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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村 雲泥

工人村

雲泥

余娜出來了,一個在門口等著的男孩立馬跟了上去,走到她身邊,不斷地說話,我看著像趙曉東,但不敢確認,我不太能記得住長相。沒走幾步,余娜就看見我了,回頭跟男孩說了句什麼,男孩轉頭離去,余娜低著頭朝我走過來,老大不情願,問我,你怎麼來了。我說,沒做飯,合計今天帶你在外面吃一口。余娜說,來也不提前告訴我。我說,我接你還用向誰請示啊。余娜沖我甩臉子,說,不跟你一起吃飯,你給我錢,我找同學一起去,你自己先回家吧。我說,別生氣啊,吃肯德基去吧咱們。余娜氣哼哼地說,不吃不吃不吃,然後轉身要走。我掏出一張五十的,說,哎哎,算了,錢你拿著,路上加點小心,你們吃去吧,別不吃飯,千萬別不吃飯。
講完了?我說。講完了啊,爸,你怎麼都不關心關心我,我都嚇屁了。余娜一臉不樂意地說。我問,趙曉東老跟著你回家幹啥,我挺煩他爸那股勁兒,開家長會見過兩次。余娜說,爸,會聊天嗎,能抓住重點嗎。我說,下次再有這情況,你穩住對方,然後聯繫我啊。余娜說,情況緊急,來不及啊,但是你要在場,能怎麼處理啊?我說,我上去給他倆個電炮。余娜一撇嘴,說,簡單粗暴,一點處事智慧也沒有。說完又在盤子里扒拉牛肉吃。
放下電話,我探探身子,通過前擋風看天上的雲,十分寫意,緩慢而柔韌地橫向移動,進退,顯隱,落下細微的痕迹,轉瞬又被磅礴的後來者所吞噬,覆蓋;沒有多少光從中泄露,卻也很晃眼,使人暈眩、渙散,我腦袋裡想著,六個螃蟹得多少錢呢。直到後面的車按喇叭。我往左一打方向盤,煙灰又落到了褲子上。
張久生這個人,幹啥啥不行,唯獨吃螃蟹,那是一絕,我特別服。人家都說南方吃螃蟹得上八件,才能吃得乾淨剔透,張久生只用兩隻手加一張嘴,也能做到同樣程度,吃得那叫一個細緻板牙,一點一點地扣、擰、捻、捏,鉗子縫裡,背蓋的邊沿,他對螃蟹的身體結構比對王淑梅的要更了解。吃完一隻螃蟹,他又連扒了三個蝦爬子,然後舉起白酒跟我乾杯,抿一大口,跟我說,正國啊,你這麼做就對了。王淑梅在旁邊說,對啥對啊,大夫不讓你喝酒。張久生說,你別聽他的,我想吃啥,你就給我弄來,我不跟你客氣。我說,那是,你啥時候客氣過啊,從來沒有。張久生說,那你知道我為啥不客氣不?我說,知道,等你沒了之後,你這財產都是我的。張久生望向王淑梅,然後說,看見沒,我就願意跟明白人兒嘮嗑,我還能活幾年啊,對不對。王淑梅不吱聲。我心想,哪來的財產啊,就一個破房子,再說我跟張婷婷都離了。
我沒坐電梯,走樓梯下去的,每一層的緩步台處,都有人在抽煙,男的女的都有,踱著步或者坐在台階上,燈光昏暗,我也忍不住點了一顆,然後給大頭打個電話,說,今天真不去了,你們好好唱吧,我還在醫院呢,我爸可能要不行了。大頭說,唉,行吧,你也就這點出息了,不聽勸,需要幫忙時說話吧。我說,謝謝大頭,謝謝了。
丈母娘王淑梅給我開的門,接過去我手裡的東西,眼睛瞄了下裡屋,低聲跟我說read•99csw.com,這都一整天了,就等你過來呢。我說,他哪是等我啊,他等螃蟹呢。我朝著屋裡喊了一嗓子,老張頭,出來吃螃蟹了。張久生踱著步走出來,眼鏡頂在腦門上,表情還挺嚴肅,說,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晚上吃海鮮的話,我們喝點好白酒,陳釀。我說,別扯犢子了,你家還有陳釀呢?張久生說,有,怎麼沒有,你媽一直沒讓喝,散白酒,存了一個多禮拜了,一直沒動。
然後他在走廊里打起電話來,聲音很大。喂,喂,三哥,睡覺沒?哈哈,沒睡呢,休息挺晚啊,打擾你一下啊,三哥,有點事得麻煩你。我在你們醫院呢,不不不,我沒事,不不不,我家人也沒事,我的一個好朋友,父親犯病了,現在就在這兒呢,歲數大了身體不好,好像挺嚴重的,家人都挺擔心,不知道啥情況啊,我也在這邊呢,一聽說這事就趕過來了。啥關係啊,哈哈,沒啥關係,後來認識的好朋友,但挺交心的。對,對對,沒事,你現在不用過來,明兒早上的吧,上班時候你過來看一眼,幫咱囑咐兩句,該疏通的疏通一下,要不我這朋友也不放心。那行,那謝謝三哥了啊,回頭我找你喝酒。好嘞,不擔心,好嘞,今天我在這守著,咱們明天早上見。
出了醫院,我往工人村的方向走,我要去取回我的自行車,再騎回家裡,估計到家時余娜都已經睡著了,她姥爺生病的事情,我是今晚告訴她,還是明天早上再說呢,暫時還沒想好。雲散開了,夜在這時卻變得很黑,我在緊密的樓群里穿行,卻仍覺得無比空曠,風硬邦邦地吹過來,從四面八方吹到我身上,一點一點地帶走剩餘的體溫,我打了個寒戰,很想唱一首刀郎的歌。
車正開到建設大路,前面堵了一長溜兒。我點了根煙,數起四周的車來:金杯,桑塔納,寶來,凱美瑞,奇瑞,電動倒騎驢。乘客小姑娘跟我說,大哥,你鑽一鑽唄,我著急,我要去相親,對方在銀行上班的呢。我說,往哪鑽呢,你看,這都變停車場了。小姑娘說,那我咋辦啊。我說,不然你讓他過來吧,你倆就在我這車裡相,我也可以給你把把關,嘮渴了就喝我瓶子里的花茶。小姑娘愣了愣,罵道,有病吧你。然後下車摔了門。她穿著高跟鞋,挎著鑲滿塑料珠子的長方形手包,細帶搭在寬闊的肩膀上,在凝滯的車群里艱難穿梭,一步一步挪到路邊后,繼續招手打車。我把車窗搖下來一大半,沖她喊說,打車錢不給啊。她對我翻了個白眼,又扭著胯往前走了幾步。電動倒騎驢在旁邊嘿嘿嘿地笑話我。這時,張婷婷又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呢。我說,在建設大路上呢,讓人甩單了,我還動不了。她說,咋的你讓人點穴了啊,動彈不了。我說,堵車呢,你等會兒,我先罵她兩句,機會難得。張婷婷說,別罵了,十塊八塊的,說正事兒,我在麻將社呢,晚上不一定幾點回去,你給孩子做口飯吃。我說,知道了。
出院之後,王淑梅對我的態度轉變很大,不像從前,結婚十幾年了,還瞧不上我,覺得我配不上她女兒,現在跟我比她女兒還親。她刷完碗,又給我沏一壺茶,然後說,你跟婷婷到底咋回事。我說https://read.99csw.com,挺好啊,沒咋的。她說,婷婷都跟我說了,離了,她在外面有人了。我說,有就有吧,我也管不著。她說,真離了啊。我說,不信下次證帶過來給你看看,也是紅色,跟結婚證長得可像了,就差一個字。她嘆了口氣,說,正國啊,正國。我說,幹啥,別整沒用的,用不著你可憐,螃蟹我再來一個啊,今天不著急回家,不用給余娜做飯,她跟同學去吃肯德基。
我騎著自行車去學校門口接余娜,好幾個家長也在等著接孩子,聚在一起說話,嘰嘰喳喳,大多是女的,我不認識,也沒加入。我站在稍遠處,抬頭望天,很久沒看夜晚的天空了,沒想到現在晚上也這麼亮,跟白天區別並不明顯,略陰沉,但似乎要更廣闊一些,也更蒼茫,深邃,暗光在其中涌動著,雲層遮蔽,彷彿混沌的黑洞,吞噬掉時間、力與經驗,空蕩蕩的沒有迴響。烏雲如濕泥,遮住左眼的一部分,不斷游移、膨脹,即將遮住天空更多的部分,我願有明亮而年輕的精魂駐守其背後。有學生從教學樓里出來了,一個,又一個,然後是兩三成行的,零零散散,斜挎著包,穿著寬大的校服,去往自行車棚或者直接走出校門,幾句髒話夾雜在放肆的笑聲里。
晚高峰之前,我把車開到皇姑區,鑰匙和份子錢交給車主大頭,大頭是我哥們,他養的車,我給他開白班。點了點兜里賺的錢,出門時帶了三百四十五,剛才加了一百塊錢的油,現在兜里總共有四百七十六元,凈賺一百三十一元,八個半小時。我從市場里買了青筍、西紅柿和牛肉,還拎了一筐雞蛋,幾個鴨梨,兩紙兒挂面。回到家裡,看了會兒新聞聯播,居然看餓了,便去做飯,牛肉炒筍絲,西紅柿拌白糖,熬了一鍋二米粥。余娜下自習回來時,粥正在灶上咕嘟著冒泡,晚上八點半,我倆捧著兩個瓷碗,轉著沿吸溜著。
張久生給我打電話,說想吃螃蟹了,不要河蟹,要飛蟹,海蟹,學名三疣梭子蟹,挑殼薄肉厚、鉗子掛花的,不用多,仨公仨母,我一頓都造了就完事,不過夜。我說,我出車呢,你等過中秋節的吧,螃蟹肥。張久生說,不行,這禮拜我就想吃。我說,越活越迴旋,說你點啥好呢。張久生說,最遲禮拜五,你早點去塔灣市場,把這件事給我辦得明明白白的,聽見沒有。我說,行了,趕緊撂了吧。
在救護車上,大頭給我打電話,說,到沒啊,跑哪去了你,就差你了,這麼能磨蹭呢。我說,家裡出事了,我爸病了,可能是血栓,挺重的,正往醫院去呢。大頭說,誰啊,你爸不早就沒了嗎?我說,不是親爸,張婷婷她爸。大頭說,你有病啊,你不離婚了么,還啥事都管呢。我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大頭說,雞毛仁義。我說,總有親情在啊。大頭說,雞毛親情。我說,你接著出車吧,今天不聚了。大頭說,出雞毛車,趕緊的,送完醫院過來唱歌,就願意聽你唱的刀郎,賊雞|巴荒涼。
禮拜五,沒啥人打車,路上人特少,都提前進入周末狀態了。我早早收了工,買了幾個螃蟹,還有一斤蝦爬子,兩斤黃蜆子,拎著去了工人村張久生的家。院牆半落,舊樓在初秋風裡垂垂佇立,九_九_藏_書彷彿剛經歷過一場曲折綿長的戰鬥,而勝負已經不重要。
三個螃蟹下肚,張久生喝得有點高,大手一揮,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回屋裡躺著睡覺去了,歲月不饒人啊,他是真老了,以前怎麼也能吃四五個,酒也能喝個半斤八兩的。王淑梅去廚房刷碗,我換了啤酒,自己繼續喝,電視放著成龍演的電影,裏面有人跟他對打,出手之前大喊一聲,王淑梅從廚房伸出腦袋,說,你說啥。我說,媽,不是我,電視里,成龍喊的。王淑梅說,你讓他小點聲。
我刷完碗,又削了兩個梨,我一個,余娜一個,梨這東西不能分著吃。我倆隔著桌子啃水果,吭哧吭哧。她翻著生物書,我給張婷婷發簡訊,問她幾點回家。梨吃完了,只剩一個精瘦的核,她還沒回我信息。
余娜一把拿過錢來,去取了車,越騎越遠,我往反方向騎,尋思去跟大頭聚一聚。剛騎兩個路口,王淑梅打來電話,說,你幹啥呢,快過來一趟,你爸好像在家裡摔了,然後就不會說話了,乾瞪眼,你來看看咋回事。我又掉頭騎到工人村,滿腦袋冒汗,張久生半坐在地板上,虛胖的身子斜靠著沙發沿,王淑梅嘴唇發青,說,你快看看,這咋回事,咋還不會說話了呢。我把張久生扶到沙發上,死沉死沉的,一點力也借不上。我拍拍他的臉,問,我是誰你認識嗎?張久生瞪著我,嘴裏說,嗚嗚嗚嗚。我繼續問,你家存摺放哪了還知道不?張久生依舊死瞪著我不放,說,嗚嗚嗚嗚。我跟王淑梅說,媽,打120吧,情況不好,別再耽誤了。王淑梅顫巍巍地回屋裡撥電話。我點了顆煙,深吸兩口,然後往張久生的嘴裏塞,他努力想叼住,卻老往外掉,使不上勁兒,我說,這回可好,煙也抽不了了。張久生說,嗚嗚嗚嗚。我坐在張久生的腿旁,撿過來煙自己抽,在茶几旁磕了磕煙灰,然後跟他說,我跟婷婷離了啊,上個月的事兒,告訴你一聲。張久生說,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爸,我不有點感冒么今天,在學校就沒精神頭,放學時也特困,騎著自行車在路上畫龍,等交通信號時,一個不留神,車的橫把一栽歪,蹭到旁邊摩托車的後備廂上了。男的騎著摩托車,後面馱著個女的,都是中年人,跟你歲數差不多吧,給人感覺可凶了,不像好貨。女的穿一大披風,當場下車拽住我,然後跟男的說,快去,看看刮成啥樣了。我說,你別拽我呀,我也跑不了,鬆手啊,都快把我校服拽壞了。男的下車一看,指著說,你看,我新買的車,劃了這麼深的一道,你說怎麼辦吧。我是當時特著急,說,我能怎麼辦啊,你這也不是多大毛病,不就掉了點漆么。男的往後備廂上吐口水,特噁心,用手使勁蹭那道印兒,邊蹭邊訓我,非讓我給他擦乾淨、補上漆,要麼就賠錢,百八十的至少。我說,我怎麼會弄啊,再說也沒錢啊,當時都要急哭了。然後我們那個同學,你見過,送過我回家的,趙曉東,他爸是警察,推著車從後面鑽出來,把車停穩,特生猛,指著那男的說,有你這麼欺負人的么,好意思么,這麼大歲數了還欺負小姑娘。那男的一聽,眼睛立起來,摘了手套,單手拎著舉到半空,擺出一副要用手套扇read.99csw.com臉的樣子,跟他說,有你啥事沒,沒有趕緊滾。趙曉東挺爺們的還,也不怕,梗著脖子,挺起胸膛就撞上去。反正僵持了一會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都懵了,腦子一片空白,然後又有幾個我們班的同學圍過來,那男的可能見陣勢不妙,掏出手機裝作打電話,然後自言自語說,啊,算我認倒霉吧,我還得去做買賣呢,下次饒不了你們。於是一溜煙兒跑了。我在原地待了半天才緩過神來。
掛了電話,他坐在張婷婷身邊,拍著她的大腿說,沒事,沒事,聽見我打電話沒,別擔心,我朋友明早過來給安排。張婷婷點了點頭,然後跟王淑梅說,媽,這我朋友,李林,在北京做醫療器材生意的。王淑梅點點頭,那個男的湊上去握手,恭敬地說,阿姨,您好,初次見面。我在旁邊說,按你這歲數,叫大姐可能也行。他們三個扭過頭來看我,動作齊整,但是誰也沒回話。又過了一會兒,我說,沒事我先走了,娜娜自己在家呢。仍然沒人搭理我。走出去幾步,拐彎時側頭一看,他們三個人挨得很近,互相低聲說著話,十分溫馨,我能感覺到一股家庭的力量正從中湧現出來。張久生的命真好啊,總有人惦記。
我說,你也吃點筍,別光挑牛肉吃。余娜說,別管我,我吃點肉壓壓驚。我說,怎麼的,誰嚇唬你了。余娜開始給我講,話匣子打開了,嗚哩哇啦,連說帶比劃,繪聲繪色,很像她媽。
半夜一點半,我起來上廁所,張婷婷還沒回來。我按亮手機,發現她也還沒回簡訊,我沒忍住,給她撥去電話,響了五六聲才接,那邊很嘈雜,有歌聲,像是在KTV里,她問我,打電話有事啊?我說,幾點了,還不回來。她說,你管我幹啥,你現在有資格么你。我說,我才懶得管你呢,我是怕你回來關門聲吵醒余娜,你不回來的話,我就不給你留門了。她說,你反鎖吧,我今天不回去了,正唱得高興呢,都是一個青年點的老朋友。我說,你他媽也沒下過鄉啊。然後她把電話掛了。
張久生是張婷婷的父親,張婷婷以前是我愛人,上個月剛離的,但暫時還住在一起,沒有對外界宣布,關係比較微妙。原因是我女兒余娜明年要中考,怕她知道后影響心情,所以我們先對付著過,搭個伙唄。我無所謂,反正沒新目標呢,張婷婷有沒有我不知道,愛有沒有吧。
交車時,大頭跟我說,今晚我就開到十點,哥們請你喝酒,吃燒烤,然後白馬江唱會兒歌,你給孩子做完飯後早點去西塔那邊,放鬆放鬆。我說,喝啥啊,浪費錢。大頭說,不行,今天必須去,你剛離婚那幾天就想找你,開導開導,別想不開。我說,我很好,心態平和,說實話,我跟她也是過夠了。大頭說,那你就當陪我,我鬱悶,行不?我沒法推脫,說那行吧,我看看情況,爭取去。大頭說,還爭取啥,必須到,我都訂台了。
張婷婷回來時,我眯著眼睛躺在床上,沒睡著,腦子裡嗡嗡的,這幾年落了新毛病,喝點白酒就失眠,但有時候還忍不住想喝幾口。我聽見她換拖鞋,去衛生間撒尿,扯手紙,洗臉,泡腳,再把水沖入馬桶,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從立櫃里抱出一團鋪蓋,背對著我躺下。我翻個身,看見九九藏書她那邊有亮,噼里啪啦地按了半天手機,邊按還邊撲哧哧地笑。我說,有完沒?張婷婷沒吭聲。我說,你還知道回家啊?你女兒要考試了知道不?張婷婷說,一股白酒味兒,又跟誰喝去了。我說,跟你爸。張婷婷說,他身體不好你不知道啊?還跟他喝喝喝,喝死我跟你沒完。我說,這說你女兒呢,要中考了,最近還早戀上了。張婷婷說,你別聽風就是雨,要相信娜娜,孩子自己心裡有數。我說,那你呢,心裏也有數了?張婷婷轉過半邊身來,臉朝著天花板說,余正國,你有話說話,別跟我沒事找事。我說,沒事,睡了,明早還得出車。我能感覺到張婷婷在黑暗中斜了我一眼,一道白光閃過,然後她把身子又轉了回去,繼續按手機。
張婷婷到醫院的時候,張久生被推進去得有半個小時了,不知道是在做什麼檢查,開了一堆單子。張婷婷直奔向王淑梅,著急地問,我爸咋樣了,現在啥情況啊。王淑梅拿著手絹,一直在眼角上用力地揩眼淚。張婷婷扭過臉來,跟我說,就賴你,成天跟他喝,這回可好。我說,我不也圖他高興么。這時,我身後又傳來一個聲音,沒關係,沒關係,我找找朋友,別著急,這個醫院我有朋友。我才發現,張婷婷並不是自己一個人過來的,說話的這個男的跟她一起來的,面目生疏,應該是新認識的,看著至少比我大十歲,頭髮花白,但穿得挺立整,夾著提包,派頭十足,手裡握著一盒玉溪和塑料打火機。
王淑梅的耳朵不好使。前幾年病過一場后才這樣的,動靜聽不真切,沒得病之前,還不服老,出門前總愛打扮幾下,愛去跳舞,挺招風,公園裡好幾個老頭兒拄著拐棍圍著她轉,一個說,淑梅啊,你現在還能下得去腰嗎,另一個說,淑梅,你舞跳得真好,我從網上看見句話,記紙上了,特別適合跳舞時的你,我念給你聽聽:溫柔的你長了三頭六臂。得病後徹底完犢子了,乾巴巴的身子佝僂著,像晾乾的蝦米,在藍白條病號服里直咣當,一下老了得有十歲,歲數大了就是不抗折騰。住院期間,我白天開出租,晚上去肛腸醫院伺候她,張久生和張婷婷見我去了,恨不得拍起巴掌來,前後腳都撤退,一個回家喝酒,一個出去打麻將,整宿就我一個人陪著老太太。老太太開始還很含蓄,放不開,我問,媽,撒尿不?老太太擺擺手,皺著眉頭。我說,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老太太沒說話。我說,那沒事,你繼續不好意思,正好半夜也別喊我,我也省事了,你就直接往床上拉,明天護士來換床單,我看你好意思不。說完我就往地上的氣墊床上一躺,蹬掉鞋子,悶兩口酒,開始睡覺,其實也根本睡不踏實。到了半夜,老太太喊我,聲音特輕,小余啊,小余,喂,余正國。我挺來氣的,躺著跟她講,你有事大點聲說,別神神道道的,我還當是親媽回來喊魂了呢。老太太說,便盆。我說,想通了啊你可算,女婿是半子兒,沒啥不好意思的,都是自己家裡人兒,別總抹不開,再說,我來幹啥來了,對吧,是不是,就是照顧病號來了,跟我還外道,太沒有必要了,你這樣的啊,就得受一受憋,不然還不知道咋回事呢。老太太說,別叨叨了,快,給我上便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