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工人村 破五

工人村

破五

晚上八點,黃金時間,賭場里的人逐漸增多,我來來回回地轉了好幾圈,發現這裏大部分的賭博遊戲,我連規則都搞不明白,於是便站在後面看別人玩撲克機。有個花白頭髮的哥們,穿著西褲,每隔七八分鐘就喊老闆「上分」,我還沒看明白門道,他就又輸光了。
再後來,我們這個年級都畢業了,但戰偉沒走,還在學校門口橫晃,截錢、打架、吃零嘴兒、玩遊戲機,以及跟帶著比他小很多的人一起看黃色錄像,扒褲衩彈雞子玩兒,太有出息了。
戰偉找到一家地下賭場。
我問桌上的幾位,啥時候結束啊,太困了,趕緊撤吧,做個足療回家睡覺了。
「咱們主要是娛樂,」戰偉繼續為自己解釋,「順道兒,順道兒發個家。」
戰偉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主動跟看著眼熟的工作人員打招呼,然後指著前方牆上的液晶電視說,「看見沒,太先進了。接的是大鍋蓋,轉播國外聯賽,直接下注賭球,比賽完了就直接開,霸道,專業。你不是愛看球嗎,去下點兒唄。」
「少說兩句,打牌那麼多廢話。」
但他還在賭,瞪大了雙眼,每張牌叫到一千五,他立著眼睛還想往上翻。
後來這些話傳到老師耳朵里,導致戰偉被抓了現行。教導主任給他媽打電話,先撥總機,再轉分機,最後找人轉達,委婉地說讓她趕緊把孩子領回家吧,學校里的年輕老師看見他在學校,都不敢來上班了。
敲開天堂之門。
一是,大偉啊大偉,正如李林所說,你可真夠沒意思的。你媽都沒了,還演這一出,到底要給誰看呢。
然後從褲襠里掏出一串鑰匙,將外面的黑鐵門打開,之後的一層木頭門則被人從裏面打開,瞬間,一陣濃烈嗆人的煙霧涌了出來。
我和戰偉是小學同學。
趙大明扔了牌,又點根煙,說,這一輪,還是你們哥倆斗。
我說,「大偉,差不多就把你媽埋了得了,骨灰總不能一直放屋裡供著吧。」
具體出牌時,有點像斗地主,兩家掐一家。順時針出牌,有能管住上家的,就壓上;管不上的,必須要反扣相同數量的牌,算作棄牌。每輪過後,最大的占圈牌擺在自己前面,其他的全反扣過去,最終計算誰在明面上的牌最多。
趙大明抽著我的玉溪,對我說,兄弟愛做足療啊,那我有地方。我說,花錢不。他說,凈開玩笑,現在幹啥不花錢。我說,你抽我煙就沒花錢啊。趙大明抬眼看了看我,問我這話啥意思呢。我說,啥意思都沒有,你抽完我再給你買,行不。
又過一個多小時,局勢開始有明顯變化。趙大明不再狂沖猛突,將莊家的位置讓出,往往是李林一打倆,單挑趙大明和戰偉。
這一輪,以及之後的三輪,李林一直在輸,牌碼都是兩千一張。
李林說:「會!北京不興這個,憋死我了,咱們炮兩把去。」
後來某天,有人喝多了在燒烤攤鬧事,戰偉跟人對罵起來,順手操刀捅過去,又擰了一圈,角度沒掌握好,直接傷到脾,被派出所開車帶走。這可把戰偉他媽愁壞了,四處借錢,也來找過我,我當時正準備跟前妻分家產,看見老太太的樣子,內心不忍,從存摺里取了三千遞過去,假裝仗義,說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老太太感恩戴德,淚灑銀行,就差給我磕頭了,搞得我還挺難為情。
每張牌已經叫到八百。我迷迷糊糊地想,兩張牌,頂我以前一個月的工資了。這種地方真是不能再來,到處都是陷阱。掉下去了,誰都拉不上來。至於怎麼掉下去的,沒人能說得清楚,就好像人生之路,不管怎麼小心,走著走著就一定會塌掉的。
戰偉有點殺紅眼了。
賭場的整體面積跟上面網吧接近,幾十人在其中穿梭,來來往往,左牆擺著一排撲克機,中間擺著是拍魚的,這兩樣我認識。旁邊是凌亂的牌桌,有圓形也有長條的,每桌人數不等,有的擺了籌碼,有的直接上錢,總之幾百平米的空間,完全沒有浪費,滿滿當當的全是各類賭局,空間利用很合理,看起來有高手規劃過。
臨近午夜的時候,局勢又有新變化,觀戰者都看得出來,戰偉跟李林開始較起勁來。純是九-九-藏-書閑的。
走到小路口時,他一下子倒在地上,喘著粗氣,死活扶不起來。空空蕩蕩的清晨街道,一切尚未蘇醒,戰偉跪在路中央,哇的一聲大哭出來,十分突然。凄厲而渾濁的哭聲撕破街巷,微弱的路燈光芒混合著晨曦,共同附著在他的身上,在那一瞬間,他看起來甚至具備了一些神性,他離升天成仙,彷彿只欠這一跪。
車馬炮玩起來頗費心機,而賭車馬炮的,往往會玩得很大,每把根據剩餘牌數記分,一般情況是每張牌一百,一輪輸進去三五百很正常。更要命的是,因為只有三十張牌,所以每一輪進行得都很快;以及,莊家可以翻倍籌碼,每張牌頂到五百八百的都有,只要下家敢接,這輪牌就不走空。
我心想誰能管得了你啊,別把我那三千塊錢輸進去就行。
我有什麼辦法?我願意這樣?
「過年在家沒意思,來這邊玩玩,你常來?」
春節連對聯都省了,我家的門上只貼了一個福字,福字也不是我買的,是附近超市挨家派髮夾在門縫裡的,背面是春節期間超市商品的打折廣告。
車馬炮的精髓在於兩個字:算計。算,根據手裡的牌和已出過的牌,來推算扣什麼牌,手裡留什麼牌;計,計謀策略,先出單還是雙,根據手裡的牌,以及對家、本家的反應做全局規劃,想要打好,技術成分有,運氣同樣也是不可或缺的。
李林說:「行啊,還來勁了。那咱們來吧。」
我從前作息規律,上班下班,雷打不動,月月都拿全勤獎;如今下崗半年,從前的好習慣全還回去,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處於坐吃山空狀態,靠單位買斷工齡給的錢過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提不起精神。我都想好了,要是哪天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把這老房子一賣,還能混個幾年吃喝。
中年人的眼睛這才從電腦屏幕前移開,盯住我們看幾秒,把煙揣進里懷,起身扭頭往後面走。我們連忙跟上去,跟著他轉過骯髒的衛生間,下了半截樓梯,來到一個黑鐵門前,中年人從懷裡吃力地掏出對講機,一陣腋窩的味道傳出來,他低聲說道:「倆寶。」
我抬頭一看,招牌上寫的是「通天網苑」。
扭頭一看,戰偉已經玩上骰子了,猜點數,兩百一把,贏了能返四百,直接往桌子拍錢,他已經連輸了好幾把,但面不改色,像個經驗老到的賭鬼,胳膊肘底下壓了一疊百元鈔票,甚至安慰我說:「預熱,預熱,這是準備活動;清清霉運,等點子來了,我就換大場。都是經驗,你學著點兒。」說完還跟旁邊人心領神會地點頭互動示意。
車馬炮規則很奇怪,以象棋子為名號,卻要用撲克牌來打。五十四張撲克,只挑出三十張來。3和4最小,分別為兵、卒;10、9、8三張牌,對應的是車、馬、炮;Q是相,K是士,小王和大王分別為將、帥。三人各自抓十張牌,單張將帥大於相士,相士大於車馬炮,兵卒最小,對子、三對、四對同理。紅色大於黑色,紅黑桃子大於方片、草花。四對算一炸,加番。
「說得也是。現在咱這邊最流行玩啥?」李林問。
二是,那個名字很長的球隊,最後到底贏了沒有。
「這錢我準備至少得過完下個月,」我補充道,「你呢?」
我倆在寒風裡等公交車,他凍得直跺腳,哆哆嗦嗦地問我:「你帶多少出來?」
這些年到底怎麼混的呢,我琢磨不明白了。
他反反覆復地說這幾句,之後便繼續雷鳴般的號啕,但只聞聲音不見有淚,哭聲聽起來慘痛、虛假,並且令人恐懼。我甚至能感受到來自他胸腔里的強烈震顫,嗡嗡不已,像一台即將報廢的機器,遍布銹屑,鬆散、變形而失衡。
用他的話講,「刺|激,玩兒命,真刀真槍」。
我不覺得啊,下崗之後,我感覺整個人生也打折了,三五折處理。我們很搭。
戰偉,李林,還有一個趙大明,我聽別人管他叫趙隊,據說是分局的,也是賭場常客,他們三人主戰;一個年輕的黃毛做閑手跟家。
上學時候我跟戰偉一點都不熟,關係非常一般,最近這兩年走得比較近。
戰偉連忙說:「別呀,好容易出來玩一次九*九*藏*書,得盡興。」
戰偉罵我:「你是不是缺心眼?我問你帶了多少錢出來。」
年夜餃子我爸都給吃了,一兜兒肉餡的,包多少吃多少,一個也沒給我留。
戰偉他媽風塵僕僕地騎著車來到學校,一把推開教導處的門,將繞在頭上橘色紗巾摘掉,橫著臉問教導主任,我兒子咋的了。教導主任把前因後果一講,戰偉他媽聽后,拉起戰偉就是兩記耳光,然後罵道:「不爭氣的玩意兒!學校里都是鑲金邊的你不知道?再瞅眼睛都得瞎!」教導主任聽出這話不對勁,剛想發怒爭辯,卻被戰偉他媽搶先:「老師,這學我家孩子不上了,我帶回家自己教育吧。」教導主任說:「謝天謝地,求之不得。」
我提議說:「咱們一起玩點什麼吧,別白來。」
李林明顯聽得很厭煩,又不好表現出來。可戰偉能有多聰明啊,幾輪下來,他那點出牌的習慣、伎倆,什麼出單不出雙,洗洗更健康,全被李林和趙大明聽去了。
我很緊張,連忙躲到一邊說:「就一小把,馬上吃沒了。」
「是啊,智慧林,多少年沒見了,在這兒碰上。」
我倆加一起,可能勉強及格?
「我上次陪雷子去,雷子直接點五千扔下去,根本不眨巴眼睛。雷子現在可真不差事兒。」戰偉講得很來勁,越說越是露出一副瞧不起我的表情,此時,我正在往臉上打香皂,眯著眼睛看他,現在是下午五點,我才起床,按照預定計劃,我今晚要去跟戰偉去見見世面。
我心裏胡亂地盤算著:今天破五,破五的餃子還沒吃上,明天初六,然後是初七,初七大家就都上班了吧?過完年再上班,就要開春了,一天比一天暖和。真好,天氣一暖,人就不會哆嗦了。
李林,小學同學加老鄰居,高才生,聰明,猴兒精,愛搞對象,但從不耽誤學習,考上北京的大學,還讀了研究生,畢業順理成章留在首都上班了,當年筒子樓里的先知,一代人的勵志偶像。誰家姑娘要是跟他早戀,家裡人反對得都不是那麼強烈。
戰偉被他媽領回家,從此再也不用上學,我們都很羡慕。他偶爾還來學校里找我們玩,穿著一件極不合身的灰色大毛衣,滿臉橫肉,剃了光頭,鼻涕橫流,每天在校門口叼著煙閑逛,說話聲音大,笑聲也很放肆,好像時刻都想證明,終於沒人能管得了他了。
大年三十,我去給爸媽拜年,拎了一隻燒雞和兩瓶白酒,說是給我爸買的,結果自己喝了將近一瓶,拆了個雞大腿啃,然後一頭栽在床上就睡著了,太狼狽了,電視里的小品和外面的鞭炮聲都沒叫醒我,錯過了我最喜歡的潘長江。
上次他是陪別人去的,兜里沒錢,只摸摸門道,過個眼癮,這次他準備親自動手,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他手頭寬裕了一些,說話底氣十足。
戰偉出牌,李林打出兩張,戰偉全部壓住。戰偉十分激動,情緒難以抑制,出牌時甚至要跳起腳來,用力地將撲克牌甩在桌子上,讓人很擔心要把桌子砸出裂縫來。
剛開始的時候,趙大明總在坐莊,大手握牌,慢慢捻開,面無表情,相當沉穩。
是啊,誰不希望誰好呢,畢竟是過年了。
燒烤攤每天傍晚開始營業,人氣旺盛,當時我的妻子在外面有人了,每天不回家,我下班后自己也不愛做飯,就去他家喝酒吃燒烤。一來二去,認出彼此,共同追憶往昔,戰偉激動萬分,一手拎著啤酒,一手摟著我的肩膀,向他的朋友們逐個介紹我,「這我鐵子,我倆從小就好,以前一起跟人咣咣干仗」,又笨拙又熱情。在我的印象里,即便是小時候,我們好像也從來沒有這麼親密過。
戰偉真的坐不穩了,他媽的喪葬費即將雙手奉上給兒時同窗。
李林好像還是沒有想起來,在一旁的戰偉看見我們寒暄,連忙跑過來,使勁揉著自己的小眼睛,嗓門巨大地說了一句:「我沒認錯吧,這不是智慧林嗎?你這頭髮咋還白了呢,學習學的吧!過年好啊!」
戰偉發現了,指著鼻子笑話我,「這玩意貼門上,你糊弄鬼呢。這是打折單兒啊,你過得咋這麼湊合呢。」
李林說:「大偉,你這樣真的很沒意思了。」
九-九-藏-書戰偉雙手高舉,褲襠緊繃,仰面長嘆:「媽!啊——媽你看見了么!媽!大偉我也有今天!我把學習最好的李林給贏了!媽!我沒辜負你啊——沒辜負你!啊——」
「那陣勢,你這輩子都沒見過。比上次咱倆喝多了去足療可有意思多了。」他倚在我家的門框上,肚子突出,胡亂地比劃著,手裡夾著煙,披著件藍色棉猴兒,裏面穿著一件髒兮兮的T恤,上面印的是史努比狗,狗的臉跟他的一白一黑,相映成趣,除此之外,他臉上還有許多細密的暗坑,像雨滴落在沙灘上。
他脾氣急,而且現在越輸越多,我暗自算了算他的積分,帶來的錢可能已經不夠了。三個人的牌局,就他自己輸,等下結束時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是黑話還是在罵我們呢?我一時沒鬧明白。
戰偉和李林二人打趙大明一家,有來有往,但兩人的配合越來越默契,一個小時不到,趙大明輸了三十多張,裏面還有幾個翻倍的,換算過來的話,差不多得五六千塊。黃毛跟注趙大明,也輸了有兩千,退出不戰。
可戰偉還沒出來呢,他媽就先走了。我本來是去戰偉家找他媽要錢,敲門敲不開,才聽說老太太沒了,鄰居們七嘴八舌,「剛過六十吧也就,說她八十也有人信」,「走的時候皮包骨頭,心血耗幹了」,「為這個敗家兒子操碎了心」。我心說,完了完了,這下子我的三千塊錢可算是瞎了。
他也認出我來,驚訝地拍著我的肩膀說:「哥們,怎麼是你啊?」
裏面的男主角在瀕死之際,對另一個男主角說:「你終於可以丟下我這個包袱了。」我把大被一蒙,睡得昏天黑地。
出來后,他頭一個就來找我:「你真講究,我在裏面的時候,我媽把借錢的事跟我說了。說實在的,沒想到你能這麼敞亮。我小心眼了。你的真心,兄弟記一輩子。」
李林說:「今天手氣太次,拍半天撲克機就沒贏過。等下梭兩把哈,不行的話就先回家睡覺了。」
「你放心,這錢我肯定能還上,我媽的喪葬費過兩天就要下來了。」大偉把自己塞進我家破沙發里,信誓旦旦地向我打包票。
戰偉對新形勢不適應,越打越忙亂,出牌明顯開始猶豫,趙大明還在不停抽煙,我的另一盒玉溪也要被他抽光了。李林則愈戰越勇,遊刃有餘,牌面上來看,他贏得最多。趙大明還在輸,戰偉把贏來的都還回去了。
三位在六歲時初次認識的、現在需要重新認識的,三十六歲的中年男人,站在地下賭場里中央,互相敬煙。李林抽黃鶴樓,戰偉跟著蹭了兩根,夾在耳朵後面,嘿嘿地摟著李林的肩膀傻笑。
聽人勸,吃飽飯。我走過去看看情況,一個穿著長筒靴的姑娘負責幫忙下注,我問她今天都有哪幾場比賽可以賭,她說今晚就一場,結果這倆球隊的名字我都沒聽說過。我問最少下注多少,她說五百起,買勝負平,也可以猜比分,你先看看賠率;我掏出一千說,跟她說,不看了,買名字長的隊贏。她收好款,打出來個小票,蓋戳后返給我。
我順手揣在褲兜里,忽然覺得這一千元變得好輕,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大偉,咱不是哥們么,互相幫忙,理所應當。」我說。
我們來到一副藍色棉門帘前,他跟我使個眼色,意思是說,你看,就這兒了。
我們走在枯黃的路燈下,雪花灑落在鞋面上,稜角鮮明,顯得非常立體。我挎著他的胳膊,緩緩前進,每一步邁得都很艱難,他的身體越來越重,而且在不停地往下墜,我攙扶得相當吃力。
戰偉半轉過來身體,絕望地看了我一眼,他衣服上的史努比被扭曲的身體搞得變了形,看起來十分猙獰,臉分成三道,如被毀容一般。憤怒的美國大明星。
「咱班的誰?」
我這才反應過來,然後有些難為情地說:「春節從卡里取了點,本來想給我媽花點,結果也沒買啥,現在可能兜里還有不到兩千吧。」
李林還是懵的,死活也想不起來這位稱呼如此親密之人到底是誰,但也沒忘回一句:「過年好!過年好!」
我把另一盒玉溪扔在桌上,在一旁捅咕戰偉,低聲說:
我知道他生我氣呢read.99csw.com,大孫子都讓人帶走了。
一晃就到了大年初五,戰偉來了。
戰偉他媽,離異十余年,自己帶孩子,體格消瘦,一把骨頭,頭髮稀疏,戴眼鏡,像溫和且營養不良的知識分子,其實個性很強,脾氣暴躁,很愛激動。廠里的同事們看她自己帶孩子可憐,給她介紹過幾個搭夥過日子的,都不成功,過不到一起去,互相老乾仗,索性也就不找了,一門心思都放在戰偉身上,寵到溺愛的地步,不讓他吃一點兒虧。
所以啊,李林的人生不打折。
戰偉急了,抖著嗓門說:「沒玩完呢,你今天想不想回去?想走的話,這輪就二千。」
半年之後,戰偉出來了,居然比進去的時候更黑、更胖,窩窩囊囊,說話直喘大氣。
他一頓猛敲門,棚頂的灰都要震下來了,我才從床上爬起來,之後洗漱、刮臉,抹布蘸水,蹭了幾下皮鞋,又抓了一把從爸媽家偷回來的美國大杏仁,跟戰偉一起出了門。邊嚼大杏仁我邊琢磨,過年了,我也得補補啊,本來就沒錢,營養別再跟不上。
雖是春節期間,但網吧仍聚集著很多青少年,多數在玩電子遊戲,三五成群,互相指揮、謾罵、埋怨,屏幕上花里胡哨,小人兒拿著槍跳來跳去,我完全看不明白。可能真像戰偉說的,我腦子生鏽,跟社會脫節了。
秋去冬至,戰偉來我家的頻率越來越高,每周幾乎有三四個夜晚是在我家裡度過,天氣漸冷,他來我家主要是想蹭暖氣。戰偉他媽給他留下來的房子沒交採暖費,按照他的說法,「家裡人氣不旺,即便有暖氣,屋裡也暖和不起來」。
好壞都聽不出來,我看他今晚要完蛋。
戰偉徑直走向網吧的最後一排,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聚精會神地坐在電腦前,正在噼里啪啦地打字,邊打字還邊笑。
戰偉想了想,說道:「你腦袋快,咱們去玩個技術含量的。車馬炮,你會不會?」
我看看戰偉,又低頭看看自己。我倆今年都已三十六歲,一個是剛釋放出來的勞教人員,鬍子拉碴,定期還要去派出所報到;一個是剛離婚的下崗工人,家徒四壁,目前沒有任何謀生渠道。倆人現在兜里的錢加一起,估計都不到一百五。
戰偉還不樂意了,跟我說,「不玩的別插嘴,懂不懂規矩,看你的球去。」
最近廠里把戰偉他媽的喪葬費發下來了,總共一萬八。
我說,「行,你有,那你咋不給你媽交點採暖費呢。骨灰也知道冷啊。」
趙大明有點撐不住,眉頭緊皺,煙不離手。戰偉喜形於色,嘴巴也不閑著,總在跟李林說自己上一輪出牌有多麼聰明,扣下的牌又是多麼精準,滴水不漏。
這點子也太背了,我正想著,結果他一扭頭,我倆對視十秒,我才反應過來,這不李林么,外號智慧林。
我說:「我操,你瘋了吧?日子不過了?」
戰偉從我兜里摸出一盒玉溪,直接扔在桌子,一言不發,手指叩擊桌面幾下,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戰偉撈回來了。
最終賠給傷者大概幾萬塊錢,戰偉還被判一年多的勞教。
凌晨時,賭場里的人走了大半,留下一地煙頭,氣溫越來越低。我賭的那場球終於鳴哨開賽,但寒冷使我開始犯困,睜不開眼睛,坐在椅子上,身子直往下出溜。
再說回來,你那麼大歲數了,還那麼饞,半夜還吃那麼多,對身體好不好另說,你有個爺爺樣么?也得反省反省。
為了顯示自己的時髦與幽默,他故意模擬港台腔,把「盡興」兩個字的發音改成「Gin Hing」,並且同時向空中揮了兩下拳頭。
戰偉幾折?比我還窮,還接受過勞動教養,我看頂多二五折。
牌局還在繼續,戰偉靠著最後的一口氣硬撐著,不出牌時,大手拄在我的膝蓋上,冰涼,微微發抖。我看他是快到頭了,要綳不住了。大偉啊,大偉。
這清脆果斷的聲音,也好像扇在李林的臉上。
本來我們都好多年沒見過面了,差不多在前年夏天時候,他開始創業,跟朋友在我家樓下合夥擺了個燒烤攤,賣羊肉串、腰子和生筋,在兩棵大楊樹間拉了一條橫幅,紅底黃字寫著四個大字「邊喝邊嘮」,簡明直接,的確是戰偉的行事風格九九藏書
從公交車上跳下來,戰偉在前面帶路,我在後面跟著,路過一家食雜店,他指使我說:「去,買兩盒玉溪。一會兒有用。」我有點捨不得錢,很不情願地買回來兩盒,跟著戰偉拐來拐去,又來到一條繁華的小路上,路兩旁有不少店鋪,飯館、理髮店、小超市、足療、成人保健、古董鋪子等一應俱全,由於過節的原因,很多家沒有開門,顯得有些冷清。
戰偉所說的大場面,並不如想象中的那般豪華、壯麗,跟電影里看過的公海賭船什麼的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它看起來更像一個寒酸的遊戲廳,陳舊衰敗,散發出一點腐朽的味道,但裏面的人卻是生機勃勃,全情投入,躍躍欲試地想要打敗機器,一般這種情況,結局無非是人腦袋輸成狗腦袋。
李林說完便開車離去,只剩下我扶著戰偉,戰偉的身體還在突突發抖,站不利索,上下牙關緊咬著,面色鐵青,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好像隨時可能抽過去。顯然,他還是沒能從剛剛緊張的局勢裏面緩過來。
「戰偉,你忘啦,就後來被開除的那個黑胖子,總愛扒眼兒。」
賭到後來,心理素質很重要。李林披上風衣,運籌帷幄,瀟洒,有氣度,輸贏臉不變色;戰偉凍得渾身哆嗦,氣都喘不勻了,面部表情僵硬,明顯是要吃不消。
大年初一,親戚朋友全來給我爸媽拜年,提著葡萄酒、飲料、乾果、成箱的砂糖橘……我老婆孩子工作全沒了,很怕被大家問,更怕被大家同情,就找個借口回到自己家去了,樓下的租碟屋沒關門,我租了一堆港台槍戰片,連軸兒看。
戰偉說,「不愛跟你嘮嗑,你們這些下崗工人就是事兒多。強詞奪理。大胆刁民。」
李林當然早就看明白狀況,笑著說:「大偉,差不多行了。大過年的,咱們主要是玩,消磨時間。」
戰偉頗為不屑地說,「你啊,啥也不懂,骨灰在那兒,就是我媽跟我一塊兒過呢。你啊,就是缺少人情味兒。」
我們從地下賭場里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六了,凌晨四點,天降小雪,李林揉揉眼睛,掏出明晃晃的車鑰匙朝著我們擺手,說道:「不送你們哥倆了,我先回家,今天很Gin Hing!有機會來北京找我。拜拜了。照顧好大偉。」
「兩千太少了,不夠玩的都。我媽給我留的一萬八,今兒我全帶了,」戰偉信心滿滿地拍著自己的腰包說,「放心,我也是看形勢,不能全押那兒,得還你錢呢。」
大年初五。戰偉說要帶我去見見世面。
「哪啊,我這是第一次來,咱班的戰偉帶我來的。」
我把他丟在原處,自顧自接著往前走,哭聲仍在持續,我心裏只想著兩件事:
來之前他是怎麼說的來著,對,觸底反彈。
戰偉從小就特別淘氣,四處搗蛋,心眼兒壞,砸玻璃,堵鎖眼,放氣門芯兒,偷校辦工廠的塑料瓶,沒有他不幹的,一塊滾刀肉,很難收拾。五六年級時,他就學會了「扒眼兒」,上課期間跑到女廁所的隔間里,雙手俯地,呈半倒立姿態,臉幾乎貼在便池的邊緣,大氣不出,默默欣賞隔壁廁間里的女老師或者女校工小便,如此得手數次,直至審美疲勞。每次他看完后,都很熱衷於跟大家分享,「在那兒蹲一節課,也就能看見兩三個」,「別提了,尿崩我一臉,剛洗了半天」,「誰啊?葉老師我看過啊,別看表面溜光水滑的,底下毛兒太多」。
戰偉一路上走得異常興奮,蹦蹦跳跳,跟他的年齡極不相符,顯得很不理性。
兩人輪流坐莊,輪流翻倍,一個只要叫,另一個立馬跟上,氣勢上誰也不服誰。此時,趙大明已經撈回本來,穩中有賺,退居二線,靜觀虎鬥。有幾次他似乎想勸住戰偉,但伸出去的手又收回來。
戰偉信心滿滿地對我說:「你啊,在工廠上班時間太長,腦子銹死了,社會上的事你不懂。有沒有聽過那句話:搏一搏,單車變摩托;賭一賭,摩托變吉普。年前我找人算過了,我苦到頭了,觸底反彈你懂不懂?今天破五,辭舊迎新,從今往後,兄弟天天開吉普。到時候可以讓你坐副駕駛。」
我剩下的錢不多了,車馬炮我也打不好,便在一旁觀戰伺候局兒。