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工人村 鴛鴦

工人村

鴛鴦

呂秀芬繞回屋子,從裏面反鎖大門,鐵鈕擰到盡頭了,她卻還在發力,然後又一下子鬆懈下來,有氣無力地趿著拖鞋,徑直走向陽台。劉建國靠在暖氣片上抽煙,望向窗外,孩子們放學了,舉著樹枝互相亂抽。他手裡的半截煙散發出微弱的星火,在昏暗裡閃動跳躍,隨時可能隱滅。呂秀芬一頭栽倒在小床上,深深呼吸,鼻翼翕動,整個身體劇烈起伏,像一條剛離開水的魚。劉建國也不看她,自顧自地說,你還鬧啥情緒,話都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呂秀芬說,我難受,不甘心,憋著一口氣啊,雖然現在能做這個買賣得感謝姐夫,但隔幾天就來這麼一出,這又算什麼事兒呢,我可真堵得慌。
呂秀芬在門口站了幾分鐘,她不會抽煙,此刻卻很想抽一支,風吹過來的時候,她拉下了捲簾門,嘩啦啦啦,本該在午夜時出現的聲音卻提前降臨,「足」字霓虹燈還在她身邊不斷地閃著,映亮她的半邊身體。她想起很多事情,擁有的第一輛自行車、鄉下時光、病故的父母、倒閉的單位和跟一個瘦削男孩去南方打工的閨女,她小時候多聽話呀,大了說走就走,真氣人吶,可那裡的夜晚會有星星嗎。
夏季的路燈亮得很早,天空里還透著幽暗的藍色,街旁便出現模糊的星點之光,白色的燈盞掛在水泥或者漆成黑色的圓木之上,昏黃的光暈便從高處淡淡散開,塵埃、飛蛾與蚊蟲被其吸引、聚攏、摧毀。偶爾有乾熱的風吹過來,挾著一點灼|熱嗆人的灰塵,人們低下頭,半掩著面,象徵性地咳嗽幾下,表達著微小的不滿情緒,彷彿如此便能維持自身的清潔,將被迫吸入的再次排出體外。
趙大明的職業技能雖一般,但與上級關係處理得極好,對於家庭糾紛等瑣碎案件,也有著一套獨特的勸誡理論。婆婆跟兒媳婦打起來了,趙大明叼著牙籤,大搖大擺著過去調解,第一句跟兒媳婦說,你也不行啊,年輕力壯的,還打不過歲數大的啊?白活啊你。別人家的兩口子打架動了刀子,趙大明把小媳婦拉過一旁,自己騎在侉子車上,叼著煙說道,你瞅你老公那樣兒,還動手呢,過啥勁兒呢你跟他,我要是你我早離了,我看你這體型兒也挺標準的,找啥樣的沒有啊,他再欺負你的話,你來找我,昂,聽見沒?跟我別客氣,都不是外人。說完轟上幾腳油門,絕塵而去,將小媳婦留在身後的滾滾黑煙里,眼淚被尾氣風乾,只留幾道灰黑的痕迹。
一九九九年,呂秀芬和劉建國先後從各自的單位下崗,家庭沒有經濟來源。論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劉建國受偶像劉歡的歌聲鼓舞,響應國家號召,開始自主創業,扎了個鐵皮車,扛來煤氣罐,在裡面包起餃子,扁木勺抿著芹菜豬肉餡,一起一落,一捏一合,乾淨利索,四塊錢一份,二十個,皮薄餡大,忙活了兩個月,被工商稅務連端兩次,算下來利潤微乎其微,遂作罷。餃子生意告一段落之後,劉建國又遭人蠱惑,加入直銷團隊,每日穿西裝打領帶,鬥志昂揚,逢人便講「天助吃自助者」,後來被人糾正,口號里多了一個字。他四處推銷能吃的鞋油、多功能保健牙刷和糾錯能力超群的VCD機,三個月過去,商品一件也沒銷售出去。劉建國內心愁苦,每日在家刷牙六次,物盡其用;呂秀芬氣得哭了好幾場,終日發著牢騷,埋怨聲不絕於耳。某天刷牙時,劉建國幡然醒悟,吐著帶血的牙膏沫說,現九*九*藏*書在的人都太渴了,下崗職工的飯伙錢也騙啊。
劉建國偶爾在院子里乘涼,跟離退休職工溝通國家政策與民間精神信仰問題,更多的時候,他會在陽台上支開一張行軍床,于大蔥、食用桶油、鐵勺和木楔子間擺放摺疊桌,光著膀子坐在床上,用台式機在玩網路斗地主,網名浪子心聲,牌品好,出牌快,不罵對手,也從不用記牌器,當然自己也記不住牌,所以輸多贏少。超頻成功的賽揚處理器虎虎生風,帶領他在互聯網的世界里自由翱翔,17寸的飛利浦顯示器頂著一架低音炮,氣勢洶洶,立體聲環繞,兩張王牌一起出來時,轟炸音效極其逼真,震撼心靈。有一次,三方連續數個炸彈,此消彼長,不亦樂乎,屋內的女技|師借勢跟客人說,哥,哥,你快點的唄,聽見外面這雷聲沒,要下大雨了啊。
事後,呂秀芬大罵劉建國,你真是個廢物,什麼都指望不上,等我死了我看你自己怎麼活。劉建國說,這些雞飛狗跳的事兒,你以後也少管,直接打電話找趙大明唄,怎麼,他每個月的錢白拿啊?這時候你不喊他來體現一下價值,都是對他生命的一種辜負。
又過幾年,趙大明已不在街道派出所工作,調去分局,算是升職,但勢力範圍還在,所以菁菁足療店仍屹立不倒,一來二去,竟成為這條街上名副其實的老店,安全可靠,值得人託付自己的子孫後代。臨調走之前,趙大明特意來趟店裡,跟呂秀芬和劉建國說,我要調走了。劉建國說,聽說了,上去了,分局,人往高處走了。趙大明說,走哪去啊,明升暗降,這你們不懂。呂秀芬說,咋還能降呢?趙大明說,唉,這都是家裡人兒,我才跟你說,我去了就沒實權了啊,撈不著,差多了比以前。劉建國說,哦,那不去行不行?趙大明說,我要是不去,現在這點權力都沒了,咱這個店兒就真開不成了。呂秀芬說,那姐夫你受苦了,凈替我們操心了。趙大明說,我倒沒關係,這麼大歲數了,啥沒經歷過,但我兒子曉東啊,現在挺苦,這孩子懂事啊,過得不易。
呂秀芬把枕巾從臉上拉下來一點,露出兩隻眼睛,夕陽透過縫隙照射進來,她凝視著空無一物的上方。劉建國繼續說,繡得好啊,活靈活現,真見手藝。我記得你媽從前跟我說過,我這老閨女啊,人太實在,做事圖良心,最後總得把自己搭進去。不過她的命好,什麼東西到了最後啊,也都有她一份兒,該是她的,總歸跑不了。你媽是不是有過這話兒?我沒瞎說吧。所以放心吧,有點耐性。我知道你腦子裡想的是啥,信你媽說的吧。買賣,魚,閨女,手機,蘋果,上帝,這個那個的,繞一圈后,最後都還得圍著你流轉,像水一樣。眼睛閉上眯會兒吧,我都困了。
趙大明保持著每個月來一次的習慣,風雨無阻。往往是天黑之後,他穿著便衣從後面的樓道里敲門進入,先是慢敲三下,然後逐漸提速,三下一組,直至開門,像摩斯密碼。他每次來也都不空手,均有禮品相送,種類千奇百怪,有時是香腸、酸奶、橘子,還有時是一大包手紙或者幾個衣服鉤子,他來店裡坐會兒,抽兩根煙,跟劉建國寒暄幾句,聊聊家常,也不吃飯,最後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說時候不早得回家了,臨走著揣上呂秀芬準備好的信封。信封里的錢,時多時少,春節過後的那陣子生意最差,剛入秋的時候各類檢查最多,所以在這兩個月份read•99csw.com里,呂秀芬給趙大明的信封最薄。呂秀芬在這時會補上一句,姐夫,這個月的情況你了解,別嫌少。趙大明點點頭,大義凜然地說,咱是實在親戚,多點兒少點兒都無所謂,你們生活得好,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有了明確指示,呂秀芬和劉建國著手準備,四處湊錢,租房裝修,貼壁紙改造隔間,擺下數張鐵架子床,準備掛牌營業。這時,呂秀芬和劉建國兩口子醒悟過來,趙大明所謂的投資,只是動用其工作之便利條件,不出一分錢,但是能保證安全經營,某些特種業務也是被默許的。按照趙大明的話,所謂足療店,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幾個是真正去捏腳的呢,去消費的人往往心照不宣,想搞活經濟啊,思想首先得開放,畏首畏腳可不行,放下包袱,開動機器吧。呂秀芬和劉建國面面相覷,半晌后,趙大明又勸一句,檯子都搭起來,咱這場戲還能不唱了?你們看著辦。
劉建國說,堵有啥用啊,還能不給他買咋地,你啊,就是想不開,沒聽後院信教的老太太念叨么,一個人不能侍奉兩個主……你不能既侍奉上帝,又侍奉瑪門。呂秀芬說,馬門兒誰啊?我伺候他幹啥?劉建國回答道,瑪門,就是趙大明唄,你看看你現在乾的事情,一邊伺候著顧客上帝,給上帝們做足療,一邊還得惦記著給趙大明買手機。我跟你說,耶穌最煩你這樣的老好人,誰都不得罪,沒原則,十誡聽說過沒,頭三條,戒煙戒酒戒憋氣,這些知識你以後得學習一下,能用得上。呂秀芬說,滾滾滾,有一句正經的么你。然後一把將枕巾拽過來蒙在臉上,扭過身去,靠在床里,一言不發。枕巾上綉著一對兒花鴛鴦,毛茸茸的,顏色搭配精巧,一前一後,正在黑暗的水裡游著,旁邊綴著水紋和花草,繁盛的夏日池塘。
技|師嚇得都跑回屋子。劉建國從後面出來,詢問道,哥倆,你們都做啥項目啊,我給你們安排,保證好好服務。倆人沒有反應,劉建國上去輕推幾下,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說,媽呀,憋死了,可算上岸了,你剛才問我啥來著,我們吃過飯了,海里的魚不錯,你再給燉兩條就行,主要是上酒,酒不能差,不要廢話,我們是在大獄里蹲過的,什麼都不怕。呂秀芬說,不好意思啊,我們這兒也不是飯店,是做足療的,保健養生,旁邊拐過去有串店。劉建國笑著想扶起他們離開,不敢得罪。不曾想,倆人死活不肯走,嘴裏嗚里哇啦地威脅道,今天就非要吃你們這海濱小店的活魚海鮮,必須現場打撈的,要是吃不上就砸店,你們看著辦。
派出所那邊有趙大明通風報信,各項檢查來臨之前,菁菁足療門口紅紙一貼,外出旅遊,閉店幾日。之後照常營業,生意不溫不火,但能維持溫飽。劉建國時常心驚膽戰,半夜醒來滿背汗水,對呂秀芬說,咱們干這個是不是違法的啊。呂秀芬罵道,有姐夫呢,再說了,飯都要吃不上了,又借了那麼多錢,不幹這個,咱倆去喝西北風啊。劉建國長嘆一聲,說道,我算明白逼上梁山的感覺了,我就是當代林沖啊。呂秀芬說,你可別給自己貼金了,林沖好歹以前在單位還是領導呢,國企幹部,你呢。
呂秀芬有一姐呂秀麗,大她三歲,年輕時是廠花,單位里的紅旗手,頗受矚目。呂秀麗待人熱心,但脾氣較倔,個性強,曾不顧家人反對,拋棄追求她的高級車工、木工和車間調度,毅然嫁給口齒不清的九_九_藏_書片兒警趙大明。趙大明非本地人,少年當兵,退伍轉業後進派出所,他的模樣並不起眼,眼距寬,髮際線靠後,講起話也有些大舌頭,但卻很愛表達,說得頭頭是道。此外,在日常的工作和學習生活里,趙大明還熱衷於引用影視劇里人物的台詞,最喜歡的角色是《旺角卡門》里的托尼,其經典台詞被他改編成「我趙大明,是最講道理的,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一口標準的東北粵語,說完自己哈哈大笑,然後追問旁人,你看我要是抹個油頭,像不像萬梓良啊。
趙大明的兒子趙曉東正對著電腦打遊戲,這會兒在一旁也樂開了花,說,爸,還說別人的耳朵呢,你也不看看你那什麼嘴啊。我爸剛才說的是足療,足療店,足底保健。現在大街上多得很呢。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浴足拔火,釋放真我。
鐵打的足療店,流水的按摩技|師。菁菁足療的門口常年貼著招聘廣告,要求18—35歲,相貌端正,思想開放,有無經驗均可。足療店實力有限,只能養得起三四個技|師,其他足療店每接一單跟技|師半對半分成,呂秀芬不忍,認為自己的店面也不夠敞亮,客源有限,女技|師也都不容易,命途多舛,每次她只分四成,且供兩頓飯,營養套餐,葷素搭配。
趙大明說,聽懂沒,我兒子都比你們明白。你照我的話辦,咱們也搞個家族企業,全球連鎖,榮耀百年,去納斯達克敲鐘上市。
過了半晌,劉建國掐了煙,掛上半邊帘子,也躺了下來,故意擠了幾下呂秀芬,開玩笑似的說,你起開點兒,給我騰點兒地方,瞅給你胖的現在。呂秀芬又往牆邊挪了挪自己的身體,依舊氣鼓鼓地不作聲,劉建國用手指捅了兩下呂秀芬,說道,化工車間的呂秀芬,我問問你,你還記得你腦袋上矇著的這個枕巾不?呂秀芬沒好氣地回答,我記得個屁。劉建國說,怎麼不好好說話呢,這個枕巾是你媽去世后,咱去收拾東西拿回來的。當年你媽親手繡的吧,我記得你說過,早先想給你當嫁妝一併帶過來,結果結婚當天不知怎麼就給忘了,一忘就是好多年。這麼多年了,最終還是落回到你手裡了。
十年彈指一揮間,這期間,菁菁足療來了又走的按摩女何止數十位,最長的待了四年多,跟呂秀芬情同姐妹,後來返鄉嫁人,呂秀芬還特意送去大紅包;最短的不過半天,只第一單,便跟客人互毆對打,扯著對方的頭髮嚎道:讓我管你叫爸?你咋不管我叫媽呢。呂秀芬上前拉架,說,行了,你們都是我祖宗,快鬆手吧。此時的劉建國,正在陽台上全神貫注地斗地主,這一輪他搶到地主,正在以一敵二,情勢危急,需要調動全部智商來應對,對於外屋發生的一切暫顧不上回應。
路路皆行不通,唯有求助親朋。呂秀芬和劉建國拎一雙瓷瓶白酒,反覆猶豫,最終敲開姐姐呂秀麗家的門。客套話后,間接說明來意,兩人下崗后,事事不順,如今走投無路,一來沒手藝,二來沒體力,三來沒資本,姐姐和姐夫如果有好辦法,請指條明路,能賺個生活費就知足,有手有腳,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姐姐呂秀麗的廠子此時也處於減員狂潮,自身尚難保,只得皺著眉跟兩口子一起犯難,唉聲嘆氣。兩杯白酒下肚,趙大明在半空中揮舞著一塊醬脊骨,雙眼放光,把劉建國拉到一邊說,你倆做點兒買賣唄,我給你投資。劉建國心裏想,就你那摳樣兒,還能給我投資?但嘴上沒九*九*藏*書表達,小心翼翼地問,姐夫,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廠子上班的,也沒做過買賣啊,你要給我投資幹啥呢,能行么咱,別再賠掉。趙大明俯下身子背過耳朵,大著舌頭,鼻音濃重地對劉建國說,足療兒,你整個足療兒。劉建國沒聽清楚,張著大嘴,滿臉困惑,反問了一句,啥?作妖兒?我作啥妖兒?旁邊的呂秀芬聽這邊聊的內容聲音漸低,認為也許有戲,著急地問,你們倆說啥呢在那,嘀嘀咕咕的。劉建國回應說,倒也沒說啥,姐夫說我整天作妖兒。呂秀芬說,姐夫說得真對,他下崗后,天天在家作妖兒,不愧是警察,有洞察力。劉建國更加困惑,不解地說,那他老洞察我幹啥玩意兒?我也不是犯罪分子。趙大明怒道,你們倆,都什麼耳朵啊。
劉建國陰著臉一言不發,呂秀芬咳嗽兩下,清了清嗓子,說,大姐夫,你這話我不願意聽了,咱們辛苦一輩子為了啥呢,這些年過去了,養完老的又養小的,還得出去給社會做貢獻,跟百姓心連心,容易么,現在孩子也懂事,自己也能賺錢了,咱用個蘋果手機咋還過分了?我覺得不過分。趙大明點了顆煙,笑著拍劉建國的大腿說,看你媳婦,想法挺前衛呢。呂秀芬接著說,這事兒我做主了,必須給大姐夫整一個蘋果,咱也不圖別的,都是手機,就非得看看這個到底好在哪了,這事兒定了,我這把就非得較回真兒。趙大明的臉瞬間拉了下來,厲聲說,秀芬,說啥呢,我還用你給我整啊,我沒錢買手機咋地,凈扯沒用的,咱們剛才不嘮孩子呢么。孩子的教育問題。那啥,我走了,老規矩啊,生活的煩惱跟你姐說說,工作的事情找姐夫談談,過幾天我再過來,蘋果手機,千萬別買,記住,你買我也不能要,再說就算我要了,那東西我也不會用啊,高科技,整不明白,沒那精力琢磨。呂秀芬說,好,好,記住了姐夫,這事兒你就別管了。
趙大明從後門離開,關門聲清脆,煙霧尚未散盡,但整間屋子瞬時安靜下來。劉建國默默地走回到陽台上,打開電腦,晃了幾下滑鼠,自覺無趣,便又關上。足療店裡暫時沒有生意,兩個女孩斜躺在沙發上玩著手機,其中一個忽然站起身來,撓著頭髮對呂秀芬說,芬姐,我今天得早點回去,我朋友從外地來了,我去陪陪她。呂秀芬心裏知道,這是她又要去跟客人單獨出去了,卻也沒有心情去反駁揭穿,只一揮手將她放走。呂秀芬內心煩躁,在店裡來回走動,跟剩下的一個技|師大眼瞪著小眼,無話可講,沒過多大一會兒,她便搖著頭說,你也走吧,等會兒我有事要出門,今天提前關店。
足療店是邊緣產業,小麻煩不斷。前幾年有一次,半夜時分,兩個酒鬼闖入店裡,滿身醉氣,衣著寒酸,也不說話,換鞋后便趴在店裡的魚缸上,臉緊緊地貼著玻璃,觀察裏面懸浮著的地圖魚。粉紅的光線,碧藍的魚缸,他們的臉龐隨著魚一併上下遊動,目光如炬,緊緊相隨,兩張臉在倒影里此起彼伏。其中一個說,大偉啊,大偉,我們是不是在潛水呢。另一個長得五大三粗,黑著臉膛呵斥道,住嘴!憋住氣!小心嗆著!
呂秀芬逐漸平靜下來,無聲無息。時間滯在半空,光卻更低更沉了,枕巾上的那對兒鴛鴦被一點一點漫過來的黑暗浸透,變得濕潤而混濁,彷彿要扎進無盡無涯的水裡,纏繞著水,環抱著水,從此不再出來。
呂秀芬慌了,連忙給趙大明撥去手機,趙大明夜未歸九*九*藏*書宿,此時正在外面打麻將,噼里啪啦的洗牌聲清晰可聞,呂秀芬跟趙大明說清狀況,然後問能不能派過來兩個值班的警察,給他們攆走。趙大明不耐煩地說,這點小事還得麻煩人民警察嗎?你們就不能開動一下腦筋?這樣,聽我的,你讓劉建國去旁邊串店烤兩條偏口魚,那東西跟地圖魚長得比較像,說是剛撈上來的,他們吃完不就走了么,皆大歡喜啊,要懂得變通,不說了先,烤魚錢算我的,直接在信封里扣就行。說完便把電話掛了。劉建國在一旁問,姐夫怎麼說的啊?能調過來人不?呂秀芬不耐煩地說,調,調,調了,好幾條偏口魚正往這邊趕呢。
呂秀芬聽到這話,心尖兒微微一顫,但又覺出沒有退路,只好硬著頭皮往上頂,順著他的話問道,曉東怎麼了?沒聽我姐說呀也。趙大明由此便打開了話匣子,說道,這不,曉東在美國第二年了,天天學到後半夜,去年不還拿獎學金了么,業餘時間自己還打工呢,在密西西比的農場幹活,放牛,美國王二小。劉建國跟著恭維說,你家那孩子,絕對錯不了。趙大明忽然嘆一口氣,說道,唉,可惜我這當爹的沒能耐啊,要是能給他多攢點兒錢,他也不至於打工受那份氣了,安心學習多好,那些老外精著呢,干多少活就給你多少錢,不仁道,沒人情味兒,不像咱們之間。呂秀芬低著頭說,是是是。趙大明接著說,我這個人啊,從來不嬌慣孩子,從小到大,我們家曉東,吃的穿的,一直以來都很平庸,普普通通,前幾天視頻通話時候,曉東頭一次跟我說,打工賺到錢了,想給我換個蘋果手機,讓我也用一回好東西,隨時能跟他視頻,照相也清楚,你說我能要麼,孩子的東西,咱肯定不能要,當時我就拒絕了,說你別買沒用的,自己學好習就行,其他的不要考慮,現在還不是孝順我的時候;但我跟你說,這孩子有這份心,我就挺知足。呂秀芬低著頭說,是是是,曉東就是明白事兒,比我閨女可強太多了。趙大明接著說,掛了視頻,我半宿沒睡好覺,真的很感慨,有這樣的兒子,我這一輩子都值了,真的,我本身也沒啥文化,知足,什麼蘋果鴨梨的,用不用能咋地啊,不用還能死人了?那我不信。
除此之外,菁菁足療還不止一次地碰見過假記者和冒充的執法人員。服務過後,走出隔間,坐在沙發上晃著腦袋說,我是記者,你們這裏經營色|情|服|務啊,我得給你們曝曝光啊。呂秀芬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滿不在乎地說,曝去唄,不曝你都是王八犢子。小敏啊,那個啥先別扔,保存好。嫖娼不給錢,就得算強|奸。你看著辦,我現在就打電話報警。一般要是定罪,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你這號人我見多了。你也不是第一個。
菁菁足療成立於二零零一年,由下崗職工呂秀芬和其丈夫劉建國聯合創立。呂秀芬事業心較強,在經營過程中,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身兼數職,肩扛腳挑,迎來送往,既是前台、廚師、保潔員,也是心理諮詢師、會計和總經理。劉建國的角色相對單一,負責足療店的安保工作,撐撐場面。工人村舊樓底層的一戶三室,他們一併租下,又在黢黑潮濕的走廊里進行一番改造,將油綠的塑料葉子和幾朵粉黃相間的假花纏繞在水管和煤氣管道上,兩盞曖昧的紅燈在頭頂處發光,一左一右,極盡原始、昏沉、曖昧,行走其間,彷彿身處夏夜淺顯而溫濕的夢境,或者叢林里一個霧氣重重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