也不怕,反正我們也是鬼,紅了眼睛的窮鬼,誰能把誰怎麼的吧,再有,教你一個壯膽的小訣竅啊,刨棺材的時候,用手機大聲放歌,山裡的音響效果那是絕了,流行歌曲就行,遠方的人請問你來自哪裡,你可曾聽說過阿瓦爾古麗,有一次我邊刨邊聽這首歌,鎬把子跟眼淚一起往下墜,噼里啪啦的,旁邊人都嚇傻了,不敢說話,以為我讓啥東西上身了呢,其實我是被這首歌感動了,唱到我心裏了,天山下的男女,那個時代,真是深情,只要是認準你這個人兒了,那就是個等啊,四處跟人打聽你,錢不賺了,班兒不上了,日子也不過了,騎上駱駝去祖國各地找啊,太深情了,邊疆人都特別仁義。扯遠了,說回來啊,咱也開過幾回跋扈的,撬開后滾幾道黑煙,真邪乎,裏面白骨一片,散了架子了都,一堆堆的,向動畫片里狗咬的骨頭棒子,挑挑揀揀,裏面就有玉器,玉豬啊玉蟲子啊小蜜蜂啊機器人什麼的,那些東西可以,值錢,但也難出手,非常難,國寶啊那都是,沒有國外套路,一般不敢弄這個,得偷渡,不,好像叫走私。嗨,咱哪說哪了,我就這麼一說,你也就這麼一聽。這些東西啊,放咱手裡頭也沒啥用,就是個擺設。說到這裏,老孫長嘆一聲,戛然而止,給人留下無限遐想空間。
老孫的軍綠色上衣搭在右肩膀上,左臂的戲曲臉譜文身和一排精瘦的肋骨暴露在外,剛剃的禿頭上正生出一茬青色,稀疏的幾綹山羊胡隨風擺動。此時此刻,他腰板挺直坐在門口的破沙九九藏書發上,目光嚴峻,呼吸均勻而順暢,正在專註地對收音機進行著微調,如臨大敵一般,其右手極穩,施加精妙的力道扭動旋鈕,反覆進退,以取得更好的收音效果。直至發出的聲音逐漸趨於穩定,吐字清晰,他才滿意地將收音機輕放在腿旁,重新直視前方,整個人也鬆弛下來。
傍晚光線之下,一切都在緩慢地發生著位移:光、房子、磚牆、樹、行人、傾倒在街邊的臟土、螃蟹殼與即將落幕的雲。收音機在響,電磁波信號在空氣里震蕩,解調出來的聲音巨大而沙啞,嗞嗞啦啦,彷彿要將揚聲器撕裂出一道口子。電台主持人的聲調誇張,跌宕起伏,不豎著耳朵仔細聽的話,便很難分辨出他到底是在播新聞還是說評書,彭偉國和陳家洛可以在這裏相遇。
第三次,長輩再次乘車再來,老孫熱情出迎,店裡轉了幾圈,長輩說,等下可否有時間,我想請你吃個便飯,老孫說,你照顧我生意這麼久,這頓飯我來弄,咱們也別出去吃了,乾脆在店裡吃火鍋喝白酒,我再買一點熟食,這次可著您來,想聊啥都行。長輩想了想,答應下來,老孫特意烤了炭,在屋間支上紫銅火鍋,碼齊豆腐、白菜、蠣蝗、羊肉,兩人對酌。各自小一斤白酒下肚,老孫聊得天花亂墜,長輩扶他肩膀,說,第一次我來,見面禮算是給你了。老孫不勝酒力,臉紅著,口齒不清地說,這個我懂。長輩又說,第二次我來,敲門磚也算是給你了。老孫有點害羞,說,這個,這個我也明白。長輩放下手來,拿過自己隨身的背包,嘩啦一下,把前兩次買的東西全部傾倒在地上,瞪圓了眼睛,飽含期待地說:這些都還給你,我不要。那麼,你現在該給我看看你的真東西了吧。
一條窄路橫在老孫面前,路上很少有機動車經過,對面是一片工地,塵土縈繞,叮噹作響,不分日夜。工地的外圍豎著幾塊鮮艷的廣告圍擋,上面噴塗著一個時髦女性的背影,擺出一副性感奔放的造型,其腰臀輪廓完美,波浪捲髮十分飄逸,末梢有著勾人的弧線。旁邊寫著幾個絢麗的美術字:在我的地盤,你就得聽我的。
黑社會隊伍整齊,據說也在執行軍事化管理。他們來到工人村,攥緊拳頭,咣咣咣地敲著落漆的門,敲第一戶沒給開,門上鑿出一個淺坑,表示這個世界我來過;再敲第二戶,租房子的是南方人,語言不通,沒嘮明白;敲到第三戶,開門了,一幫人叼著煙進屋,毫不客氣,床上坐著老兩口,為首的大哥拍拍炕上的被褥,掀起一層灰塵,然後一屁股坐在床上,腿半盤著,朝著老兩口揚起眉毛,吐著煙圈說,什麼情況,你知道了吧,咱們誰也不要麻煩誰。老兩口互相看了一眼,又眯縫著眼,盯著眼前這個男的,誰也沒說話,大哥被看得心裏發毛,也眯縫著眼看老兩口,六隻半睜著的眼睛懸在半空中,屋內氣氛緊張。
前幾年,手串珠子一類開始走俏,工人村的中青年男子尤其熱衷,幾乎人手至少兩串,密密匝匝地捆在手腕和小臂上,遠遠望去,像變種人的一截義肢。朋友見面不幹別的,先擺好身位,觀察對方的鼻翼兩側是否出油,若有閃閃發光的跡象,二話不說,直接扔一串大金剛上去,迅速在對方臉上碾壓幾個來回,口中念念有詞:謝謝哥們了,臉借我用一下,我玩兒臟盤的,就圖個上漿快,你臉上的油不錯,別浪費。後來有一陣子出門戴口罩的人特別多。
https://read.99csw.com工人村位於城市的最西方,鐵路和一道布滿油污的水渠將其與外界隔開。顧名思義,工人聚居之地,村落一般的建築群,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開始興建,只幾年間,馬車道變成人行橫道,菜窖變成蘇式三層小樓,倒騎驢變成了有軌電車,一派欣欣向榮之景。俄羅斯外賓來此參觀學習,家家戶戶競相展示精神面貌,盛情款待藍綠眼睛的老毛子,竭力推廣自家卓越的生活方式,幾位來考察的外賓們日日恍然大悟,受益良多,回國后每年冬季開始漬酸菜包餃子唱小拜年。
幾年下來,老孫的名聲竟然也逐漸傳開,沒人能弄清楚他真正的底細和路數,也沒人知道他手裡到底有沒有真東西,不過關於他的傳說倒是越來越邪乎。他晝伏夜出,神秘而狡猾,開店時間也不固定,很多外地過來的專程去拜訪他,隨便買上幾件,然後跟他聊上一會兒,想從他嘴中探點風兒出來,老孫裝傻充愣,怪話連篇,來者很難參透,皺緊眉頭匆匆離去。一位有點背景的長輩聽說此事,特意坐車專程來老孫的店裡,車停在遠處,步行著走過來,老人一襲布衣,利落乾淨,氣質非凡,像一塊歷史悠久、品相上乘的蜜蠟,通體精神,世故而圓潤。老孫有點懵,不知道怎麼接待是好,長輩在店裡轉了一圈,隨便挑了幾件字畫、石器,說,你說個價吧,這幾樣我要了。老孫鬥著膽子報了個數目,長輩微笑著答應,之後飄然離去。過了個把月,長輩又來店裡,照例隨便拿幾樣,微笑著又說,這幾樣多少錢,你不要客氣。老孫抱著再訛一筆的態度,比上次要價更狠。長輩稍稍猶豫,但仍算痛快地答應下來,背包里掏出一小沓人民幣,沒數,直接遞過去。老孫手握人民幣,望著老者遠去的背影,嘆幾口氣,面部表情極為複雜。
屋內有著一股時光流逝的氣息,白熾燈照亮滿滿一屋子的破爛兒,或者按照老孫的說法,古董。佛頭,銅幣,瓷片,不倒翁,字畫,酒盅,線裝書,煙酒標……各自在角落裡散居,默默注視著老孫,以及他身後陰影中的廣告女郎。
文玩之風鼎盛期間,總有人來店裡問,有小葉紫檀嗎?老孫防患於未然,戴著口罩,口齒不清地說,不做那個,不做那個。那人又問,那你不如做一下吧,我給你供貨,我這還有精品大金剛,鬼臉爆肉,皮質金黃,紋路連冠細膩。老孫說,你這形容詞像賣雪花膏的,我賣的是古董,真正的古董,少拿那些破木頭疙瘩糊弄我,我瞧不上。從此旁人另眼相看。
也有開發商們對此處打起主意,在市場調研階段,他們請來幾個黑社會,去討價還價。一隊兇悍的壯年男子,平頭,黑背心,胳膊上紋著龍、豹、羅漢、大佛,一個比一個兇惡,部分上面也文前女友的名字,像用鋼筆寫上去的,「彤彤」、「紅顏小菲」和「鍾愛一生——彩鈴」。
也有吃飽了遛彎的老哥搖著扇子走進去,看見精瘦且有些仙風道骨的老孫,胡亂盤道,問,大師好,我兒媳婦要生了,你看你能不能給我孫子起個名兒,要敞亮點兒的,格局大一些的,我姓牛。老孫也不拒絕,想了半天,皺著眉頭說,出來了,格局大,那就叫牛振華吧。老哥說,你跟我倆鬧呢,那不是演小品的么。老孫頓了頓,說,也說過相聲。
工人村舊樓里,臨街的一層大多租給做買賣的作門市。一排十來戶,有一家燒烤店,便宜、量大、油膩,炭火興旺,面積不小,佔去三四九-九-藏-書戶的位置;旁邊是一家司機盒飯,半夜也營業,十元吃飽,十五元的話能多吃兩個葷菜;還一家剃頭的,老闆風華正茂時,愛穿高領毛衣,趁著媳婦不在店裡,在理髮椅子上按倒過幾個女徒弟,現在老了,半邊臉癱瘓,木著沒有表情,腦子也鈍,經常拿著推子停頓在半空中,不知該推向何方;還有一家治鼻炎的,後起之秀,全國連鎖,只是從來沒見裏面有過顧客。靠路邊的兩家,一家拐彎進去才能看見,白底紅字的牌子,上面寫著四個字,菁菁足療,下午開始營業,晚上掛起溫馨的粉燈,店裡大概常年執行北水南調,凡是陌生客人進來,問,能做足療嗎,抹著濃妝的女技|師回答說,不好意思啊哥,停水了,只能做按摩。客人提起來精神,諂著問,什麼按摩?怎麼按的呀?技|師眨眨眼睛,微微湊上前去,嘴唇呼出熱氣,說道,局部保養唄。客人繼續假裝不懂地問,局部啊,具體是哪兒呢?技|師笑著說,你過來點兒,往我這邊來點兒,換鞋進來,然後我再告訴你。
天色漸晚,涼風穿過低矮的樓群,捲起煙與塵土。一位中年婦女騎著自行車經過,她的胖兒子坐在後座上,氣鼓鼓地喊道:媽!今天真不是我先動的手!老孫愣了會兒神,拎起收音機的天線,轉身回到自己的店裡。他將衣服扔在椅子的靠背上,之後拽了一下被汗水和油煙浸漬得泛黑髮硬的燈繩,將整間屋子點亮,鎮流器發出嗡嗡的聲響,像成群秋蟲的鳴叫,自在而嘈雜,揮之不去。
收音機還在響,一個男性的嗓音誇張地播報,誰和誰一比一打成平局,九十分鐘鏖戰,兩支名字拗口的外國球隊,其中一支全場緊逼,但也未能取勝,老孫嘆了口氣,心裏想,這都是命啊,也不知道羅伯特·巴喬現在還踢不踢了,那可真是一個黃金時代。
老孫盯著這個嫵媚的身影,心裏想著:憑啥聽你的呢?可要點臉吧,還聽你的,你蓋的是派出所啊?
古董店並不是每天都開門營業,經常有十天半個月處於關門狀態,門上掛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窗戶上貼個字條:店主出門,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有事打電話。等到他再開門營業時,旁邊的鄰居問老孫,這段時間幹啥去了。老孫說,看看大千世界,去鄉下收貨來著。旁邊人問,收到啥好東西沒?老孫敷衍著說,沒啥,沒啥。熟悉他的人會繼續調侃道,七塊錢的紙幣收到沒?老孫說,那沒有,就有弄到倆十五的,你要不要收一張,我看還能升值。
九十年代里,生活成績優異者逐漸離此而去,住上新樓,而這些苟延殘喘的廉價社會住宅,居然也變成了古董,待價而沽。所有人都在等待拆遷,拿些補償款或者換個新居,從而改善一下生活條件。街對面樓齡更輕的,已經拆完並開始重建,但至今還沒拆到這裏。原因是住在工人村的,老弱病殘居多,這些落後於時代半個世紀的人們是天然的釘子戶。比起那些離開的,仍住在這裏的人們,想得到的要更多一些,畢竟他們所擁有的只剩下這幢老房子,這是最後的底牌,不打得驚天動地一點,是沒辦法翻身的。
黑社會都是這座樓的兒子。
末了,老太太說了句話,孩子啊,你是大鵬不?郝家的老小兒。大哥說,哎我去,我這才看出來,不敢認啊,是薄板廠我秦姨吧?老太太連忙說,是我,還記著我呢,是我,咋長這麼結實了,多少年了都,你媽身體咋樣,腰脫還犯不啊?你咋樣啊,結婚沒?大哥的內心當場崩九*九*藏*書潰,受不了了,壓低著嗓子說,我媽沒了,去年過完年沒的。我還沒結婚呢,家裡條件不行,工作也不行啊,正經過日子的誰跟咱啊。秦姨,多少年沒見了都,看見你我覺得真親啊。
收音機拉出來的天線剛好搭在他的胳膊上,不經意間看去,他們彷彿一對在夕陽里依偎著的瘦削戀人,無須奮力,彼此便已融為一體。這是眾多傍晚中的一個,並不比昨天或者明天的更為獨特,但卻也同樣晦暗、易逝,難以捕捉。
收貨回來的幾天,老孫的情緒往往比較消沉,這時候跟他喝酒聊天的話,便會聽見他不斷地抱怨,如今啊,老鄉們一點兒也不淳樸,沒有誠信,時代變了。問他到底是什麼情況。他便開始給你講,現在的老鄉都是演員出身,鄉村奧斯卡,人人迪卡普里奧,從你進村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盯住你了,村裡幹部先找你喝酒吃蘸醬菜,好一番訴衷腸,咱們村歷史悠久,但現在情況不好,原因是啥,人民不像以前那麼愛吃苞米了,社會變了,不能理解,苞米都不吃你還想吃啥呢,然後他會故意把你帶到某人的家裡,說咱們村裡,屬他家的條件最差,日子要過不下去了,但有個傳家寶,你來幫忙看看,隨便給幾個錢買回去,也算為咱們村做貢獻,扶個貧,當一把老百姓的大救星。藉著酒勁,我答應他們過去看看。第二天,進了老鄉家裡,確實窮,家裡空空落落,21寸大頭電視機,破塑料凳子,掉碴兒的臉盆,牆上還貼著郭富城呢,一個傻愣的老爺們自己在家裡,個子不矮,紅臉膛,趿拉著片兒鞋,也梳著郭富城的頭型。我跟他說,老鄉啊,你好,我是上邊派過來的救星,能看看你的傳家寶唄。他也不說話,低著頭在斜栽的五斗櫃里翻騰半天,然後捧出來一個陶罐子,落了一層灰,邊緣都破成鋸齒兒了,然後跟我說,就這個,祖傳的,比我爺歲數都大,你能給多少錢。我拿過來一看,這不就是腌鹹菜放醬油的陶土罐子么。當場我把東西放下,說,這個我要不了,你還是給你爺留著吧,說完剛準備要走,被村幹部攔在門口了,一隻大手抵在門框上,露出紅通通的手臂,汗毛綳在上面,一根一根地豎著,他跟我說,同志,我看你還是留下吧,上次有大學生來給咱斷過,說咱這個是明朝的,晚明時期出品,官窯燒的,電視劇里都出現過,錯不了,誰買誰發財,價值連城。我說,別扯犢子了,還官窯呢,這擱在土炕底下就能燒,一晚上八個。村幹部說,同志,你是搞古董的文化人,不能這麼說話,很低俗,對不起你留的小鬍子,我看這個你很有必要留下,拿回去研究一下,可能有新的發現,你看看給多少錢合適。我說,沒錢,也不要這個罐子,你胳膊能放下嗎?我能走出這個村嗎?村幹部笑了笑說,不好走,不好走的,不能白來一趟啊,留個紀念也好。我上去拽他的胳膊,他另一隻手鉗住我的肩膀,猛然一發力,我的媽啊,骨頭都要被他捏碎了,鄉親們身強體壯,前有豺狼後有虎,沒轍了。最後我給了五百塊錢,抱了個破罐子回來,氣得我直發抖,剛回到車上我就想把罐子摔了,後來我一想,不能摔啊,回來哪怕我當尿壺呢,於是放在後備箱里,開車走了,村幹部他們幾個還衝我擺手呢,我剛一出村,他們就在後面放了掛鞭。氣得我說不出話來,太狡猾了,良心沒了,現實,社會路難走啊。你看,就這個罐子,我回來還真研究一下,嘿,你別說,還真是有來九_九_藏_書頭的,底下帶著款兒呢,看見上面寫啥沒:東溝村第一副食。
老孫的古董店緊挨著菁菁足療,他租下兩戶,相互打通,擺幾個博古架,掛上幾幅高山流水的仿畫,在這樣一個最不需要古董的地方開起了古董店。他的店佔著樓角,西北兩向,都請人寫了書法字,然後做成招牌,龍飛鳳舞的連筆字,沒人能讀懂,路過的行人經常互相探討,那字念啥,什麼什麼齋,幹啥的呢,另一個說,起名字的吧,裝神弄鬼唄,前一個說,不對吧,我看他家像給人辦白事兒的,逢年過節賣點燒紙啥的。
大哥沒能交差,跟對方說,這活兒沒法干,都是上一輩的老熟人兒,從前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媽活著時候我也沒給她掙過臉,現在沒了,再咋的我也不能給她再繼續丟人了。對方是大公司,策略型地產企業,通情達理,對此表示理解,並說道,買賣不成仁義在,哪邊涼快你就上哪邊去吧。大哥事兒沒辦成,錢沒掙上,憋屈了幾天,回頭髮表一條感言,「走得再遠,也不要忘了為什麼出發」,後面跟著四個感嘆號,引人深思。
在工人村裡開古董店,老孫得算是頭一位。
老孫打著酒嗝,話說得斷斷續續:其實你……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想要啥……我,我太知道了。說完后,他晃悠著走到廁所旁邊,單掌推開門,站在門口,將迷彩短褲連帶著裏面的四角內褲往下用力一褪,露出半個緊繃而醜陋的屁股,叉著腰閉眼睛撒了泡尿,之後並沒有轉身回來,而一個跨步邁入廁所深處,在水池子上下的柜子里大肆翻找。老者仍在桌旁,一言不發,小口啜飲散白酒,他的指尖夾起兩粒花生米,不慌不忙,半眯著眼睛,彷彿吃得津津有味,不難看出,他也是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激動情緒。幾分鐘后,老孫風塵僕僕地回到桌旁,帶著一股沉厚悠久的尿騷味,他佝僂著腰,眼睛發亮,懷裡抱著一個破損嚴重的陶土罐子,低聲說道,老師,不,大哥,親哥,你來看看這個,戴上鏡子看,不得了了,這是晚明期間——當地副食品商店出土的。非常顛覆,能震驚考古學界,有市無價的寶,按照我的想法,最好直輸海外,你問問大英博物館有沒有興趣。來,你摸摸這質地,水頭多足,別客氣,來摸摸,瑩潤溫雅,你再看看這紋理,蚯蚓走泥,活靈活現,太野性了。這東西常年吸收著日月天地、煙酒糖茶的精華,時間的味道,歷史的味道,感受到沒有,聞到沒有,哥哥,怎麼樣,都是實在人兒,怎麼樣,你看這個你能出多少吧。
一段新聞播放完畢,間歇期間,主持人播放串場音樂,振奮人心的外國歌曲,慷慨激昂,有海鷗在歌曲里飛。老孫想起來,幾周之前,曾經有聽眾特意打去電話,問主持人這首歌叫什麼名字,主持人說了句英文,Go West,啥意思來著,對,去西方,一起上西天,展翅高飛,跟魚和海鷗們一起,吃海草和蝦,呼朋喚友,在咸而潮濕的空氣里,夜航西飛,去往海的盡頭,生活的盡頭。
下午的閑暇時光,足療店的小妹也會跑來老孫的古董店聊天,小妹手裡夾著煙,把店裡的東西逐個擺弄一遍,然後問,孫哥,你這裏的東西,哪個最值錢呢?老孫想了想,然後說,可能是我本人最值錢,畢竟在這所有東西裏面,我歲數最大。
老孫眯著眼,跟著節奏輕輕搖擺身體,身下的彈簧沙發有規律地湧出一團團的灰塵,像水中金魚吐出的泡泡,迎著最後的幾縷陽光,膨脹,飛舞,破滅,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